0%
尾聲 摘取自康納·肯威的日記 1781年9月16日

尾聲 摘取自康納·肯威的日記

1781年9月16日

「啊,」他笑了,露出染血的牙齒,「可我並不是一個人……」我轉身看見兩名堡壘衛兵沿著走廊沖了過來,他們舉起滑膛槍,停在我們剛好夠不到他們的地方。我把目光從他們轉向父親,他已經站了起來,舉起一隻手制止了他的部下,這是他們沒有殺死我的唯一原因。
當下一次炮擊襲來的時候,似乎牆壁也被撼動起來,但我們對此全不在意。戰鬥已經開始,走廊里,我們手中金鐵交鳴的聲音尖銳刺耳,吃力的哼喘聲急促又清晰。而其他的一切——我們四周崩塌毀滅的堡壘——都只是背景噪音。
但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因為突然間爆出幾聲槍響,兩名士兵應聲倒地,被狙擊手的子彈從圍牆另一側消滅了。緊接著我就向前沖了過去,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我把海瑟姆撞倒在石塊上,我再次站在他身前,戴著袖劍的手向後一收。
一時間,我還以為自己或許已經說服了他。
我被爆炸的強風向後扔了出去,隨後在地上痛苦地摔成一團,就像是一個醉漢慢慢從酒館的牆上滑落一般,我的頭和肩膀與身體的其他部分形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走廊里滿是碎片和緩緩沉降的塵土,同時爆炸的轟鳴漸漸褪去,變成瓦礫掉落時發出的碰撞聲和嘩啦聲。我痛苦地站起身來,眯著眼穿過飛揚的塵土,看見他就像我剛才那樣躺在地上,只是他在牆上被炮彈轟出的大洞另一邊,隨後我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我停下腳步,朝洞口瞥了一眼,迎接我的是大團長室里令人迷惑的景象,它的后牆被炸穿了,參差不齊的石塊框出了一片海景。海上有四艘船,每一艘船甲板上的大炮都揚起道道煙痕,我看到又一門大炮開火,發出轟隆的巨響。
「你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答道。
但是李早已經逃之夭夭。現在這裏只有父親,而且正向我進攻https://read.99csw.com,動作有如眼鏡蛇一般迅猛快捷,他的袖劍只差分毫就要劃開我的臉頰。要轉守為攻,我心裏想道,於是我以相似的速度發動反擊,我身子一旋,抓住了他的前臂,我把袖劍刺過去,破壞了他袖劍的扣帶。
我們再次交手。兩人都流了血。我看著他,我看見的是自己年老的鏡像嗎?讀了他的日記之後,如今回首過去,我完全明白了他是怎麼看我的:我是他本該成為的那個人。如果那時我就知道現在我所知的一切,事情又會變得如何不同?
問題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依然不知道。
隨後他向前一躍,舉劍砍了下來,他瞄準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戴著袖劍的手臂。我避開他的攻擊,可是他速度很快,他步子一跨,反手用劍柄擊中了我眼睛上方。我的視線立刻模糊起來,我踉蹌著後退,胡亂地做著防禦,同時他試圖乘勝追擊,想要趁機擴大優勢。我靠運氣碰巧擊中了他受傷的手臂,這一擊賺來一聲痛苦的吼叫和一陣短暫的平靜,因為我們都需要休息以後再戰。
他下手不留餘地,毫不留情。不管他心裏所念、腦中所想的是什麼,他的袖劍閃動時依然帶著慣常的精準與兇狠。如果說他現在已經是邁入暮年的戰士,身體被體能衰弱的問題所困擾,那麼我肯定不會想跟正值壯年時期的他正面交鋒。如果他想給我的是一場考驗,那麼從我受到的攻擊來看,他確實達到了目的。
「不,父親……你已經放棄了——而且你想讓我們所有人都做跟你一樣的事。」
我們繼續戰鬥。這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戰鬥。這不是那種總是特別講究技巧的戰鬥。他朝我沖了過來,用劍、用拳頭、甚至有時候還用頭來攻擊我。他的打鬥風格和我大不相同,形式上顯得更為粗獷。它不如我https://read.99csw.com的打鬥風格那樣巧妙,但同樣有效,而且我很快就了解到,它打起人來也是一樣的痛。
他咬著血跡斑斑的繃帶,搖了搖頭。他真的已經不抱希望了嗎?他已經鐵石心腸,堅硬如此了嗎?
「我們現在還有機會,」我極力勸說他,「我們攜手就能打破這個循環,結束這場古老的戰爭。我知道我們可以。」
他痛呼一聲,向後跳了回去,我能看見他眼中籠罩著焦慮,但我給了他喘息的機會,我看著他從袍子上撕下一條布,綁在傷口上。
「我知道我們可以。」我重複道。
「這些人現在是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才團結起來,」他繼續說道,他揮動受傷的手臂畫了一個圈,他指的是……我們,我猜。他指的是這場革命。「可是等戰爭結束之後,為了最大的保障自己的統治地位,他們會開始互相爭鬥。遲早,這會引發另一場戰爭。你等著瞧吧。」
他已經包紮完畢。「不。是你希望我們可以。是你希望它能成為現實。」他話裡帶著悲傷,「我心裏有一部分也曾經這樣想過,但這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他們許諾的是自由。」我說,我小心地觀察著他,心裏想起阿基里斯曾經教導過我: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是鬥爭。
當然,眼下我想知道的是他會那麼做嗎?他會讓他們殺死我嗎?
「愛國者的領袖們並不追求統治,」我向他保證,「這裏不會有君主。人民會得到權力——事情理當如此。」
然後他死了。
「等下一次炮擊的時候。」他說。
我發動進攻,他進行防禦,好一會兒,走廊里都回蕩著鋼鐵交擊的聲音。現在我們都已經疲憊不堪,戰鬥也不再像之前那麼急迫了。一時間,我不知道這場戰鬥會不會簡單的漸漸平息下來,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們兩人簡單地轉過身去,離開這裏,https://read.99csw.com然後分道揚鑣。但是這不可能。這場戰鬥現在必須有個了斷。我很清楚。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來他也很清楚。這場戰鬥必須在這裏結束。
我走過洞口,彎下腰走到父親身邊,他看著我,稍微挪了挪身子。他的手慢慢摸向他的劍,那把劍剛好落在他夠不到的地方,我朝劍踢了一腳,它掠過石塊落到了遠處。我忍著疼痛,齜牙咧嘴地朝他俯下身子。
又一陣炮聲隆隆響起。牆上落下更多的塵土,我感到地面在搖晃。鮮血從我眼睛上方的傷口裡涌了出來,我用手背把血抹掉。
那就這樣吧。
「所以,因為我們天性就趨向于被統治,那麼有誰比聖殿騎士更適合統治世界?」我搖了搖頭。「真是個可憐的提議。」
我感覺有微風吹拂在我的皮膚上,走廊里突然灑滿了自然的光亮。他看上去如此年邁,他臉上傷痕纍纍,青紫交加。可即使如此,他卻笑了。「一個將死之人還滿口豪言壯語。」
「康納。」他答道。他的眼神堅定不移,無法揣度。他伸出手臂,彈出袖劍。我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室外傳來炮火的轟鳴與碰撞聲、石塊的崩裂聲,還有垂死之人的慘叫聲。我們慢慢走向對方。我們曾經並肩作戰,卻從未與彼此為敵。我想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樣,對此感到好奇。
當袖劍刺入時,他的身體猛地一陣抽搐,隨後放鬆了下來,當我收回袖劍時,他正在微笑。「別以為我會捧著你的臉頰說我錯了,」他輕輕地說,我看著生命從他身上漸漸消逝。「我不會流淚,也不會猜想那些可能發生的事。我相信你明白的。」
「把李交出來。」我要求道。
我看見他眼中泛起某種變化。那是某些他久已捨棄的渴望又重燃的火花嗎?是他想起了某些未曾實現過的夢想嗎?
我尋找母親和我說過的那個護身符,但它已經不見了。我合上了父親的眼九*九*藏*書睛,起身離去。
隨後,伴隨著一陣也許是源自徒勞無望的衝動,我意識到自己發出了一聲嗚咽,我已經一劍刺入了他的心臟。
「我們血脈相連,你和我。」我懇求他,「求求你……」

「自由?」他嘲笑道,「我早就告訴過你——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過你——自由很危險。兒子,那些你幫助他們晉陞高位的人,是永遠都不可能達成一致的。對於自由意味著什麼,他們會有不同的看法。你拚命追求的和平根本就不存在。」
他倚靠在牆上,咳了幾聲,啐了口唾沫,然後抬頭看著我。「即使當你們這些人似乎要大獲全勝之後……我們仍然會東山再起。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這是事實,」海瑟姆大喊道。「道義與實踐是兩頭截然不同的野獸。我是從本質上看待這個世界——而不是以我所希望的方式。」
「因為騎士團是覺悟所催生的產物。我們不需要信條。不需要什麼絕望的老頭來教導我們。我們只要這個世界還是它本來的樣子,騎士團就能存在。這就是為什麼聖殿騎士能永遠不滅。」
「不過,」他說道,他的眼皮顫動起來,血色似乎開始從他臉上褪去,「某種程度上我依然以你為榮。你展現出過人的信念、力量和勇氣。這些都是崇高的品質。」
「不,兒子。我們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室外傳來又一陣炮火齊射的轟鳴。火把在支座上顫抖,燈光在石牆上舞動,粒粒塵埃從牆壁上如雨點般落下。
「父親!」我喊道。炮擊聲震耳欲聾,但我已經從炮火中殺出一條路來,我來到西塔,在這兒能找到他住的地方,而在一條通往大團長室的走廊里,我找到了他。
他悲傷地慢慢搖了搖頭,一副屈尊降貴的姿態,如果這個動作是想要安撫我的話,那麼它起了九*九*藏*書截然相反的效果。「人民永遠都得不到權力,」他疲倦地說,「得到的只是權力的幻影。真正的秘密是:他們並不想要權力。責任太大,他們承擔不起。這就是為什麼只要一有人擔起責任,他們馬上就會趨之若鶩的追隨。他們想要別人來告訴他們該做什麼。他們嚮往著別人這樣做。這不足為奇,因為全人類生來就是要服從的。」

我現在跪了下來,伸手抱住了他。我感到……空無一物。我感到麻木。我為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而感到深深的疲倦。
他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亮出袖劍。我做了同樣的動作。
我們相互分開,都在吃力地喘著氣。他用手背抹了抹嘴,然後伏下身子,活動自己受傷前臂的手指。「你表現得就好像你有什麼權力去裁決,」他說,「去向全世界宣告我和我的事業是錯誤的一樣。然而我向你展示的一切——我做說和所做的一切——應該已經清楚的證明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並沒有傷害你的族人。我們也並不支持王權。我們努力奮鬥,只是為了看到這片土地能團結一致,同享和平。在我們的統治下,所有人都將得到平等。愛國者們有承諾過這些嗎?」
「來啊。」他挑釁我,「你根本沒能力與我匹敵,康納。就憑你那些本領,你不過還是個孩子罷了——你還有很多要學呢。」
我搖了搖頭。
「投降,我就饒你不死,」我說。
接著,附近傳來了被炮彈擊中的重擊聲和劇烈的震動,石塊紛紛從牆面上崩落。這顆炮彈打得很近。非常近。這之後必定還跟著另一發炮彈。然後它來了。突然間,走廊上被轟開了一個大洞。
我搖了搖頭。「不。只要他們齊心協力,就能打造出某些新的——比以前有過的更好的東西。」
帶著譏諷的微笑,他補充道:「很久以前我就該殺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