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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埃莉斯·德·拉·塞爾的日記 1788年4月6日

摘自埃莉斯·德·拉·塞爾的日記

1788年4月6日

「告訴我,你們騎士團要那些信做什麼?」
「甚至雇得起僕人?」她問我。
與此同時,我聽到了「噼啪」的響聲,那是鉛彈和某種柔軟之物碰撞的聲音。少許血花飛濺在窗璃上,彷彿突然有人拉上了一條紅色的花邊窗帘。我一邊思索自己是否中了彈,灑在窗璃上的鮮血又是否屬於我自己,同時衝出窗口,一路滑向在屋檐邊緣停下的韋瑟羅爾先生。
我轉身離開,同時在心裏咒罵自己的愚蠢。韋瑟羅爾先生說得對。我不該冒這種險的。
「你可得準備萬全才行。」
「沒錯。」
接著我們走到門邊,珍妮拉響了門鈴,然後又以短促的動作拽了兩下。
他點點頭,我的英式髒話讓他幾乎忍俊不禁。「好吧,埃莉斯。恰好他們今天也告訴我了。你要去找幾封信。」
上樓。左邊的第一扇門。我屏住了呼吸。我站在屋檐下,傾斜的房梁幾乎碰到了我的帽子。這兒比樓下安靜了不少,那些噪音也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聽不到有人入侵的動靜。
也許是我想多了,可……
「我需要我的東西,」我告訴他,「我的行李箱。」
「伊芳,你對那些普遍的問題有什麼看法?就拿你的祖國發生的事來舉例吧。你同情哪一方?」
「梅,」卡羅爾先生說,「你願意替我們盡地主之誼么?你終於也能見血了。」
珍妮續道:「海倫一開始不願意開口,因為她想保護你。真了不起,埃莉斯,你居然能讓她對你這麼死心塌地。也許你可以運用這些天賦來說服你的聖殿騎士同僚。我們等著瞧吧。這些信可是很重要的。我只希望你能仔細讀完,並且記住其中的內容。」
「的確,」我不打算退讓,「所以這場戰爭才應該停止。」
「為什麼不能?」
我的身邊有那些信件,我的劍和一袋錢幣。其餘的東西都在海倫那裡。
我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惱火。我心裏那個梅·卡羅爾正暴跳如雷——我居然在被區區一個管家盤問。
她身後的卡羅爾太太遞過一把劍,和我一樣是短劍,特別為她的身材和體格打造。華麗的弧形護手閃著光,卡羅爾太太遞劍的姿勢彷彿在奉上某種宗教器具,而梅·卡羅爾轉過身,接過那把劍。「小臭蟲,你準備好了嗎?」她說著,開始轉身。
「噢,好極了。真的好極了。能請你拿給我看看么?」
「他發現莫妮卡和盧西奧的確曾以語言技巧謀生,但並不足以雇傭僕人。他沒跟本地女孩結婚,也沒有孩子。當然也沒有名叫伊芳·艾伯丁的女兒。他們母子在特魯瓦附近過著還算體面的生活——直到四周前被人謀殺為止。」
「我也一樣。你們可以在那兒等我。」
我知道這件事,但我只是點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這戶人家配備了衛兵和看門狗,但襲擊者還是攻了進來。在那次襲擊中,這棟屋子因起火而嚴重受損。自從小姐回來以後,就要求我們時刻大門緊閉。當然了,您隨時都可以離開這棟屋子——」他露出陰鬱的笑容,「但我堅持要求您帶一位僕人隨行,確保您離開並返回后能有人插好插銷。」
「史密斯提到過,」我看到她投來的目光,連忙補充道,「他向我解釋過這棟宅邸格外重視安全的原因。」
郵輪的船身就在不遠處。周圍昏暗無光,但我仍能感覺到它的龐大。
「你要求我從珍妮·斯科特那裡取回一些信件。我和我的侍女海倫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我成功取得了信件。」
院子里的騷動聲更響了,我只能指望他們花時間集結人手,以及扶卡羅爾太太和她令人厭惡的女兒離開車廂,然後像王室成員那樣大搖大擺地走進野豬頭旅店,從而給我充足的時間……
「不僅如此,我還讀過了那些信。」
他點點頭。「我會幫你拿出來,放在後院的其中一間馬廄里。別逗留太久;我們隨時都會出發。」
「是的,」我小心翼翼地說,「是的,我帶著。」
他正坐在床上,翹著二郎腿,穿著馬褲和沒系帶子的襯衣,露出長滿胸毛的瘦削胸口。雖然他沒有打扮成醫生的模樣,但我絕不會認錯他那頭白髮:他可是我噩夢裡的常客。有趣的是,童年的我覺得他可怕至極,但現在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危險。
一切都發生在轉眼之間。我們衝出院子,來到佛里特街上。我抬起頭,看到幾張面孔出現在客房的窗邊。我知道他們很快就會追來,於是我拚命催促馬兒前進,同時在心裏發誓:等到了多佛以後,我一定會讓它們美餐一頓。
「史密斯,能請您把我回來的消息告訴海倫么?」
「的確,」珍妮說,「而且我們沒有說謊。事實上,你們兩個都有危險。」
我們回到女王廣場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離目標已經很接近了。「在我們用餐之前,我有件東西想拿給你看。」她在路上告訴我。我懷疑她要給我看的就是那些信。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就在這輛馬車駛入梅費爾區綠樹成蔭的廣場時,我看到大約五十碼遠處的卡羅爾家門口有些異動。
他揚起一邊眉毛。卡羅爾太太撅起了嘴,而梅·卡羅爾冷笑了一聲。韋瑟羅爾先生則用眼神提醒我當心。
「請問,今早斯科特小姐會不會來一起吃早餐?」到達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問一個男僕。他瞥了我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留下我獨自和就餐室里的霉味相伴,胃裡翻騰不止。早餐長桌的旁邊空無一人。
我發起火來。「可我是個聖殿騎士。」
「您沒有把我牽扯進來,小姐。您忘記了么?您勸過我不要跟來的。」
「叫我史密斯,」他糾正我,「不用加『先生』。」
「這還不夠么?珍妮·斯科特是刺客之女。寫信給她的人又是一位身份顯要的聖殿騎士。卡羅爾一家想知道信里寫了什麼。」
我垂下頭來。「是的。是想從您手裡奪走。」
「對不起,」她說,「他們說您有危險。」
她打開門,帶著我走了進去。
她把上面那隻盒子遞給米爾斯,然後打開了第二隻盒子。裏面是一條銀項鏈。垂飾上嵌著閃閃發光的紅色寶石,而垂飾本身是聖殿十字的形狀。
「或許有人會以為,你們打算要她的命。」我說。
「我不喜歡這樣。」我們當晚聯絡的時候,韋瑟羅爾先生用口型說。
「看起來是的。」
我和海倫等待著。我們用了一早上的時間在宅邸里遊盪,就像兩個不放過任何細節的觀光客。斯科特小姐蹤影全無。等遊覽結束后,我們回到客廳,而我花費數年時間學習的女紅技藝終於派上了用場。我們的東道主仍然不見人影。
「我想找個住在這兒的人,一位名叫拉多克的先生。」
「他的疑慮,孩子。他的疑慮。海瑟姆曾是他的導師雷金納德·伯奇的洗腦對象,而且這次洗腦非常奏效。不管怎麼說,他直到死去都是個聖殿騎士。但他還是忍不住去質疑自己所知的事。這是他的天性。雖然他恐怕始終沒能找到問題的答案,但他存有疑問的事實就已經足夠了。伊芳,你的信仰是什麼呢?」
她看著窗戶,但我明白,她看著的是自己的鏡影。我屏住了呼吸。
「窗戶!」我大喊道。韋瑟羅爾先生的目光像是在說「你是在開玩笑吧」,但我隨即雙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用力一推,讓他向後翻去,倒在窗外的屋頂上。
我皺起眉頭。「不,先生,我不是妓|女。我是埃莉斯·德·拉·塞爾,朱莉·德·拉·塞爾的女兒。」
他的嘴角下垂,彷彿在說:「是嗎?然後?」
海倫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我朝她伸出手去,指尖撫摸著她的手背,試圖安慰她。
我把手伸向襯衫,取出了那疊貼著胸口放著的信件,遞給他。
噢是啊,我準備好了。韋瑟羅爾先生和我母親早就告訴過我,每一次比劍都會從頭腦的較量開始,而且大多在交手的瞬間結束。關鍵在於先發制人。
「她是當地人。唉,我甚至沒見過她。他們婚後不久,她就生下了我——可她卻死於難產。」
他像以往那樣垂下頭去,笑著回答:「當然可以,小姐。」但他沒有動。
「是的,」我突然確信了自己https://read.99csw.com的想法,「是的。這些話出自他的筆下,這一點的確意義重大。」
「是的,小姐,」我說著,看了眼海倫,「她覺得自己欠我一筆人情。」
與此同時,韋瑟羅爾先生也拔出了劍,老練地擋住了另一名打手的攻擊。
「我已經不想要那些信了,小姐,」我雙眼含淚地告訴她,「無論如何都不想要了。」
「真的?」
她點點頭。「很好,很好。有疑慮是好事。我的弟弟就有疑慮。他把那些都寫進信里了。」
我回到房間,等到十一點鐘的時候,我再次向韋瑟羅爾先生髮出了訊號。
與此同時,我利用前沖之力撞上了卡羅爾先生,同時從梅·卡羅爾的脖子上拔出劍來。這一下讓他原地打轉,失去了平衡,四仰八叉地倒在門口。梅·卡羅爾倒向地面,在落地之前就已死去,鮮血染紅了地板;卡羅爾太太翻騰著提包,但我沒理睬她。我爬起身,以蹲伏的姿勢轉過身去,準備抵擋從背後發起的攻擊。
她挺直背脊。她的手指攥緊了手杖的象牙握柄,直至指節發白。我看著她凝視著空氣的樣子,想起了我們初遇時,她坐在椅子里,注視著爐火。我很不願意承認,但在我們相處的短暫時間里,我漸漸對珍妮·斯科特產生了好感,甚至是敬佩。我不希望她是那種能夠傷害我們的人。我覺得以她的品格做不出這種事。
「因為血已經流得夠多了。」說完,她迅速轉過身去,彷彿再也不想多看我一眼——彷彿在為自己內心的仁慈而羞愧,又希望自己能狠下心腸殺了我。
她給了我兩個小時。這段時間足夠我讀完所有的信件,並且形成自己的疑問了。足以讓我知道,還有另一條路。第三條路。
「如果早知道這一點,我就不會答應扮演那個角色了。」
他和自己的妻女交換了一個眼神。「真的?」
我漲紅了臉,明白自己的謊話已被識破,這時卡羅爾先生又拍了拍手。
「毫無疑問,我繼承了我父母的價值觀。」我答道。
這次我用口型對他說:「我要出來了。」我看到他露出驚慌的表情,同時緊張地用口型回答:「不,不。」但我已經離開了窗前,而且他太了解我了。如果我說自己要出去,就一定會出去。
幸好我們練過唇語對話。
我的目光從她轉到男僕身上,明白局面已經徹底無望了。
「我從來沒仔細考慮過,小姐,」我抗議著,擔心自己會因此暴露。
「女士……」我語氣堅決,但她仍舊置若罔聞。
我將他的對手之一刺了個對穿。他的第二個對手吃驚地後退幾步,突然意識到自己在以一敵二。但這時先前那個打手爬起身來,卡羅爾先生拔出了劍,卡羅爾太太也終於翻完了她的提包,掏出一把三管轉輪手槍。我覺得自己的好運算是到頭了。
我這才看到,那發鉛彈擊中了他的小腿,鮮血把他的馬褲染成了黑色。他的靴子將幾塊瓦片踢落下去,下方傳來驚叫聲和腳步聲。我們的頭頂傳來一聲大吼,然後窗口出現了一顆腦袋。我看到了卡羅爾太太在憤怒和痛苦中扭曲的臉:她為女兒報仇雪恨的衝動壓倒了一切——而且因為她擋在窗前,她的手下也就沒法鑽出窗子追趕我們了。
我敲了敲門。
「什麼樣的信?」
「我很不想讓你失望,親愛的,但那次刺殺和我們毫無關係。」
「你乘著這輛馬車到多佛去,」我對海倫說著,打開了門,「這就出發。趕著漲潮的時候。搭上最快出發的船回法國去。一切順利的話,我就會在那兒跟你碰頭。」
「他們幾星期前就是這麼說的。」
「抱歉,珍妮,」我告訴她,「我真的很抱歉。您說得對,我是個冒牌貨,我也的確想找到您弟弟的信——」
卡羅爾太太的確倒了大霉。我聽到了嘶嘶聲,然後是一聲「啪」,然後那把手槍順著屋頂朝我們滑來,而卡羅爾太太尖叫連連,她被燒傷的手也開始流血。
珍妮翻了個白眼。「現在換成你欠她的了。」
我看著她,雖然我不想改變她的心意,但我還是忍不住問:「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有許多人說過我很美,但我直到那時才第一次真正運用自己的美貌。我回到我們的馬車那邊,朝車夫拋了個媚眼,說服他去馬廄那裡取來我的行李箱。
「噢,我沒見過他。」
我的思緒一片混亂。各種各樣的選擇掠過我的腦海:坦白,拚死抵賴,找機會逃跑,發火,崩潰大哭……
「埃莉斯……」他換上了警告的口氣。
「抱歉,小姐,」他說著,飛快地鞠了一躬,「但斯科特小姐今早也和往常一樣,在她的房間用早餐,更何況她今天偶感微恙。」
「我不知道,小姐,」我用懇求的口氣說,「但請您別傷害海倫。如果傷害我能讓您滿意,就儘管動手吧——但請放過她。她什麼都沒做。她是無辜的,對這一切全不知情。」
她看也沒看那些信,隨手一指。「海瑟姆從美利堅寄來的所有信件都在這裏。我希望你好好讀這些信。別擔心,你不會窺探到什麼私密的家族事務:我和我弟弟的關係一向算不上親密。你會發現,我弟弟在信里詳細描述了他的人生哲學。你還會在其中找到改變自己想法的理由——如果我沒看錯你的話,埃莉斯·德·拉·塞爾。也許你在當上大團長的時候,也能帶著同樣的思考方式。」
「偶感微恙?」
只用信號和唇語交流是很困難的,但我們別無他法。我那晚和史密斯先生遭遇以後,他就不太希望我再溜出來,而我也一樣。
上帝啊。她是怎麼知道的?
我的雙眼看向男僕米爾斯冷酷的面孔,看向那兩張椅子,又看回珍妮。她神情冷漠。我突然很想念韋瑟羅爾先生。想念我的母親和父親。還有阿爾諾。我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恐懼和孤單過。
「停!」卡羅爾先生命令道。搏鬥暫時停止了。韋瑟羅爾先生和我背靠窗戶,面對著卡羅爾的三名劍客,我們五個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盯著對方。
她透過車窗看著從我們身邊掠過的城市街道。「不,小姐,我一秒鐘也沒有後悔。無論我遭遇怎樣的命運,都比加萊的那些人為我安排的要好。當時是您救了我。」
到了那兒以後,我們加入了午間散步的隊伍中。這裏散步的人有男有女,他們撐著稍嫌多餘的陽傘,裹著禦寒的衣物,並肩而行。他們朝著馬車上的乘客揮手致意,後者傲慢地揮手回應,騎馬的人則分別向散步者和馬車乘客揮手。這裏的每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穿著光鮮的服飾,不時揮揮手,走出幾步,面露微笑,然後再次揮手……
「這種事是得花些時間。」
「你覺得我應該被綁架和囚禁么?他們像對待妓|女那樣對待我。你覺得像我這樣的無辜者應該遭受這些么?你覺得像我這樣的無辜者應該在孤單和昏暗中渡過餘生,為可能在夜晚到來的惡魔擔驚受怕?」
「的確,」他說,「你母親的改革傾向和我們不一致。」
管家史密斯先生走進門來,順手關上了門,然後走向坐在早餐前的我。
「看來你明白問題所在了,埃莉斯,」卡羅爾先生說,「因為此時此刻,你只是個地位低下卻喜歡幻想的聖殿騎士。但你總有一天會當上大團長,而你卻在兩個關鍵原則上與我們對立。恐怕我不能讓你離開英格蘭了。」
「我懂了,」卡羅爾先生說著,點點頭,「這對你來說意義重大,對吧?」
沒錯。
「你是擔心拉多克的事吧?卡羅爾一家告訴我,他們的人已經開始四處打探了。」
他的信。我感覺到心臟在胸腔內狂跳。馬蹄聲和散步者無休無止的閑聊聲彷彿都在背景里消失了,而我開口問道:「那又是什麼呢,珍妮?你知道他的什麼秘密?」
車夫離開時的方式。拉鈴的動作。我保持著微笑,同時壓抑著心裏的緊張,這時插銷拉開,房門隨之開啟,珍妮朝著史密斯微微點頭,然後走進門去。
「我相信你能做到。不過告訴我吧——這次請說得詳細些——你對你祖國的情勢有何看法?」
車夫又給我找了輛九九藏書馬車,我爬進車廂,目送海倫的馬車離開,然後無聲地祈禱她一路順風。我對自己的車夫說:「請到佛里特街,先生,越快越好。」
「噢,史密斯先生,」我語無倫次地說著,拉緊了身上的外套,「你嚇著我了。我剛剛——」
「要知道,他是被自己的兒子殺死的。」她的語氣有些冷淡。
到了廣場以後,車夫扶我們下了車。但他沒有陪我們走到門前,而是回到駕駛座上,甩動韁繩,在馬蹄聲和車輪聲中消失於薄霧裡。
「我不知道,」我告訴他們,「我也是來找他的。」
「我很快就回來,」我小聲告訴海倫。然後我提起裙子,匆忙來到靠近一排欄杆的位置,從那裡更加仔細地打量馬車。韋瑟羅爾先生背對著我。我把手舉到嘴邊,學著貓頭鷹的叫聲——那是我們從前常用的暗號。我釋然地看到只有他轉過身來,而其他人忙得不可開交,沒空去思索為何才到傍晚就能聽到貓頭鷹叫。
「你這也太冒險了,孩子,」他怒氣沖沖地說。但我高興地看到,他沒能掩飾自己臉上的喜悅。
我不覺得自己像在做客。在我身旁,壁爐的火閃爍著熄滅,那疊信件化作一堆微微顫抖的灰燼。我確認了自己的姿勢:雙腿分開,重心平衡,呼吸均勻。我的手肘彎曲,貼近身體。我用劍對準最靠近的打手,緊盯著他的雙眼,而韋瑟羅爾先生則與另一個打手對峙。你說第三個?好吧,我們的確沒空注意他。
是時候效仿我的朋友拉多克先生了。
「也許吧。」他說著,面不改色地伸出一隻手。我把一枚銀幣放進他的手心。
「恐怕這是真的。你的聖殿騎士朋友們趁那對母子熟睡時割斷了他們的喉嚨。」
「你就當做撞了大運吧。」我說。腳步聲來到了門外。「快走。」
他眯起眼睛看著我,突然來了興趣。「你那位拉多克先生,他長什麼樣子?」他問我。
我強忍著笑,突然覺得她和我母親肯定很合得來。「我想見的是您,斯科特小姐。」
「我很想知道,」最後,我開了口,「肯威先生在去世前聯繫過您么?也許他給您寫過信?」
但意外真的發生了。她這一槍大大失准,打在我們旁邊的瓦片上,沒有傷到任何人。
他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噢,我明白了。你是說剛離開不久的拉多克先生?」
「但他很可能是正確的。我們能從他的信里學到很多東西。」
「因為我們不能和刺客休戰,埃莉斯。」
「別管這個了。你們要去哪兒?」
「等在這兒。」我對車夫說完,然後把身子探進車廂。
接著,她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的手下把海倫帶走。看到我想要抗議的表情,她說:「不會有人為難她的。」
自己的女兒被我的劍刺穿,這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我看到卡羅爾太太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緊接著發出震驚和痛苦的尖叫。
珍妮續道:「四天的時間足夠我們派人到法蘭西去核實你的身份了。」
「那接下來呢?你的祖母和父親都過世了。等到離開這兒以後,你打算做些什麼?」
「為什麼?」我問卡羅爾先生,目光始終不離最靠近的那名劍手——他可是我的「舞伴」。「你為什麼要燒掉那些信?」
「您的窗子還不夠么,小姐?」他語氣歡快,但面孔仍舊藏在陰影里。
第一滴血是屬於我的。雖然這次勝利算不上多體面,但在此時此刻,體面是我最不在乎的東西。我更在乎活下來。
我頓了頓,在她的臉上尋找著懷疑的跡象。多虧了我在王家學院熬過的那幾年,就算她打算考驗一下我的外語水平,我也應該能勉強過關。
我的手按在劍柄上。我的身後傳來靴子踩在木頭樓梯上的聲音:卡羅爾的手下正在上樓。我用力關上房門,插上插銷。
「手寫的那種。海瑟姆·肯威死前寫給珍妮·斯科特的信。」
勝算低得可怕。
窗帘是拉上的。惟有的照明是放置在窗檯和壁爐架上的蠟燭,讓房間籠罩在閃爍不定的橘色光輝里,彷彿要準備某種邪惡的宗教儀式。撞球台蓋上了布,搬到一旁。在房間中央空出的地板上,面對面地放著兩張木製廚房椅。除此之外,還有個男僕站在旁邊,戴著手套的雙手交扣在身前。我記得他的名字是米爾斯。平時的米爾斯會微笑著鞠躬,一舉一動都彬彬有禮,這是僕人面對從法國來訪的貴族千金所應有的態度。但此時此刻,他卻凝視著我,面無表情。甚至顯得有些冷酷。
「她告訴我,是你們派人謀殺了莫妮卡和盧西奧。」
「對。」我說。我漲紅了臉。
他們的身影被夜色吞沒。我眼中的英格蘭只剩下長長的地平線,還有在我們左方沐浴于月色中的山崖。
「那件事我已經處理完了。」我告訴他。
「哦?是嗎?這轉折還真夠意外的。」
「安靜點,親愛的,」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讓我恨得直咬牙,「我們和刺客之間的分歧太大,敵意也太深。你還不如讓蛇和貓鼬一起喝下午茶呢。在互不信任和對彼此懷有宿怨的情況下,不可能達成真正的休戰。我們只會時刻防備彼此的暗算。休戰是不可能的。沒錯,我們必須阻止這種想法的散播——」他朝著壁爐擺了擺手,「——無論是海瑟姆·肯威的手跡,還是某個註定會成為法國大團長的幼稚女孩的抱負。」
我輕輕一笑,只是笑聲里毫無笑意。「我猜你現在肯定後悔沒聽我的話了。」
我在睡袍上披了件外套,穿上便鞋,然後輕手輕腳地摸到前門那裡。我萬分小心地拉開插銷,溜出門去,然後快步穿過街道,鑽進他的馬車。
「的確,我認為你的禮貌無可挑剔,而且又總在為同伴著想……」
「怎麼?」他粗聲粗氣地說。
「你好?先生?」
我背靠窗戶站著。房間里擠滿了手持利劍的人。我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看樣子拉多克已經跑遠了。
珍妮並沒有和我們道別。我們走出屋子的後門,來到馬廄前的院子里,那裡有輛馬車正等著我們。米爾斯扶我們上了車,而我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至少有一件事在朝好的方向改變。我的巡視路線比從前更有目的性了。我會不時思索那些信件可能的藏匿位置。會客廳的其中一扇門通向遊藝室,我趁機檢查了一邊房間里的牆板,因為我猜想某塊牆板後面會有暗格。說實話,我需要徹底檢查整棟屋子,但它太大了:那些信可能藏在這二十來個房間中的任何一個裡,而且在昨晚受過驚嚇以後,我就不太想在入夜後四處轉悠了。不,我最有可能找到那些信的方法,就是儘可能了解珍妮。
等我進門以後,他一手叉腰,坐起身來迎接。他的姿勢讓我困惑不解,只能猜想他是在挑釁。看到氣勢洶洶地闖進來的我,他也愣住了。
但就算她有所懷疑,也沒有在那雙半睜著的灰色眼睛里表露出來。
屋檐並不高,但我們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韋瑟羅爾先生的額頭滲出汗水,強忍著腿傷帶來的痛楚。等他起身以後,我搶了一輛馬車,而他一瘸一拐地坐在我身邊。
但如果我這麼做了,那麼在他的屍體倒地之前,我就會送命。
我硬著頭皮,複述了他們告訴我的故事。「您的弟弟釋放我父親和祖母以後,他們在特魯瓦附近安頓下來。是他們教了我英語、西班牙語和義大利語。他們在語言和翻譯方面的技藝很受歡迎,過上了富足的生活。」
她的嘴角掠過似有若無的微笑。「等著瞧吧,小姐,」她說,「等著瞧吧。」
「恕我失陪一下。」珍妮說著,離開了房間,留下我面對史密斯和米爾斯的視線。
旅店老闆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的眼裡閃現精光。
「我一整天都沒見到她。」我連忙告訴他。
「你知道我們的人在那兒發現了什麼嗎?」珍妮問。她沒理睬我的問題。
「或許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了。總之,他們肯定會來追殺你的。」
「我的意思是,他們或許是在核對你的身份。」
我開始惱火。我想到自己費盡心思才來到這裏——我想到了和列文夫人之間尷尬的情景,還有對父親和阿九_九_藏_書爾諾的欺騙。我來倫敦是為了找到拉多克,不是為了在女紅上浪費時間,外加讓東道主把我當囚犯對待的——而且直到現在,我仍舊不清楚自己來這兒的目的。
「的確如此,」他承認,「可你呢?」
「這不是你。」最後,我開了口。
我看到旅店老闆站在吧台邊,嘴巴幾乎被雙下巴遮住,正昏昏欲睡地用毛巾擦著錫酒杯。他目光迷離,彷彿在幻想自己身在仙境。
「我真的不明白您在說什麼,小姐。」我懇求道。
「他們燒掉的信是假的?」
他的腦袋略微垂向一旁,雙手交扣在身前,露出屈尊俯就般的笑容。「你不明白,我親愛的。我們和刺客的戰爭已經持續了許多個世紀……」
房門在我身後合攏。廣場那邊的喧囂聲消失了。遭受囚禁的熟悉感受湧上心頭,只是這次夾雜著真正的恐懼,那是覺得大事不妙的感覺。海倫在哪兒?我心想。
「非常樂意。」我說。
第三天仍舊沒什麼變化。我都懶得寫了。女紅,閑聊,然後是那句:「噢,我想我們應該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對吧海倫?」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我想你已經參觀過遊藝室了,對吧?」她說。
「那就太好了,」我說著,丟給他一枚錢幣,「務必照看好她,而且記住,如果她傷到一根寒毛,我就唯你是問。」
「很好,」他說,「你現在的處境已經夠危險的了。別再雪上加霜了。」
車廂搖晃不止,嘎吱作響。馬兒噴著鼻息,籠頭叮噹作響,而我們穿過倫敦城,朝著梅菲爾區的方向前進。我的膝蓋上放著那隻盒子,裏面是海瑟姆的信件和珍妮給我的項鏈。我緊緊攥著盒子,心裏明白,它代表著和平未來的可能性。我欠她一份人情,必須把它們交到合適的人手裡。
「你怎麼知道該來這兒?」他說著,看了眼韋瑟羅爾先生,然後立刻明白了原因。我看到韋瑟羅爾先生屈伸手指,做好了拔劍的準備。
我的預感沒錯。朝我撲來的那個打手一臉震驚,無法相信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我保持著蹲伏的姿勢,用劍擋開他的攻擊,同時以腳尖為支點轉了半圈,踢中了他的腿,讓他摔倒在地。
「很好,」我咧嘴笑了笑,「那我們就達成一致了。」
「真的,而且我一整天都轉來轉去,就像一隻無所事事的孔雀。或許如果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許我就能抓緊時間把事情辦完,然後離開這個鬼地方,」我看著他,「活見鬼,這兒真是太折磨人了,韋瑟羅爾先生。」
史密斯跟著我們走進房間,站在門邊。我被困住了。諷刺的是,在我為此抱怨了好幾天以後,我真的被困住了。
他們總共有三個人。我拔劍出鞘,而他們也紛紛取出武器。韋瑟羅爾先生和卡羅爾一家出現在門口。
「抱歉,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的。」我說。
但我們還是從頭說起吧。
他笑著點點頭,馬車動了起來。我打開窗子,向後方看去,恰好看到卡羅爾家的最後一名僕人也坐上了馬車。馬鞭劈開了空氣。兩輛馬車向前駛去。我對著通話口喊道:「先生,後面有兩輛馬車。我們必須趕在他們前面到達佛里特街。」
「噢,當然了,這沒什麼關係。但您要知道,在斯科特小姐年歲尚幼之時,這棟宅邸遭到了襲擊,她父親也因此遇害。」
甚至到了下午,我和海倫在庭院里散步的時候,斯科特小姐依舊沒有出現。她在晚餐時也沒有現身,所以我只能再次獨自進餐。
這可有趣了。那些男僕都配備了武器,卡羅爾先生也一樣。
我趁此機會把韋瑟羅爾先生完好的那條腿搬下屋檐。我把他的另一條腿也搬下去的時候,他痛得皺起了臉,但仍舊拒絕叫出聲來。他對我說:「真抱歉。」而我從他身上爬過,我們一起跳到下方的庭院里,驅散了那些看客。
「噢,我相信你是明白的,埃莉斯·德·拉·塞爾。」
「這不重要,」我說,「重要之處在於,你們遵守了自己的承諾。」
我身在旅店的庭院里,周圍擠滿了公共馬車和馬匹,而貴族男女則將背負著沉重行李的僕人呼來喝去。我看向入口,但沒有發現卡羅爾一家的蹤影。很好。這下我就有機會找到拉多克了。我溜進後門,沿著昏暗的走廊來到旅店大堂,這裏同樣昏暗無光,房梁也異常低矮。就像加萊的鹿角酒館那樣,旅客們的笑聲此起彼伏,空氣里煙味濃重。
他露出茫然而疑惑的表情。
「多謝。」他說著,仍舊面帶微笑,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同時把那些信交給了他的女兒,後者接過信來,臉上浮現出笑意。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梅·卡羅爾果然把信件丟進了壁爐。
他微微一笑。「意思就是『身體不適』。她請您不用客氣,並且希望今天晚些時候能來見你,好繼續和您增進了解。」
「這又是為什麼呢?」
「別擔心,我不會做什麼蠢事的。」
「即使他們能看到你,也不明白你在做什麼。這動作只在法國才代表侮辱。嘿,試試這個。」他抬起兩根手指,而我照做了。
「所以我只能花時間去找了?」
她雙手拄著手杖,身體前傾。她的頭髮蓋住了眼鏡,露出的那隻眼睛燃燒著怒火。
「拜託,說說看吧。現在考慮一下。」
「他在哪兒?」卡羅爾先生問我,但語氣不像我預料的那樣急切。
「進來吧。」他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
「我的父親愛德華·肯威是位刺客,埃莉斯·德·拉·塞爾,」她說,「聖殿騎士團的密探襲擊了我的家,在你如今所在的這個房間殺死了他。他們綁架了我,讓我過上了連我最可怕的噩夢都會遜色的人生。這場活生生的噩夢持續了許多年。跟你說實話吧,埃莉斯·德·拉·塞爾,我不怎麼喜歡聖殿騎士,當然就更不喜歡聖殿騎士的密探了。埃莉斯·德·拉·塞爾,你覺得刺客兄弟會對密探的懲罰會是什麼呢?」
「而且你覺得是我們雇傭了他?你覺得那次刺殺未遂事件的主使者是我們?你幫助拉多克先生逃跑的原因恐怕也是如此吧?」
「抱歉,史密斯,我——」我轉過身,指了指門,「——我只是需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頓了頓。「我想是的。」
從我到這棟宅邸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我的劍第三次嘗到了鮮血,只是這次拿劍的人是我。而且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回顧我從前的日記,其實我早該發現的。
「您過獎了。」我說。
「我知道,」我告訴他,「但我會做好準備的。」
最後他開了口,語氣文雅到讓我驚訝。「抱歉,可你看起來不像是妓|女。我是說,我無意冒犯,你的確很迷人,但你真的不怎麼像是……妓|女。」
「你曾經想殺我們。」我解釋說。
可如果她寸步不離自己的房間,我又怎麼能了解她呢?
她看著我。「要知道,我能看出你的善良,埃莉斯。我看到了顧慮和疑惑,而我認為這些是優點,也正因如此,我做出了決定。我會把你想找的那些信件給你。」
他搖搖頭,脖子上的肥肉隨之晃動。「這兒沒人叫這個名字。」
他看著我腰帶上的劍。「我相信您,」他說,「這點不用擔心。」
他板起面孔。「噢,你還不是正式成員,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承認這對結果有影響。只是影響還不夠充分。這是個簡單的事實:一切必須維持原樣。你還記得初次見到我們時的情況吧?」
「我更想以自己的想法做決定。」
「對我來說,他們花的時間太久了。」
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我朝那些散步者揮了揮手。
「請原諒,我無意冒犯您。」
我避開了她的目光。這時米爾斯撥動了開關,讓那塊牆板滑向一旁,露出後面的暗格,以及疊放在其中的兩隻雪茄盒。米爾斯回到他的女主人身邊,打開上面那隻盒子,讓我看到了裏面的東西:一疊用黑色緞帶捆紮的信件。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噢,他有他的缺點。不過在內心裡,沒錯,我認為他是個睿智又善良的人。來吧——」她用手杖敲了敲車廂的天九九藏書花板,「——我們回去吧。快到午餐時間了。」
「用這種方法來調查也太拐彎抹角了。」
他頓時張大了嘴巴。
她抿住嘴唇。「也許你覺得我年紀大了,艾伯丁小姐,但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我是不會忘的。」
「是不太夠。」我無力地說。
我不喜歡她那種強調的口氣。我真的很不喜歡。
「我知道。」
她被按在其中一張木頭椅子上,隨後用疲憊而急切的眼神看著我。
旅店裡人聲鼎沸,但我並沒有聽漏庭院那邊傳來的騷動。那是馬車駛入的聲音。卡羅爾一家來了。
韋瑟羅爾先生的雙眼掃過廣場,最後發現了我,而他走了幾步,雙手拂過胸前,擺出個看似不經意的姿勢,一隻手捂著嘴巴側面和小半邊臉,用口型對我說:「見鬼,你怎麼會在這兒?」
「在樓上。左邊第一個房間。他用的名字是『毛爾斯』。傑拉德·毛爾斯。聽起來你得抓緊時間了。」
「你想把信從我手裡奪走。」她一本正經地糾正道。
接著,在第四天——終於!——珍妮·斯科特離開了房間。他們要我去馬廄和她碰面。我們兩個要坐馬車去海德公園的羅頓小路遊覽。
我點點頭。
「他們找到了拉多克。他目前在佛里特街的野豬頭旅店。」
卡羅爾先生攤了攤手,彷彿正是擔心我此時的反應,他們才向我隱瞞事實的。我的短劍毫不動搖。我可以一劍刺穿他——而且只需要短短一瞬間。
我深吸了一口氣。
「她是要坐船去加萊么?」他說著,又多看了我一眼,這才意識到我只是換了身衣服。
「因為我父親。這是他的遺願,您還記得么?」
「小姐,」我說著,難以掩飾語氣里的慌張,「說實話,我覺得這整件事都令人困惑,而且讓我不舒服。如果說這是什麼惡作劇,或者我沒聽說過的英國風俗,那麼我請求您能告訴我。」
「也許你們非常希望她死,所以才雇了個人替你們下手。比如某個被除名的刺客?」
「的確。好吧,愛德華——我們的父親——是被襲擊者殺死的。當然了,沒有真正百戰百勝的人,敗亡是遲早的事,而他當時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但儘管如此,他仍然具備擊敗另外兩位劍客的技藝和經驗。我相信他那次失敗,是因為他多年前受的一處傷。它拖慢了他的身手。海瑟姆敗在了自己的兒子手中,而我不由得思索原因。他會不會也像愛德華那樣,受了舊傷的拖累?那道舊傷是你父親的劍留下的么?還是說海瑟姆的身上還有別的舊傷?或許海瑟姆只是覺得自己的時候到了,死在他兒子的手中才是最光彩的結局。要知道,海瑟姆是個聖殿騎士。他是十三個殖民地的大團長。不過只有我,以及少數幾人知道海瑟姆的秘密。包括看過他日記的人,或許還有那些讀過他的信的人……」
「我會返回特魯瓦,繼續他們的工作。」
「正是。」
卡羅爾先生悲傷地聳聳肩。「噢,好吧,恐怕這是真的。這是必要的預防措施,好讓你的託辭更加可信。」
我在心裏咒罵起來。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我放走拉多克就是個錯誤了。他們沒有殺他的理由。
他從昏暗處走了出來,面孔籠罩在陰影里。是管家史密斯先生。「艾伯丁小姐?」他歪著頭,語帶嘲弄,雙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在片刻驚慌中,我忘記了自己是來自特魯瓦的伊芳·艾伯丁。
我沒時間了結他了。韋瑟羅爾先生正在窗邊苦戰。我看得出他即將落敗,而他的臉上帶著困惑,彷彿不明白自己的兩個對手為何仍未倒下。彷彿他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
樓下傳來吵鬧聲,卡羅爾一行人已經衝進了旅店。我聽到了叫喊和威脅,也聽到了我的朋友旅店老闆的抗議,看來他們的舉動相當引人注目。拉多克很快就會察覺異樣,到那時候,我出其不意的優勢就付諸東流了。
「謝謝您。感激不盡。」他的目光掃過我身上的衣物,顯然覺得我的著裝有點反常,然後他讓開一步,指了指樓梯。
「帶上這女孩到多佛去。」我對車夫說。
第二天的情況也一樣。噢,算不上完全一樣,只是相似得令人發瘋。我再次獨自用了早餐,又再次聽說她會在晚些時候見我,並且再次按照要求留在宅邸的範圍內。我再次在走廊之間閑逛,再次笨拙地做著女紅,再次和海倫閑聊,更不用說再次在庭院里閑逛了。
「可我連衣服都沒穿好呢。」
「不。」我重複道。我的心裏很痛苦:既是因為偽裝被揭穿,也是因為莫妮卡和盧西奧的不幸遭遇。
「走。」我說著,指了指窗戶。有人敲了敲房門,用力之猛讓門框都開始顫抖,拉多克顯然不需要我催促第三遍了。他鑽出窗戶,消失不見,在房間里留下一股濃郁的汗臭。我聽到他順著傾斜的屋頂滑下的聲音。就在這時,房門在飛濺的木屑中打開,卡羅爾的手下沖了進來。
她朝我笑了笑。「你懷疑過這些牆板,對吧?我猜到了。」
「我相信你不會這麼想。但你也要明白,無辜不是你的擋箭牌,尤其是在聖殿騎士和刺客的這場永恆之戰里。埃莉斯·德·拉·塞爾,你如此渴望加入的戰爭奪走了眾多無辜者的性命。對刺客和聖殿騎士一無所知的婦孺。無辜者死於非命——在每場戰爭里都是這樣,埃莉斯,聖殿騎士和刺客之間的戰爭也不例外。」
「要知道,他們會來找你的,」他說著,下巴靠在胸口上,「你殺了他們的女兒。」
「你沒有選擇,」她說,「收下吧——兩樣東西都收下。盡你所能去結束這場毫無結果的戰爭吧。」
「是嗎?」
我也正是這麼做的。我快步向前,刺穿了梅·卡羅爾的後頸,劍尖從她的口中鑽出。
我們的槳手咕噥著奮力划槳,而我看到兩輛馬車出現在海灘高處的道路上。我們正漸漸遠離岸邊,小艇上沒有光源,被墨黑色的海水包圍,正朝著郵輪燈光的方向駛去,因此卡羅爾家的追兵沒法從岸上看到我們。但在我們這邊看來,搖曳的提燈光芒依稀照出了他們的身影:他們顯然正忙著尋找我們。
「他打扮得像個醫生,先生,至少我上次見他的時候是這樣,不過他肯定沒法改變自己與眾不同的發色。」
她又輕蔑地擺了擺手。「我沒在意。說實話,除非我特別指出,否則就代表我不在意。我不是輕易動怒的人,艾伯丁小姐,這點也請你放心。」
「也許他用的是假名,」我不死心地說,「拜託,先生,我有重要的事要找他。」
「我讀過了信,也記住了海瑟姆·肯威所寫的內容。他在信里希望刺客和聖殿騎士能消弭彼此的仇恨。海瑟姆·肯威——聖殿騎士團的傳奇人物——對這兩個組織的未來懷有願景,而他的願景就是讓我們和刺客攜手合作。」
「好的,小姐。」車夫鎮定自若地說。他甩了甩韁繩。馬兒嘶鳴起來,馬蹄更加迅速地踩在鵝卵石路上,而我靠著車廂,手按劍柄,明白追捕已經開始了。
卡羅爾先生用緊張的語氣說:「請記住,先生們,德·拉·塞爾小姐和韋瑟羅爾先生仍舊是我們的客人。」
我笑了笑。「當然可以。我明白。不會有下一次了。」
他的手伸向劍柄。我繃緊身體,試圖評估勝算:我和韋瑟羅爾先生要對付卡羅爾家的三個打手,外加卡羅爾一家。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看著他。「就這樣?」
我嚴肅地點點頭。「是的——沒錯。」
「只是我給阿爾諾寫的幾封信。」
「不。」我脫口而出。
卡羅爾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抱歉,你說什麼?」
我的雙眼看向梅·卡羅爾。她戴著手套的手晃蕩著提包,用看戲般的眼神看著我們。
卡羅爾先生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我親愛的。正是如此。事實上,我對他信里的內容很感興趣。告訴我,你該不會碰巧正帶著那些信吧?」
等他回來以後,我要他坐回駕駛座上,然後以歡迎老友的感覺翻起了我的箱子。我自己的行李箱。它屬於埃莉斯·德·拉·塞爾,而不是伊芳·艾伯丁。我老練地在車廂里換起了衣服。讓那條該死的裙子見鬼去。我九*九*藏*書拍開想要幫忙的海倫的手,套上馬褲和襯衣,又敲了幾下三角帽,讓它恢複原來的形狀,把我的劍系在腰帶上,最後將那疊信件塞到襯衣前面的口袋裡。我把其餘的東西都留在馬車裡。
她拿起手槍,瞄準了我們。她大吼一聲,齜牙咧嘴地瞄準了我,只要不出意外,她就不可能打偏……
「我們的確比較走運。」我答道。我在腦海里努力將兩位「語言專家」和一屋子僕人聯繫起來,卻發現自己辦不到。
「海瑟姆是位老練的戰士,就像他父親,」她說,「你知道我們的父親是怎麼死的么?」
「那你母親呢?」
「我認為某種程度的改革是必要的。」我告訴珍妮。
他點點頭。「的確。的確。海瑟姆·肯威能把這些想法寫在紙上,說明他非常……勇敢。一旦被人發現,他就會因為叛逆罪遭到騎士團的審判。」
「在過去四天的時間里,我有充分的時間去參觀您這棟漂亮的宅邸,小姐。」我告訴她。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我?你想殺了我?」
「伊芳,你來倫敦的時候,想看的就是這些嗎?」她說著,朝那些揮手微笑的成年人和衣冠楚楚的孩子們輕蔑地擺擺手。「你想看的就是這些眼界局限在公園圍牆裡的人么?」
「噢,我記得很清楚,」我告訴卡羅爾先生,「我記得我母親讓你們碰了一鼻子灰。」
她揚起一邊眉毛。「你的答案非常明智,親愛的。看來你不是那種生下來就選定信仰的人。」
「他還寄來了這個,」她解釋說,「是他給我的禮物。但我不想要它。它更適合聖殿騎士。比如你。」
又是那些信。我也不清楚這段對話會走向何方,於是說:「聽起來他是個既睿智又寬容的人。」
她朝米爾斯揮了揮手,後者點點頭,然後走到某塊內嵌的牆板邊。
「看在上帝的份上!」卡羅爾先生大喊道,「快住手,這位是德·拉·塞爾小姐。」
但這時珍妮發出一聲短促的乾笑。「無辜?那我還真同情她的處境,因為我曾經也是個無辜者。」
但我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為珍妮做了個手勢,而史密斯打開房門,另一個男僕走了進來。他粗魯地把海倫推進了房間。
「正因為我從珍妮·斯科特那裡聽到的事,我才不能把劍收起來。」
「我懂了。你是從刺客愛德華·肯威的女兒,也就是珍妮·斯科特那裡聽來的?」
「不僅如此。我還拿走了那些信。」
「先前安插|進這棟宅邸的密探——他假扮成前來應徵的僕人——沒能找到那些信。他只確定了一件事:那些信肯定沒有放在那些容易找到的地方。斯特克小姐既沒有把信存在寫字檯里,也沒有給那些信件紮上蝴蝶結。她把信藏起來了。」
她頓了頓,手按在門把上。她看著我。「四天的時間對我們來說也很充分了,伊芳……」
「噢,難道不是嗎?」
「那她應該能趕上漲潮。這會兒去多佛的路上應該擠滿了馬車。」
「告訴我,你父親和祖母在那天離開城堡以後過得如何?」她問我。
她朝著自己的父親諂媚地一笑,我這才明白,她和我一樣:她也受過劍術訓練,但尚未殺過人。我會是她殺的第一個人。真夠榮幸的。
「我是說,你不會殺我們的。」
最後我們花了六個鐘頭趕到多佛,而且謝天謝地,我沒看到卡羅爾家的任何追兵。事實上,直到我們坐著划艇離開多佛海岸,朝著我們聽說即將起錨的郵輪前進時,他們才剛剛趕到。
她板起臉來。「為什麼?這是以眼還眼。你那一邊的人屠殺了莫妮卡和盧西奧,而他們也是無辜者,不是嗎?」
我花了點時間鎮定下來,抬起手正準備敲門,但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我蹲下身子,透過鑰匙孔看了看。
她回來了。「你想要的是那些信件,對吧?你在羅頓小路上幾乎已經告訴我了。你們騎士團的大團長為什麼想要我弟弟的信?我很好奇。」
最後,她長嘆了一聲。「說實話,我恨透了你們這些人,」她的語氣帶著釋然,彷彿等待了多年才說出口,「我厭惡你們。等我把你和你的侍女——」她停了口,用手杖指著海倫,「她其實不是侍女,對吧?」
他歪著頭,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大局為重。」
「當然,小姐。」我說著,瞥了眼史密斯,跟著她走向那扇照例緊閉著的木板門。
他伸出手來,掌心向上。他的臉上掛著假笑。
我懷疑地看著珍妮。我希望一切能恢復正常。希望她能敦促管家去照做,但事與願違。她看著我,然後說:「來吧,我想帶你去遊藝室看看,那裡就是我父親遇害的地方。」
「噢,」他說,「長大成人的女兒回來複仇了,是么?」
我屏住了呼吸。
「你見過他。」我催促道。
沒過多久,我們就在佛里特街的野豬頭旅店停了下來。我掏出幾枚硬幣付了帳,又感激地朝車夫擺擺手,然後沒等他幫我開門就跳下了馬車。
「是不是幾乎全白?」
卡羅爾先生做了個手勢,那三名劍手便退到一旁。卡羅爾一臉困惑。「我懂了。你是來找拉多克先生的。但負責尋找拉多克先生的人應該是我們。事實上,你現在應該在珍妮·斯科特的家處理事務才對。那可是非常重要的聖殿騎士團事務,對吧?」
「不。我是來救你的命的。」
「不!」我大叫著沖向前去,但並非像他們預料的那樣沖向壁爐,而是跑到韋瑟羅爾先生的身邊,途中用手肘擠開了卡羅爾的打手之一。那人痛呼一聲,拔出劍來,我們雙劍相交,金鐵交擊聲突然在狹小的客房裡響起。
我飛快地親了親他的臉頰,然後走下馬車,再次穿過街道。我悄悄地走進門,然後停下來喘口氣。這時我意識到了另一個人的視線。
隨後,當我們坐著馬車趕往多佛的時候,韋瑟羅爾先生會告訴我,轉輪手槍的槍管經常會引燃另一隻槍管里的火藥,而開槍的人也會因此「倒大霉」。
但他仍舊目光獃滯。我打了個響指,又努力讓嗓門蓋過旅店裡的喧鬧,他這才清醒過來。
「恕我直言,目前的局勢非常複雜,我沒法簡單地同情任何一方,斯科特小姐。」
「我懂了。好吧,首先,你能不能收起那把劍?這樣才是好姑娘。」
「你以為自己有選擇么?」她說,「這些信是你的聖殿騎士同僚想要的。他們可以得到這些信件,但我有幾個條件:首先,他們未來的戰爭不能把我牽扯進去,不能來打擾我的安寧;其次,讓他們好好讀那些信。等他們看過我弟弟對聖殿騎士和刺客合作的看法以後,他們或許——我是說或許——會把他的想法付諸實踐。」
我對此深信不疑。
「孩子,你這話什麼意思?」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會發現漏洞么?這就只有卡羅爾一家才知道了。我的命運捏在他們的手掌心,正如我的自由捏在珍妮·斯科特的手掌心。
我看不清卡羅爾太太的臉,但我能想象出她此時混合了憎恨與悲傷的表情。韋瑟羅爾先生只是勉強維持著清醒,他把受傷的腿藏在旅行用的毛毯下面,看著岸邊。他看到我小心翼翼地比出「榮耀之臂」,於是用手肘推了推我。
只有珍妮·斯科特小姐除外。她雖然也盛裝打扮,換上了一身莊嚴的衣裙,卻始終以厭惡的眼神打量著海德公園。
我用力敲了敲天窗的門,示意車夫停車。就在馬兒惱火地跺腳的時候,我打開了車門,站在踏腳板上,然後手搭涼棚,看著遠處。我在那兒看到了兩輛馬車。卡羅爾家的男僕正在四處轉悠。我看到卡羅爾先生站在自家門口的台階上,戴著手套。我看到韋瑟羅爾先生快步走下樓梯,一邊扣上外套的紐扣。他的劍掛在腰間。
「不管怎麼說,海倫,你欠我的都還清了。等我們回到法國,你就可以做個自由人,走你自己的路了。」
「你是否打算告訴我們,那個女人——作為聖殿騎士的敵人——告訴了你什麼?」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父親:他篤信君主由上帝任命,而君主的地位應當得到所有人的認可。我也想到了想要廢黜國王的烏鴉們。還有相信第三條路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