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短促地笑了一聲，回頭看去，發現押送犯人的隊伍已經來到了山腳下，正朝著絞架前進。我為拉多克的墮落搖起頭來：或許為了這個世界著想，我還是讓他死掉的好。畢竟就是他曾經想殺死我和我母親。

他不安地動了動，然後伸出手，撓了撓他的斷腿——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動作了。「另一個理由是，我想過很多關於拉多克先生的事。這麼說吧，或許多得接近病態了。而且我覺得這是他的錯，」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而且也是因為，你知道的，他想殺你和朱莉，這件事我一直沒能徹底釋懷。」

最後我說：「我會繞你一命，好讓你遵守自己的承諾。但要記住，拉多克，我希望你六個月內給我迴音——六個月。你可以在拉·塞爾家位於巴黎的宅邸找到我。無論有沒有收穫，你都必須來見我，否則在你的餘生里，我隨時都可能從陰影里突然出現，割斷你的喉嚨。我說得夠清楚了么？」

拉多克在絞索上奮力掙扎。

我身邊的撓撓掙扎著站了起來。拉多克也爬起身來，接著拔腿就跑。但他仍舊戴著頭罩，並且滿心恐慌，於是他跑錯了方向，又回到了絞架那邊。他的雙手仍被綁著，切斷的絞索在他後背晃來晃去。

「噢，沒錯，」他承認，「但我沒有得手，不是嗎？」

「就是他，小姐。他用的名字是『傑拉德·毛爾斯』。他們說他想從一個老太太手裡騙錢，但還沒脫身就被逮住了。」

「哪間咖啡館？」

我當時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他。「這又是為什麼呢，韋瑟羅爾先生？」

「又見面了，」我對著睜開眼睛，茫然地打量我的他說，「我是埃莉斯·德·拉·塞爾。」

但他說得對。這個人襲擊過我們。我當然會把他救下絞架，但這是因為我有事要問他。可在那之後呢？我真的打算復讎么？

「當心！」我對他大喊道。但他咚地一聲撞上了絞架台，然後痛呼著倒在地上，咳嗽起來，顯然受了傷。

仍在宣稱自己無辜的拉多克被人拽向山頂，ｈｔtpｓ://read.９９cｓw•ｃom一群女子以雜亂的隊列跟隨在後。冬日青灰色的天空勾勒出山頂那座絞架的輪廓。

「是的。」我說。

山腳是座村莊。它很小，只是散落在棕色的泥濘廣場上的十幾棟破舊棚屋和一座酒館，但它仍舊是座村莊。

「這不是迷信，因為這些都是真的，小姐。」

在魯昂郊外的某座小山頂上，三個身穿皮革短上衣的農場工人正在高聲談笑。他們喊著「一、二、三」的號子，將絞架抬上了一個低矮的木製平台。

我仔細地打量著他，彷彿在權衡著什麼，雖然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想殺他。至少不是以這種方式。我沒這麼冷酷。

我提起錢袋的帶子，放進他的手掌里，但等他收攏手指時，我又飛快地抽走了錢袋。

架在我面前的那句身體發出一陣咯咯聲，於是我下了馬，把我的囚犯放在地上，伸手去拿水瓶，然後蹲坐在他身邊。他的體臭侵襲著我的鼻孔。

我掀開長袍的兜帽，甩了甩頭髮，然後輕蔑地看著站在一旁，用崇拜的眼神盯著我的伯納德。

我用劍劃過他的右臉頰，留下了一道傷口。他尖叫起來，雖然我的內心有些退縮，但我努力讓自己面無表情——甚至帶著一絲殘忍——讓人看起來就相信，我是那種不折手段的人。儘管我的心裏湧出了不祥的預感，讓我覺得這場長達十多年的追捕恐怕要不了了之了。

我向前跑了好幾英里。路上有很多行人，大多是想趕在天黑前回家，但他們對我視若無睹。或許他們斷定我是個艱苦持家的妻子，正載著她喝醉的丈夫從酒館回家。如果他們是這麼認為的，好吧，在和拉多克有關的事上，我的確算是吃了很多苦。

「除非雇你的是個鬼魂，否則你肯定知道你的僱主是誰。好了，是誰雇的你？」

我放下韁繩，在馬鞍上站直身子，此時距離絞架只有幾碼的距離。我把劍從右手交到左手，將武器橫在身前，緊接著甩出右臂。我的身體向右傾斜到危險的程度。九_九_藏_書

他雙腿的踢打停止了。

「噢，有兩個理由。首先，因為這兒是我們的藏身處，我不想讓那個唯利是圖的卑鄙小人知道這地方，以免泄密。」

「她們在幹嘛？」我問伯納德。

我還會再見到拉多克么？我很懷疑。我不確定自己那句話是不是空洞的威脅，但我清楚一個道理：就像人生中的很多事那樣，這件事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韋瑟羅爾先生在我離開前說的那句話再次浮現於我的腦海。「如果你找到他的話，幫我個忙，別把他帶到這兒來。」

他笑了笑，摸了摸鼻子。「小埃莉斯，紳士是不會泄密的，這你應該清楚。」

「好了，」我說，「我只需要有個人幫我把他抬上馬。」

最後他放棄了掙扎，惡狠狠地看著我。「聽著，你到底想怎樣？」他用自尊受創的語氣說，「我是說，你顯然不想殺我，要不你早就動手了……」

我把短劍往前略微一推。

他難以置信地哼了一聲。「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會殺了我。」

「她們是不育的已婚女人，小姐。她們覺得摸一摸死刑犯的手能幫助她們懷孕。」

「你可以這麼考慮：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就會殺了你。」

有那麼一瞬間，他可憐巴巴地蠕動著身子，看起來就像個大孩子在鬧脾氣，而不是在嘗試掙脫。

那個年輕農夫照我說的做了。

他想到了另一件事。「噢不。你救我該不會是為了享受親手殺我的樂趣吧？我是說，這樣太殘忍，也太不正常了。你不會這麼做的，對吧？」

我看著他，突然很好奇他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伯納德這樣的人到現在還彷彿活在中世紀？

我清了清嗓子。「韋瑟羅爾先生，你和我母親之間有過些什麼嗎？」

「你想殺我和我母親。」

「他的名字是？」

他呻|吟起來。

我騎著馬離開。等到離開拉多克的視線範圍，我才垂下雙肩。

他的眼球飛快地轉動，彷彿在試圖盯著劍尖。「我發誓，」他還想哄騙我，「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那read.99csw.com個人當然就是拉多克。我在山上俯視著被人用繩索牽著、準備上絞架的他，一時間很難相信他曾經是個刺客。難怪刺客組織會跟他劃清界限了。

「上帝啊。」我感嘆了一句，隨後俯下身，駕著馬朝絞架飛馳而去，我的頭髮在身後飄蕩。

但我太高估撓撓了：它四腿一軟，我們便一同摔倒在地。

冷冽的暴雨轉為同樣冷冽的細雨，刺骨的寒風颳了起來。等待在廣場上的村民們裹緊圍巾，扣上領口的紐扣，等待著今天的消遣：公開絞刑。還有什麼能比絞刑更棒的呢？當寒霜蹂躪田地里的穀物，地主提高租金，而國王又打算推行新稅的時候，沒什麼比一場精彩的絞刑更能鼓舞人心的了。

「我不知道。」

「噢，那您最好動作快點，他們已經開始了。」

「你們真夠迷信的，伯納德。」

「我為所欲為？那就告訴我，是哪位執法人員宣判這個人的死刑的。算你們走運，我不打算把這件事報告給憲兵。」

「是誰雇的你？」

我揮出短劍，割斷了繩索，與此同時用右臂抱住拉多克不斷抽搐的身體，把他放在撓撓的脖頸部位。我暗自祈禱它能承受突如其來的重量：有了上帝保佑，或許再加上一點點的運氣，我們也許就能順利離開。

「他們來了，小姐，」他說，「就像我先前保證的那樣。」

「不，」我說，「我不會的。暫時不會。」

我沮喪地意識到，他說的是實話：十四年前，有個無名氏雇了另一個無名氏做這份工作。故事到此為止。

「你確定是他么？」我問。

「你，」我說，「你看起來很有力氣。你可以幫我抬個人。請把這個快要失去意識的男人抬到馬背上。」

「嘿，你不能——」附近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說。但我的劍下一秒就對準了她的喉嚨。她蔑視地低下頭，看了看那把劍。「你們這些人覺得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對吧？」她用諷刺的口氣說。

「我可以去查，」他連忙說，「我可以去查那個男人的身份。讓我幫你去找他吧九九藏書。」

拉多克試圖用手肘撐起身體，但他就像貓仔那樣無力，蹲坐著的我可以只用一隻手的指尖按住他，用另一隻手按著自己的劍柄。

「我想知道1775年的時候，是誰掏錢讓你刺殺我和我母親。」

「我發誓。我發誓。我不認識他。他沒告訴我名字，我也沒問。我收了一半的錢做定金，跟他約好等活兒完成再拿另一半。不過當然了，我沒有回去。」

他把頭轉向一旁。「那如果我不知道呢？」

「駕！」我催促著我的馬兒，「快啊，撓撓！」我朝著絞架接近的同時，拉多克懸空的雙腿也踢打不止。我拔出劍來。

我立刻起身拔劍。有個憤怒的村民——因為我奪走了他今天的消遣——離開爬上山頂的人群，朝我衝來。但我站定在原地，旋身踢出一腳，目的是讓他失去意識而非傷害他，讓他就這麼倒進人群里。他們顯然都重新考慮了阻止我的後果，決定站在原地，低聲嘟噥，那些女人也對我指指點點，說著「嘿，你不能這樣」之類的話，又慫恿她們的男人做點什麼。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位神父，可他卻只是露出擔憂的表情。

「的確如此。」

「如果我發現你騙了我，我就會再來找你，而且我找到了你兩次，拉多克先生，我會找到你第三次，有必要的話，還會有第四第五次。你永遠也擺脫不了我，除非你的回答讓我滿意。」

「沒錯，小姐；那些村民判了他死刑。」

我整理好長袍，把長劍收回鞘里，然後轉身牽過撓撓的韁繩。接著我看到有個年輕農夫走到了人群的前方。

「是個男人！」他尖叫起來，「巴黎的一間咖啡館里的男人。」

「然後就被判了死刑。」

什麼？我在馬鞍里轉過身，恰好看到其中一個身穿皮革短上衣的人扯開凳子，拉多克的身體落了下去，絞索也隨之收緊。

「但我完全可以隨便說個名字，騙你放走我。」

「我想我們肯定有什麼誤會，」他在大喊——只不過用的是英語，等到稍後才反應過來，換成了法語。村民們就這麼看著他九-九-藏-書被人領著爬上小山，有些人畫著十字，有些一臉嘲笑。周圍沒有憲兵的影子。沒有法官，也沒有其他執法人員。看起來，這就是鄉下所謂的「司法」。他們還說巴黎人不文明呢。

「噢，那我就會折磨你，直到你告訴我為止。」

「那第二個理由呢？」

他們露出羞愧的表情：有幾個人清了清嗓子，我用劍對著的那個女人轉開了目光。

「他沒告訴我。」

「小姐，您是想救毛爾斯先生嗎？」他問我。

「天哪，」他說，「我究竟做了什麼，值得你這麼大費周章？」

「那你究竟想怎樣？」

那棟我猜想應該是監獄的建築里傳來一陣噪音，凍得瑟瑟發抖的看客們轉過身，看到一位頭戴黑帽，身穿長袍的神父走了出來，以渾厚而莊嚴的嗓音讀著聖經。一位獄卒站在他身後，手裡拿著一段繩索。而在另一邊，有個雙手被捆住，頭上帶著頭罩的男人搖搖晃晃地穿過泥濘的廣場，腳下不時打滑，同時漫無目標地大聲抗議著。

我把劍收回鞘里，騎上撓撓。「往那個方向走兩英里，你會看到一座鎮子，」我說著，指了指，「六個月之內再見，拉多克。」

我還剩下一招沒用上，於是我站起身，手裡的劍仍然對著他的眼睛。「那麼接下來，我要做的就只剩下為你當時的行為復讎了。」

加把勁，撓撓。

其中一個工人將一張三條腿的凳子放到絞架下，然後彎下腰，幫著兩位同伴給固定絞架的木框釘上釘子，有節奏的敲打聲隨風傳到騎著馬的我耳中。我給這匹漂亮又安靜的騸馬取名為「撓撓」，以紀念我們那條心愛但早已離世的獵狼犬。

等確認拉多克躺穩以後，我跨上馬背，然後轉身對上幫了我的那個小夥子的目光，沖他眨了眨眼。然後我就騎著馬離開了。

「普羅柯布咖啡館。」

我抬起一條膝蓋，拔出劍來，貼在他的臉上，劍尖靠在他的眼球下方。

這場追捕的確不了了之了。經過了這一切，我發現自己離真相仍然那麼遙遠。

他瞪大了眼睛。「噢，上帝啊，你要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