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命運連在了一起，瑪利亞。」

此時，第三個聲音響了起來——它很悲哀，但卻在努力讓他平靜下來：

「圖書館，也是檔案室。它用來儲存我們已經學到的知識，也就是他們向我展示的那些東西。」

「父親……她已經死了，您不記得了么？她已經死了。」

阿泰爾笑了起來，他站起了身子：「別介意。走吧，兒子，去找你的家人，好好活下去吧。」

這個鬼魂向前探了探身子，在阿泰爾的耳邊輕聲低語了起來：「毀掉它吧！像你所說的那樣，毀掉它吧！」

「那麼我們呢？我們又在哪裡？」

「我真心期望，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浩劫了。」

「好奇心曾控制了我的靈魂，瑪利亞。它讓我不住地去探求，這就是這個東西的可怕之處。當時，我唯一想的就是盡我的能力去體會與理解。」

「瑪利亞！你……你在哪裡？」阿泰爾對著空無一人的大廳大吼了起來，「你在哪兒？！」

是什麼把他們帶來的？又是什麼把他們逼走的？另外，他們的作品究竟是什麼？伊甸園的碎片，瓶子里的信息，遺留至今來協助並指引我們的道具——或者說，我們僅僅是在為他們的殘羹剩飯而爭鬥，將一個為人拋棄的玩具給賦予了所謂「神聖」的意義？

「我……我做不到！」

他把書寫的工具從眼前推了開去，然後把那個木盒拿到了手上。他將雙手都按在了木盒上，就像要保護它一樣——那麼，究竟有誰會威脅到這個木盒呢？

多幼稚的人才能相信這世上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人們認為，世界上有那麼一道神聖的光芒在統御著萬物，他們說那道光可以帶來真理與愛——但在我看來，它不過是蒙蔽了我們的雙眼，並且強迫我們在無知中蹣跚而已。我渴望著有一天人們能在看不https://read.99csw.com見的怪物面前轉過頭去，再一次去擁抱更加理性的世界。但是，現在的這些新宗教實在太有說服力了，他們以可怕的死後世界來恫嚇那些拒絕信仰它們的人——我擔心的是，這種恐懼會阻止我們從這種有史以來最可怕的謊言中清醒過來……

他小心地將盒子放在了身邊，但並未將手從盒子上拿開。他取來了紙筆和墨水並用鋼筆沾滿了墨，但並未寫出一個字——比起筆頭記述而言，他的思維才是他真正的記述：

這是達利姆的聲音。

「你做得很正確，達利姆。你前往亞歷山大里亞的決定非常正確。另外，你看到我的書了么？」

他走進了大廳，緊緊抱著那個盒子，任憑疲憊的酸痛感傳遍了自己的胳膊與腿腳。

此時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這個聲音立刻抓住了他的心，讓他不由自主地望了過去。宗師已經消失了，但是……那是誰？他怎麼能看到她？！

這顆蘋果曾經藏在塞普勒斯，後來卻遺失在了大海里，這已經是眾人皆知了……但是，在時機來臨之前，它絕不該被別人找到。

「是的，父親。我已經將那些您沒有送給波羅兄弟的書裝車運到了拉塔基亞，正準備裝船運走呢。」

「但是我們又遇到了什麼，阿泰爾？我們的家人呢？那個金蘋果是怎麼說的？」

「你是說，巴格達被洗劫一空了？」

金蘋果絕不僅是我們先前發生的事件的記錄。從它那扭曲而頗具啟示性的幻象中，我能夠瞥見未來的樣子。這種事情本來應該是絕無可能的，或許那並不是未來，也或許只是無數種可能之一。我凝視著這些幻象，思考著它們的含義：它們會是事情的「必然，」還是僅僅是潛在的「可然」？我們能夠影響事情的結果么？我們敢於去嘗九_九_藏_書試么？如果我們這樣做了，那麼我們是不是僅僅在確證我們所看到的東西？嘗試改變與袖手旁觀，我對此舉棋不定，因為我不知道哪一種行為會真正產生不同的結果。話說回來，我真的是在期望著不同么？我仍然在記述著，但這種行為會產生怎樣的後果，是改變我看到的一切，還是確認我看到的一切呢？

石碟閃閃發光，它長時間地照耀著阿泰爾的臉龐。不久之後，它的光芒慢慢消失了。而隨著石碟的黯淡，整個房間也重新籠罩在了一片灰暗之中。

他再次在桌子後面坐了下來，然後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個條紋大理石顏色的石碟。他點燃了一支蠟燭，然後雙手舉著石碟仔細察看了起來——他在把自己的思想向這張碟片里灌輸，那是他的遺囑。

他凝視了蘋果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走向了身後牆壁上的一處凹槽。他按下了一處操縱桿，打開了一扇通往密室的厚重大門。阿泰爾將蘋果從木箱中取了出來，那東西與一個小足球差不了多少，於是他迅速地將它安置在了密室中的一處底座上，以免蘋果的魔力影響到他。做完這些之後，他推起了那個操縱桿，重新關閉了大門。阿泰爾清楚，此後兩個半世紀里這個操縱桿都不會有人再次打開了——對於世界來說，它贏得了喘息的機會；對於他本人來說，他終於擺脫了誘惑。

先前曾有人來過這裏嗎？當阿泰爾沿著那道通往大廳的走廊向下走去時，他不由得想到了這點。牆壁的兩段是一排排的火炬，它們由藏在牆中的管道供應燃氣，由隱藏在地板下的觸髮式機關敲擊燧石來引燃，隨著阿泰爾的路過，這些火炬也一盞盞地點亮了開來。

「他們究竟向您展示了什麼，父親？」這聲音頓了頓，「在蒙古人入侵之前，阿拉木圖究竟發https://read.99csw.com生了什麼？你究竟找到了什麼？」

「但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還沒有弄明白，」達利姆疑惑地問道，「如果你不準備保存你的書籍與檔案的話，那麼你為什麼要花上這麼多年來建立這樣一座圖書館呢？」

「很多陌生的景象與信息。關於此前一些人的信息，關於他們的崛起與隕落……」

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這沉默如同溫暖的藍天一樣包圍了阿泰爾，良久之後他開了口：「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目的，也得悉了他們的秘密。他們的動機很明確，但是這個消息並不是為我而用的，它是屬於其他人的。」

他們就這樣分開了。此後，阿泰爾走過了走廊，然後用力搬動了一處槓桿機關。槓桿慢慢地動了起來，以一條精準的弧線抵達了應該在的位置。此時，一扇沉重的綠石大門拔地而起，將入口處嚴實地封了起來。

於是他打開了那個箱子。裏面鋪著一層褐色的天鵝絨，上面躺著的便是那個金蘋果，伊甸園的碎片。

「就是說，只有小孩子才幸免於難？」

「我明白了，」他說道，「這裏不再是個圖書館，而僅僅是個地下室而已了。」

阿泰爾絕望地叫了起來：「我的妻子在哪兒？！」

「這是我的職責，瑪利亞。」阿泰爾悲傷地對他的妻子說道。

父親莊嚴地點了點頭。

父親與兒子默默地看著這扇門緩緩升起。達利姆努力地控制著情緒才沒讓自己失控，但是最終他的眼淚還是如潮水般涌了出來——因為當大門完全升起之後，這座地下室便將成為他父親的墳墓。片刻之後，達利姆眼前的景象終於完全變成了那座平滑的表面，只有顏色上的些微區別才讓他發現這其實是一扇門。

「你給我滾開，別干擾我的工作！」

但是，除了他的迴音之外，阿泰爾的耳中空無九_九_藏_書一物。

「你走上的是一條窄路，阿泰爾，」說話的人正是瑪利亞·索普！

她的聲音充滿了年輕的氣息。看來，這是他們在七十年前相遇的情景。

他又看了看面前的這個木箱。我不能再碰觸這個不祥之物了，很快我便會撒手人寰。現在，所有的時間都因為由我的認識而產生的思緒與恐懼而染上了新的顏色，所有可能賦予我的啟示都已經完成。從來都沒有什麼身後世界，也不會有轉世這一說。一切都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

「已經二十五年了，你這老傢伙！她已經死了！」他的兒子生氣地對著他叫嚷道。

悶聲不響地穿越大廳之後，他徑直坐在了他的桌子後面——那樣子就像是一個溺水將死的人忽然爬上了一塊漂浮著的木板一樣。

「那麼它告訴了你些什麼？你又看到了什麼？」

阿泰爾喃喃地重複了起來，「先前曾有人來過這裏么？他們是為什麼來的？他們來了多久了？」在夢囈般的自言自語中，瑪利亞的鬼魂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別管那些事情了！」

他一臉難以置信地凝視著阿泰爾：「這麼說……這世上還有第二個金蘋果？」

此時，冥冥之中似乎宗師正站在他的面前——那個教導了他卻也背叛了他的老人，那個他最終揭露了也殺害了的人。但當他開口之後，他的言行中卻露出了難以否認的威嚴與權威：「智慧愈多，傷痛愈深；探索知識，亦會帶來悔恨」。

藉著燭光，埃齊奧翻來覆去地察看著碟片。他始終搞不懂自己是如何了解到那些事情的，但是他感受到了自己與面前這具遺骸之間的深深的羈絆。

「看來，旭烈兀並不是個傻瓜啊。」

「他摧毀了那座城市，燒毀了圖書館並砸毀了大學，把知識分子們連同普通人一樣殺掉。這座城市從未受到過如此的浩劫。」

達利姆注意https://read.99csw.com到父親在說話時下意識地抱緊了那個小木盒，就像是要保護它一樣。他看了看父親，他雖然外表上脆弱不堪，但他的心靈卻比任何人都要堅強。

阿泰爾在他的大圖書館門前坐了下來，那裡已經被搬遷一空了。他緊緊握著一個小木盒，達利姆很是好奇，但他並沒有問父親裏面是什麼。

「很好，非常好。」阿泰爾說道。

「阿泰爾……親愛的……要……堅強……」又是那句耳語！

「秘密？什麼秘密？」

達利姆抱緊了父親，「我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賜，父親，」他輕聲說道。

她發出了可怕的驚叫聲，接著便是她臨死之前的呻|吟——

「是的。」

「它必須被藏起來，達利姆。它必須遠離那些骯髒的手臂，至少在它的秘密全部轉移之前，不能有人發現它的存在。」

阿泰爾搖了搖手，打斷了他的提問，「達利姆，你很清楚，我已經活得太久了。我很快便要踏上一段沒法帶著任何包裹的新征程了。但是你的問題也該有了答案：旭烈兀在別處的所作所為，也肯定會發生在這裏。我們可以擋住他們一時，但難以擋住他們一世。當他們回來時，馬斯亞夫也會難逃同樣的命運的。」

「願逝者安息吧，父親。」

木已成舟，他強忍著淚水轉過了頭。

「是的，父親。旭烈兀可汗的蒙古軍像一陣大火一般洗劫了那裡，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這場浩劫。他強迫每個人走過一個豎起的車輪，然後殺掉了所有比輪軸高的人。」

聲音變得輕緩了些：「父親，這裡是什麼地方？它是幹什麼用的？」

老人沉默地坐著，至於腦海中的是希望還是絕望，他已經不想顧及了。或許他想到的並不是這兩者，或許他的年齡已經不再需要這兩者了。大廳中的寂靜與昏暗如母親的臂膀一樣保護著他，但他仍然無法阻止往事如走馬燈一樣從眼前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