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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她,必須,得,死。」一個面容猶如骷髏的祭司哀號道。「如果她活下來,尼科拉歐斯,你就會被流放。這分恥辱將如影隨形,便是你的妻子都會厭憎你。」
「我要把你的乳|房削下來,斯巴達婊子。」雅典軍官齜牙低吼,口中的唾液噴到了她的臉上。「然後將你的屍體綁在馬後,拖上一里再說。」
卡珊德拉回頭,看到巴爾納巴斯正焦急地朝她望來。在這裏等我。她比出了這樣的口型后,從荊豆花叢中站了起來,向斯巴達士兵們走了過去。其中那名叫作史坦托爾的軍官首先注意到了她,然後上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史坦托爾猛然抬起頭,厲聲喝道:「衛兵!」
史坦托爾驚訝地張開了嘴。
「那就把我殺了吧。」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啞。「但在你殺我之前,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很愛你和你的弟弟,我對你們視如己出……但你並非我的骨肉,哪怕我付出再多也沒用。」
史坦托爾對卡珊德拉的要求嗤之以鼻。「你想為我們效力?你覺得我真的會將一個用金錢就可以買通的劊子手放在我父親身邊嗎?」他抬頭看了一眼斯巴達之狼,說道。
卡珊德拉盯著斯巴達營地。斯巴達之狼再次出現在了斷崖的邊緣,俯視著這場被漆黑的天空和銀色的星沙所環繞的葬禮。毫無疑問,你為自己所表現出的這種尊嚴、氣度而感到自滿。她恨恨地比出了這樣的口型。但那天晚上在山崖上,你又將這分尊嚴丟去了哪裡?
他有些懷疑地看著卡珊德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宛若一名商人審視一匹馬駒一般,最終將一隻手劈進了另一隻手掌中,做出了決定。「不行。沒有任何雇傭兵能踏入我們的營地或是靠近斯巴達之狼一步。」他堅持道。「內陸已經有了太多像你這樣的人,在為雅典人賣命……」他皺起了鼻子,繼續說:「伊卡諾斯和他雇來的盜賊一直在襲擊我們的運糧車,讓我們的士兵們沒有麵包可吃。而其他人則是想要我父親的項上人頭,因為這會給他們帶來財富。狼爪附近已有太多荊棘,我不允許出現更多的障礙。依我看,你也可能是他們其中的一員——為了殺死我的父親才來到這裏。」他緊緊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后,說道:「你走吧,回你的船上去睡覺,然後慶幸我沒有砍掉你的腦袋吧,陌生人。」
「你可能已經意識到,要取得我的信任,是非常困難的。但現在你已然得到了我的信任,將來你還能獲得許多的賞金及……」
這便是岸邊了。她心裏這麼想著,看向了巴蓋港那木板鋪成的港口及遠處斷崖。當她意識到自己再無借口可找時,彷彿有一叢冰刺狠狠地扎進了她的心臟。她來了……而他,也在這裏等著她。她的視線掃過海岸線,心臟怦怦亂跳。然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史坦托爾站在她的右側,面孔被鮮血染成了暗沉的顏色。「拔劍吧,雇傭兵。」他低吼著拔出了自己的武器,並將其砍向了那被他推開的雅典人的喉嚨。卡珊德拉看到陸軍隊長先行向她發起了進攻,但她如閃電般的反應速度令她戰勝了敵人——她抽出了早上收到的短小彎刀,並將其狠狠插入了那名耀武揚威的陸軍隊長眼眶裡。滿口的自誇瞬間變成了痛苦的尖叫,隨後他便一命嗚呼了。另一個雅典士兵填補了他的空缺,兩方仍舊膠著著,將士們為了保命奮力抵抗,直到一部分士兵發出無力的哀號后,倒地不起,戰局才有了轉機。雅典人連連後退,激昂的戰歌轉眼變成了絕望的尖嘯。人數眾多的雅典軍隊最終還是敗給了威名遠播的斯巴達意志。防線瓦解了,大批雅典人丟下盾牌,倉皇奔逃。作為善後部隊,維奧蒂亞騎兵從一側衝出,而從另一側擁出的山民,向少數幾支堅守著的雅典軍團擲出了標槍。史坦托爾看著眼前的景象,大笑了起來。
他自然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卡珊德拉在心中自言自語。他是一名斯巴達人,從出生起就接受各種潛行訓練。
卡珊德拉終於看到了他,她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斯巴達之狼,因為他一副將軍打扮——頭盔上橫立的流羽同他被鮮血打濕的披風一般鮮紅。她盯著前方戴著頭盔的身影,尋找那張臉,過去的記憶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她的心臟彷彿被猛地敲了一下,掌中的列奧尼達斯斷矛開始不停地震動。
卡珊德拉嘆了口氣,轉頭看向他。「不,我是說……他是一個怎樣的父親?」
周圍的暴風呼嘯著,而卡珊德拉的內心也捲起了狂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將矛尖猛地向前一戳,鮮血自他的腰部流了出來。
他就這樣,背對著她站在那裡,憂鬱地凝視著遠處黑暗且波濤洶湧的海洋,彷彿那是他的宿敵一般。卡珊德拉慢慢走向了他,心跳得越來越快。他被風吹起的血紅披風令她回想起了過去。忒格托斯山。她心想:那場登山之行。
「呼哈!」他們莊嚴地吼道。
「看吶,斯巴達人帶了個娘們兒上戰場!」伴隨著四周的內臟發出的可怖氣味和飛灑的血雨,那名隊長欣喜地大吼出聲。而他手中的長矛卻因為反覆衝擊斷成兩截,戰場上,雙方的數百人都遭遇了相同的狀況。那相互咬合的尖牙被折斷後,對立的兩條陣線繼續靠攏,直到盾牌相撞,發出沉悶的響聲為止。卡珊德拉突然發現那名雅典陸軍隊長已經來到了她的面前,鼻尖對著鼻尖,她和其餘斯巴達士兵面對數量遠超於他們的敵軍,只能儘力推搡。
但卡珊德拉的答覆卻令他眸光一凝。「給我一支長矛和一面盾牌,我會以斯巴達人的方式戰鬥。」
無論如何,眼下有更糟糕的問題需要面對。那個女孩的消息準確無誤,雅典的伯里克利將一股強大的重甲步兵派向了南方,並企圖以此來打破斯巴達人對這片土地的控制,很快斯巴達的軍團便會向北進軍,迎擊敵人。的確如此,盟軍已經被召集起來了。史坦托爾用手指梳理他的頭髮:有的人談論著雅典的英雄人物,也有人聊起敵人大致的兵力,還有許多人謠傳說這次斯巴達必敗,軍中士氣大為不振,如同被飢餓感不斷折磨著的腸胃。
高空中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眼前的事物,督政官被砸爛的屍體雙目圓睜,保持著尖叫時的表情,光禿的後腦卻變得像被敲開的鳥蛋一般。我猛地向後退去,下意識地想找點什麼保護自己,驚慌失措地從旁邊抄起了一根骨頭。然而被我舉在身前的並不是什麼骨頭,而是列奧尼達斯的斷矛。
聲勢浩大的低沉樂聲終於停了下來,雅典人的譏諷及那些滿是污言穢語的叫罵也就此打住。
兩方數百個軍官高喊著命令全軍前進。斯巴達士兵和盟軍進發的速度令卡珊德拉吃了一驚,好似一隻巨大的手臂掃過桌面。雖然眾人只是小步前進,但步速卻很快,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響。盟軍的士兵或是尖叫或是高喊,斯巴達人卻是一言不發,只是用充滿仇恨的目光盯著前方的敵人。兩條橫線之間的距離迅速縮短,卡珊德拉看到雅典的陸軍部隊向他們衝來,那些重甲步兵披著純白的外衣,唯有右肩被染成了藍寶石般的顏色。他們的隊長頭戴著插有翎羽的雅典式樣頭盔,身披古舊的鑲銅板亞麻胸甲,腳蹬鑲金的白色皮鞋。當雅典軍隊逼近的時候,那名隊長發出了戰吼。
那一瞬間,劃破天際的閃電照亮了他的頭盔,卡珊德拉看到了頭盔上九-九-藏-書自己臉龐的倒影。她的心逐漸被冰霜覆蓋,掐住對方喉嚨的手漸漸鬆開,準備任其摔下懸崖。而另一隻手則是緊繃著,做好了將他刺穿的準備。這分冤屈在卡珊德拉心中埋藏了二十年,而打開她的心結鑰匙,終於握在了她自己的手裡。
「欸咧咧咧咧!咧咧咧咧!」
「是啊。」卡珊德拉回答道。她狠下了心,看向了斯巴達之狼。很快,有些人就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史坦托爾鋼鐵一般堅硬的外殼瞬間破碎,卡珊德拉頭一次從看到這個男人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而就是這個神情,令她理解了眼前的男人。男人並沒有回答卡珊德拉的問題,轉眼間面色一變,重新擺出了那副無情且厭世的神態。隨著樂聲越來越響,卡珊德拉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談話該結束了。所以當史坦托爾開口的時候,卡珊德拉驚得幾乎跳了起來。
待那頭牲畜停止動彈,那名祭司表示諸神對此十分滿意。斯巴達之狼揚起了一隻手,所有士兵都舉起了手中的長矛,彷彿一根根金屬製成的手指指向了平原另一端的雅典軍隊。
一名士兵從斯巴達之狼周圍的隊伍里走出來,問道:「你就是那名雇傭兵嗎?」
她並沒有轉過頭來看他。
尼科拉歐斯艱難地點了點頭。「我們成了陌路人,再也沒有往來,但她的確還活著。那天晚上她便逃離了斯巴達,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去找她吧,卡珊德拉。記得告訴她,我活著的時候,始終都無法原諒自己在那一夜的所作所為。」他的聲音越發沙啞,眼神越發瘋狂。「千萬要小心草叢中的毒蛇。人們往往會忽略掉它們。」然後抓住了她握著斷矛的手,將矛尖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血肉里。「好了……了結這一切吧。」
話音剛落,卡珊德拉便跳上海灣,向通往斷崖的路上走去。風越來越大,拍打著她黑色的披風,一路上,她束起的髮辮猶如鞭子抽打般在空中飛舞。當她來到斷崖頂端的海角時……她愣住了。
「你想把我嚇跑。」她啞聲回應道,「我是不會逃走的。」
史坦托爾的冷笑逐漸退去,憤怒的雙眼裡帶著一絲寒光。
卡珊德拉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混亂場面,湧起的浪沫及嗚咽哀鳴的戰船殘骸。想來無須多久,剩下的雅典船隊便會追上他們。
一陣沉默過後,他繼續說道:「為此,她必須得死。尼科拉歐斯,把她也丟下去。她必須為自己的醜惡行徑付出代價。」
卡珊德拉故作冷漠道:「我來這裏……是想要為他效力。」
父親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掌彷彿金屬的利爪一般。在他將我舉起的時候,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抱著我邁向了深淵的邊緣,起初我的雙腳還能感受到懸崖的存在,接下來便是一片虛無。
兩支聲勢浩大的軍隊擁向了戰場,如同兩隻敵對的巨蟒,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在邁加拉的土地上掀起了滾滾塵土。而那天早上的巴爾納巴斯就像一隻老母雞一樣,試圖說服卡珊德拉多帶上幾個麵包,更是反覆確認她是否帶夠了用水。
「你是害怕了嗎,雇傭兵?」站在她右側的史坦托爾問道。
卡珊德拉的眼角餘光看到了正盯著她的史坦托爾,他的面色因憤怒而變得有些陰鬱。
「我只求能和斯巴達之狼見上一面。」卡珊德拉輕聲說。
卡珊德拉跪倒在地,竭力地喘息著,斯巴達之狼就在她眼前,但她手中卻沒有任何武器。在他的手下趕來,並將他團團圍住前,斯巴達之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斯巴達士兵們再次以一種莊嚴又詭異的態度,舉起了長矛,併發出一聲令整個沙地戰場震動的吼聲:「呼哈!」
但在他大發狂言時,卡珊德拉注意到了斯巴達陣線上的一處異變,四名強壯的雅典人圍住了負傷的斯巴達之狼,而他的親衛軍也不在他身邊。不,他是我的!卡珊德拉在心裏咆哮道。她毫不猶豫地向前沖了出去,將盾牌砸向其中一個雅典人的後腦勺,然後將彎刀捅進了旁邊那人的身體。第三個雅典人一躍而起,手中的長矛眼看就要刺中斯巴達之狼。但不及他長矛脫手,卡珊德拉便狠狠地將彎刀刺進了他的胸腔,刀鋒刺穿了他的外衣、皮膚、筋腱和骨頭,插入他的肺部。劇痛瞬間襲來,那名士兵帶著刺入身體的彎刀倒了下去。而斯巴達之狼則用盾牌擊中最後一個敵人的面部,打斷了對方的鼻樑后,長矛流暢嫻熟地劃過了他的喉嚨,結束了這場戰鬥。那名雅典士兵倒了下去,頭部不時地抽|動,舌頭也不受控制地癱軟下來,發出奇怪的聲音。
「不!」母親的聲音沙啞無比,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
坐在他對面的兩個斯巴達公民出身的士兵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喉嚨,然後用最拙劣的歌喉唱起了三百年前斯巴達最偉大詩人所作的一首戰歌。史坦托爾沮喪得面色如土,忙制止道:「別唱了,在偉人的幽魂從地底升起並扯下你們的舌頭之前,快停下,別再唱了。」
聞言,卡珊德拉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凍住了。「母親她……她還活著?」
史坦托爾的怒火漸漸消退,一個想法如同晶亮的寶石一樣在他腦海中閃現——他們需要召集儘可能多的兵力。「那好吧。我有一種方法能讓你和斯巴達之狼見上一面。當我們北上對戰雅典人的方陣時,」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指了指卡珊德拉后道,「你,雇傭兵,我會舉薦你,讓你跟隨我的近衛軍團一同出征。你在海灣訓練期間表現很好,但沙灘上的模擬戰並不足以衡量一名勇士。所以你必須投身到真正的戰鬥中,作為重甲步兵,成為鋼鐵壁壘的一部分,並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這名軍官比她大上幾歲,既然他是一名軍官,卡珊德拉猜測他大概有三十歲。他就這樣冷冷地盯著她,較薄的嘴唇外圍著深色的鬍鬚,鼻樑宛如刀片一般。他很強壯,而且看上去很精瘦……可能有些太瘦了,也許這是戰爭和飢荒造成的。他的唇瓣動了動,似乎已經準備好了最尖刻的挑釁,直到他注意到停泊在附近的艾德萊斯提亞號后,瞥了一眼死去的雅典人,然後望向了遠處海面上戰船的殘骸。「你……是你將那艘戰船撞成兩半的?」他總結性的話語被附近肌肉拉扯撕裂的聲音打斷了,一頭禿鷲從一名死去雅典士兵的頭顱中摳出了對方的眼球。
那晚氣壓極低,空氣中的硫黃氣味預示著風暴即將來襲,隨後天空中響起了撕裂聲和低沉的轟鳴,風暴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卡珊德拉自從從戰場上歸來,爬上艾德萊斯提亞號后就顯得寡言少語。掙脫了想要察看她傷口和瘀青的巴爾納巴斯后,她徑直拿起了自己的斷矛,將其塞在腰帶后,望向了岸邊的斷崖。斯巴達營地,和斷崖高聳的海角,斯巴達之狼便要在此處召見她。
斯巴達之狼緩緩轉過身。
「因為它擋了我的路。」卡珊德拉用和他相似的拉科尼亞口音回答道。
他們一言不發,沖向了前方的獵物,一張張面容因憎惡而變得扭曲,刺出的長矛也只為貫穿敵人的胸口,一團團噴出的血花在戰場上空凝結成了霧,剩下的只有傷者的慘叫。而那些正在向岸邊游來,或是手腳並用爬上淺灘的雅典士兵們,等來的只有斯巴達長矛尾部銅質尖刺毫不留情的重擊。當大概七個雅典人組成的小隊鼓起勇氣,決定放手一搏時,斯巴達士兵中的一人如同夢魘https://read•99csw.com一般沖了出來。卡珊德拉只能隱隱看到他那隨風擺動的紅色系帶披風,他的面容也因頭上戴著的科林斯舊式頭盔顯得有些模糊,唯有他的長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而七個人全部倒在了他的矛下,血肉分離。不多時,那艘戰船上活下來的倖存者便成了一節節漂浮在血泊中的斷臂殘肢。整個海灣都沉寂了下來,只剩下海浪拍擊的聲音。
而史坦托爾則是迫切地希望卡珊德拉會被戰爭的殘酷嚇得心神不寧。走吧,雇傭兵,離開這個地方!
而現在,他們已經在海上待了大半個早晨,從巴蓋灣向北面行進,卡珊德拉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活著回來,再次與他相見。頭盔里,卡珊德拉心血澎湃,如同雷鳴般在耳邊轟然作響,粗重的呼吸彷彿波濤一般,空氣中瀰漫著汗水的氣味。站在她左側的斯巴達士兵每走一步,他結實的肩膀就會碰到她的手臂,用來背負盾牌的繩子嵌進了她的肩膀里,而手中重甲步兵長矛的矛柄更是刺痛了她的掌心。臨行前,她將列奧尼達斯的斷矛留在了艾德萊斯提亞號上,因為她知道若是被斯巴達之狼看到那柄斷矛,他便會認出自己。她朝著史坦托爾近衛軍團的前方瞥了一眼,那是三十一名面容堅毅的長須男子,而斯巴達之狼也隨著他們一同前行。其餘的部隊則如同深紅巨蛇的尾巴一般緊隨其後。底比斯、科林斯、邁加拉、福基斯、羅克里斯這些斯巴達在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盟友聞訊后紛紛派出了援兵,將斯巴達之狼座下的戰力擴大到了近七千人。作為先鋒的山民們向前飛奔而去,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隊維奧蒂亞出身的騎兵。隨著他們繼續進軍,前方連綿起伏的鄉間景色逐漸消失了。繼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山體嶙峋、樹木繁茂的高地。
卡珊德拉身後一名未著鎧甲的斯巴達士兵拿起了一組阿夫洛斯管,那自他嘴角向下探出的管狀樂器尾端開叉,好似象牙一般。他猛地吸一口氣后吹了起來,一聲震撼低沉的嗡鳴便自樂器中發出,傳向平原的四周。聽到這樣的聲音,卡珊德拉彷彿失去了全身的力量,此刻響起的《卡斯托耳頌》挖出了被她深藏心底的回憶,令她想起了兒時一家人圍在桌前一起吃飯的美好時刻。而當她望向對面的雅典軍隊時,她的喉嚨乾燥無比,膀胱卻好似熟透的瓜果一般鼓脹起來,令她有了一絲尿意。儘管她知道一對一的話,這裏的敵人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更何況,在卡珊德拉小時候,斯巴達之狼曾毫不停歇地向她灌輸方陣作戰的技巧,比如怎樣站立才能穩健不倒、怎樣抓住進攻和防守的最佳時機。而且卡珊德拉在沙灘訓練中擊敗了那些斯巴達士兵,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與價值。然而眼前這場真正的戰役對她來說極為陌生……令她很是不安。
「殺人兇手!」祭司尖銳的喊聲宛如一柄鐮刀割開了這寒冬的暴雨。「她殺了督政官!」
「你是斯巴達之狼的……兒子?」卡珊德拉問道,聲音哽咽起來。
「我只想要一個能夠誓死追隨他的機會。」卡珊德拉說道。
隨後,他們便看到了前方在猶如巨型沙盆的窪地中等待著他們的鋼鐵城牆。
「阿利克西歐斯?」意識到他肯定也落到了這裏后,我小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哪怕只是抱著他都能讓我心中踏實一些。「阿利克西歐斯?」
在吃完咸烤沙丁魚和麵包及被水稀釋過的葡萄酒組成的晚餐后,卡珊德拉在船頭附近躺了下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籠罩著海灣,儘管她肌肉酸痛,頭腦昏昏沉沉的,但她仍舊無法入眠。於是她乾脆將膝蓋抱在胸前,坐上了船沿。她身邊的伊卡洛斯勉強靠著那一彎照亮水面的月光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她看著雅典船隊上一個個由火炬形成的光圈,以及斯巴達人那在斷壁上駐紮的營地里映出的橙色光芒。而在這個宛如地底世界的淺灘上,陪伴她的只有一群打著鼾的水手,以及那擲石可及的沙灘上,雅典士兵們已經開始發臭的屍體。斯巴達人們剝去了他們的盔甲,卻不會有人去埋葬他們。
船就這樣駛進了空曠的岸濱,貼著港口的木板停了下來。卡珊德拉躍過船沿,落在了岸上,視線順著寂寥無人的港口向內陸望去。斯巴達之狼,你會在什麼地方呢?
「斯巴達之狼對你今日的表現很滿意。等我們回到巴蓋的營地后,他要求你去和他見上一面。」那名士兵說道。
當我從黑暗中醒來時,我首先聽到的是一聲高亢的尖鳴,隨後便有件物什輕輕地啄了一下我的臉。我睜開眼睛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遠處天空不斷落下的暴雨,如此遠的距離,唯有少數幾團凍雨落在了我的臉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這隱蔽的深淵底部,一切都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這就是我變成幽魂后,永恆歲月中的最初時刻嗎?
直到……一群身披紅袍的身影從松樹林中沖了出來。
「伊卡諾斯已經死了。過去的一個月里,我一直在跟蹤他。今晚我潛入了他的營地,殺死了他和他的所有手下。那裡還留有十多車被他們劫走的穀物,這樣你和你的士兵們就可以在雅典人發動攻擊前好好吃上一頓,養精蓄銳。」
狂風呼嘯,將卡珊德拉的披風宛若戰旗般揚了起來,露出了她的腰帶……以及掛在上面的列奧尼達斯斷矛。
卡珊德拉忽然意識到自己盯著他看了太長時間。而史坦托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儘管卡珊德拉接近他的時候未曾發出任何聲響,但還是被他察覺到了,並朝一側微微低下了頭。
一個月後,艾德萊斯提亞號仍停靠在巴蓋附近,而卡珊德拉也逐漸開始贏得斯巴達人的信任。白天時,她暗中跟隨隊伍,在許多海灣和港口打退了試圖停泊的雅典船隊,也會與從北方襲來的步兵對抗。她先後兩次幫助斯巴達人扭轉了局面。第一次,她躲在靠近岸邊的岩石上,越過那些嚴陣以待的斯巴達人的頭頂,射出了數只燃燒的箭,點燃了即將靠岸的雅典三列槳座戰船的船帆,那些船隻來不及到岸便被付之一炬。結果史坦托爾就像一隻被搶走獵物的禿鷲般怒視著她。第二次,則是在幾天後,她再次來到了戰場上,從樹林中沖了出來,並擊敗了一名雅典的精銳士兵。史坦托爾狠狠罵了她一頓,並將利刃的四分之一架在她脖子上威脅她。「遠離我的士兵。更別靠近我的父親。」他唾棄道。但卡珊德拉可以看到他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以及斯巴達士兵萎靡不振的步伐。儘管他們為了尊嚴和名聲笑對飢餓,但供糧車遲遲未到,意味著許多人已有近半個月沒有吃過固體食物了。
史坦托爾的目光猶如鋼鐵般冰冷。「告訴你他身邊有多少護衛,平日里會經過哪些地方?這就是你想要的信息,不是嗎?你真的以為我已經忘記你的雇傭兵身份了嗎?」
「她會為斯巴達招來不幸,我們會受到天譴,如同傳諭者預言的那樣遭到毀滅。https://read.99csw.com」另一名祭祀厲聲叫道。
「他堅毅勇敢,關懷下屬。要我說的話,他是個好父親。但某些時候,我卻覺得他自己並不是這麼想的。他經常會神遊天外,悲傷像寒冷的薄霧一般籠罩著他。」他大笑一聲,再次露出了更為斯巴達式的一面。「或許,每個人都做過令自己後悔的事情吧。」
「不!」密里涅尖叫道,「別聽他們的,尼科拉歐斯。」
為了保持平衡,斯巴達之狼伸出雙臂,這時,伊卡洛斯猛然俯衝而下,奪走了他手中的武器。他倒吸了一口氣,便向身後的海灣倒去,而從懸崖的高度落下,必死無疑。
「請你原諒我。」他如此說道。
「別鬆懈!嘿嚯,嘿嚯,嘿嚯……」舵手亢奮地用拳頭敲打著手掌,在甲板的中心線上前後往複,嘴裏發出的音節節奏越來越快。這重複的音節鞭策著槳手們划動船槳,艾德萊斯提亞號的速度變得愈發驚人。當銅質撞角飛速沖向落單雅典戰船的船身時,卡珊德拉瞪大了眼睛,而雅典人則是大驚失色。「站穩了!」巴爾納巴斯咆哮道。
為國殺敵,為國捐軀。尼科拉歐斯曾經這麼和她說過:這是我們的使命,不該有盛讚歡慶。
卡珊德拉停下了腳步。
嘭!
沒有任何回應。
放眼望去,滿是銅與鐵打制的軍備,以及藍白相間的戰袍與旗幟。雅典人的部隊橫向排開,彷彿與地平線合為一體。卡珊德拉大概估計了一下,敵人至少有近萬人。人群中不時傳出號叫聲及帶著挑釁意味的謾罵。
然而這時,離卡珊德拉不遠處,響起了一道絕望的吸氣聲,倒是將她嚇得差點兒跳了起來。那是一名雅典士兵,從被他們撞成兩截的戰船上下來,一路游到了淺灘,最後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岸,一邊喘著氣,一邊吐著水,身上的藍白背心已然濕透了。卡珊德拉朝岸邊望去,看到了更多人正從戰船殘骸內游出來,至少有數百人。其中有些人將自己的盾牌當作浮板,且大多人都沒有拋下自己的武器。遠處構成封鎖線的其他戰船上的人們發出了欣喜的歡呼聲。在那一瞬間,雅典人似乎在海灣上找到了一個臨時的立足點。
「我相信你們的戰鬥力。」她在對方破口大罵前回答道。「但你們難道真的沒有一些需要雇傭兵來完成的任務?我只是希望能在你們的營地借宿,以及一個安全的港口,可以讓我的船停在那裡。」
「不……不!看著我,尼科拉歐斯!」母親哭喊道,「現在停手還來得及,你看著我!」
被卡珊德拉打敗的士兵中有一位在事後抓住了她,並試圖去親吻她以表達自己的好感。而那名士兵現在正坐在營地的角落裡,照料著自己那骨折的下頜和被挫傷的下體。更奇怪的是,在過去一個月里,他頻頻接到山民的報告,說是發現她在天黑以後會向內陸的更深處遊盪。雇傭兵,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如此想道。
「我必須得去面對他。」她自言自語道。自從她知道斯巴達之狼的真實身份后,在過去兩天的航行中,這句話一直在她腦海中迴響,已然成了她自我激勵的口號。「但我們是無法通過那道封鎖線的。」那些船隻成隊停駐在淺灘,只有四五艘在更深的水域。而當卡珊德拉能看到最近兩艘船上那些白袍輕盾兵腦後的髮辮時,那兩艘船在見到這艘向他們飛速駛來的小船后,猶如被老鼠激怒的雄獅般脫離封鎖線並向卡珊德拉他們的船隻駛了過來。船上的士兵們大聲叫嚷,並用手指指向了艾德萊斯提亞號,而他們的指揮官則是咆哮著令他們舉起標槍瞄準敵人。卡珊德拉已然意識到自己的選擇並不明智,便回頭朝巴爾納巴斯和他的手下們看去,準備讓他們掉轉方向。或許他們可以就此向北邊或南邊繼續航行,並在科林斯海灣的任意一側停靠。接下來說不定只需要一個月左右時間就能順陸路趕到巴蓋……
「我很快就會回來。」咆哮道。「做好即刻航行的準備……這決定了我們是否能夠逃出生天。」
「這場你來我往的戰爭就快結束了。」史坦托爾發出了勝利的高呼。「看到了嗎,那些雅典人是多麼懼怕我們?懦弱的伯里克利逃進了帕特農神廟,成日和劇作家、哲學家做伴。因為他知道雅典人佔據邁加拉的時日無多了,而雅典城便是下一個被我們攻陷的對象!」
邁加拉近在眼前,而這次旅程也即將畫上終點。
卡珊德拉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尊重的光芒,她便順著他驕傲的目光望向了沿岸斷崖的最高處——斯巴達之狼正站在那裡,拄著短杖俯視海灣,身後的披風在火焰般的暮光中肆意飛揚。
我看向了那片如墨深淵,滿心絕望地乞求著,希望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那重重落在我身上的凍雨卻將我拉回了現實。阿利克西歐斯,他死了。
當盟軍們喧嘩著慶祝勝利時,斯巴達士兵們安靜了下來,那一聲高喊便是他們僅有的奢侈。他們輕輕將長矛的尾端插入地面,默默地喝著水囊中的水,少數幾人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小聲交流著。
他們的士氣和這些戰士的數量讓卡珊德拉意識到現實的殘酷。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她鬆開長矛,披上斗篷,火就熄滅了。她看著斯巴達之狼朝著一個年輕的軍官走去,一隻手握住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史坦托爾。」卡珊德拉聽到他說。隨後,這名斯巴達將軍,她的父親……她的對手轉身離開了海灣,朝著一條沿著海岸峭壁蜿蜒而上的道路前進,一些人跟在他身旁。
一道身影來到了火堆旁,並朝著他繼續走了過來。當他站起身,準備抽出短劍時,那道身影停下了腳步,並將一個重物朝他的方向丟了過來。在那個物件落到火堆旁后,外層的麻袋破裂開來,而從中溢出的是珍貴的小麥。那小麥便如同黃金一般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當那道身影走近,史坦托爾抬起了頭。女獵人打扮的卡珊德拉垂著眉毛,注視著他。
「宙斯都在為我咆哮!」她吼道,「沒有人能聽到你的喊聲,也不會有人來救援。」
「沒錯,現在還在斯巴達手中。」她回答說。「但我可是聽說了雅典的伯里克利打算在這附近進行大規模的登陸作戰。」
頭頂雷鳴陣陣。
「也就是說,你是一名雇傭兵。你覺得我們需要幫助嗎?你難道沒有看到我們是怎麼解決掉這群雅典蠢貨的嗎?邁加拉不是還在斯巴達手中嗎?」
他低頭凝視著那如同帽貝般緊貼岸邊的艾德萊斯提亞號。那令人煩躁的雇傭兵在這裏度過了整個悶熱的夏天,也就是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卡珊德拉在最近幾次戰鬥中的做法簡直是玷污了他們的勝利,有一次她甚至用上了弓箭這種完全不符合斯巴達精神的武器!那天,他走到海灣邊上去視察那些在沙灘上訓練的手下。模擬戰中他們被分作兩個對立的方陣,然後一一對應互相廝殺。每當有士兵擊倒他們的對手或成功「殺死」對方,他都會發出粗獷的笑聲,並鼓掌示意。到最後,所有人都頭暈目眩,倒地呻|吟時,場中只剩一道威風凜凜的身影。史坦托爾為其歡呼時……他發現那個身著紅色斯巴達長袍和頭戴銅質頭盔的並不是來自拉科尼亞的男人。而是她,那個雇傭兵!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史坦托爾面前的營帳外傳了過來。
那一瞬間我只求能和家人一起回到家中的火爐旁,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父親朝我九_九_藏_書走了過來,那些惡意的呼聲彷彿槍林彈雨般落在了他的肩頭,唯有母親的哀求能夠擋下這些話語。我張開雙臂,等待著被他抱起。他會保護我,為我遮風擋雨——我深信這一點,就如同我相信太陽之神阿波羅每日清晨都會從東方升起一般。他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深深嘆了口氣,並沒有看我,而是望向了我身後的無盡深淵。那一瞬間,我確信自己看到了他眼眸中的光芒在閃爍了幾下后,暗淡了下去。
我看向了斷矛的利刃,心中充斥著憎恨、心痛和迷茫。我跌跌撞撞地在骸骨堆里尋找阿利克西歐斯……隨後附近的岩壁走道內傳來了骨頭被移動的聲音,我看到了一個修長的身影。有人來了。若是他們找到我,發現我還活著的話,定會將我殺死。於是我抱起了烏雕幼崽,逃走了……逃離了斯巴達,拋棄了過去及其中的一切醜惡。
簡明的指令在斯巴達縱隊中響起,長蛇的尾端橫向擺動,形成了寬闊的防線,與雅典軍隊針鋒相對。原本站在最前列的斯巴達之狼和他的士兵們來到了防線的最右端,盟軍的士兵站在了隊伍的中間,而山民們則沖向了最左側。當腳步聲逐漸淡去后,伴隨著一陣木料及金屬的破空聲響起,所有人向前舉起了盾牌,組成了一道銅牆,其上更有著諸如雷電、長蛇、蝎子之類代表著盟軍陣營的亮色紋章。卡珊德拉也從背後取下了她的盾牌,將左手小臂穿過其內側的袖狀盾柄,握緊了纏在袖口握柄上的皮質纏帶。這時盾牌彷彿變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他看向了卡珊德拉,審視的目光透過頭盔的T形面罩朝卡珊德拉射來。很顯然,史坦托爾不過是在模仿他罷了。他斗篷下的身軀布滿了傷疤,幾道方才包紮完畢的創口卻是來自今日與雅典人在沙地戰場的角力之中。他這些年肯定不好過。但我不會心軟的。卡珊德拉在心中憤怒地說。
在斷崖上,斯巴達營地的輪廓被一圈點燃的火炬刻畫出來。哨兵面無表情地站在崗位上,時刻保持警惕,他們長矛的尾端尖刺被|插入地面,使得矛身如同支柱般直立。而一些山民則坐在樹上及鄉間的高地上,他們是職業標槍手和外圍的守夜人,雖不是純種的斯巴達人,但身為士兵,還是受人尊敬的。營地內的斯巴達士兵們坐在火堆旁,不時發出一陣沉悶的笑聲。或是從他們的寇松壺裡啜飲著那稀薄得有些可憐的黑色肉湯,或是打磨著他們的矛刃。還有幾個人赤|裸著身體,而他們的希洛忒奴隸們則是小心翼翼地往他們消瘦的身體上塗抹油膏,再用刮身板搓去他們身上的污垢。史坦托爾正坐在營地中央的火堆旁,疲憊不已,飢腸轆轆,更是有些煩躁不安。無法入眠的他從黑暗中起身,並帶著其他幾位失眠的士兵一起來到了火堆旁,想以此消磨時間,度過夜晚。「唱首提爾泰奧斯的詩歌給我聽聽吧。」他嘟噥道,「我要聽他的戰歌。」
「雇傭兵?」他發出了低沉的吼聲。
卡珊德拉注意到從他頭盔下露出的黑色捲髮間已然有了幾縷白髮,以及從他的系帶披風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可以看出他結實的雙腿已然飽經風霜,雖仍堅實有力,但已滿是歲月的痕迹。
「他們是不會跟上來的。」巴爾納巴斯說道。「他們不至於為了追一艘小船而冒險貼近岸邊。」
「你對斯巴達之狼有什麼企圖?」他厲聲問道,話音間充滿了懷疑。
卡珊德拉注視著他被閃電點亮的眸子,那道霹靂猶如一條蜿蜒曲折的荊棘劃破天空,點亮了整個海灣。做出那種事後,你怎能將我忘記?
卡珊德拉抬頭看向對方,然後點了點頭。
卡珊德拉伸出手去掐住了他的咽喉。而另一隻手中的斷矛則抵住了他的腹部,用代表死亡的雙角將他固定在了原地。「現在,斯巴達之狼,」她啐了一口,又將他往懸崖邊上推了推,「你該還我個公道了。」
「戰場行軍,猶如腳上戴著鐐銬奔跑。除非你想被所有人羞辱,不然的話,你不能後退,更不能逃跑。你也不能像面對單個敵人那樣躲避騰挪。你是這鐵壁的一部分,斯巴達戰爭機器的一部分。而你也只能是這鐵壁的一部分。這可不是什麼演練,在這個戰場上,你要麼戰勝敵人……要麼就被敵人殺死。」他嘆了口氣后,輕笑出聲。「不過你該為此感到開心,因為只有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才是活得最精彩的人。」
當她聽到水面上的槳聲時,她的心跳停了一拍。夜襲?但她只看到一條小划艇從那封鎖線中向岸邊駛來,隨後便看到兩名手無寸鐵的雅典人跳下船,朝斯巴達營地走去。膽子倒是不小,他們死定了,她想。但在不久之後他們居然回來了,隨後一支人數更多的雅典人隊伍在他們最兇惡的敵人的許可下划船上岸加入了同伴的行列,幫著他們在沙灘上挖掘墳墓,埋葬他們死去的同袍。
一組人則是冷靜地從幾個死去的雅典士兵身上剝下了盔甲,然後將長矛插入地面,組成了一個十字框架后,將敵方的胸甲、頭盔及盾牌掛在上面,作為裝飾——最終呈現出的是一個長著四個腦袋的雅典重甲步兵。一個簡單的紀念碑,無聲地歌頌著勝利。遍地的殘肢引來了越來越多的蒼蠅,嗡鳴愈發響亮。隨後便有食腐的鷹禽逐一落下。
突然,戰場上有片刻的沉寂,而後這分平靜又被輕吟的微風打破,隨後便是一聲慌亂的羊叫聲。一名白髮蒼蒼的斯巴達祭司拽著一頭山羊穿過人群,來到了斯巴達之狼的面前。卡珊德拉注視著這位枯瘦的老者,看著他頭頂上戴著的花冠及對方赤|裸且瘦骨嶙峋的雙肩,那晚的記憶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祭司仰望天空,嘴裏念念有詞,並將一柄利刃架在了那驚慌失措的牲畜脖子上。在向神明們祝禱后,他的手臂猛然向後扯動。而那頭山羊稍作掙扎,便倒了下去,鮮血從其被割開的脖頸處噴涌而出。
卡珊德拉坐在船頭,注視著眼前由雅典船隊形成的另類森林。一面麵條紋風帆在空中飛揚,其下便是冷杉桅杆和裹漆船身。每艘船上都站滿了身穿閃亮鎧甲的重甲步兵、弓箭手、機弦手和輕盾兵。有些船上甚至滿載著塞薩利安產的駿馬,而為避免馬兒在看到海洋時產生恐懼,每匹馬的頭部均蒙上了布以遮擋視線。這儼然是一支漂浮在艾德萊斯提亞號和遠處朦朧的邁加拉腹地及巴蓋港間的軍隊。
伴隨著海水被攪動的響聲,船體劃破海浪,猛地朝右邊轉去。卡珊德拉也因無法站穩而握緊了船沿。而轉向時掀起的海浪卻比她人都要高上一些,打濕了她和她腳下的甲板,隨後她便看到那些由輕盾兵們投擲出的標槍病懨懨地落入了艾德萊斯提亞號身後的浪花中。當船身恢復了平衡后,卡珊德拉頗有些不善地瞪著艾德萊斯提亞號船首前方那艘橫向對著自己的落單雅典戰船。巴爾納巴斯視線掃過雅典艦隊,發現這艘船——便是封鎖線最薄弱的部分。
我感覺到冰涼的手指觸到了我的背部。我在深淵邊上轉過身來,我看見被一個老者從背後制住的母親奮力掙扎著要衝過來。而父親充滿力量的雙肩垂了下來……臉上掛著可怖的神情。
隨後一隻小鳥從我身後探出腦袋。它身披潔白的羽毛,有著一對帶著灰色輪廓的眼眸,看上去可憐極了。我躲過了它再次向我啄來的鳥喙,卻似乎碰到了什麼其他東西,一聲乾澀的悶響自身下響起。隨後雙read•99csw•com肩和一條腿上傳來的劇痛令我意識到自己並非幽魂。我還活著,雖然不知道我是怎麼做到的,但我活下來了。我坐起身後,那隻鳥兒顫顫巍巍地爬上了我的大腿,動作有些笨拙。我意識到,那是一隻烏雕幼崽。我提起了這隻幼小的生靈,將它護在手心裏,然後哭了起來,希望能快些從這場噩夢中醒來。當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我看清了身下「乾涸廢墟」的真面目——那是一個由無數殘骸堆成的骨堆。被砸爛擊碎的頭骨尚且齜著大牙,而粗糙的岩表和破碎的衣料上卻是懸挂著一幅幅骷髏的胸腔。當我發現這些骷髏大多是嬰兒時,我渾身發冷,恐懼包圍著我。這便是被斯巴達人拋棄的後代,皆因長者認定,他們不夠強壯或是身有缺陷。
「父親?」我啜泣著開口。
坐在火堆旁的兩名斯巴達士兵聞言大笑了起來。
斯巴達之狼穩住了心神,隨後舉起雙手,制止了向他撲來的女兒。「這怎麼可能呢?」他氣喘吁吁地問。
卡珊德拉握向了那柄古老的斷矛,而當她的手觸到斷矛的時候,她被過去的記憶牢牢地禁錮住了。
「把船帆升起來!」巴爾納巴斯喊道。那巨大的老鷹紋章被卷回帆布,而二十名坐在皮革長凳上的男子則分別拿起一根冷杉木製成的長槳,向船兩邊跑去,舉起船槳,將它穿過皮革環,並擱置在槳叉之上。隨著一聲頗有節奏感的擊水聲,木槳齊齊地拍在了波浪之上。
「或許是這樣吧。但你在看到我的表現后就會發現——我才是能為斯巴達之狼斬獲榮耀之人;我才是他手下最傑出的士兵;今日過後,他召見的人絕對會是我,而不是你!」
「你就是那趨附於我麾下幾個月的影子,」他開口道,「來吧,向我介紹下你自己,說說看為何你明知沒有報酬,還如此奮力作戰。」
船尾的陰影處,那位名叫萊薩的黝黑舵手一把抓住了轉向用的對槳,寬闊的雙肩伴隨著發力震顫起來,他咆哮著將身子向左邊傾斜,令船頭朝右邊轉去。隨後另外兩位船員飛速趕來,並將自己全身的重量朝左側壓了上去。
卡珊德拉身後輕聲作響的長矛告訴她是時候離開了。她微微彎了彎腰,並向後走去,回到了那名為艾德萊斯提亞的脆弱的避難所。
卡珊德拉壓低身形,躲進了一叢荊豆花中,看著那由約莫五百人的軍團組成的斯巴達方陣從樹林中沖了出來。五百人,也就是如今日漸稀少的純種斯巴達公民總數的五分之一。當他們赤著足,一步一步向海岸線進發的時候,紅色的披風隨風飄動,整理整齊並緊綁成辮的鬚髮像繩子一樣,在空中飛揚碰撞;他們的頭盔在傍晚的日光下顯得十分耀眼,鑲銅的盾牌上刻著血紅的拉姆達符號,而手中的長矛則如同行刑者的手指一般,平舉著指向了那些爬上岸的雅典人。
斯巴達之狼沉默了。另一道閃電在卡珊德拉背後劃過,照亮了他的面容——雙目圓睜,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你……」他的聲音變得沙啞無比。
我將烏雕幼崽放在地上,膝蓋著地,轉過身。我盡量不讓受傷的那條腿承受任何重量,從滿是骸骨的深坑中向前爬去。因為黑暗中目不能視,我只好伸出雙手摸索著前行。然後我的手觸到了一個柔軟的物體,尚且帶著些許溫度。「阿利克西歐斯?」我哭著叫道。
「一切為了斯巴達!」許多人吼道。
斯巴達之狼周圍的士兵揚起長矛,向他致意。
但巴爾納巴斯不待她開口,便大吼出聲:「舵手,轉向……快……快轉!」
斯巴達的信任好似一把厚重的鐵鎖。卡珊德拉意識到要想徹底獲取斯巴達人的信賴,穀物正是關鍵所在。她站起身,無聲地從船上滑了下來,跑向內陸。
作為回應,卡珊德拉閃電般地舉起斷矛刺向他的脖頸。而他作為斯巴達人的本能在此刻救了他一命,他猛地從肩帶中抽出了一把短劍,擋住了她的攻擊。他身形不穩,腳跟已然踩在了懸崖邊上,在轟鳴的雷聲中,他將目光投向了卡珊德拉身後的斯巴達營帳。
隨後他便鬆開了手。我猛地跌入了黑暗之中,伴隨著母親撕心裂肺的哀號,他的面孔在我眼前漸漸模糊。只是片刻,我失重般向下落去,如同周遭的凍雨一般。狂風在耳畔呼嘯,然後這一切都結束了。
「我是在他的兩個孩子都去世后不久被他收養的。」史坦托爾解釋道。「他指導我,訓練我。多虧了他,我才成為一名士官,也就是這個軍團的將領。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切,而他也是我想成為的一切。就算他要敲響冥府大門,我都會一直追隨在他左右。」
卡珊德拉的心跳快得彷彿脫韁的野馬一般。若讓她在這時回答史坦托爾的問題,她是否害怕了?她很確信,她的答案會是肯定的。卡珊德拉踏實地向前踏出每一步,決意不向眼前這令她頭皮發麻的恐怖畫面低頭。雅典人的矛尖離她越來越近,隨後……
史坦托爾站起身來,表情喜怒參半。「也就是說你又一次拯救了我們?」他突然爆發了,怒吼道,「你是想要我們給你彎腰行禮,感恩戴德嗎?」
卡珊德拉斜眼看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繼續說下去,但她卻忍不住去思考自己的人生本該是怎樣的。若那晚的事情從未發生過,史坦托爾是否還會出現在這裏?可能會是由她來率領軍隊?抑或是阿利克西歐斯?但她還沒來得及閉上嘴,言語便脫口而出。「若我今日戰死,就無法見到斯巴達之狼了,你和我說說他的事情吧。」
「就連奴隸都會唾棄你,」那名祭祀繼續說道,「你應該像一個斯巴達人一樣,做出正確的選擇。」
整個世界都彷彿在一陣木頭崩塌的聲音中爆炸了。在艾德萊斯提亞號因碰撞震顫起來的時候,卡珊德拉感覺自己的雙臂幾乎就要脫臼,一時間彷彿天色暗沉,眼前只剩一片火光雲團。艾德萊斯提亞號就這樣劃破那由尖叫聲組成的樂章,將雅典戰船一分為二,宛如一扇敞開的大門。主桅杆就這樣倒了下去,而船員們為求保命,紛紛抱住了那木質的桅杆。這些許騷動,來得快,去得也快。
就因為這些士兵給了她一柄斯巴達制式長矛和盾牌,並且和她一起訓練,史坦托爾像是個滿懷仇恨的泰坦巨人一樣咆哮著譴責他的手下。「但這是她應得的,長官,」一名士兵反駁道,「她曾受過專業的斯巴達式訓練,但她不願意透露自己是由誰教導的。」
他的聲音一如卡珊德拉記憶中的那般低沉,但歲月的洗禮令他話語中的威懾力略有衰退。
致命的尖芒撞劃過她的盾牌,讓她喘不過氣來,有些刺向了她的頭部,還有一些刺向了她的小腿。與此同時,一聲銅鐵相撞的巨響傳了過來,就像鋼鐵巨獸的磨聲。有些士兵卻是刻意用長矛盪開對手的盾牌,為身邊的同袍創造了刺中敵人胸腔的機會。戰爭剛一打響,便已有數百人倒下,喧囂的戰場上頻頻響起因口含鮮血而含糊不清的喊聲,以及被開膛破肚后內臟跌落在地的聲音。一支長矛擦過卡珊德拉的臉,削去了她的一束頭髮,她感覺到滾燙的血液從自己臉上滑落,血腥味鑽進了她的鼻腔,血液流進嘴裏,卡珊德拉嘗到了血的味道。雅典軍的隊長似是將她當作了這鐵壁的最薄弱之處,不斷朝著她快速戳刺。而被架在由斯巴達重甲步兵組成的鐵壁中的她能做的,只有躲在盾牌后,用長矛還擊對手。
「這件事你得去問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