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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布拉西達斯發出一陣喉音,表達自己的不悅。「你怎麼能這麼說?你知道有多少人對你的家人們心懷敬畏嗎?」他指著長矛問道。
市場上並沒有傳言中的繁華,只有空蕩的攤位,無人管顧的車輛和大堆這裏的名產——也就是罐子和花瓶——有些是裸坯,有些上面用黑橙兩種顏色畫上了神明和古代英雄的圖樣。酒館也是門可羅雀,只有大堆空蕩的椅子靜靜地等待著客人的到來。四下一片蕭條,沒有市民,沒有商人,也沒有嬉鬧的孩童,更沒有種種奢華淫逸的糜爛景象和招攬皮肉生意的女子——這本是這座城邦揚名的緣由之一——也就是窄巷內的花柳行徑。而去往阿芙洛狄忒神廟的台階上也是空蕩一片。時不時地,卡珊德拉會聽到窗板開閉的啁哳聲,或者是突如其來的嘆息。她左右環視,目光卻迎上了那些面色蒼白,極力想要避開他人視線的人。人們確實還在這裏,只不過,都躲了起來。他們心懷恐懼,就好像在躲避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是在憂懼戰爭么?卡珊德拉在心裏打了個問號。然而戰火還沒有蔓延到這裏——科林西亞可是持有極為強大的海上力量,斯巴達能夠在海上和雅典海軍相抗,全仰賴這個城邦幫助。不過,目前為止,這座城市那高聳卻邋遢的城牆還是毫髮未缺。接著,卡珊德拉的目光又對上了一位酒館主,那人的眼睛立時變得和月亮一般,他連忙把自己藏在了一個桶後面。只可惜,他本人要比他的屏障寬了不止三倍。於是,卡珊德拉跺著腳走到那桶前面,然後在上面踢了一腳。「出來!」卡珊德拉如此地命令道。
「如果敢再擅自上前一步,我就劃開你的喉嚨,然後順著豁口把你劈成兩半。」上面那個冷著臉的女人如是說。卡珊德拉發覺,自己的兩邊也響起了弓弦張開的聲音,接著便看見,另外兩個女性正用手中的武器對準她。箭也已在弦上。
只聽咔嚓一聲,牢門又關了起來。
「同意嗎?」
「同意嗎?」他又問第三個人。
掮客的衛兵就在不遠處,他們用長矛制住了跪在地上的布拉西達斯,他的手也被綁住了。
「求你了,求你了。別再滴了,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會——」
「那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卡珊德拉低聲問道,儼然一副怒斥下人的元老做派。
接著,他又轉向卡珊德拉,從坩堝里拿起一根撥火棍來,朝她咧嘴一笑。「我可不會讓你像他那樣死得痛快——我一早就知道你會跑到這裏來。我本想著還得自己去抓你,看來是用不著啦——你直接闖進了我的老窩。我要燙死你,剝下你的皮,直到你叫出聲來為止——我不會讓你向我求饒,而是要你發誓效忠於我,還有我的團隊。」
「那她到底——」
卡珊德拉立時覺得口中發乾。「我……我在找我的母親。」她一面說著,一面試圖轉過身,想要和安舒莎面對面交談。然而那柄劍又在她身上戳了一下,卡珊德拉無奈,只好繼續面對著泉池的方向。
「同意。」
市民們醒來之後,便看到一片黑壓壓的煙霧瀰漫在科林西亞上空。他們幾個月來第一次從家裡走出來,心裏是既緊張又害怕,當他們聽到傳言時,更是如墜雲霧之中:碼頭邊的倉庫昨晚被燒毀了。這還不算,那天所有的人都被召集到了劇院中去。自從掮客執掌大權以來,會場就一直關閉著。慢慢地,人們終於相信此時重新發布的召集令是真的。到了中午,劇院中已是人滿為患,附近的屋頂和高處的街道上還有更多的人站在那裡,正向舞台這邊探看。卡珊德拉站在群眾中間,她已經精疲力竭,她的腹脅和大腿上裹著白色的亞麻繃帶,下面燒焦的肌肉上塗著一種用於冷卻的油膏。倉庫被點燃后,布拉西達斯就離開了——他回到斯巴達,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向兩位國王做了報告。不過,臨去之前他曾懇求她做一件事:把掮客的骨頭扔進水裡。讓一切在這裏畫上句號吧。
掮客用的腳鐐都很重,而且結實到足夠鎖住一頭熊。掮客把它們擰得很緊,把卡珊德拉的最後一根自由的肢體拉緊,然後就像固定之前那個可憐人一樣,把她牢牢地固定在了桌子上。桌子旁邊坩堝散發的熱度灼傷了她的皮膚。
「不行,」那女人答道,「我還有事要做。」
卡珊德拉橫了酒館老闆一眼。我才不管這個兇徒姓甚名誰,我必須找到安舒莎。
那個女人領著卡珊德拉走進了那幢金色的建築。風被隔絕在了外面,剛剛踏進去時還是一片黑暗,等她進入內部,裏面卻是別有洞天:中央放著一個光滑的雪白大理石盆,裏面裝滿了一種奇妙的青色液體,那液體是從池底一個天然的小泉眼中冒出來的。有些人說,這古老的泉水是由與它同名的創造者的淚水形成的,另一些人則聲稱,它是在伯伽索斯的馬蹄落地時創造出來的。四面的牆上畫著有關奧德修斯旅程的壁畫。而有些女人也正忙著重新粉刷上面剝落的部分。
一片寂靜。
引路的女人讓卡珊德拉停在了泉池的邊上。「挺漂亮的,對吧?不過啊,最近接了他的https://read.99csw•com活兒跑到這兒來的雇傭兵到頭來都被溺死在這個池子里了。」
卡珊德拉在那裡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然後……
卡珊德拉點了點頭。
「你們只有一件武器,我們可有五個人。」掮客咆哮道。「我把話撂在這兒,接下來有你好受的。」他用手指朝剩下的四個人比畫了一下。「幹掉他們。」
「他?你是說掮客嗎?」
「誰?」
他皺了皺眉頭,語氣中帶著憤怒:「因為我在這些袋子里已經躲了六天了。」他壓制著自己的聲音,讓它盡量不要超過耳語的音量。「我正等著能獨立抓住那個渾球的機會。現在是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然後你就突然冒出來——一切就這麼被搞砸了。」
在朦朧的燈光下,卡珊德拉一路穿過了城門,她發覺,警衛室通道里的衛兵正死死地盯著她——可能這隻是光線的惡作劇?她對這些毫不在意。於是,卡珊德拉將目光轉向了內陸,大概四里開外的地方,有幾處高聳揚塵的崖壁,在它們跟前,還有許多突出的壯觀岩丘。如果那酒館老闆的方向感有哪怕一丁點兒可信度的話,那麼,歷史悠久的佩里涅之泉應該就坐落在那裡。一人一鷹就這麼從平原上走過,秋日的初風掠過了大地,從平原上遍地的陶土坑裡揚起了塵土,沾了汗流浹背的卡珊德拉一身。
劍上的力道輕了一些。「他現在都能憋著不調情,跟人講正事兒了?有點兒意思。」
「我的劍斷了。」布拉西達斯喘著氣說道。
數千人被驚得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是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盯著從舞台的懸架上掉下來的那個人和金屬的奇怪混合體。它搖晃了好一會兒,然後放慢了速度,最終停了下來。
她在旅行中無意間從旁人有關戰爭的談話中聽到了這個名字。「你就是那個斯巴達軍的教頭兼軍官?」
「她來過這裏,對吧?」
「我已經不是斯巴達人了,再也不是了。」她低聲回答。
「德謨斯的姐姐。」許多人在底下竊竊私語。
「密里涅?」卡珊德拉感覺到,抵在她背上的劍鋒已經沒了蹤影。她大著膽子轉過身,想要面對方才還壓著她的人。卻看到安舒莎那張剛才還緊繃著的臉已經換上了一副柔和的神色,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慈愛。
布拉西達斯沒有回答。相反,他盯上了她的列奧尼達斯之矛,看來是剛剛注意到它的存在。「聽你的口音,我猜你來自我的家鄉,但現在我才知道,你確實是斯巴達人……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斯巴達人。」他一面說著,一面收起了抵在卡珊德拉背上的劍。
安舒莎說著,她的臉也因為厭惡而皺成一團。距離她最近的女人聽到這些話之後,便立刻躲到了一旁。「我們這已經有三個姑娘遭了他的毒手,還有兩個——羅珊娜和艾琳娜——被他們綁了去。你知道他們會對抓去的人做些什麼嗎?他會用熾熱的撥火棍把他們的血肉一塊塊燙下來。只有一位交際花逃過了他的追捕。」她看向池邊。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垂著頭坐在那裡。卡珊德拉也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身上的疤痕,還有那兩個已然空無一物的眼窩。
然後,掮客抓住桌子的一頭,向另一邊傾斜。
姑娘們淚流滿面,點了點頭,匆匆離去。她們離去時,口中還說著感激的話語。
「現在這會兒把我當間諜就行。這段時間以來科林西亞一直沒有派使節來到斯巴達,於是元老們派我到這裏來,作為他們的耳目行動,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發現——那個渾賬大塊頭把這座城市當成了他自己的所有物。安舒莎是個詭計多端的賤種,但是這個掮客造成的麻煩比以往任何時候她搞出的事情都多。到現在為止,我都還沒能把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告訴元老們呢。」
卡珊德拉感到胃裡一陣劇痛。
「是夠強力的。」她一面應著,一面又聞了聞周邊的空氣。
「是啊,」安舒莎平靜地答道,「她很快又離開了這裏。」
那人抬起一根手指,示意眾人安靜,然後走向地面上一處鑲著希臘全土地圖的部分,用他軟皮鞋的鞋尖從阿爾戈里斯開始畫線,那條線一路向北延伸,穿過了諸多鄉村,又引向邁加拉狹長的邊境地帶,最後停在了代表沿岸地帶的黑色地磚上,那下面標著一個詞。
「別裝傻。」她一面說著,把劍頂在了卡珊德拉的背上。
「是阿爾西比亞狄斯。」
「嘿,我是斯巴達的人,和你一樣,也是掮客的敵人。」他像是讀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低聲說道。
那人發出一聲尖叫,手指向了他的一個同夥,而被指的那人嚇得目瞪口呆。掮客卻抓起另一個人,把他拖到坩堝前,一把按趴在地上,卻在最後一刻停了手,放開了他。「哈!」他開過了「玩笑」之後,如此咆哮起來。
卡珊德拉慢慢地向上登去,兩手舉起,手心朝上,示意自己的手中並沒有武器。那女人的頭朝著右邊微微側了一下。卡珊德拉就那麼被劍鋒引著,沿著山頂平地的邊緣朝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伊卡洛斯尖read•99csw.com嘯一聲,打算撲下來,卻被自己主人投來的視線制止了。她放眼望去,只見這山頂上還生有幾棵柏樹和樅樹,其餘的地方几乎寸草不生。然後,她的目光停在了中央部分附近那座塗有金漆的低矮古老建築物上。石方和女像柱在那裡圈出了一個小小的方形封閉空間。婦女們在那些柱子下的蔭涼中修補衣服,加工木材,繞著柱子在那裡捉迷藏取樂。然而,當她們看到卡珊德拉的時候,許多人要麼愣在那裡,要麼向後退去——這樣的反應和科林西亞人並無二致。她看見一個小女孩蹲在一隻貓旁邊,撫摸著它的肚子。那女孩身上披著骯髒的披肩,頭髮也是亂蓬蓬一片……那一瞬間,卡珊德拉簡直要脫口叫一聲福柏。然而,當那女孩轉過身來,看見她之後,就直接跑開了。卡珊德拉心中生出了恐懼,生怕福柏再一次動了脫逃的念頭,而她的心房上的斯巴達枷鎖也因此震顫起來。她把指甲刺入手掌,想要消除心頭的無力感。
蒙面人在石廳中大步流星地徘徊,他的長袍也被帶起的風鼓起,不住地飄動。他走到石環中央,然後將上面的罩子一把扯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頓時集中在上面——那件衣服被扯得稀爛,上面還留著乾涸的血液那暗棕色的殘跡。
「我在袋子堆里留了個地方。地面上有一個洞,我一直把它當作廁所,我還帶了一包鹹肉和幾瓶水,以求能夠保持自己的強力。」
卡珊德拉倒吸了一口冷氣。
轉眼間情勢突變,她手中的劍鋒又提到了身前。「全蒙她的教導,才有了今天的我:經受過千錘百鍊之後,現在的我已經是個不屈不撓的女人——或者說女商人好一些。現在的我已經不吃別人打的感情牌了。總之,要我猜,你想知道的是她的去向吧?」
她乾巴巴地笑了笑。我挺喜歡你的,布拉西達斯,但是過於勇敢對於人來說是個弱點。你不知道掮客和他背後的教會有多恐怖。
卡珊德拉放開那人,然後打了個響指,叫伊卡洛斯過來。伊卡洛斯來之前又踹掉了一隻杯子,然後惡狠狠地朝著那酒館老闆探過頭去。那人直接縮成了一團,抱頭痛哭,直到伊卡洛斯蹦下櫃檯,徑自飛走之前,他一直都是這副模樣。
於是,舞台下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人們哭泣著,祈禱著,表達著對他們未知的救世主的感激。卡珊德拉卻絲毫沒有感到驕傲。而且,她還注意到,有一個身影正在人群中向她的方向移動。
然而,最後發出尖叫的反而是那個男人。她們眨了眨眼睛,環顧四周,看到他前面的那個傢伙已經倒在了地上,被如此光景嚇了一跳之後,只見掮客油膩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踝,像個玩具一樣把那人拖在後面。「該燒人了。」那高大的兇徒一面咕噥著,一面把自己的最新一個受害者拖進了碼頭倉庫的主廳里。
卡珊德拉和她一起凝視著那座遙遠的城市。「為了找到我的母親,我什麼都肯做——但是,你得告訴我,這個掮客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不……不!」
「因為他……他今天要回到城裡來。」
「快走,」卡珊德拉指向倉庫的大門,向姑娘們喊道,「回到安舒莎那裡去。」
那個肉墩墩的酒館老闆站起身來,裝出一副剛看到她的樣子,一面還用一塊布擦起了桶子的頂部。「哦,貴安。是要喝酒呢,還是吃點兒什麼?」
「你會告訴我,那個安舒莎和她手下的姑娘們到底躲到了那些破山裡的什麼地方,對吧?」掮客接過他的話頭。
某個教眾從唇間擠出了一聲乾笑。不多時,又有兩個人跟著笑了起來,接著,所有人都陷入了狂喜之中。然而其中一人——那人的體格如同公牛一般,他粗重的呼吸就更像了——他走到了中央,站定,然後伸出雙臂,一副無比光榮的模樣。「她的旅程在那裡就會結束——我差不多該回到自己的家鄉去了。」
布拉西達斯和卡珊德拉現在轉向了掮客。那畜生就站在那裡,活像一頭隨時準備衝鋒的公牛,他手中拿著一支長矛,眼中凶光畢露。卡珊德拉朝布拉西達斯看了一眼,然後舉起一隻手來——上面還留著一隻帶著鐵鏈的鐐銬。布拉西達斯立刻明白了,抓住了上面斷開的鏈條。掮客朝他們衝過來,而他們也一起朝他衝過去。然而,還沒等他動手,兩人就跳了起來,用繃緊的鐵鏈勒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拖著掮客龐大的身軀向後退去——掮客跌跌撞撞地後退,兩步、三步、四步,直到腳後跟撞到了滿是熔鐵的坩堝底部。被束縛的他發出一聲叫喊,在漫到地上的熔鐵中手舞足蹈,每跳一步,就叫一聲,最後,那聲音變成了動物般的呻|吟。那聲音伴隨著肉體的焦味和頭髮燃燒的惡臭,一直持續到了天明。坩堝里的熔鐵和不成人形的肉塊像一個溺水的人一樣,浮上來兩次,最後終於沒了聲響。
卡珊德拉大步流星地走在科林西亞的街巷之間,然而她覺得,自己肺部的負擔卻重了許多。整座城市都被籠罩在神廟中冒出的煙塵之下,加上路旁那些漆色俗氣,且高得離譜的雜院和莊園九九藏書,這裏的景象就更讓人喘不過氣來。卡珊德拉聽說過這座城市:科林西亞是一座和斯巴達結盟的城市,這裏歷來都是一派繁華景象,而且財力雄厚。然而,今日所見,與她之前所聞大相徑庭——這裏的街巷十分冷清。
「你母親從這裏乘著塞壬之歌號出海去了,」安舒莎說,「那艘船被漆得活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而它的目的地,正是席克勒底。」
當掮客把棍子壓在她身上時,倉庫在她的眼中又一次搖晃起來,這一次撥火棍被貼在了她的身側。她感覺到,黑暗正在一點點吞噬她的意識,彷彿是要拯救她,但她搖了搖頭,讓自己保持清醒:她心知如果自己失去了知覺,下一次醒來時,她就會被送到教會的老巢去,或者永遠也不會醒來了。她一面掙扎著,一面還看到掮客從盛著熔鐵的坩堝里拔出了一個剛加熱好的尖頭,然後把它帶到她的臉上。熱氣在一掌之遙的地方就刺痛了她的臉頰和鼻子。當掮客把銳利的白色尖頭抬到離她眼球一指之遙的地方,她便感覺到她的眼睛表面開始乾枯,一種刺眼的疼痛穿透了她的頭骨。「聽著……好好聽著,你會聽到啪的一聲!」掮客欣喜地叫了起來。
掮客沒有理會他,只是像舉起棍棒一樣舉起了手中的撥火棍,於是那人的聲音直接變成了尖叫……接著,掮客就把那鐵棒猛地揮了下去,打爛了那個人的鐐銬之後,又扔到了地板上。那一刻,那人自由了。他就那麼盯著掮客,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就在這時,伊卡洛斯從酒館敞開的前門猛地撲了進來,它尖嘯一聲,讓自己停在了一處櫃檯上,然後在那裡踱來踱去,還不時踢兩下上面的空杯子。
「我們應該派手裡的一支無聲軍出去,到阿爾戈里斯去追捕她。也許她確實迅捷過人,膂力超群,但是以一人之力終究無法抵擋千軍萬馬。」
「好,好,好啊,」掮客看見了躲在那裡的卡珊德拉和布拉西達斯,然後粗聲說道,「看來我還能多得一倍的獎賞呢。」
「那我們就合作好了。等他的衛兵散開再動手——幹掉這個怪物。」他們默默等待著。幾個小時過去了,掮客終於讓他的衛兵都各自散開,只剩下三個人還跟在他身邊。然後,他拿出了一張計劃表,開始仔細研究他們第二天嘗試進入山裡的方法。「越過那處峭壁,從一頭躍到另外一頭,你們同意嗎?」他向最近處的那個人問道。
「那麼,也就是說,你相信的,是背負著這致命血脈的我啰?」
「她已經不在阿爾戈里斯了,」站在中央的人憤怒地說,「她的船是還停在那裡,但是她走的是陸路,而且一個隨從都沒帶。」
嗖,咣!
「她們去哪兒了?」卡珊德拉抓著領子的力道又重了幾分。
科林西亞。
「我們在林子里發現了克莉西斯的屍體。她身上大部分的肉都被狼群咬掉了,所以我們無法判明死因。不過,還有兩個人也駐守在那裡。」他指著教會成員中的兩個新出現的空位。「是被長矛和投石器幹掉的。」
卡珊德拉終於來到了岩壁下,然後直接沿著盤山的小徑向上攀登,這段路上時不時就會有一些擾人的事情發生,搞得她頭痛不已。有一處岩壁極為陡峭,如果掉下去必死無疑,高空的疾風猛地朝她吹來,好像要把她從那些只容指尖探入的凹槽上刮下去。到了山頂之後,卡珊德拉向那裡的平地滿懷感激地伸出了手臂,然後開始發力向上爬去——然而擺在她面前的,還有其他東西——一柄精心打磨的長劍,還有它近在眼前的劍鋒。
卡珊德拉沒有多話,直接俯身越過了那個桶子,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領,把他拽到了自己眼前。這人通身瀰漫著洋蔥的臭味,皮膚上到處都是油汪汪的黑色坑窪。「我走了一天一夜,從阿爾戈里斯來到這裏——安舒莎,也就是交際花們的頭人,到底在哪兒?」
「那你就必須為我做點什麼。」她順著圍牆的開口,朝著遠處的一片朦朧的污點看過去,不過,還是可以依稀辨認出科林西亞的輪廓。「根據傳聞,這個『掮客』不久就會返回這個城市和他的港口倉庫。你要做的,就是把我的家鄉從他的魔爪中解救出來——換句話說,就是要你去幹掉掮客。」
卡珊德拉正沿著一堆穀物袋的頂端爬著,而此時下面的恐怖景象就這麼被她收在眼底。這時,那個汗涔涔的大塊頭把桌子朝著坩堝傾了過去。那瘦骨嶙峋的男人像一隻貓一樣在那光滑的地面上亂抓起來,然後滑進了坩堝里的熔鐵之中,接著傳出的,就是他臨死前的一聲刺耳的慘叫。那大塊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那張滿是悅色的臉被熔流的光映得通亮。他在教會的集會上戴著面具,這樣的行為於他的同僚,可以說是一種仁慈。卡珊德拉心想,原因很簡單,假若沒有面具,他就跟一頭食人魔沒兩樣了:下巴老大,沒有門牙,厚厚的下唇和黑色的鬍鬚上沾滿了唾沫。突然,他把頭轉向了麻袋堆這邊。卡珊德拉猛然吃了一驚,在被發現之前,卡珊德拉從其中的一個小縫裡鑽了下去,藏進了一個又深又暗的角落中。前面的袋子中間有一個豁口,透過它可以看到坩堝周圍的情況。她看著掮客轉過身去,又給坩堝點上了火,她就這麼盯著他的背後,準備找個機會從那豁口上跳過去——好能在他的肩胛骨之間利落地來上一下。她握著長矛的手緊了緊。而站在糧袋前,擋在她和掮客中間的暴徒一共有十二人,他們手中都拿著釘鎚和棍棒。這些人是可以解決掉的,她告訴自己。別傻了。不多時,她得出了這樣的結論。read.99csw.com
四人應聲向前衝去,羅珊娜——正奔向大門,奔向自由——猛地拽起了一根繩子。一堆穀物立刻就從上面的筒倉里墜下來,而迎面而來的兩個衛兵就這麼消失在了傾瀉而下的糧食之中。此時還剩下兩個嘍啰,卡珊德拉擋下了其中一人的攻擊,將她的長矛刺進了他的腹部,然後轉身面向最後一個,那人扔下了他的武器,逃走了。
那被鎖住的人開始抽泣。「我不能。只有這件事我是斷然不能做的,這座城市裡也不會有這樣的人。背叛她就是背叛阿芙洛狄忒,那可是對諸神的大不——」
「你能給我們帶路么?」
「你同意嗎?」他向下一個人問道。
卡珊德拉的思緒又回到了蓋亞之窟中——回憶起那個易怒的畜生,他用滾燙的撥火棍燒掉了一個可憐蟲的眼睛。然後她意識到,自己已經確切地知道了掮客的身份。「要麼是我殺了他,要麼是我為此丟掉性命。」
「沒錯。」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挺直身子。
那人縮了一下,又開始盯著自己的腳,好像在盤算著要再藏起自己的身形。
「誰派你來的?」安舒莎厲聲問道。
「他是個嗜血的惡魔。體格像公牛一樣健壯,不過比起公牛來,應該還是他更強壯些。」
卡珊德拉注意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蘑菇味。「你說你在這裏躲了六天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
「去你的。」卡珊德拉冷冷地說。
當牢房的門被再次打開時,她們兩人都嚇得發起抖來,目不轉睛地望著門口,卻只見一根蘆葦被巧妙地插在了門閂上——這樣這道門就鎖不上了——然後就那麼朝著地面懸在那裡。兩人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廊道里的那個身穿皮甲、背負武器的女人。她快步跑到她們跟前,然後蹲了下來,對她們說:「走,朝大門去,記得別鬧出動靜來。想個辦法儘快逃到山上的泉水那裡。」
「那個巨頭——我們叫他『掮客』,以前在安舒莎治下的街道現在都歸他管了。安舒莎有時也可以說是心黑手狠,但要比狠辣的話,沒人能比得過……他。許多人已經見識過他的怒火了——他拿走了我存在這裏的所有銀幣,接著他還會來取走我的腦袋——肯定是這樣的,一定是的。」
「樂子都不長久啊。下一個我該燒誰呢,嗯?找個婊子來嗎?」掮客咆哮著,盯著他那群嘍啰中的一個。「沒準下一個就要從你們裏面挑呢!」
令人眩暈的白光從卡珊德拉的眼前退去——掮客從卡珊德拉的跟前轉過身去,開始應對身邊的威脅,於是熱氣消散了。雖然她依舊是半盲狀態,但她還是聽到了打鬥的聲音,還有掮客的吼叫,然後就是鎖鏈被剪掉的悶響。「快起來!」布拉西達斯一面吼著,一面拉著她的胳膊,把她從桌上拽了下來,又把奪回的半截矛塞到了她的手裡。她一下子明白過來:羅珊娜和艾琳娜並沒有聽她的話,從這裏逃出去。相反,她們那飽受苦難的靈魂燃燒了起來,驅策著她們與這些惡棍搏鬥。掮客身邊還剩下六名衛兵。卡珊德拉跳過去,用長矛從一名衛兵的身側刺了進去——那人方才還被一位姑娘牽制住了——然後轉過身來,利落地將另一名警衛的小腿砍成了兩截。
就在這時,一位演說家大步走上舞台,告訴大家,這座城市又一次自由了。台下一片混亂,許多人對此表示懷疑,四處尋找證據,想要搞清這是不是什麼精心設計的詭計,是不是那個畜生用來清除異己的陰謀。
布拉西達斯又殺掉了兩個衛兵,然後和卡珊德拉背靠著背,與剩下的四個兇徒,還有首惡「掮客」對峙。
「這都是過去時了。」卡珊德拉說。「我的家庭像我的長矛一樣,已經支離破碎,流落在希臘各處了。」布拉西達斯捏著他的下唇,陷入了沉思,然後搖了搖頭,他臉上的愁苦又加深了幾分。「他們說的有關那個晚上……在忒格托斯山上發生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信。」
「安舒莎。」卡珊德拉說道。
「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裏面嗎,布拉西達斯?」掮客笑出了聲,用手指指著現在已經被掀開的麻袋堆。「我能聞到你的味道,還能聽到你的聲音。但是,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兒殺了你呢?啊,是的,我喜歡讓我的獵物帶著希望死得更難看一些。你看。今晚我就要把你的腳踝綁住,然後把你吊起來,頭還要浸到熔鐵池裡。眾神可鑒,我都等不及要聽到你向我求饒的聲音啦。」他一面說著,一面拍打著嘴唇,還笑出了聲。
掮客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他把那燒得通紅的撥火棍按到了她的大腿上。隨之而來的就是無以名狀的疼痛。極九-九-藏-書度的痛苦折磨著她的心神。她聽到一聲尖叫,卻幾乎沒有意識到,那是她自己的聲音。當她開始抽搐,她聽到腳鐐發出響亮的鋃鐺聲,也聞到了自己的肌膚被灼燒的可怕臭味,還有口中瀰漫的腥甜味——舌頭被咬得太用力,已經滲出血來。
卡珊德拉感覺到一股冰一般的寒意從她的身上掠過。她和布拉西達斯對視了一眼,然後,掩護著他們的麻袋被扯掉了,而掮客手下的另外九個人也正朝他們所在的方向咧嘴笑著,他們都已經張弓搭箭,瞄準了兩人。
「牢里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羅珊娜說。她四下環顧骯髒的牢房,望著其他人坐過的地方——後來他們就一個接一個地被這樣拖了出去。「下一次,就該輪到我們中的一個了。我們再也沒法活著見到安舒莎了。」
接著,掮客抬頭朝著糧袋中間看去。
「我問你呢,布拉西達斯。你贊成我的計劃嗎?」
艾琳娜伸出一隻手來,緊握著羅珊娜的手。當那沉重的腳步聲慢慢接近,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她們盯著坐在對面的那個瘦骨嶙峋的人。他和她們也是同樣的面貌,也是滿身臟污,遍體鱗傷。那腳步聲伴隨著沉重的呼吸緩緩接近她們。聲音越來越大……然後,一切都突然歸於寂靜。只聽咔嗒一聲,牢房的門伴著吱呀聲被打開。這兩個女孩抱在一起,緊緊地閉上眼睛,想讓她們這最後幾分鐘共處的時光儘可能有意義些,然後就在那裡等待著掮客那肉乎乎的手把其中一人拉走。
一陣沉默從黑暗中掠過。
卡珊德拉就在那裡注視著他們,看著掮客向他們交代第二天的安排:一部分人去敲詐勒索,用武力威脅那些欠了保護費的人……另一隊探子要到山裡去,尋找神殿交際花的首領安舒莎。他沒完沒了地絮叨了幾個小時,卡珊德拉覺得,自己的眼皮已經開始發沉。她從昨晚開始就沒睡過覺,就這麼連夜趕到了科林西亞。現在她感到是四肢酸痛,飢腸轆轆。為了提神她把指甲嵌進了手掌。記憶中母親的聲音響起:猶豫只會將你推入墳墓!你必須採取行動,不然就只會越來越軟弱。不管面前有沒有十二個衛兵,現在不做的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我們會找到安舒莎和那些所謂聖婊子的。他們會為你賣命,不然就把她們燒成灰。」
那人又嗚咽了一聲,終於做出了回答。「那些人已經全都離開了。她們已經拋卻了至高神廟,她們不願冒著風險繼續待在這裏。」卡珊德拉皺起了眉,那些交際花可是備受尊敬。畢竟她們可是神廟挂名的女主人,是受神明護佑的存在,這些人的教育程度甚高,生活條件大多數時候也十分優越。除非城中再無旁人,不然她們是絕不可能被趕出城去的。
「別傻了。要是真讓你得了手,我們就都死定了。」一個男人在後面低聲說道。
「她們在佩里涅之泉。」那人從嗓子眼裡擠出了這樣的回答,說著還抬起手指向了南面。
倉庫中心的房間伸手不見五指,因熱度而扭曲的空氣中彌散著橙色火花的濃煙散發出的惡臭。掮客撥了撥坩堝,然後從裏面拿起了一根鐵棒,棒頭已經燒得滾燙,而他就在那裡看著滴落的熔鐵,一副陶醉的模樣。那個瘦骨嶙峋的人被綁在了桌子上,當鐵棒在他臉上移動時,他抽搐著,尖叫著。接著,一滴熔鐵滴落在這個人的臉頰上,滴入了他的肌肉里,嘶嘶作響,然後深深地燒進了他的頭顱之中。他的尖叫聲令人不忍入耳。掮客不為所動,只是一把抓起他的腦袋:「閉嘴,你這條狗——你號得我頭疼。」
「是的,主人,」衛兵答道。
「為什麼這麼做?」
「布拉西達斯。」他低聲說。
「我不認識,也不想認識掮客。我是來找安舒莎的。」
卡珊德拉轉過頭,發現一個年輕的黑皮膚男子也躲在這裏,而且就在她的身後。這人英俊極了,臉上蓄著鬍鬚,還留著長發。然後,她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紅色斗篷,這說明他並不是掮客的人。
「我就是安舒莎。」
「我母親很久以前就從斯巴達逃走了。她出逃的時候用的名字應該是密里涅。」
……然後一段冰冷的鋒刃就頂在了她的腰間。
卡珊德拉蜷起身子,做好了衝刺的準備。她扭動了幾次臀部,然後將視線鎖在了掮客的背上。他就是她的目標。殺了他,其他人就會,或者至少可能立時作鳥獸散。她咬緊牙關,將疑慮從腦中清了出去,然後繃緊神經,準備從麻袋堆里跳出去……
就在此時,卡珊德拉看到了一些東西:在白茫茫的熱浪中,她看見有什麼在掮客這一眾人後面移動著。艾琳娜和羅珊娜——兩人都帶著滿身的疤痕和淚跡,爬到了這裏。只見兩人像豹子一樣一躍而起,朝其他人發動了攻擊,一個從後面捅穿了衛兵的身體,另一個用棍子打破了衛兵的腦袋。在其餘的人反應過來之前,她們又擊倒了十二人中的兩人,顯然,這些時間足以讓布拉西達斯自救了。只見斯巴達人從長矛的包圍網中跳起來,一面跑著,一面順手割斷了手腕上的繩子,他抓起一柄長矛,順勢撕開了持矛人的喉嚨,又將另一個人踢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