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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是的。我會幫他洗澡。這是我能為他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之一。你應該去休息。我們的大多數幫工都已經死了,所以這座別墅已經是一片破敗,無人打理的狀態,不過,你們也別客氣,請自己去儲藏間里弄點酒和麵包來吃吧。我今晚會準備一頓正餐。你會跟我們一起用餐的,對吧?」
卡珊德拉只覺如釋重負的感覺像一股清涼的疾風一般,從她身上飛掠而過。「很好。」她回答的時候,卻也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傭兵做派。
輕柔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奴隸拿著一盆熱氣蒸騰的水和一堆布走近,他向阿斯帕西婭微微鞠了一躬,然後進入了卧房。希羅多德和蘇格拉底迅速找借口走出了房間。
「沒有警衛?」卡珊德拉自言自語。
「你找到希波克拉底了嗎?」阿斯帕西婭問道。
「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卡珊德拉當先從舷板上走下來,環視著港口。然而在那飄蕩的霧氣中沒有半個人影。她抬頭看了看海港的城壁。卻只見上面的幾個哨兵也穿著破爛的衣服。
「阿利克西歐斯,不。」卡珊德拉低呼,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德謨斯不為所動,只見他胳膊輕輕一抽,霎時間血光四濺,伯里克利的長袍也染成了一片血紅。他本就血色黯淡的身體一轉眼就變成了灰色。德謨斯放下屍體,站了起來,他那白金相間的盔甲上布滿了鮮血。
一聲叫喊破霧而出,將她的聲音蓋了過去。那聲音從衛城高處傳來,只有被他殺的人臨死之前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卡珊德拉集中精神,調動自己敏銳的五感。然後,她把福柏放在地上,用斗篷蓋住了她的遺體,站起身來。
「除了在港口和少數在城牆上巡邏的人外,我沒有看到任何武裝人員。」希羅多德說。
「暫時結束而已。」卡珊德拉沉思著,她知道史坦托爾不會輕易收手。
「他的行動難以捉摸,就像一隻狂暴的獵犬,在那裡亂吠亂咬。」
「走,快走!」她對蘇格拉底、阿斯帕西婭和希羅多德大喊,自己擋在了他們和德謨斯以及那些教眾中間。當他們穿過神廟那堵未完工的牆面上的縫隙時,她和德謨斯就在那裡開始了拉鋸戰。
希羅多德從她身邊走過。「我在那條船上已經待得夠久了,我會跟你一起走。另外……有些事情看來非常不對頭。」
卡珊德拉看到了那個說話的人——不,說他是床上的一堆憔悴不堪的枯骨都不為過。薄霧從陽台開著的百葉窗里翻卷而入,在微弱的光線下,她看到那人只剩下一束薄薄的稀鬆頭髮,鬍鬚也邋遢不堪。卡珊德拉心中疑惑:蘇格拉底為什麼和這麼個陌生人坐在一起?為什麼阿斯帕西婭會坐在這個病人身旁,還那麼親切地撫摸著他的頭呢?
她們在花園裡捉起了迷藏,福柏躲到了霧中,躲到了樹籬後面,卡珊德拉口中學著獅吼在後面追趕,兩人的笑聲在荒涼的衛城上空回蕩。到了晚上,她們聚集在伯里克利的卧房裡,吃了一頓麵包、橄欖和烤鯉魚組成的正餐,屋裡還有蘇格拉底、希羅多德和阿斯帕西婭,他們給卧床的伯里克利餵了一碗淡淡的湯。在燭光下,希羅多德講述了他和卡珊德拉旅途中的故事,福柏依偎在她身邊,不想放過每一個細節。卡珊德拉吻了吻福柏的頭,然後躺下來,睡在奴隸區的一張床上。
「新的政權已經佔領了雅典嗎?」萊薩喘著氣,眯著眼睛向遠處望去。
「雅典?」另一個人問道,而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
「告訴我,福柏沒有染上這種病。」卡珊德拉脫口而出。阿斯帕西婭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撫她。「福柏現在很好。她正在別墅的院子里玩呢。」
這個問題讓卡珊德拉吃了一驚,有一件事卡珊德拉一直無法確定:那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她提出自己的個人問題,這個問題是否會受到重視。但她意識到,這樣的話題轉換也許也是對方所樂見的。
「伯里克利在神廟裡!」一個貪婪喑啞的聲音——這是殺手特有的聲音——如此說道。「這裏還有其他教眾?」隨之而來的便是靴子觸地的悶響。卡珊德拉的心瞬間涼了個透。她低著頭穿過衛城,看到一個衛兵側身躺在那裡,他已經被開了膛,還在那裡抽搐著。地上還有一個衛兵,一根繩子緊緊地纏繞在他那滿是瘀青的脖子上。她來到未完工的雅典娜勝利神廟前,從還沒建好的灰泥后牆和木質腳手銜架之間穿過,然後卡珊德拉探身看向裏面:三處已經完工的藍漆牆壁和畢剝作響的火盆的霧氣升騰起來,遮住了視線。蘇格拉底,希羅多德,還有阿斯帕西婭都站在跪著的伯里克利周圍。這位雅典的領導人凝視著褪去金裝的女神雕像——黃金都被拿去充當戰資了。兩名身材魁梧的衛兵站在廟宇門口。卡珊德拉鬆了一口氣。
「傭兵?」蘇格拉底發現了她,開口問道。
「不,不,不……不……不!」
卡珊德拉在船舷旁站了好一陣read.99csw.com,凝視著天邊。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阿斯帕西婭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她盯著自己過去的家園漸漸淡去的輪廓。卻沒有流淚,她身上散發的,只有冰冷肅穆的怒意。她心中抑壓悲傷的牢籠顯然十分堅固。她一邊朝著阿斯帕西婭走去,一邊在心裏組織安慰的話語。然而,阿斯帕西婭卻先開了腔,她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看卡珊德拉。
「你還欠我一筆債呢,傭兵。」中央的人尖聲說道。
卡珊德拉擔心,他們可能被巴爾納巴斯說的那種說不好是真是假的海魔盯上了,不過,等到那流離的清涼霧氣散去之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比雷埃夫斯港的石塔和碼頭。卡珊德拉、巴爾納巴斯和希羅多德凝視著碼頭。即便是從他們的距離看過去也是一片荒涼:那裡沒有了忙碌的商人和急忙趕路的奴隸,也有各種嘈雜的聲音,除了遠處傳來的那帶著哀意的鐘聲之外,四下都是一片死寂。馬車都胡亂地停在那裡,好像被匆忙拋棄了一樣。還有些車輛已經翻到了一邊,裏面的東西都灑了出來,有一部分已經被搶走了。接著襲來的便是一股異味——一股腐敗的惡臭撲面而來。
卡珊德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給我活下去!」
女孩停了下來,抬頭看著卡珊德拉,臉上滿是興奮。「卡珊?」
「福柏!」
「他說過治愈這種疾病的方法嗎?」
「別看太久了,傭兵。」巴爾納巴斯建議道。「有一次,我盯著霧看,生怕撞上礁石。那次我連著熬了三天三夜。根本不敢合眼。當時,我就看到了那些東西:它們就附在我害怕撞上的岩石上。但是——唉,它們實在是太漂亮了……還唱起歌來——那聲音就像蜂蜜一樣甜美。我差點兒失去理智,把船駛向那些該死的礁石……就只為聽它們那甜美的歌聲,在那裡飽飲它們的目光……」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天空,眼中充滿了淚水。
卡珊德拉看見前面有什麼東西——霧在翻滾。接著她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高大的身影。
「是的。」第一個發話的人說道。「那麼,你們覺不覺得,現在正是給這座著名的古老城市的衛兵換崗的時候啊?」
他們來到市區,發現了更多樣貌瘮人的屍體——市集的每一個角落裡都堆滿了死人。還有臉上矇著布,慢悠悠地拖著自己的身軀走來的男男女女——他們的到來為這裏的死人堆帶來了新的屍體。這裏的臭氣太濃,現在卡珊德拉不得不把斗篷扯過來,捂住自己的口鼻,希羅多德也這麼做了。
就在這時,萊薩剛好從他們旁邊走過。「哈,我還記得這事兒呢。那會兒你都睡著了,我們還循著你指的方向航行,到頭來我們差點兒就撞到了礁石上!」
阿斯帕西婭的眼睛眯了起來。「席克勒底群島?!」一艘船哪怕在那裡的海面上航行幾年之久,都還能找到新的島嶼啊。「是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按照你的要求回到這裏的原因。我猜,你應該能給我提供一些指引吧?」
他們從流離的霧氣中穿過,一路摸到了別墅里。這裏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四下了無生氣,空氣中瀰漫著用爐子化開的甜蠟散發出的膩人香味,而瀰漫全城的死臭就被掩蓋在這氣味之下。他們的腳步聲在宴會廳中回蕩著,接著,兩人爬上了二樓。最後才聽到了生者的低語——聲音是從一間卧室里傳來的。
卡珊德拉轉過身,迅速穿過卧房和樓梯,然後跑到了花園裡。她在福柏面前穩住身形,開始結巴起來:「我……我……」她心裏有一堆表達愛意的蜜語想要大聲地喊出來,然而很久以前,斯巴達的牢籠上那些早已閉合的鐵條把它們都鎖死在了裏面。然而當福柏上前,躍入她的懷抱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卡珊德拉站起來,舉起小丫頭,高興地晃來晃去。
所有的人都轉過身來,看向卡珊德拉。她翻過一堵未完工的牆,走了進去。「還有殺手逍遙法外。福柏被謀殺了,而且——」
卡珊德拉沉默了,停下了腳步,希羅多德也停在那裡。前方,霧氣的大幕終於被拉了開來:她所看到的路旁的輪廓並不是簡陋的棚屋。那些搖搖欲墜的「避難所」不見了。出現在那裡的,是堆得密密層層的屍體,在霧中目力所及之處,儘是如此景象。這裡有數以百計……不,數以千計的屍體。有些是士兵,但大多數是普通人和動物,兒童,老人,母親,狗和馬。他們灰色的臉龐一片獃滯,眼睛要麼已經乾枯皺縮,要麼就被烏鴉啄了去;下頜懸垂,皮膚破裂,有些地方已經腐爛,或者布滿了顏色刺眼的膿瘡;肢體和頭髮上滴下的膿液和血,還有滲出的排泄物接二連三地流下來。他們走得越遠,這些屍堆就變得越高,活像城牆一般——而且幾乎堆得和長牆一樣高——就那麼排列在視線所及的那條路上。蒼蠅的嗡鳴震耳欲read.99csw.com聾。食腐的老鷹在最上面的屍體上大快朵頤,在那裡撕扯著那臭氣熏天的腐肉。
「斯巴達人的圍攻已經結束了。」希羅多德低聲說道。
福柏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你錯了,老朋友,」蘇格拉底平靜地說,「如果一個人因拯救他所愛的東西染上了疾患,那麼,這到底是失敗的象徵,還是用來證明他的愛之力的試煉呢?」「等到這卑鄙的瘟疫奪去我的生命時,我會懷念我們曾經暢談過的一切。」伯里克利說著,拍了拍蘇格拉底的手。
一個駝背的女人把一個年輕女孩的屍體扔到堆里,然後抽泣著,拖著步子走開了。
她點點頭。
卡珊德拉慢悠悠地往前走。福柏?她突然很擔心福柏,想知道她現在怎麼樣,有沒有受傷。禁錮著她的心的樊籠開始顫抖,火焰也升騰而起。「待在船上。」她過身去,沖從欄杆上望著她的巴爾納巴斯喊道,而伊卡洛斯也沒有飛起,只是坐在他的旁邊。
「雅典娜會賜予我力量的。」
「疾病,是的,你說得有道理。」希羅多德悲傷地答道。「斯巴達人無法擊破伯里克利建造的堅固城牆。反而是這種瘟疫在這道牆的內部蔓延開了——這是太多人在過小的空間里擠了過長時間的結果。斯巴達人已經走了,但真正的敵人現在卻在街上橫行。」
「我愛你,卡珊。」福柏低聲說,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在黑暗中,卡珊德拉的嘴唇嚅動起來,做出了自己的回答,聲音卻被壓在了喉嚨裏面。
福柏!卡珊德拉心裏倒抽一口涼氣,一時間把那具屍體錯認成她那親愛的小姑娘。
第二天早上她們醒來后,霧變得更濃了。吃完一頓清淡的酸奶和蜂蜜搭配的早餐后,福柏走進了花園,而卡珊德拉又和其他人坐在伯里克利的床旁。他談到了未完成的事,他的朋友們試圖安慰他,讓他不要太過擔心。但伯里克利態度堅決。「有件事我必須做:帶我去還未完工的神廟,可以嗎?也許我可以和雅典娜談一談,請她指點我。」「我擔心你撐不住啊。」阿斯帕西婭急忙回道。
卡珊德拉獨自一人坐著,嘆了口氣。她感覺到眼前的霧和病入膏肓的伯里克利像鉛塊一樣壓在她的心口上,卡珊德拉感到自己如墜深淵。但是,就像昨天一樣,她聽到了外面輕快的腳步聲,咯咯的笑聲,還有樹籬的沙沙聲和福柏的喊聲:「這次你永遠找不到我了,卡珊。」
「我們是不是忘了,我們當中還有一個比掮客更兇猛,而且頭腦也很敏銳的人了?」
「現在啊,我們每三個人中間,就有一個人躺在這些白骨堆上。我是家裡剩下的最後一個……我感覺到,自己體內的熱度也在上升。我拜託我的鄰居,假若我也就這麼去了,就把我也扔在這屍堆上,但他自己也已經虛弱不堪,精神恍惚。我們的軍隊因這種疾病而癱瘓,到現在,連雇傭兵和同盟城邦的軍隊都不肯到這裏集合——這場瘟疫不會放過任何人的。」她說著,嘆了口氣。
卡珊德拉慈愛地撫著她的頭髮。「我的旅程還沒有結束。」然後她就看見,福柏的臉皴了起來。「現在說這些還早。我們一起玩吧!」
「出海吧。」她向巴爾納巴斯懇求道。「快!」
他舉起一隻手告別。「生命又是什麼呢,不過一種幻象罷了!」在霧氣和距離隱沒了他的身影之前,他如是答道。
「等一下,」她喊道,「在那兒別動!」
「所以,讓我們派德謨斯去改變雅典的命運吧。正好,他還可以去跟自己的姐姐打個照面。她沒法打敗他——事實上沒人能做到這件事情。她要麼加入我們的行列,成為他的替代品,要麼就在那裡丟掉性命……」
「不。」卡珊德拉看到一些死人身上的膿瘡之後,反應過來。「情況比那還要慘得多——是瘟疫。希波克拉底預見到了這一點。」
一提到衛城,卡珊德拉和希羅多德的視線就轉向了一道細細的灰色光束——那道微弱的光只勉強穿過了霧氣——原本光鮮無匹的帕台農神廟和那尊高大的雅典娜的銅像是雅典娜勝利神廟背後參差不齊、尚未完工的牆壁。更糟糕的是,他們也看到了成群蒼蠅和禿鷲在更多的屍體堆上方盤旋著。他們希望這位婦女一切安泰,然後他們爬上了那段從岩石中切割而出的樓梯,來到了衛城的高地之上,靠近伯里克利別墅的位置。
「福柏?」她叫了起來,挺直身子,朝它走過去。但當卡珊德拉走近時,這個身影又消失在霧中。然後她停了下來,盯著面前地上的小小屍體。那裡有好多血……都是從福柏胸口的致命傷中流出來的。女孩的眼睛獃獃地盯著她,朝她伸出一隻手。卡珊德拉跪下來,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撕成兩半,心上的囚籠也開始扭曲,破碎,而籠中那名叫「愛」的東西變得灰暗腐敗,接著便轉化為無盡的悲傷。
他向卡珊德拉撲過去。他的速度太快,她只得迅速向後仰倒,read.99csw.com躲開了他的攻擊。接著卡珊德拉又迅速站了起來,躲開了他揮劍使出的一記掃擊。
「我們找伯里克利和阿斯帕西婭談一下,然後就離開。」當他們穿過灰濛濛的薄霧,沿著長廊出發時,她回應道。在濃霧中,她覺得自己可以看到前面道路兩旁的巨大形體的虛幻輪廓。難民的棚屋,她覺得應該是這樣的東西。從那個方向傳來了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蒼蠅的嗡嗡聲和悲惋的頌唱聲,還有哭聲的組合。「他們之中肯定有人知道我該去席克勒底群島的哪一處尋找我的母親。如果我要把這些島嶼找個遍的話,要花很多年。我不能讓巴爾納巴斯和他的船員跟著我去——」
「這話沒錯,」挑起話頭的教眾說道,「不過,也正因為如此,這次便是我們利用他取得儘可能大的成果……或者找人取代於他的機會。他的姐姐似乎在科林西亞找到了些線索。然後她就花了整個冬天在塞克拉迪斯群島的海域上航行,在那裡徒勞地尋找著她的母親。那裡有無數的島嶼,無數的城鎮,城邦同盟,海盜。現在為止,她仍然不知道密里涅的下落……或者說,我們把她困住了。就在這時,她回到了雅典,跑回伯里克利和他的附庸那裡,去聽取他們的意見了。」
希羅多德和蘇格拉底扶著伯里克利站了起來。現在的他,儼然是一具會動的骷髏,他的睡衣像風帆一樣掛他身上,他的軟拖鞋看上去出奇地大。他們執著伯里克利的手把他從卧房裡領了出來。阿斯帕西婭穿上斗篷,與卡珊德拉的眼睛對視。「我要去和西尼亞談談。在這裏等我。如果有答案,我會找到的。」
「你母親呢?你找到她了嗎?」
他的劍向她的肩頭和後背砍去,劍鋒劃開了她的皮膚,撕裂了她的三頭肌,身體的一側噴出了溫熱的鮮血。她叫出了聲,踉蹌著向後走去,然後終於舉起了手中的斷矛。
「你是不是不再需要她了……你的旅程結束了嗎?」福柏滿懷希望地問道。
「沒有。我去阿爾戈里斯的旅途上只和一個教會裡的婊子幹了一仗。別的什麼都沒幹。在科林西亞也是——但至少在那裡,我找到了一條確鑿的線索。我的母親似乎是乘坐一艘名為『塞壬之歌』的船從那裡啟航的——一艘漆著火焰紋樣的船,而這艘船的目的地是席克勒底。」
「時機已到。」其他人齊聲說道。
「伯里克利?」卡珊德拉叫出了聲。
他們小心翼翼地沿著這條路前進,提防每一隻旁逸斜出的腐手或者爛腿。
「我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你的母親到底在什麼地方了。」
那個戴面具的人把一根鐵撥火棍扔了下來——那根長物已經冷卻,而且變了形。「掮客被幹掉了。」暗室里的所有人都在盯著那根鐵棒看。
「明天,我們可以再玩一次嗎?」福柏說,她的聲音被埋在了枕頭裡。「當你在阿爾戈里斯與一支綿羊部隊打仗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行動了。」卡珊德拉微笑著回應——希羅多德加入了一些奇妙的細節,好哄這孩子開心。現在她已經斂去了笑容,凝視著黑暗。阿斯帕西婭已經安排好了,上午她會和她的朋友西尼亞談一談。如果走運的話,她想要的答案應該很快就會揭曉了。「明天我就得走了。但在啟航前我們可以有時間找點樂子。」「好。」她說著,抱緊了福柏。
巴爾納巴斯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但此時萊薩已經爬上了桅杆。
接著,德謨斯跨過他們的屍體,走進了神廟。他通身都閃著白色和金色的光芒,臉龐因惡意而扭曲,手中旋著的一對長矛不多時也被扔在了地上,只聽唰的一聲——那是金屬和皮革摩擦的聲響——德謨斯拔出了自己的短劍。他大步走到伯里克利跟前,劍刃橫掃過去,把蘇格拉底、希羅多德和阿斯帕西婭都逼退到一旁。幾個面具人在德謨斯身後站成一排,揮舞著手中的長矛。德謨斯蹲在地上,用一隻有力的手臂扼住了伯里克利的脖子。他抬頭望著希羅多德、蘇格拉底、阿斯帕西婭,最後是卡珊德拉的眼睛。「我要毀掉你創造的一切。」他在伯里克利耳邊低聲說。然後就把刀刃橫在雅典將軍的脖子上。
卡珊德拉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去,視線又回到了霧中。不多時,那灰色的大幕拉開,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便是阿提卡的鄉間地帶。卡珊德拉凝視著眼前的景象:和以前一樣,原本是莊園和農場的地方都被夷為平地,只留下遍地的灰燼還有傾翻的石塊……然而,那些猩紅色的營地也無處可尋了。
他們邁著自信的步子朝她走去,他們認為這次志在必得。卡珊德拉盯著他們,眼淚都乾涸了。她站起來,帶著怒火奔向他們。她舉起一隻手,她的護腕里的小刀射入了最左邊的面具人的眼窩裡。被射中的人抖了一下,然後倒下了。她跳過去,踢掉了殺死福柏的人手裡的斧頭,然後把列奧尼達斯之矛刺進他的鎖骨,又把它read•99csw•com深深地戳了下去。他痙攣起來,跪在了地上,然後吐出了黑血。卡珊德拉接著轉過身,用自己的護腕擋下了第三支矛的攻擊,然後反手一刺將她的矛從下巴戳了進去,那人的腦漿從上面的開口中噴濺而出。她把手上的矛拔了下來,把屍體踢到樹籬里,然後又一次單膝跪地,回到了福柏身旁。她氣喘吁吁地抬起福柏的遺體,抱著它。又在荷包里摸索著,把卡拉拿了出來,塞到了福柏那還有溫度的手掌里,然後讓那小小的手指攏在了它的周圍。「對不起,我沒保護好你。」她彎下腰去吻女孩的額頭,然後舔了舔自己乾澀的嘴唇,克服了心中萬難,說出了她很久以前就發誓不再說出的字句。
卡珊德拉心知德謨斯說得沒錯。她確實贏不了。她從那堵尚未完工的牆裡退了出去,德謨斯也大步上前,追上她,然後她揮動斷矛,用渾身的力氣向腳手架的一處承重木樁上砸了過去。隨著一聲脆響,還有隨後而至的倒塌聲,整個平台和柱子坍塌了,大塊的石頭滾下。灰色的塵土四處飛散,比霧氣還要厚重。卡珊德拉轉身逃跑,聽到了身後德謨斯的怒吼。他用盡全力向前衝刺,從一堵高聳的牆壁上跳到了一處市場建築的屋頂上,然後跳下來,落到了滿是屍堆的市集之中,卡珊德拉沿著通往比雷埃夫斯的街道一路狂奔,最後終於爬上了艾德萊斯提亞號,希羅多德幫著她登上了甲板,而阿斯帕西婭也在那裡。
伯里克利賢名遠揚,不過從這番交談中明顯能看出來,阿斯帕西婭和他一樣聰慧機變。也許還要更勝一籌?卡珊德拉默默地想。
「如果說肉體力量的話,也許確實如此,但是要說智謀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另一個人說。
「這麼多年過去了,姐姐,你還是這麼弱,」正當卡珊德拉準備把列奧尼達斯之矛從皮帶中抽出來時,阿利克西歐斯如此咆哮道,「這裏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那聲音十分清脆,足以剪斷那些鉛墜上的繩子。卡珊德拉想起了自己許下的再玩一次捉迷藏的承諾,心中的火焰又燃燒起來。她站起來,飛奔下樓,不緊不慢地跑到外面,走進霧蒙蒙的花園。她衝進樹籬迷宮,俯下身,發出低沉的獅子叫聲,昨天這聲音惹得福柏笑個不停。但是這次她怎麼沒有笑出聲?「她一定藏得很好,」卡珊德拉心想。她躡手躡腳地向前走去,抓住一根長長的樹枝搖了起來。平常這種時候,福柏早就笑出聲,然後從她藏身的地方跑出來。但是……這次回應卡珊德拉的只有虛無。
「是卡拉保護了我。」卡珊德拉重複說著之前的事情,順手把玩具木雕從她的包里拿了出來。
卡珊德拉沒有回答,然而沉默已經足以表達一切。她以為會看到阿斯帕西婭眼中的淚水,但是阿斯帕西婭卻依舊一副冷淡的模樣,站在那裡死死地盯著她。有些人會用最奇怪的方式來抑壓悲痛的情感。卡珊德拉想到。
不多時,萊薩在大霧籠罩的桅杆上的某個地方喊了起來。巴爾納巴斯把他的信號轉告給了其他的船員,艾德萊斯提亞號在那裡晃了晃,然後停住了。
希羅多德和蘇格拉底驚恐地尖叫起來。而阿斯帕西婭卻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阿斯帕西婭的頭慢慢地晃了晃。「我怕是沒什麼可以告訴你的了。但是有一個住在普尼克斯山坡上的女人倒是曾經在那片地方航行過。那個女人叫西尼亞。她可能認識你所說的那艘船。我會和她談談的。」卡珊德拉點頭表示感謝。
船在槳的推動下駛離了碼頭。當它離開的時候,卡珊德拉看到霧中有一個奇怪的豁口,從那裡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普尼克斯山上的情況。一隊人馬正邁上大理石台階,這群人通身都是銀白色。即使從這個距離,眾人也能看到他們領袖的模樣,他那火紅色的頭髮乍看上去好似一根火把。
卡珊德拉的腦中閃過了之前發生的一切。然後她在碼頭上發現了一個孤零零的人影。「那是蘇格拉底么?」她朝巴爾納巴斯走去。「我們必須掉頭回去。」
一群市民從附近匆匆走過,從市集廣場上直直穿了過去。
「諸神啊!」巴爾納巴斯咕噥著,然後找了塊破布,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阿斯帕西婭站起來,準備離開房間。當她走出去的時候,和卡珊德拉交換了眼神。卡珊德拉明白她的意思,於是跟著她走到了屋外,來到了走廊里。現在走廊上只有她們兩個人。
「克勒翁,」希羅多德眼見著那支銀白的軍隊在衛城四處擴散開,抱怨道,「誰抓住伯里克利喪命的空當都好,怎麼就偏讓這個紅眼猴遇上了呢?」
「你贏不了的。」德謨斯啐了一口,又沖她攻了過來。
「他是我們這群人里最強的。」有人說道。
「不過,德謨斯並不能算是我們真正的夥伴,對吧?」
「死了多少人?」希羅多德指著這裏的屍堆,向那駝背的女士啞聲問道。
「長牆本應為我們帶https://read.99csw.com來……救贖。」那虛弱的聲音低語道。
整個冬天,艾德萊斯提亞號在席克勒底群島的水域中進行搜索,而雪花則一直伴著他們,無聲地在愛琴海上空傾瀉。夜晚,他們就在荒涼的海灣里打著哆嗦,到了白天,他們就會去向島上的居民打探。然而,沒人知道密里涅——或者是任何出逃在外的海盜的下落。冬天早已過去,現在正是盛夏時節,他們早已離開了席克勒底,正在前往雅典的路上,船員們醒來之後,只見海面上被大霧翳住,心中都吃了一驚——這霧氣好似一層又濕又熱的裹布,就那麼包圍住了他們。卡珊德拉倚在欄杆旁,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從疾馳的船舷上探出身子,凝視著灰色的天空。
卡珊德拉點了點頭。阿斯帕西婭走進卧室,門被關了起來,卡珊德拉只能在別墅里四處閑晃。她在樓上發現了一間空房間,然後走了進去,倒在裏面一張帶著靠墊的長凳上,把頭靠在上面。卡珊德拉躺了好一陣,她回憶起了過去兩年發生的一切。然後她聽到了從外面傳來的甜美的笑聲。她跑到卧房的陽台上,朝外面的霧氣望去。她的目光在下面無人照料的花園裡逡巡著。接著她看到了福柏,她正在那裡跑著,穿過了一圈樹籬。
「遇到麻煩了嗎?」卡珊德拉向那個女人問道。
她從福柏身邊走過,雙手環抱住福柏的身體,彷彿不顧一切地想要去愛撫她,但她更害怕的是,觸摸她的身體會使這個可怕的幻象成為現實。「到底是誰下的手?」她終於哭了出來,然後緊握住福柏的手。她兩頰上帶著溫度的淚水給了她一種陌生的體驗:畢竟她從小到大一次都沒哭過。
「現在,我的姐姐,我必須像上次見面時那樣對待你了。」德謨斯說。「從那以後你一直很忙。但現在,也是時候給你放個長假了。」
「是的……我愛你。」
從正門方向傳來兩聲痛苦的喘息。現在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了那裡。兩名放哨的衛兵抽搐起來——他們被長矛刺中,而且兇手的手法十分利落,他避開了肋骨,猛地向後一抽。這兩個人就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丟掉了性命。
阿斯帕西婭打了個激靈。蘇格拉底也喊了起來。伯里克利的眼睛——從他那憔悴的臉上凸出的眼睛——也翻了幾下來表示對她和希羅多德的歡迎。「啊……傭兵,還有希羅多德。」他低聲說道。「很遺憾讓你看到我這副德行。我一直是進退維谷……飽受病痛的折磨。人民……投下選票,把我推上了希臘的最高位,要我去領導他們。我的宣言也簡單明了:我清楚地告訴了人們,為了爭得他們所有人的利益,為了去愛我的祖國,還有,為了保持清正廉潔,我都要做些什麼——我也確實這樣做了,然而那些主和派的人越發地厭惡我。克勒翁和他的主戰派也和我不對付。而現在的我,只是個空躺在這裏……支離破碎、百無一用的軀殼罷了。」他的身體因劇烈的咳嗽抽搐起來。阿斯帕西婭找來一塊布頭,捂在他的嘴唇上。當她把布拿走時,上面已經染上了紅色。伯里克利繼續說道:「真相已在街上堆積成山:雅典娜拋棄了我和雅典。我失敗了。」
卡珊德拉突然想到了什麼,剎那間,好像一道雷向她劈了下來。
「斯巴達人打進長牆了?」希羅多德啞著嗓子問道。
還是找不到福柏,卡珊德拉此時憂心忡忡。
那高大的身影又出現在了距離卡珊德拉幾步之遙的薄霧中。卡珊德拉抬起頭,只見一名教眾赫赫然站在那裡,帶著那咧嘴而笑的面罩,就這麼盯著她。他手中拿著一把斧頭,上面滿是福柏的血。還有兩個蒙面的混賬從樹籬後面站起來,各自守住了那人的一側。
「進城去吧,」一個人朝她嚷著,一面指著長牆邊廂里的長廊。「不要碰任何東西,也不要碰任何人。」
「洗澡時間?」卡珊德拉猜到了。
「你殺了我們的許多同伴,所以你必須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要麼獻出你的力量……要麼就獻上你的人頭。」
「麻煩無處不在——克勒翁想把這場瘟疫當作自己的跳板,讓自己成為衛城山的新主人。當他的人民在他身邊失去生命的時候,他卻只顧著召集民兵,還撒錢開路,給自己買來了公民階級士兵的忠誠。」
「繼續按照你的航線前進吧,傭兵,」蘇格拉底站在港口處高聲回答道,「現在的雅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我會讓小福柏入土為安的……而且,我會盡我所能,避免克勒翁的統治對雅典造成損害。」
他用力揮劍,一招接著一招,如同驟雨一般,卡珊德拉除了防守,毫無還手之力。當她發現他小腿的破綻之後,便乘隙刺了出去——小腿的貫通傷足夠讓他倒地了。但是,就在此時,德謨斯的劍鋒就像毒蛇的信子一般向下遊走,擋住了她的攻擊,接著那柄劍直直地貫穿上來,準備劈開她的頭顱。鮮血從她的眼前掠過,帶來了一陣刺痛。卡珊德拉失血過多,有些體力不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