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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斷章 六

附錄 斷章

我回家吃完晚飯,又趕回天安門廣場。趁著夜色,人們膽子越來越大。晚九點左右,我轉悠到紀念碑東南角,在層層緊箍的人群中,突然聽到有人高聲朗讀一篇檄文:「……江青扭轉批林批孔運動的大方向,企圖把鬥爭的矛頭對準敬愛的周總理……」他讀一句停頓一下,再由周圍幾個人同聲重複,從裡到外漣漪般擴散出來。公開點名「江青」,比含沙射影九_九_藏_書的詩詞走得更遠了,讓我激動得發抖,不能自己。在蒼茫暮色中,我堅信,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快要到來了。
第二天一早,史康成騎車來找曹一凡和我,神色凝重,眉頭緊鎖,卻平靜地說,他是來道別的,把女朋友託付給我們。他決定獨自去天安門廣場靜坐,以示抗議。那等於去找死。可在那關頭,誰也無權勸阻他。他走後,九_九_藏_書我深感內疚:為什麼不與他共赴國難?我承認自己內心的怯懦,為此羞慚,但也找到自我辯護的理由:「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必須寫下更多的詩,並儘早完成《波動》的修改。
4月5日星期一,我上班時心神不寧,下班回家見到曹一凡,才知道事態的發展:當天下午,憤怒的人群不僅衝擊人大會堂,還推翻汽車、火燒廣場工人指揮九*九*藏*書部小樓。當晚,鎮壓的消息,通過各種非官方渠道傳播,據說用棍棒打死無數人,廣場血流成河。
我每天下了班,乘地鐵從始發站蘋果園出發,直奔天安門廣場。穿行在茫茫人海中,不知何故,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看到那些張貼的詩詞,我一度產生衝動,想把自己的詩也貼出來,卻感到格格不入。
4月4日清明節正好是星期天,悼念活動達到高潮。那九-九-藏-書天上午,我從家乘14路公共汽車到六部口,隨著人流沿長安街一路往東,抵達廣場。混跡在人群中,有一種隱身與匿名的快|感,與他人分享溫暖的快|感,以集體之名逃避個人選擇的快|感。我想起列寧的話:「革命是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的盛大節日。」在花圈白花的偽裝下,廣場有一種神秘的節日氣氛。我東轉轉西看看。有人站在高處演講,大家鼓掌歡呼,然後共謀一般九_九_藏_書,掩護他們消失在人海中。
由於戒嚴,史康成根本無法進入廣場,從死亡線上回來了,回到人間,回到女朋友和我們身邊。兩個月後,我改好《波動》第二稿。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去世。死訊投下巨大的陰影,小道消息滿天飛,從報上排名順序和字裡行間,人們解讀背後的含義。自3月底起,大小花圈隨人流湧入廣場,置放在紀念碑四周,堆積如山。松牆扎滿白色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