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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斷章 九

附錄 斷章

2008年10月
解開情感的纜繩

太陽就是舵手
從12月20日起,我們幹了三天兩夜。拉上窗口小布簾,在昏暗的燈光下,大家從早到晚連軸轉,誰累了就倒頭睡一會兒。陸煥興為大家做飯,一天三頓炸醬麵。半夜一起出去解手,咯吱咯吱踩著積雪,沿小河邊一字排開拉屎,眺望對岸使館區的燈火。河上的臟冰反射著烏光。亮馬河如同界河,把我們和另一個世界分開。
我們邊吃邊商量下一步計劃。首先要把《今天》貼遍全北京,包括政府部門(中南海、文化部)、文化機構(社會科學院、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和九九藏書《詩刊》)和公共空間(天安門、西單民主牆),還有高等院校(北大、清華、人大、北師大等)。確定好張貼路線,接著討論由誰去張貼。陸煥興、芒克和我——三個工人兩個單身,我們自告奮勇,決定第二天上午出發。
請把我的話兒
紅旗就是船帆
要向人生索取
從夜間飯館出來,大家微醺。告別時難免有些衝動,互相擁抱時有人落了淚,包括我自己——此行兇多吉少,何時才能歡聚一堂。你們真他媽沒出息,掉什麼眼淚?陸煥興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罵咧咧的。
告別母愛的港口
騎車回家路上,跟朋友一個https://read.99csw.com個分手。我騎得搖搖晃晃,不成直線,加上馬路上結冰,險些摔倒。街上空無一人。繁星,樹影,路燈的光暈,翹起的屋檐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
12月22日(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干到晚上十點半終於完工,地上床上堆滿紙頁,散發著強烈的油墨味。吃了三天炸醬麵,倒了胃口,大家決定下館子好好慶祝一下。騎車來到東四十條的飯館(全城少有的幾家夜間飯館之一),圍小桌坐定,除了飯菜,還要了瓶二鍋頭,大家為《今天》的誕生默默乾杯。
那是轉變之年。1978年4月5日,中共中央決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5月11日,《光明日報》刊登《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九_九_藏_書成為政治鬆動的重要信號。上訪者雲集北京,有數十萬人,他們開始在西單的灰色磚牆張貼大小字報,從個人申冤到更高的政治訴求。10月17日,貴州詩人黃翔帶人在北京王府井張貼詩作,包括橫幅標語「拆毀長城,疏通運河」,「對毛澤東要三七開」。11月14日,中共北京市委為1976年「四五事件」平反。12月18日至22日,中共中央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
我想起頭一次聽到的郭路生的詩句,眼中充滿淚水。迎向死亡的感覺真美。青春真美。
1978年9月下旬一天晚上,芒克和我在黃銳家的小院吃過晚飯,圍著大楊樹下的小桌喝酒聊天,說到局勢的變化,格外興奮。咱們辦個文學刊物怎麼樣?我提議說。芒克和黃銳齊聲響應。在沉沉暮色中,我們的臉驟然被read.99csw.com酒精照亮。
不向命運乞求
這裏成了《今天》的誕生地。12月20日下午,張鵬志、孫俊世、陳加明、芒克、黃銳和我陸續到齊,加上陸煥興一共七個。直到開工前最後一分鐘,黃銳終於找來一台油印機,又舊又破,顯然經過「文革」的洗禮。油印機是國家統一控制的設備,能找到已算很幸運了。大家立即動手幹活————刻蠟版,印刷、折頁,忙得團團轉。
1978年12月20日,北京下了場少見的大雪,幾乎所有細節都被白色覆蓋了。在三里屯使館區北頭有條小河,叫亮馬河,過了小木橋,是一無名小村,再沿彎曲的小路上坡,拐進一農家小院,西房即陸煥興的家。他是北京汽車廠分廠的技術員。妻子叫申麗靈,歌聲就像她名字一樣甜美。「文革」九-九-藏-書初期,她和父母一起被遣返回山東老家,多年來一直上訪,如今終於有了一線希望。
永遠記在心頭……
地處城鄉之間的兩不管地區(現稱城鄉接合部),這裏成了嚴密統治的盲點。自七十年代中期起,我們幾乎每周都來這裏聚會,喝酒唱歌,談天說地。每個月底,大家紛紛趕來換「月票」,陸煥興是此中高手,從未出過差錯。
我們三天兩頭開會,商量辦刊方針,編寫稿件,籌集印刷設備和紙張。紙張不成問題。芒克是造紙廠工人,黃銳在工廠宣傳科打雜,每天下班用大衣書包「順」出來。張鵬志在院里蓋了間小窩棚,成了開編輯會的去處。我們經常爭得面紅耳赤,直到深更半夜。張鵬志不停播放那幾張舊唱片,特別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那旋律激蕩著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