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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兩處閑愁

第十八章 兩處閑愁

午後,碧霄閣。
「如果你一直生別人的氣,你就不應該讓我覺得都是我還你心情不好啊!雖然我是錯了,煮了茶葉糊沒和你說……」玉團兒錘了捶腿,「如果你心情不好,把心事告訴別人,就會覺得輕鬆點。」柳眼看他捶腿,眼眸微動,「你的腿酸嗎?」玉團兒嘆了口氣,「有一點,我沒告訴你,對不起。」柳眼道:「裙子拉起來讓我看一下。」玉團兒猶豫了一會兒,把裙擺拉到膝蓋,只見原本雪白細膩的小腿有些乾枯瘦弱,皮膚上布滿細紋,已有老相。柳眼看過之後,讓他放下裙擺,沉默良久,「你快要死了。」
「誒……」林逋嘆了口氣,雖然他無意諷刺,但方平齋實在是滿口胡扯,沒完沒了,「進入煉藥可有進步?」方平齋恩了一聲,「你也很關心煉藥嘛!其實煉藥和你毫無關係,煉成練不成死的又不是你,有進步沒進步對你而言還不是廢話一句,所以——我就不告訴你了,走吧,吃飯了。」林逋輕輕嘆了口氣,「玉姑娘……」他欲言又止。方平齋搖扇一笑,「如何?你對那位醜陋不堪的小姑娘難道存有什麼其他居心?」林逋道:「怎會?玉姑娘品性善良,我當然關心。」方平齋往前而行,「世上品性善良的人千千萬萬,你關心得完嗎?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而已,難道你為她擔心她就不會死了?難道她死過之後你就不會死了?等你變成萬年不死的老妖怪再來關心別人吧。」林逋淡然而笑,「方先生言論精闢,實在與眾不同。」方平齋居然能說出這種有兩三分道理的話,實在是讓他有些出乎意料。
「他們還好,也許會好,也許會死。」宛郁月旦微笑道,「紅姑娘不知能不能解開他們身上所中的引弦攝命之術?」紅姑娘目不轉睛地看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他們身上的引弦攝命術不是我所下,但我的確知道是哪一首曲子。不過……」她幽幽嘆了口氣,「他們未中引弦攝命之前就已經是神志失常,而且不知道誰在他們身上下了什麼東西,這兩人終日哀號,滿地打滾,就像瘋子一樣。是主人看他們在地牢里實在生不如死,所以才以引弦攝命讓他們徹底失去理智。現在解開引弦攝命之術,只會讓他們痛苦至死。」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宛郁月旦,「你當真要我解開引弦攝命之術?」
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兩人直挺挺地站在房中,臉色蒼白,神色憔悴,那衣著和姿態都和在青山崖上一模一樣。時日已久,如果再無法解開他們兩人所中的毒藥和術法,縱然是武功蓋世,也要疲憊至死了。宛郁月旦踏入房中,右手前伸,緩緩摸到梅花易數臉上,細撫他眉目,只覺手下肌膚冰冷僵硬,若非還有一口氣在,簡直不似活人。鐵靜看宛郁月旦摸得甚是仔細,原來他說要看,就是這般看法,如果不是這兩人神志不清,倒也不能讓他這樣細看。
「樂器?」方平齋眼眸轉動,「我會……哎呀,我什麼也不會。」柳眼閉目,「那就不必說了。」方平齋在煉藥房內徘徊幾步,「但是我會唱歌哦!」柳眼眼帘微挑,「哦?唱來聽下。」方平齋放聲而歌,「小銅鑼、小木鼓,小雞、小鴨、小木屋,水上蓮花開日暮,屋后還有一隻豬……」歌聲粗俗,直上雲霄,震得屋外落葉四下,猶在吃飯的林逋吃了一驚,玉團兒「哎呀」一聲,真是嚇了一跳。
除非——引弦攝命之術發動的時候,能令這兩個人渾然忘記桎梏,令他們對痛苦失去感覺,從而就能若無其事地出手。而這種方法只會讓他們的關節受損更加嚴重,要醫治更難,就算救了回來,說不定會讓他們失去行動的能力,終身殘廢。
書眉居
她究竟是什麼人?宮主說她身份特殊,不能讓她死在宮中,那必定是很特殊的身份了。碧漣漪看著她一夜翻身,突地想起那日在碧霄閣外所見的一眼驚艷,這女子生得很美、身份特殊,並且才智出眾,像這樣的人究竟要傻到什麼程度,才會為了柳眼做出這許多大事來?甚至也許——是要殺宛郁月旦?他並沒有覺得憤怒或者怨恨,只是覺得詫異,甚至有些惋惜。
「鐵靜。」宛郁月旦拈著那枚小刺,鐵靜閃身而入,「宮主。」宛郁月旦遞過那枚小刺,「這是什麼東西?」鐵靜接過那細小得幾乎看不到的淡黃色小刺,「這似乎是一種樹木,或者是昆蟲的小刺。」宛郁月旦頷首,「請聞人叔叔看下,這兩人各處關節,甚至眼窩都被人以這種小刺釘住,導致不能活動,這東西想必非比尋常。」鐵靜皺起眉頭,「不知宮主是如何發現這枚細刺的?」宛郁月旦清咳一聲,「這個……暫且按下。這若是一種毒刺,只要查明是什麼毒物,這兩人就有獲救的希望。」他把梅花易數從頭到腳都摸了一遍,若是讓這位橫行江湖的逸客醒來知曉,為免尷尬,說不定還會記仇,還是不說也罷。
鐵靜奉令離去,宛郁月旦的手搭在狂蘭無行身上,迅速的又將他全身關節摸索了一遍,心下微覺詫異,狂蘭無行身上的細刺要比梅花易數多得多,有時同一個關節卻下了兩枚甚至三枚細刺,這是故意折磨他,還是另有原因?人的關節長期遭受如此摧殘破壞,要恢復如初只怕不易。這小小的細刺,能釘住人的關節甚至眼球,但為何在特定的時候,這兩人卻能混若無事一樣和人動手?難道動手之前會將他們身上細刺一一取出,任務完成之後再一一釘回?不大可能……
宛郁月旦緩緩踏進這間房屋,這裏並不是從前聞人壑住的那一間,但他的腳步仍然頓了一頓,過了一會兒,露出微笑,「聞人叔叔,對那枚小刺,看法如何?」
「不要動。」他道。
玉團兒關上煉藥房的門,心情大好,臉上不禁笑盈盈的。方平齋站在門口,身影徘徊,紅扇揮舞,「嗯……」她回過頭來,笑盈盈地看著他,「喂,我覺得他現在心情不壞。」方平齋摸了摸頭,「呃……這個……算了,方平齋啊方平齋,想你橫行天下未遇敵手,拜師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怎麼會在此時此刻退縮呢?真是好奇怪的心理——」言下,他邁進煉藥方,「黑兄,向我方平齋一生瀟洒,現今為你做牛做馬甚久,是無怨無悔又心甘情願,不知黑兄何時教我音殺之術呢?」
柳眼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阿誰……
「嗯……」宛郁月旦微微仰身後閃,「我早已習慣了,聞人叔叔不必再為我費心。」聞人壑放手,頗現老邁的一張臉上起了一陣輕微的抽搐,「其實你的眼睛並非無藥可救,只是你——」宛郁月旦道:「我這樣很好。」聞人壑沉聲道:「雖然你當了宮主,我也很是服你,但在我心裏你和當年一樣,始終是個孩子。你不願治好眼睛,是因為你覺得阿暖和小重的死——」
「不為什麼?」方平齋走到柳眼身邊,「真是好奇秒的境界,哎呀,真的不能讓我一試?說不定——我會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哦!」柳眼推動輪椅,緩緩轉過身來,「要學音殺……首先至少要會一樣樂器,你可會樂器?」
「依照這段話算來,這傳話的人應當很清楚主人現在的狀況,說不定主人就落在他手中,說不定正在遭受折磨……」紅姑娘咬住下唇,臉色微顯蒼白,「傳話的人是誰?」宛郁月旦搖了搖頭,「這隻是一種流言,未必能盡信,究竟起緣於何處,誰也不知道。但是……」他柔聲道,「柳眼的狀況必定https://read.99csw.com很不好。」
碧漣漪將宛郁月旦送回卧房,吩咐安排好了夜間護衛之事,折返紅姑娘的客房,繼續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宮主,若是太過痛苦,只怕他咬舌自盡。」鐵靜低聲道,臉上滿是不忍。宛郁月旦拍了拍他的肩,「我只要問他幾句話,片刻就好。」鐵靜只得拍開梅花易數的穴道,穴道一解,撕心裂肺的悲號立刻響起,讓人實在不能想象,人要遭受到怎樣的痛苦,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這是未完成的葯,」柳眼的手掌蓋住茶杯口,低沉地道,「你要想清楚,也許你還能活幾個月,也許你還能活幾天;但是這杯葯喝下去,說不定你馬上就死。」他陰森森地問,「你是要毫無希望的再活幾天、幾個月,還是現在就死?」玉團兒睜著眼睛看他,似乎覺得很詫異,「也許我喝下去不但不會死,病還會好呢?你煉藥不就是為了治病嗎?你這麼有信心,怎麼會失敗呢?」柳眼放手,轉過頭去,「那就喝下去。」
碧落宮。
聞人壑瞪著他那雙清澈好看的眼睛,過了良久,長長嘆了口氣,頹然道:「信你,當然信你。」宛郁月旦臉上仍保持著溫柔的微笑,「這就是了。」短短四字,宛郁月旦神色未變,聞人壑已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威勢,這四個字是以宮主的身份在說話,是脾性溫和的王者在縱容不聽號令的下屬。他沮喪良久,改了話題,「關於綠魅珠,難道你真的要派人闖宮?」
「柳眼,我至少能為溺死,她……她呢?」她抓起枕邊一樣東西摔了出去,「就算你死了,她也不會為你哭!你和她好什麼?世上只有我,才是真心真意對你——你知道嗎?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懂!你……你是個……我出生至今見過的……最大的傻瓜!」
煉藥房中。
方平齋喜滋滋地邁出藥房,林逋已吩咐如馬將碗筷收拾好,見玉團兒和方平齋都是滿面歡喜,心裏不由想黑兄果然非尋常人也。毀容殘廢之身,武功全失,身上沒有盤纏,既無功名也無家業,孤身一人,卻總能讓他人為他歡喜悲哀,他心情略好,大家便笑逐顏開,不僅是方平齋、玉團兒如此,連自己也是如此。
柳眼面對牆壁,似乎是笑了一笑:方平齋認識這人也算不短一段時日,卻從來沒有見過他笑,心中大奇,想繞到前面去看一眼。柳眼面前卻是牆壁,何況一個滿臉血肉模糊的人笑不笑估計也分辨不怎麼清楚,於是背手一扇,「黑兄——盼你看在我拜師之心感天動地,求知之欲山高水長的份兒上,就教了我吧!」柳眼低沉地道:「哈哈,音殺並非人人可學,你只是為了殺人而學,永遠也學不會。」方平齋笑道:「哦?那要為了什麼而學,才能達到黑兄的境界?」柳眼淡淡地道:「不為什麼。」
「引弦攝命之術,紅姑娘或者可解,就算紅姑娘不能,在尋獲柳眼之後,必然能解。」宛郁月旦眉頭微揚,「我本來對引弦攝命並不擔心,這兩個人不能清醒,果然另有原因。他們現在還在客房?」鐵靜點頭,「宮主要去看看?」宛郁月旦微笑道:「七花雲行客,傳說中的人物,今日有空,為何不看?一旦他們清醒過來,我便看不著了。」鐵靜清咳一聲,有些不解,宛郁月旦雙目失明,他要看什麼?宛郁月旦卻是興緻勃勃,邁步出門,往客房走去。
「方先生真是奇人。」林逋慢慢吃飯,「其實黑兄對玉姑娘真是不錯。」方平齋哈哈一笑,「我對我那未來師父更是鞠躬盡瘁,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打動他的鐵石心腸,讓我得償所願呢?真是好可憐的方平齋啊!」他以紅扇蓋頭,深深的搖頭,「不過我的耐性一向非比尋常,哈哈!」林逋莞爾,雖然方平齋想要從柳眼身上學到什麼他不懂,但這人並不真的很討厭。
好一個宛郁月旦。她望著宛郁月旦含笑走出門去,淡藍的衣裳,稚弱溫柔的面容,隨性自在的舉止,卻在身上帶著兩敗俱傷的毒物。好心計、好定力、好雅興、好勇氣,她不禁淡淡一笑,好像她自己……參向杉,她探首入懷握住懷中一個瓷瓶,她自己身上也有,但就算是她也不敢把這東西塗在身上。
不過片刻,方平齋已把那首亂七八糟的兒歌唱完,紅扇一指,「如何?」柳眼淡淡地道:「不差。」方平齋嗯了一聲,似乎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你不是在說笑?」柳眼道:「不是。」他第一次正面看著方平齋的眼睛,目光很淡,「也許……你真的是百年難遇的奇才。」方平齋張口結舌,多日來的希冀突然實現,似乎連他自己都有些難以接受,「難道我剛才的歌真的唱得很好?哎呀!我還以為,世上只有石頭才肯聽我唱歌,因為——它們沒腳,跑不了。」
如果不曾遇到柳眼,也許……她所追隨的人,會不一樣。紅姑娘靜靜看著宛郁月旦的背影,他把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留在屋裡,是篤定她不敢在這兩人身上做手腳嗎?那麼——她到底是做,還是不做?轉過身來眼望兩人,她沉吟片刻,決心已下。
宛郁月旦仰后躺在客房的床榻上,靜聽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呼吸聲,這兩人的呼吸一快一慢,顯然兩人所練的內功心法全然不同。究竟是什麼樣的毒藥,能讓人在極度疲乏之時,仍然無法放鬆關節,不能閉上眼睛,甚至不能清醒思索,也不能昏厥?也許……他坐了起來,撩起梅花易數的衣裳,往他全身關節摸去。梅花易數年過三旬,已不算少年,但肌膚骨骼仍然柔軟,宛郁月旦目不能視,手指的感覺比常人更加敏銳,用力揉捏之下,只覺在他手臂關節深處,似乎有一枚不似骨骼的東西刺入其中。
「啟稟宮主,近日那兩人每況愈下,如果再找不到方法,只怕……」鐵靜緩步走進宛郁月旦的房間,「已經試過種種慣用的方法,都不見效果。」宛郁月旦懷抱兔子,摸了摸它的頭,提起後頸,把兔子放在地上,「還是不會說話?」
「梅先生,我只問一次,你身上所中的明黃竹刺,究竟是三十六枚,還是三十七枚?」宛郁月旦用力抓住他的手。梅花易數的聲音嘶啞難聽,「三十……七……」宛郁月旦頷首,鐵靜立刻點了他的穴道,宛郁月旦抓住梅花易數的手臂,「鐵靜,我告訴你他身上竹刺的位置,你用內里把刺逼出來,有些地方釘得太深,外力無法拔除。」他又對梅花易數道,「如果先生神志清醒,尚有餘力,請儘力配合。」梅花易數穴道被點無法點頭,宛郁月旦語氣平靜,「手臂關節正中,一寸兩分下。」鐵靜雙手緊緊握住梅花易數的手臂,大喝一聲,奮力運功,只見梅花易數手臂頓時轉為血紅之色,肌膚上熱氣蒸蒸而出,片刻之後,一點血珠自肌膚深處透出,隨血而出的是一枚極小的淡黃色小刺,正是明黃竹刺。
但是改不了。
我其實……其實……並不是故意折磨你,折磨你,我並不快樂,當初把你從冰猭侯府帶走,故意讓你們母子分離,也並不是因為你天生內媚、秀骨無雙,不是因為你是百世罕見的美人,而是因為……
宛郁月旦整理好狂蘭無行的衣裳,坐回床榻,以手支頷,靜靜地思索。過了一會兒,他對門外微微一笑,「紅姑娘,請進。」
「我知道。」玉團兒坦然道,「也許等不到你練成藥,我就死了。」柳眼頓了一頓,難得聲音有些溫柔,「你……怕不怕?」玉團兒看了他一九-九-藏-書眼,「怕,有誰不怕死呢?但怕歸怕,該死還是要死的。」柳眼淡淡地問:「你不覺得很冤嗎?人生只此一遭,你卻過得如此糟糕,小小年紀就要死了,什麼都還沒有嘗試過。」玉團兒嘆了口氣,「是啦!我還沒有嫁人,還沒有生過孩子,卻要死了。不過我沒有覺得太糟糕,因為在死之前,還有你為我煉藥,想救我的命。」她的眼睛一向直率,直率的目光一貫讓人難以承受,所以留言避開了她的目光,只聽她繼續道,「我認識的人不多,只有你一個真的想救我,不但說了,也做了,我覺得……」她低聲道,「我覺得是很難得的,活的再短,能認識一個真的對自己好的人,已經很值得,雖然你是一個大惡人。」
「唱得很投入,很有自信。」柳眼低沉地道,「雖然有很多缺點,卻不是改不了……哈哈,教你音殺,也許,有一天你能幫我殺得了那個人。」他的眼眸深處突然熱了起來,「半年之後,你要練成一樣樂器,如若不能,不要怪我對你失去耐心。」方平齋哈哈一笑,「半年之後,你對我的期待真是不低,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到底要我練哪一種樂器?事先說明,我可是彈琴彈到鬼會哭,吹簫吹得神上弔,一曲琵琶沉魚落雁,害死不少小動物的人哦。」
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和唐儷辭完全相反。
兩人走不多久,便回到林逋在東山的居處,名為「書眉居」。
東山
林逋不禁好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端碗吃飯。這三人沒有一個是能夠克己能忍的人,三人湊在一處,真是時不時便會鬧翻,看得久了,也就習慣了。方平齋伸筷子將桌上菜肴的精華一一搶盡,吃了一個飽,翹起二郎腿,「其實——剛才你真的得罪他了。雖然他是我未來的師父,不該說他背後壞話,但是他其實很愛面子,你的腦筋又像外面到處亂跑的仙鶴的脖子那樣又直又長,說出來的話不是一般的難聽,而是非常的難聽。他能忍你到現在沒有順手把你害死,我覺得已經是奇迹了,所以你還是別再刺|激他,以後說話小心一點,有好沒壞。」
如此美麗痴情的女子,一身才華滿心玲瓏,應當有如詩如畫的人生,為何要涉入江湖血腥,學做那操縱白骨血肉的魔頭?
宛郁月旦舉杯淺呷了一口,「等碧落宮建好之後,我會派人將阿暖和小重姐的墓遷回宮中,到時候要勞煩聞人叔叔了。」聞人壑聞言,心神大震,手握茶杯不住發抖,悲喜交集,「當……當真?」宛郁月旦點了點頭,兩人相對而立,雖然不能相視,心境卻是相同。聞人壑老淚奪眶而出,宛郁月旦眼眸微閉,眼角的褶皺緊緊皺起,嘴邊卻仍是微笑,「我……我走了。」他轉身出門,慢慢走遠。聞人壑望著他的背影,這其中的辛酸痛苦,其中的風霜凄涼,旁人焉能明了?苦……苦了這孩子……
「是我的錯。」宛郁月旦低聲接了下去,隨後微微一笑,「也許她們本都不應該死,是我當年太不懂事,將事情做得一團糟,所以……」聞人壑重重一拍他的肩,「你已經做得很好,誰也不會以為是你的錯,更加不必用眼睛懲罰自己,你的眼睛能治好,雖然很困難,但是並非沒有希望。孩子,你若真的能夠擔起一宮之主的重擔,就應該有勇氣把自己治好,不要給自己留下難以彌補的弱點。」
他茫然看著那空白的牆,你溫和從容,能忍讓、不怨恨,對任何人都心存善意,但又能抽身旁觀,縱然受到傷害也能處理得很好。雖然你的力量微薄,卻讓我非常羡慕——羡慕到妒忌,是因為我妒忌,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所以才折磨你。
「這段話如果是真,紅姑娘的出身來歷,我已猜到五分。」宛郁月旦柔聲道,「最近關於柳眼確實沒有消息,但在不久之前,有人傳出消息,只要有人能令少林寺信任掌門方丈對他磕三個響頭,併為他作詩一首,他就告訴那人柳眼的下落。」
他離開之後,她們一定不會放過她。他很清楚,但好運山之戰的失利出乎他意料之外,此時此刻徒然有牽挂之心,卻已無救人之力,但是——但是他相信唐儷辭會有所行動,因為阿誰是他的女人,因為他收養了她的兒子,所以一定會救她。他卻不知唐儷辭從不為了這種理由救人,這種救人的理由只是柳眼的,不是唐儷辭的。唐儷辭救了阿誰,從相當大的程度上來說,只是一種偶然。
宛郁月旦從床榻上下來,紅姑娘站起身來,伸手相扶,纖纖素手伸出去的時候,五指指甲紅光微閃,那是「胭脂醉」,自從踏入碧落宮,她每日都在指甲上塗上這種劇毒,此毒一經接觸便傳入體內,一天之內便會發作,死得毫無痛苦。宛郁月旦衣袖略揮,自己站好,並不需她扶持,微笑道:「多謝紅姑娘好意,我自己能走。」衣袖一揮之間,紅姑娘鼻尖隱約嗅到一股極淡極淡的樹木氣味,心中一凜,五指極快地收了回來。他身上帶著「參向杉」,也許是擦有「參向杉」的粉末,這種粉末能和多種毒物結合,化為新的毒物,一旦「胭脂醉」和「參向杉」接觸,後果不堪設想。
那是什麼?一枚長刺?一支小針?或者是錯覺?宛郁月旦從懷裡取出一塊磁石,按在梅花易數關節之處,片刻之後並無反應,那枚東西並非鐵質。究竟是什麼?他拉起狂蘭無行的衣袖,同樣在他關節之處摸到一枚細刺,心念一動,伸手往他眼角摸去。
「他真的生氣了嘛?」玉團兒低聲問。方平齋「哈」的一聲笑,「他不會真的和你生氣,畢竟,你不是他想要生氣的那個人。」玉團兒皺起眉頭,「那他想要生氣的那個人是誰?」方平齋紅扇輕搖,「咦——這種事沒得到我未來師父同意,在背後亂說很沒道德。你如果想知道,不如自己去問他,最好順便進去送飯給他吃,發誓再也不做這種奇怪的東西,他如果心情變好,說不定就會告訴你。」玉團兒看了他一眼:「你怎麼會知道他想要生氣的人是誰?」方平齋咳嗽了一聲,「當然是因為我是他親親未來的好弟子,交情自然非不尋常。」玉團兒又瞪了他一眼,端起飯碗,夾了些剩菜放在白飯上,端進藥房去。
但依然要說柳眼的直覺很准,雖然他無法分析真正的原因,卻預知了結果。
「我只不過拿你來試藥,又不是真的對你好。」柳眼冷冷的看著他,「何必說得這麼讓自己感動,那些明明是幻想。」玉團兒聳了聳肩,「你就是喜歡把自己說的很壞。」柳眼再度閉上眼睛,「小小年紀,想得很多。」玉團兒道:「我……」柳眼突地推動輪椅,從巨大的陶罐底下取出一茶杯綠色的汁液出來,那其中不只是有茶,還有許多不知什麼東西,他將茶杯遞給玉團兒,「來不及完全煉成,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運氣,敢不敢喝?」玉團兒吃了一驚,將茶杯接了過來,「這就是葯?」
「柳……柳……你為什麼總是看著那死丫頭,為什麼從來都——」屋下那好不容易入睡的女子驀然坐起,雙手緊緊握住被褥,呆了好一陣子,眼中的淚水滑落面頰。
宛郁月旦近來養了一隻兔子,雪白的小兔子,眼睛卻是黑的,耳朵垂了下來,和尋常的小白兔有些不同,但宛郁月旦看不見,他只撫摸得到它細軟溫暖的貓,和它不過巴掌大的小小身軀。他一度想喂它吃肉,但可惜這隻兔子只會吃草,並且怕貓怕得要read.99csw.com死,和他想象的兔子相去甚遠。
玉團兒端著茶杯,「在我喝下去之前,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在生誰的氣?」柳眼微微一震,「什麼……」玉團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很好奇,如果我喝下去就死了,不就永遠也聽不到了?」柳眼又沉默良久,不耐煩地道:「我沒有生氣。」玉團兒「哎呀」一聲,「你騙人!不生氣為什麼不吃飯?」
「樂器不成,音便不準,音不準則不成曲。」柳眼淡淡地道,「以你的條件,可以嘗試擊鼓。」方平齋踉蹌倒退幾步,手捂心口,「擊……鼓?」柳眼閉眼,「鼓也是樂器,並且不好練。」方平齋負扇轉身,「你要教我擊鼓?」柳眼淡淡地道:「如果你要學,我會教。」方平齋嗯了一聲,「擊鼓,沒試過,也許——真的很好玩,我學。」柳眼舉袖一揮,「那麼你先去尋一面鼓來,一個月後,我們開始。」
「啪」的一聲,她枕邊那樣東西碎裂在地,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動不動。
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有些氣惱,還有些心煩意亂,「喝下去毒不死你不表示你一定能好,關心你自己吧。」
他靜靜地看著一片空白的牆壁,雜亂的心事,在此時有一瞬的空白。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善於思考的人,許多事情越想越亂,但要不想,卻有所不能。當年身為「銅笛」成員之一,他是一個紳士,善於做好每一個精細的小結,溫柔善意地對待每一個人,他是媒體交口稱讚的明星,是形象最好的吉他手,但他並不算是一個聰明和有主見的人。他會受身邊的人影響,他容易糾纏于細節,他做事總是憑直覺並且總以為自己不會受傷害,這些缺點,「銅笛」的成員都看得很透,他自己也很清楚。
門外,雲淡風輕,景緻清朗,和門內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為什麼從來都——」
「雲行風應動,因雲而動,天藍碧落影空。行何蹤,欲行何蹤,問君何去從?山河間,罪愆萬千,一從步,隨眼所見。須問天,心可在從前,莫問,塵世煙。人無念,身為劍,血海中,殺人無間……」悠悠的歌聲自客房傳來,宛郁月旦從聞人壑房中出來,聽聞歌聲,「嗯」了一聲。
「不會說話,不但不會說話,也不會吃飯,甚至不會睡覺。」鐵靜眉頭皺緊,「我還從未見過被控制得如此徹底的人,這幾天每一口糧食和清水,都要女婢一口一口喂。」宛郁月旦道:「唐公子說這兩人受引弦攝命之術控制,只有當初設術之人才解得開,必須聽完當初設下控制之時所聽的那首曲子。一旦猜測失誤,曲子有錯,這兩人當場氣血逆流,經脈寸斷而亡。」鐵靜眉頭越發緊鎖,「但是根據聞人師叔檢查,這兩人並不只是中了引弦攝命之術,早在身中引弦攝命之前,他們就身中奇毒,是一種令人失去神志,連睡覺都不會的奇毒。這兩人失去神志之後,再中引弦攝命之術,樂曲深入意識深處,後果才會如此嚴重。」
她被唐儷辭所救之後,一定很感激他,而招惹女人,那是唐儷辭一貫的伎倆。柳眼坐在那裡面對牆壁,突然又憤怒起來,她……她現在還記得他嗎?是不是心裏只剩下唐儷辭的風流倜儻、溫柔體貼,是不是只記得自己對她呼喝打罵,操縱控制,從而對他滿心怨恨?說不定她會以為,把她拋棄在總舵,讓那些女人們欺凌,全部都是自己的主意,又是他折磨她的一種手段,然後更加恨他……
她竟是選擇解開引弦攝命之術,好一個聰明的女子。宛郁月旦面露微笑,側耳靜聽,只聽歌曲幽幽唱盡,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開始著地翻滾,嘶聲慘叫,那兩人四肢仍然不能動彈,如此僵直地翻滾慘叫,讓人觸目驚心。鐵靜和何檐兒臉色一變,搶入房中,點住兩人穴道,只是穴道受制,兩人慘叫不出,臉色鐵青,冷汗淋淋而下,有苦說不出只是更加難當。宛郁月旦快步走入房中,伸手在梅花易數臉上摸了幾下,「解開他的穴道。」
「誒呀,大詩人在吟詩,我馬上就走,對不住,我只是路過,你慢慢吟,吟不夠或者不夠吟的時候,可以叫我幫你吟,或者叫我幫你作詩也可以。」有人慢吞吞從背後踱過,黃衣紅扇,輕輕揮搖,「不過,其實我是來告知你,今晚開飯了,如果你不想吃,我可以幫你吃;如果你吃不下,我可以幫你倒掉……」
「我沒有生氣,」柳眼淡淡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一個人。」玉團兒好奇地道:「誰?」柳眼慢慢地道:「伺候我的奴才。」玉團兒怔了一怔,突然也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陣子,她輕輕地問:「是你的婢子嗎?」柳眼點了點頭。玉團兒低聲道:「她……她一定……」她突然覺得委屈,能讓柳眼想起的婢女,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一定比我漂亮。」
「萬年紅」是一種氣味強烈、顏色鮮紅的劇毒,入口封喉,死得毫無痛苦,能保屍身不壞。這種毒藥很少用來殺人,卻是自殺的聖葯,紅姑娘隨身帶著「萬年紅」,也就是說在踏入碧落宮之後,無論她所圖謀之事成與不成,都有自盡之心。
紅姑娘點了點頭,若非不好,柳眼不會銷聲匿跡,更不會任這種流言四處亂傳,「你有什麼打算?」宛郁月旦慢慢地道:「要找柳眼,自然要從沈郎魂下手,沈郎魂不會輕易放棄復讎的機會,除非柳眼已死,否則他必定不會放手。沈郎魂面上帶有紅蛇印記,被找到只是遲早的事。」紅姑娘長長舒了口氣,「傳出話來的人難道不可能是沈郎魂?」宛郁月旦抬頭望著床榻頂上的垂幔,雖然他什麼都看不見,去如能看見一般神態安然,「想要受少林方丈三個響頭的人,不會是沈郎魂,你以為呢?」紅姑娘眼眸微動,「一個妄自尊大、狂傲、喜好名利的男人。」宛郁月旦微笑,「為何不能是一個異想天開、好戰,又自我傾慕的女人呢?」紅姑娘嫣然一笑,「那就看未來出現的人,是中我之言,還是你之言了。」
柳眼的藥房散出一股奇異的味道,每日他都不知在房間倒騰些什麼,方平齋是非常好奇,但一則柳眼不讓他進房,二則有一次他趁柳眼不在偷偷進去,摸了一下房中瓶瓶罐罐里的無色藥水,結果水干之後他的手指竟裂了一道如刀割般的傷口,卻不流血,自此他再也不敢去探藥房。柳眼住在藥房中,除了吃飯洗漱,幾乎足不出戶,而玉團兒卻是進進出出,十分忙碌。
「原來梅花易數、狂蘭無行是長的這種樣子。」宛郁月旦將兩人的臉細細摸過之後,後退幾步坐在榻上,「鐵靜你先出去,讓我仔細想想。」鐵靜答應了,關上門出去,心裏不免詫異,但宛郁月旦自任宮主以來,決策之事樣樣精明細緻,從無差錯,他既然要閉門思索,想必是有了什麼對策。
玉團兒端起茶杯,卻是猶豫著沒有馬上喝。柳眼冷笑道:「怕了?」玉團兒搖了搖頭,「我在想死了以後能不能見到我娘。」柳眼道:「死了便是死了,你什麼也不會見到,不必痴心妄想了。」玉團兒幽幽嘆了口氣,將那杯茶杯汁液喝了下去。柳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只見玉團兒的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喝過之後坐在地上,兩人四目相對,過了半晌,卻是什麼事也未發生。
沒有移禍他人,是因為他真心想要救人嗎?她從不知道,這些心肌深沉、一步百計的男人們……這些逐鹿天下的王者、霸者、梟雄、英雄……居然還會有……真心這種東西。
臉頰漸漸被柳眼九九藏書的手溫焐熱,她眨了眨眼睛,他把她的眼睛按住,不讓她睜眼,很快連眼瞼都熱了起來。她幻想著明天自己究竟是會死還是會活著,臉上手指的溫熱,讓她覺得其實柳眼是個很溫柔的人……他其實並不是太壞,只是很想變得很壞而已,一定有什麼理由。
端著那碗粥,她走向宛郁月旦,宛郁月旦忙得額角見汗,秀雅的臉頰泛上紅暈,宛如醉酒一般,她觸目所見,心中突然微微一軟,「宛郁宮主,事情告一段落,喝碗粥吧。」宛郁月旦轉過頭來,接過粥碗,喝了一口,微笑道:「真是一碗好粥。」紅姑娘秀眉微蹙,她實在應該在這碗粥里下上三五種劇毒,見他喝得如此愉快,心裏又不免有些後悔,退開幾步,默默轉身離去。
眼角……眼窩之側,依稀也有一枚什麼東西插入其間,插得不算太深。宛郁月旦收回手,手指輕彈,右手拇指、食指指尖乍然出現兩枚緊緊套在紙上的鋼質指環,指環之上各有纖長的鋼針。左手輕撫狂蘭無行的右眼,宛郁月旦指上兩枚鋼針刺入他眼窩之旁,輕輕一夾,那細刺既短且小,宛郁月旦對這指上鋼針運用自如,一夾一拔之下,一枚淡黃色猶如竹絲一般的小刺自狂蘭無行眼角被取了出來。指下頓覺狂蘭無行眼球轉動,閉上了眼睛。宛郁月旦溫和地微笑,笑意溫暖,令人心安,「聽得到我說話嗎?如果聽得到,眨一下眼睛。」狂蘭無行的眼睛卻是緊緊閉著,並不再睜開。
鐵靜和何檐兒已雙雙站在客房前,兩雙眼睛俱是有些緊張,房內紅姑娘低聲而歌,手掌輕拍桌面,以「咚咚」之聲為伴,正在唱一首歌。這首歌曲調清脆跳躍,音準甚高,句子很短,眾人都從未聽過,而歌曲之下,自到碧落宮從未說話的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卻開始顫抖,「啊——啊——」地低聲呻|吟起來。
所以不要愛上唐儷辭好嗎?
好毒辣的手段!
你為什麼總是看著那死丫頭,為什麼從來都不看我?紅姑娘的淚水滴落到被褥上,無聲地流淚,倔強而蒼白的面頰,在月色下猶如冰玉一般。過了良久,她擁被摟緊自己的身體,低下頭來,凄然望著滿地月色。
兩個時辰之後,梅花易數身上三十七枚毒刺被一一逼出。鐵靜已是全身大汗,到半途由何檐兒接手,兩人一起累得癱倒在地,方才功成圓滿。狂蘭無行身上卻釘有一百零七枚毒刺,如此龐大的數目,非鐵靜和何檐兒所能及,必須有內力遠勝他們的高手出手救人。紅姑娘一直站著看著,他們忙得忘了進食,她也全然忘記,一直到掌燈時分,梅花易數身上的毒刺被逼出,婢女為她奉上一碗桂花蓮子粥,她才突然驚醒。
「明黃竹?」宛郁月旦沉吟,「它生長在什麼地方?」紅姑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睜大眼睛看著宛郁月旦,「主人的下落呢?」宛郁月旦道:「最近關於柳眼的消息……嗯……就是……」紅姑娘問道:「就是什麼?」宛郁月旦一揮袖,「就是……沒有。」紅姑娘一怔,「什麼沒有?」宛郁月旦柔聲道:「最近關於柳眼,就是沒有消息。」紅姑娘白皙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你——」宛郁月旦閉目靠著被子,全身散發著愜意和自在。她再度幽幽嘆了口氣,「明黃竹早已絕種,誰也不知它究竟在哪裡生長,但是在皇宮大內,聽候所皇帝所戴的金冠之上,許多明珠之中,有一顆名為『綠魅』,在月明之夜肢於水井之中會發出幽幽綠光,綠魅的粉末能解明黃竹之毒。」
聞人壑正在日光下細看那枚小刺,「這刺中中空,裏面似乎曾經蘊含汁液,我生平見過無數奇毒,卻還沒有見過這種毒刺。」宛郁月旦站在他身後,「聽說這是明黃竹的刺,以『綠魅』珠可解。」聞人壑訝然道:「綠魅?綠魅是傳說中物,只有深海之中特意品種的蚌,受一種水藻侵入,經數十年後形成的一種珍珠,能解極熱之毒。」宛郁月旦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說世上真有此物了?聽說當朝皇帝的金冠之上,就有一顆綠魅。」聞人壑皺眉,轉過身來,「這種事你是從何處聽說?就算皇宮大內中有,難道你要派人闖宮取珠不成?」言下,他將宛郁月旦按在椅上坐下,翻開他的眼瞼,細看他的眼睛,「眼前還是一片血紅?」
「你做的這是草汁還是菜糊?」飯桌之上,柳眼正冷冷的看著玉團兒,方平齋探頭一看,只見桌上四菜一湯,其中那一碗顏色翠綠,一團猶如菜泥一般,不知是什麼玩意兒。林逋一看之下,喚道:「如媽,這是……」
但見她早早熄滅了燈火,一個人默默坐在窗前,望著窗外一片新栽的竹林,手指抹蹭著那「萬年紅」的瓶子,過了許久,幽幽一嘆。恍若這一嘆之間,房中竹海都泛起了一層憂鬱之色,風吹竹葉之聲,只聞聲聲凄涼。碧漣漪人在屋頂,透過瓦片的縫隙仔細地看著她,她在窗前坐了一會兒,解開外衣上了床榻,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紅姑娘站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心裏一時間有些恍惚,又有些空白。梅花易數醒來之後,所吐露的秘密想必極大,而這兩個人的存在必定為碧落宮帶來災禍,宛郁月旦何等人物,豈能不知?就算他知道救人之法——其實最好的做法,是把人送去好運山善鋒堂,請唐儷辭出手救人,那樣既成就碧落宮之名,又避免了後患之災,他為何沒有那樣做?
「我……」宛郁月旦的聲音很溫和,甚至很平靜,「我卻覺得,看不見,會讓我的心更平靜。」聞人壑眉頭聳動,厲聲道,「那要是有賊人闖進宮來,設下陷阱要殺你呢?你看不見——你總不能要人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保護你!萬一要是喝下一杯有毒的茶水,或者踏上一枚有毒的鋼針,你要滿宮上下如何是好?身為一宮之主,豈能如此任性?」宛郁月旦抬起手來,在空中摸索,握住了聞人壑的手,柔聲道:「不會的。」聞人壑余怒未消,「你要怎麼保證不會?你不會武功,你雙目失明,你要如何保證不會?」宛郁月旦慢慢地道:「我說不會,就是不會……聞人叔叔,你信不信我?」
也許我們相處久了,我就能從你身上多獲得一些平靜的感覺;也許相處久了,你會感覺到我其實……其實有很多苦衷。
「可是……你還沒有吃飯,要很久嗎?」她一動不動,關心的卻是別的事。
梅花易數早已痛昏,狂蘭無行被何檐兒一掌拍昏,兩人橫倒在地,絲毫看不出當年倜儻江湖的氣度風采。鐵靜把兩人搬到床上放好,「我和檐兒今夜在此留守,宮主先回去休息吧。」宛郁月旦頷首,「梅花易數如果醒來,鐵靜隨時上報。」鐵靜領命,宛郁月旦正要離去,門外碧影一閃,碧漣漪人在門外,「宮主。」
「不,」宛郁月旦柔聲道,「既然它是珠寶,萬竅齋或許會有,如果用錢買不到,入宮之事自然也輪不到我們平民百姓,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性命,也不只有碧落宮關心,不是嗎?」聞人壑鬆了口氣,「你是說——這件事該換人處理?」宛郁月旦微笑,「綠魅之事,暫且放在一邊,要操心的另有其人,聞人叔叔不必擔心。」聞人壑點了點頭,回身倒了兩杯茶,「宮主喝茶。」
就像現在他答應了教方平齋音殺,而方平齋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他其實並不清楚。就像為何要救玉團兒,他至今回答不出真正的原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話,只能說……他仍然是個濫好人,他無法堅定地拒絕別人,別人對他九九藏書有所求,而他能做到卻拒絕別人,在心底深處好像有愧一樣。
「這是玉姑娘自己做的,少爺。」一邊伺候的如媽恭敬道。玉團兒本已端起碗筷,聞言放下,「這是茶葉啊,那麼多茶葉被你煮過之後就不要了,多可惜啊。茶葉有沒有毒,聞著香,我把它打成了糊放了鹽,很好吃的。」方平齋一掌拍在自己頭上,搖頭不語,林逋苦笑,柳眼冷冷地道:「倒掉。」玉團兒皺眉,「你不吃別人也可以吃啊,為什麼你不吃的東西就要倒掉?」柳眼淡淡地道:「不許吃。」玉團兒道:「你這人壞得很,我不聽你的話。」她端起飯碗就吃,就著那碗古怪的茶葉糊,吃的津津有味。
聞人壑房中。
煉藥房內。
柳眼長長吐出一口氣,煉藥漸漸有成,答應了教方平齋音殺之後,他的心稍微有些平靜了下來,無思無慮地看著一片雪白的牆壁,片刻之後一個念頭湧上心頭:她……她怎麼樣了?
「今日你到哪裡去了?」宛郁月旦邁出房門,碧漣漪微一躬身,跟在他身後。「我在紅姑娘客房之中。」宛郁月旦笑了起來,「發現什麼了?」碧漣漪道,「毒針、毒粉、袖刀、匕首、小型機關等,無所不有。」宛郁月旦眉眼彎起,笑得越發稚弱可愛,「她真是有備而來。」碧漣漪點了點頭,跟在宛郁月旦王碧霄閣走去,「她還收了一瓶『萬年紅』。」宛郁月旦眉頭揚起,「碧大哥,這位姑娘身上尚有不少隱秘,她身份特殊,不能讓她死在宮裡,拜託你暫時看住。」碧漣漪抱拳領命。
「她的確比你美貌得多,」柳眼冷冷地道,「並且溫柔體貼,逆來順受,我要打她耳光便打她耳光,我要她活就活,要她死就死,絕對不像你這麼惹人討厭。」玉團兒卻道:「我也想對你好,但我一對你好,你就要生氣。」柳眼道:「她是聰明的女人,不像你頭腦空空,其笨無比,冥頑不靈。」玉團兒又問:「你有教過她武功嗎?」柳眼一怔,「沒有!」她喜滋滋地道:「但你教過我武功!你對我也是很好的。」柳眼不耐煩地道:「她又不會武功……」突地發覺已和玉團兒扯到完全不相干的話題上去,頓時喝道:「喝下去!」
幾隻仙鶴在池塘邊漫步,夏盡秋初,草木仍舊繁茂,卻已隱約帶了秋色。林逋傷勢痊癒,心情平靜,一人在池邊踱步。「岸幘倚微風,柴籬春色中。草長團粉蝶,林暖墜青蟲。載久為誰子,移花獨乃翁。于陵偕隱事,清尚為相同。」他隨口佔了首詩,這是年初之作,自己並不見得滿意,但既然想吟,他便隨性吟一首。
「嗯。」宛郁月旦坐在床上,背靠嶄新的被褥,姿態顯得他靠得很舒服,「紅姑娘請坐。」紅姑娘嫣然一笑,「你是要我像你一樣坐在床上,還是坐在椅子上?」宛郁月旦眼角溫柔的褶皺輕輕舒開,「你想坐在哪裡就坐在哪裡,我有時候,並不怎麼喜歡太有禮貌的女人。」紅姑娘輕輕一嘆,在椅上坐下,「這句話耐人尋味、惹人深思啊。」宛郁月旦一雙黑白分明、清澈好看的眼睛向她望來,「你真的不知誰在他們身上下了什麼東西嗎?你若說知道,也許……我能告訴你最近關於柳眼的消息。」紅姑娘驀然站起,「你已得到主人的消息?」宛郁月旦雙足踏上床榻,雙手環膝,坐得越發舒適,「嗯。」紅姑娘看他穿著鞋子踏上被褥,不禁微微一怔,雖然他的鞋子並不臟,但身為一宮之主,名聲傳遍江湖,做出這種舉動,簡直匪夷所思,呆了一呆之後,她微微咬唇,「我……我雖然不知道如何解毒,但是我聽說,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身上中了一種毒刺,是一種竹子的小刺,那種古怪的竹子,叫作明黃主。」
鐵靜跟在他身後,這位宮主記性真是好,碧落宮只是初成規模,許多地方剛剛建成,但宛郁月旦只要走過一次便會記住,很少需要人扶持。兩人繞過幾處迴廊,步入碧落宮初建的那一列客房中的一間。
碧漣漪伏在屋頂,自瓦縫中一眼瞥見,頓時吃了一驚,那是一塊玉佩,玉佩上浮雕鳳凰之形,上面雕刻「琅邪郡」三字,那是皇室之物。看紅姑娘的年紀,她究竟是——
過了半炷香時間,柳眼將手帕收了起來,玉團兒那張老太婆的面孔並沒有什麼改變,他冷冷地看著她,她還不睜眼,「做什麼夢?你還是老樣子。」玉團兒睜開眼睛,爬起來對著銅鏡照了照,凈重還是一張老嫗面孔,她卻並沒有顯得很失望,拍了拍臉頰,突然道:「其實我覺得你不壞的,不像沈大哥說的你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柳眼推動輪椅,面對著牆壁,冷冷地道「出去吧,明天早上自己帶手帕過來敷臉,如果嫌葯太難喝,就叫方平齋給你買糖吃。」玉團兒應了一聲,突然道:「我要你給我買糖吃。」柳眼微微一怔,並不回答,「出去吧。」
門外雪白的影子微微一晃,一人走了進來,正是紅姑娘。眼見站得筆直的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兩人,紅姑娘的眼睛微微一亮,眼見兩人氣色憔悴,奄奄一息,眼睛隨即暗淡,「他們如何了?」
「呃……小白,又沒有人告訴你,吃飯的時候要等長輩先坐、等長輩先吃以後,你才能吃嗎?」方平齋紅扇點到玉團兒頭上,「雖然你現在是我未來師父的幫手,但是我年紀比你大,見識比你廣,尤其對美味的品味比你高,所以——」玉團兒皺眉道:「你明明早就進來了,自己站在旁邊不吃飯,為什麼要我等你?你可以自己坐下來吃啊。」方平齋搖頭嘆氣,「你實在讓我很頭痛,想我方平齋一生縱橫江湖,未遇敵手,現在的處境好可憐號令人悲嘆感慨啊!」言罷坐下,端起飯就吃,自然他是不會去吃那碗茶葉糊的。
柳眼面壁而坐,門外一片歡愉,門內一片寂靜。
碧漣漪的心中,沒有恨意,反而有一絲淡淡的憐惜,和憐憫。
「你如果縱橫江湖,未遇敵手,為什麼要跟在柳大哥後面想學他的音殺?」玉團兒吃飯吃的不比他慢,「又再亂說了。」方平齋道:「嗯……因為遇到的都是小角色,當然未遇敵手了,連不平事也沒看到幾件,真是練武人的悲哀啊——想我從東走到西,由南走到北,中原在我腳下,日月隨行千里,自然稱得上縱橫江湖……」玉團兒不耐煩地道「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愛聽,啰嗦死了。」柳眼了冷眼看著那碗古怪的茶葉糊,慢慢地端起碗吃了一口白飯,玉團兒突然道:「你不是不吃嗎?」柳眼為之氣結,端起飯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過了一陣,哼了一聲放下碗筷,他推著玉團兒給他做的輪椅,回他藥房里去了。
柳眼推著輪椅面對那一人來高的葯缸,以及房中各種各樣形狀古怪的瓶瓶罐罐,閉目一言不發。玉團兒端著飯進房,「真的生氣了嗎?」柳眼不答。玉團兒將飯放在一旁的桌上,「都是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會為這樣的事生氣?你又不是小孩子。」柳眼淡淡的道:「出去!」玉團兒偏偏不出去,在他輪椅前坐下,托腮看著他,「你是在生我的氣,還是在生別人的氣?」柳眼冷冷地道:「出去!」
那下面的話,顯然是「不看我」。
「看來這葯喝下去不會死人。」柳眼冷冷地道,「很好。」玉團兒伸手在自己臉上身上摸了摸,「我……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柳眼從懷裡摸出一塊手帕,再從陶罐下取出一杯汁液,浸透手帕,緩緩彎腰,將浸透汁液的手帕按在她臉上。
是因為你是我當初努力想做卻做不了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