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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未竟之局

第三十四章 未竟之局

這十里方圓遍布自己的人馬,唐儷辭是怎麼突然出現的?然而唐儷辭的確就在眼前,而他手上所拿的,的確就是不久之前自己才親眼看過的那塊白布。鬼牡丹揮了揮衣袖,白素車領命退下,過了片刻,她重新登上麗人居,低聲在鬼牡丹耳邊說了幾句話。
雪線子懷裡揣著柳眼的書信和人皮,此時束手就擒,懷裡的東西必定會被搜走,他心念急轉,想出十七八個念頭都是無用,索性探手入懷,把柳眼的書信和人皮一起取出,交了出去。「這是柳大尊主留給江湖的書信,方才他已被方平齋帶走,只留下這封信要我到麗人居交付成縕袍。我和柳大尊主也沒天大的交情,相助他不過是為了一萬兩黃金的銀票,諾,我現在口袋空空,連銀票都索性送你,可見我老人家沒有騙你吧。」
「這是柳眼的人皮。」鬼牡丹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底下的人聽著,柳眼已入我手,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也在我手上,他的人皮在我手上,有誰不信?」江湖群豪面面相覷,面上都流露出驚駭莫名的神色,解藥被風流店所得,那大家要如何是好?只聽鬼牡丹陰森森的道,「我知道你們各門各派都有人需解藥救命,這樣吧,各派掌門自廢武功隨我走,一年之後毒發之期,我如期向各門各派送發解藥,絕無虛言,這樣可好?」
如果她不夠堅強,是不是會在這樣的笑容下崩潰,變得支離破碎?阿誰有些恍惚,人們總是對無知善良的東西寬容、喜愛……而對像她這樣只會忍耐的女人,是不是就習慣吹毛求疵,習慣了想要挑釁她忍耐的極限,想要看她崩潰的樣子……然後引以為樂,然後證明其實她和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揭穿了以後不過同樣是一堆不堪入目的東西?人與人是不能比較的,她很早就知道,但有的時候……有的時候真的很……很難以接受……難以接受她是個連玉團兒都遠遠不如的女人。
「放箭!」撫翠振聲疾呼,幾乎同時,箭陣弓弦聲響,成千上萬的黑色暗箭向突圍的眾人射去。唐儷辭白傘晃動,真力沛發,擋住大部暗箭,成縕袍長劍揮舞,文秀師太拂塵揚動,各大高手齊力施為,將來箭一一接下。西北角卻沒有射出半隻暗箭,眾人並肩闖陣,穿過箭陣之後才知西北角的箭手僵立不動,早已死去,這些人顯然是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被唐儷辭所殺,眾人越過一處,心裏便駭然一分。
「鬼主怎地如此之晚?」撫翠笑了笑,「剛才是誰在下邊搗亂,燒了許多帳篷?」鬼牡丹陰森森的道,「方平齋。」撫翠頗為意外,「真是見鬼了,他為什麼要和你過不去?」鬼牡丹抬手,「六弟這人重情義,他來找人那是意料中事,放心,對他我另有打算。」他略略瞟了眼樓下的眾人,「底下的誰在主持?」
她一直很努力的在生活……努力的不想讓自己顯得很難堪,努力的想擁有自己的生活,不依賴任何人。但誰也不曾看得起她,他們會愛護寵溺比她更脆弱更無知的東西,但不知道怎樣善待她、也從未打算善待她。
她無依無靠,唯一能自持的,是自己尚能忍耐。
「解藥沒有做出來,誰也不敢要我的命。」柳眼沉聲道。雪線子哈哈一笑,「那要看你有沒有能夠抗衡兩方的力量,只有我一個人,遠遠不夠。風流店要拿你下油鍋,江湖白道要抓你去凌遲,除非你找到神仙當靠山,否則你做出解藥一樣要死,而你做出的解藥一樣淪為別人登上江湖帝位的籌碼。」柳眼眼珠子微微一動,「神仙?」雪線子頷首,「神仙,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二郎神之類……」柳眼低聲道,「那唐儷辭呢?」雪線子重重的敲了下他的頭,「你是想害死小唐嗎?誰也不知你和小唐有什麼過去的交情,他沒有任何理由給你撐腰。他要是站出來給你撐腰,別人都會以為他為的不是你柳眼,而是江湖帝位,所有反對小唐的人立刻找到借口,證實他居心叵測,小唐立刻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柳眼默然,凡遇到棘手的事,他習慣的以為阿儷什麼都能解決,縱然是明知無法做到的事也都抱著幻想,但顯然是他錯了。過了一會兒,他慢慢的道,「我寫一封信,你幫我帶去麗人居那裡,交給成縕袍。」雪線子眉開眼笑,「哎呀,妙法妙法,快寫快寫。」
撫翠哎呀一聲,鬼牡丹勃然大怒,他這一笑,分明乃是挑釁,只氣得鬼牡丹渾身發抖,一聲大喝,「碰」的一聲大響,麗人居二樓欄杆突然崩塌,卻是鬼牡丹一掌拍在上面,幾乎拆了一層樓。
唐儷辭晃動那柄白傘,那柄單薄已極的油傘https://read.99csw.com在他手中點打擋撥,輕盈飄逸,用以擋箭比成縕袍手中長劍要有威力得多,聞言微微一笑,「我放了一把火。」成縕袍聞言更是一肚子迷惑,唐儷辭分明一直在此,那把谷底的大火,尤其是大雨之中的大火是如何放起來的?
這個地方聚集著幾百人……每個人都對柳眼勢在必得。她筆直的望著前方,眼前有許多人在搖晃,她什麼也沒看在眼裡,只記得那個時候……那天,他那種哀傷的眼神。
「他莫約是遇到了要緊的事。」白素車目不轉睛的看著外邊黝黑的天色和大雨,「你不覺得現在這種天氣,雖然圈子裡的人沖不出來,但有誰自外面靠近這裏,我們也看不出來嗎?」撫翠哈哈大笑,「你想說也許會有變?」白素車淡淡的道,「我只是想……今日這等大事,難道唐儷辭真的不來嗎?」
他們都指望著她對他們好,並且會因為她做得不夠體貼不夠熱情甚至不夠真心實意而受到傷害,郝文侯、柳眼、唐儷辭都是如此,但……但……世界的規則本不該是這樣,她深深明白這都是錯的荒謬的,但現實就是如此。
唐儷辭揚起他手裡的那塊白布,那布上正是寫著柳眼的那幾句話,眾人傳閱下去,雖對柳眼突然要「以招換藥」頗為不解,但卻更是鬆了口氣。
走進敵人的大本營,雪線子扶著柳眼,被方平齋所傷的人不少,眼見柳眼一瘸一拐,旁人也不覺奇怪。兩人尋了個沒有燒掉的帳篷鑽了進去,裏面躺著五人,一照面尚未問話已被雪線子放倒在地上,兩人拿起桌上的酒菜便大嚼,吃了個飽,略略休息了一下。吃過飯後,雪線子又大搖大擺的出去探聽消息,回來說林逋已經被救,究竟是何人所救並不清楚,但已經不在麗人居的樓頭。柳眼聽后靜默了一陣,「那些中毒的人都還在?」
「門派里有人中毒的都在麗人居等著,風流店丟了林逋,但也沒有撤走,我看大家都等著你這尾大魚,反正林逋也已經被救走,你不如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大不了我替你悄悄通知你的徒弟兒,叫他天涯海角找你去。」雪線子一搖頭,「你現在出現,沒有半點好處。」柳眼緩緩的道,「我若不出現,大家要麼以為我死了,要麼以為我躲了起來,永遠不會再出現——那江湖上如此多中毒之人都不得不屈從於風流店,因為只有風流店有猩鬼九心丸,可以延續性命、增強功力。風流店非要抓我不可,一是他們自己很也想要所謂解藥;二是他們怕我當真有所謂解藥。所以如果我不出現,江湖大局將傾向風流店,等候在麗人居外的那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將不得不做一些違背良心的選擇。那都是我造的孽……」雪線子撲的一聲差點把剛喝下去的湯噴了出來,「江湖傳說,風流客柳眼是個陰險狠毒,又淫又惡的魔頭,是小唐的死對頭。我看你做人還不錯嘛!而且你和小唐分明是過命交情的朋友,為了你小唐連我老人家都敢拖下水,可見江湖傳言真不可盡信,唉!」柳眼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道,「我要出去,告訴他們猩鬼九心丸有解藥,我還沒死,叫大家不必聽風流店的威脅。」雪線子連連搖頭,「你的想法很好很偉大,可惜你如果出去,兩個雪線子都未必保得了你的命,一個沒有命的柳眼有什麼用?難道你的屍體能變成解藥解去猩鬼九心丸之毒嗎?就算能,一個人百來斤連頭髮都算下去也不夠這許多人吃,就是死了別人都會說你偏心。」
是什麼時候……一切變得面目全非,他再也找不回當初自己那張溫柔的臉?再也沒有寬容任何人的胸懷?從他對阿儷失望的那天開始,在他還沒有理解的時候,他的世界已經崩潰。而如今……他的崩潰的世界究竟是回來了沒有?其實他也根本沒有理解。
如果武功能換取人命,那絕代的劍招、拳法還是有所價值的。
「且慢!」成縕袍冷聲喝道,與文秀師太一起將那幾人拉了回來,「冷靜!沉住氣!此時動手太過不利。大家在圈子中間掘土,挖一個大坑,眾人躲在裏面,把泥土推到外面來堆高擋箭!」他一聲喝令,倒也起了作用,腳步邁出去的幾人又縮了回來,武功較高的人外圍擋箭,武功較弱的人奮力據土,很快地上便被眾人挖出一個大洞,外頭亂箭若射來,躲在洞內已可大大減少死傷。文秀師太、天尋子、鴻門劍等人均覺成縕袍應變敏捷,心下讚許。慌亂中的江湖群雄也有所安撫,較為鎮定。但成縕袍心中卻是憂慮至極,此地毫無遮攔,又無食水九_九_藏_書,團團包圍的局面十分不利,若是等待雨停衝殺出去,死傷必定不少。而居高臨下的風流店等人不知心懷何等詭計,若是有人被擒,牽連必定不少。
紅蟬娘子吃吃的笑,摸了摸雪線子的臉頰,「雪郎你素來沒有良心,為了錢做這種事我是信的,就是不知道鬼主信不信了。」雪線子乾笑一聲,「我老人家難得插手江湖中事,這次真是陰溝里翻得不淺,老臉丟了一大把,可見人真不能愛錢,一愛錢就會栽。」紅蟬娘子捏著他那如冠玉一般的臉,嬌柔的笑,「哎呀!要說你老,真沒人能信,雪郎你究竟幾歲了?」雪線子哈哈一笑,「老夫七十有八了。」紅蟬娘子眉開眼笑,膩聲道,「妾身六十有六了,與你正好般配。」
「看起來是成縕袍和文秀老尼姑撐住場面,董狐筆之流早已按耐不住。」撫翠笑嘻嘻的道,「鬼主若要我等殺人,我跳下去就殺那老尼姑。」鬼牡丹自懷中抖出一物,「來的這幾百人,我只要各派領頭人物,我要生擒,不要你殺人。」他抖出的是一張人皮,白素車觸目所見,微微一震,「這是——」
柳眼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色帳篷里,過往所發生的一切支離破碎的在眼前上演。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風情酒吧里彈著吉他,唱著不知名的歌,人人都說眼哥是個溫柔的人,對大家都好,做事很細心,這樣的男人真少見。那時候他以半個保鏢的身份住在唐家,白天大部分時間和阿儷在一起,晚上他就去酒吧駐唱,阿儷所擁有的一切,近乎也就是他的一切。那時不曾懷疑過什麼,他全部的精力都用來設想如何完美的處理阿儷所惹的種種麻煩,如何盡量表現得優雅、從容、鎮定而自信,不丟唐家的臉,他一直像個最好的管家和保鏢,只要阿儷擁有了什麼,他也就像自己擁有了一樣高興。
麗人居上,鬼牡丹的訝異更勝於憤怒,他方才將雪線子押下命余泣鳳看管,而柳眼必定就在左近,紅蟬娘子和一干妖魂死士帶著十條土狗沿著雪線子的來路追蹤,必定能抓到柳眼。但這張寫有柳眼筆墨的白布怎麼會突然到了唐儷辭手上,雪線子和余泣鳳難道竟然落入唐儷辭手中?而唐儷辭又怎會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抓到柳眼?
沉暗的天色突地一亮,隨即轟隆一聲,眾人抬頭相望,天空大雨傾盆而下,竟是觸膚生痛,視物不清。
鬼牡丹聞聲已經大笑起來,「閣下居然能及時趕到,我真是佩服、佩服!只不過——聽閣下方才的口吻,難道是說我沒有抓到柳眼,難道是你抓到柳眼了嗎?哈哈哈哈……」風雨之中,有人含笑回答,「你和我誰也沒有抓到柳眼。」
柳眼無意以解藥控制何門何派,他只是要絕世武功。
然而日過正午、又過黃昏,麗人居的廚房接連不斷的往二樓上菜,卻是誰也沒有來。
「素素,下面的人在挖坑了。」二樓眉開眼笑吃著毛肚的撫翠笑嘻嘻的道,「多大的一個坑,說不定可以埋下幾百具屍骨。」白素車站在那裡淡淡的看,「只要東公主出手幾掌,就如風卷落葉,那群螻蟻將死大半。」撫翠連連搖頭,「鬼主還沒來呢,讓那群死士拿著箭圍著,也不知道幹什麼,要殺就早點殺,讓我等著等著,想殺人的心情都沒了。」
「如何?各位深得弟子敬仰、名滿天下、虛懷若谷、正氣凌然的江湖俠客,你們的決定如何?你們的真面目是怎麼樣的?今天就讓大家一起看一下,看一下是我風流店惡毒,還是你江湖白道的嘴臉難看?」鬼牡丹囂張至極的狂笑自大雨中傳來,越是模糊就越顯得猙獰刺耳,夜裡星月無光,風雲急變,天地間宛若只剩下一張龐大的鬼網、一隻強大得難以戰勝的鬼王在狂笑,它每笑一聲,雨就似下得更大、夜就似更黑,永遠不會天明一般。
柳眼一怔,他可怖的臉上起了一陣細微的變化,似是心情一陣激蕩,緩緩探手入懷,取出一樣東西,「這個……」雪線子見他摸出一樣軟乎乎的東西,「什麼?」柳眼雙手緩緩打開那樣東西,雪線子赫然看到一張既詭異、又陰鬱俊美的臉。饒是他遊戲江湖多年也被嚇出一身冷汗,「人皮?你的……臉……」柳眼笑了笑,「嗯,我的臉。」雪線子抓起那張人皮,「好,我這就去了,你在這裏等我,不見人莫出去。」柳眼平靜的道,「若是見到我徒弟,告訴他我在這裏等他。」雪線子頷首,一笑而去。
黑衣的鬼牡丹盯了他一眼,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雪線子不虧當世英豪,請!」他抬手指路,「以你的氣魄,足以當我座上賓客,這邊請。」read•99csw.com余泣鳳咽喉上的洞咕嚕一聲,似乎滿腹不快,但並不說話。倒是紅蟬娘子笑盈盈的迎上來,伸手點了雪線子幾處穴道,「雪郎受委屈了,跟我來。」
但樹林里並不發箭,包圍圈很緊實,大雨模糊了眾人的視線,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麗人居二樓的燈光在風雨中顯得昏黃朦朧,搖曳不已。眾人全身濕透,均感寒冷異常,南方的冬天,雨水雖不結冰,卻是凍入骨髓。董狐筆首先沉不足氣,怪叫一聲,「大夥一起衝出去算了,他媽的天寒地凍,不冷死也——」他一句話尚未說完,麗人居中突地傳出麻辣毛肚那誘人已極妙不可言的香氣,「哇」的低呼聲起,不少年紀尚輕的門人饞涎欲滴,蠢蠢欲動,耳聽董狐筆叫道「衝出去」,有幾人拔起刀劍,往外衝去。
這樣性格的人很差勁是不是?他茫然看著空曠的帳篷,思緒有很長時間的空白。
突然之間,風流店退得乾乾淨淨。狼狽不堪的一干人總算鬆了口氣,數百人將唐儷辭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的問他到底是怎麼來的、又是怎麼得知鬼牡丹沒有抓到柳眼、又怎樣無聲無息殺了西北角的箭手,又是怎樣放火?唐儷辭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一直看到阿誰臉上,阿誰和玉團兒站得遠遠的,站在眾人最末。他看著阿誰微微一笑,阿誰本想對他回以微笑,卻終是未能微笑出來。玉團兒卻好奇的看著唐儷辭,低聲不住的問阿誰他是誰?
圍成一圈正在挖坑的眾人一起站了起來,其實文秀師太未曾見過唐儷辭一面,但在如今情形之下,有人說出這麼一句話,她不假思索就認定那是唐儷辭。
柳眼自雪線子換下的白衣上撕了一塊白布下來,在帳篷里找到筆墨,寫了幾行字在白布上,遞給雪線子。雪線子一看,只見白布上寫著「奇毒有解,神逸流香,修仙之路,其道堂堂。半年後葯成之日,絕凌頂雪鷹居會客,以招換藥。」那上面還有一行彎彎曲曲,猶如花草一樣的符號,不知寫的什麼,奇道,「這是什麼?」柳眼吁了口氣,淡淡的道,「這是寫給儷辭的留言,說一點私事。」雪線子搖了搖頭,「前面這段寫得不錯,很有梟雄的氣魄,大家要是信了,這半年在家中勤練武功,江湖可就太平了。可惜——我要怎麼證明這是風流客柳眼親手所寫的書信?你有什麼信物沒有?」
鳳鳳的頭靠在她的肩上睡著了,她只有在感覺到鳳鳳的溫暖的時候,才會有安全感,才能相信自己能正常的繼續往前生活。她為自己設定的將來之中,沒有其他男人,只有鳳鳳,所以無論柳眼以多麼哀傷的眼神看著她,她也不會有所改變。
聽聞「唐儷辭」三字,撫翠的臉色變了變,一直不語的黑衣人突地冷冷的道,「鬼主來了。」只見風雨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麗人居后的山谷中升起,轉眼間飄入二樓雅座,而未發半點聲息。白素車、撫翠、黑衣人及一干下屬一齊向來人行禮,這人黑衣繡花,正是鬼牡丹。
成縕袍招呼眾人圈子往內收回,然而人心渙散,眾人的腳步雖是退後,卻是參差不齊。林中有拔箭之聲,無數黑黝黝的箭尖在雨中指向退到一處的眾人。文秀師太、董狐筆等人所領的人馬雖然眾多,但一無庇護,暴露在大雨和箭矢之中,一旦弓弦響動,死傷必定慘重。剎那間武功較高的成縕袍、天尋子、鴻門劍、文秀師太、大成禪師等紛紛搶到外圍,準備接箭。
「拿到了一張不知是真是假的人皮面具,就能證明你抓到了柳眼嗎?」嘩啦啦傾盆大雨之中,有人的聲音穿越雨水和密林遙遙而來,聲音卻依然秀雅溫和,彷彿只是面對面在說話,連每個字最後的餘韻都能讓人分辨得清清楚楚。文秀師太一怔,驀地脫口而出,「唐儷辭……」
那是余泣鳳的背影,雪線子嘆了口氣,開始後悔為什麼沒有繞路?就在剎那之間,身後兩人緩步走近,「雪郎,柳大尊主呢?」其中一人格格嬌笑,「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雪線子轉過身來,三人將他團團圍住,一人是余泣鳳,一人是紅蟬娘子,一人全身黑衣,衣上綉滿了顏色鮮艷形狀古怪的牡丹花。
雪線子的目光自那三人臉上一一掠過,余泣鳳拔起長劍,紅蟬娘子手握藍色彎刀,渾身黑衣的人不知是誰,但顯然不是什麼輕易應付得了的角色。就在余泣鳳劍招將出的時候,雪線子嘆了口氣,「且慢,我輸了。」余泣鳳一怔,三人都頗出意料之外,雪線子在身上拍了拍,「余劍王、小紅蟬兒、還有這位雖然未曾謀面但一定不同尋常的花衣兄,與其大戰一場連累自己傷痕纍九_九_藏_書纍依然是輸,不如現在認輸比較瀟洒。」
麗人居的二樓安靜的異常,彷彿林逋被劫對他們來說無足輕重。董狐筆和文秀師太商議了一下,將來到麗人居前的二十六個門派,六百三十九人分成二十個小隊,既監視風流店眾人的動靜,又觀察是否有人接近。
眾人仍然聚集在麗人居外,柳眼始終沒有來,被分派成組戒備查探的眾人開始鬆懈,即便是文秀師太、大成禪師這樣德高望重的前輩也有些沉不住氣,誰也不知道柳眼是否當真會出現?而即使他出現了,是否又攜帶了解藥?柳眼是否仍然活著?他若死了,若是有解藥,解藥是否被他人所奪?若是沒有解藥,風流店持猩鬼九心丸相挾,各派掌門為了派中弟子是斷然拒絕、或是勉強相就?有些人開始盤算退走,然而堪堪退到數百尺外,便見樹林之中黑影憧憧,潛伏著不少風流店的人馬,並且自己是一日未曾進食休息,對方卻是休息已久,精力充沛,此時雖然尚未發難,卻已讓人不寒而慄。
此言一出,麗人居里風流店幾人神色一變,江湖群豪議論紛紛,文秀師太等江湖高人卻是鬆了口氣,圍在唐儷辭身邊,低聲問他是怎麼一回事?
黑影閃動,麗人居上眾人眼見情勢驟變,鬼牡丹提起撫翠方才據案大嚼的那張桌子往樓下摔去,各人方才醒悟,紛紛發出暗器往唐儷辭幾人身上招呼。唐儷辭等人身陷箭陣之中,鬼牡丹幾人若是跳入其中,不免也受箭陣之害。唐儷辭白傘揮舞,一一招架,忽而撇開白傘,對樓上微微一笑。
黃昏。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從來只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缺乏目的的概念,往往做一件事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只知道有人希望他這樣做,於是他就做了。
成縕袍又驚又喜,極力往密林中眺望,然而黑夜之中什麼也瞧不見,只有耀花人眼的大雨反射著麗人居的燈光,唐儷辭不知在何處。但他怎會突然出現呢?他不是留在好雲山和桃姑娘商討大事?桃姑娘呢?她怎會沒來?
帳篷外黑衣的死士已回歸秩序,列隊站好,山谷中的黑煙已經散盡,雖然伏兵已經暴露,林逋意外被救,但鬼牡丹並未放棄計劃,眾死士仍舊列隊待命。
天色一分一分變暗,眾人的精力在一分一分消耗,包圍的人馬越來越多,而柳眼依然不知所蹤。事到如今,連一派悠閑的天尋子、鴻門劍等人都有些輕微的焦躁起來,受騙而來,落入重圍,該如何是好?
「阿誰姐姐?」玉團兒見她默默望著遠方,「怎麼了?」阿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沒什麼。」
阿誰拉著玉團兒的手,抱著鳳鳳慢慢的退到一邊。有幾個中原劍會的劍手護衛她們的安全,玉團兒在人群里東張西望,只盼見到柳眼,阿誰緊緊的抱著鳳鳳,站著一動不動。
二樓看下,只見唐儷辭頭頂的白色油傘微微晃動,他和成縕袍說了什麼卻聽不見也看不見。鬼牡丹剛剛聽聞白素車所言,心中又驚又怒,突然被他困在包圍圈中的眾人齊齊發出一聲大喝,其聲如龍嘯虎吟,隨即兩人身法如電,直往西北角撲去,其後眾人如影隨形,如一道白虹剎那貫穿黑色箭陣!
雪線子揣著柳眼寫字的白布,一溜煙往麗人居而去,他的身形飄逸,穿的又是死士的衣裳,妖魂死士無一察覺,然而堪堪及麗人居後山坡之下,一道人影持劍駐地,彷彿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了。
鬼牡丹一掌拍塌麗人居半邊欄杆,勉強按壓下盛怒的心情,低聲喝道,「走!」今日已然不可能達成目的,不如退走,能生擒雪線子也不妄一場心機,但唐儷辭此人如此狡猾可惡,他日非殺此人不可!他率眾自二樓退走,撫翠一聲口哨穿破黑暗的雨夜,林中箭手紛紛停手,悄悄隱入樹林中退去。
「胡說八道!」文秀師太怒道,「我峨眉弟子就算毒發身亡,也絕不受你妖人要挾!」鬼牡丹尖聲怪笑,「哈哈哈,你文秀師太怕死,就能犧牲門下弟子性命?我請你做我座上賓客,待以上賓之禮,你隨我走絕不會死也絕無痛苦,但你門下弟子因你不受要挾,就要受那渾身長斑、全身痛癢而後全身潰爛爛得只剩下骨頭的痛苦嗎?你有種就服下猩鬼九心丸,陪你弟子一起受苦而死,否則就不要在這裏做出那道貌岸然的模樣說你峨眉的氣節。」
鬼牡丹一怔,眾人紛紛往聲音的來路望去,心馳神往,只盼唐儷辭所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就在眾人目光之中,一人的身影自密林中某處飄然而出,一身白衣猶如仙染雲渡,臨空攝步般橫空掠過,輕輕落在成縕袍身前,瓢潑般的大雨對他彷彿沒有任何影響,九*九*藏*書一頭銀灰色的長發在雨中閃爍生輝,正是唐儷辭。
除了唐儷辭,無人能說這樣的話,以這樣的語氣,在這樣的雨夜裡。
成縕袍一面為眾人擋箭,一面正要開口問他怎能知道眾人受困於此,幾時來救?又想問他如何得到柳眼那塊書信?突地火光燃起,只見麗人居后烈火熊熊,和飄零的細雨相應成奇觀,濃煙衝天而起,烈火騰空之聲隱約可聞,他駭然看著唐儷辭,「你做了什麼?」
唐儷辭站在成縕袍身前,自袖中取出了一個白色小袋,這袋子材質非絲非革,通體潔白柔軟,甚是奇特。成縕袍接過白色小袋,打開袋口,裏面是數十粒珍珠模樣的藥丸,略略一嗅,陣陣幽雅的清香飄散,不知是什麼東西,「這是?」唐儷辭撐開白色油傘,擋住雨水,「這是茯苓散,雖然是療傷之葯,也可充饑。」成縕袍大喜,當下將這數十顆藥丸分發給數十位體質較弱、武功又不高的弟子門人。詢問起唐儷辭從何而來,又如何知道眾人被困麗人居?唐儷辭目光流轉,儘是含笑不語,卻說桃姑娘身體不適,故而今日不能前來。成縕袍和董狐筆面面相覷,西方桃武功不弱,怎會突然身體不適?唐儷辭並不解釋,壓低聲音道,「待雨勢略停,大家往西北方衝去,西北的箭陣留有死角,身法快的人筆直向前沖,自認不懼暗箭的人兩邊護持。往前沖的時候兩人並排,之後依次列隊,連綿不絕往西北角突破。你往下傳話,我們不停留不斷開,不能給人從中截斷的機會,誰不聽號令我就先殺誰。」成縕袍吃了一驚,雨勢漸停,麗人居朦朧的燈光下,唐儷辭的眼中光彩流轉,說不上是喜是怒,唇角微抿,並沒有笑,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妖氣。他低聲傳令,對文秀師太、大成禪師、天尋子等人一個一個傳話過去,各掌門面面相覷,只見唐儷辭撐傘而立,雖是站得極近,卻又似站得說不出的遠,能遺世而獨立似的。各掌門沉吟半晌,均傳令門內弟子準備列隊,往西北角衝去,嚴令不得擅自行動。
文秀師太勃然大怒,拔出劍來,然而樓上高手雲集,鬼牡丹所說並非毫無道理,一時也難以反駁,她又非能言善辯之輩,頓時語塞。要她服下猩鬼九心丸帶領弟子退走未免不值,而要她為虛無縹緲的解藥之約自廢武功隨鬼牡丹而去,更是匪夷所思;但話說到這份上,她若掉頭就走,確也難逃不顧門下弟子死活之嫌。眾人面面相覷,中毒在身的人滿臉期盼,各派掌門眉頭深鎖,都知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低呼,人人都不知不覺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唐儷辭右手握著一柄收起的白色油傘,左手裡拿著一塊白布,神色甚和,「一闕陰陽鬼牡丹,你我誰也沒有抓到柳眼,何必拿解藥之事欺人?你很清楚,你沒有解藥、我也沒有解藥,有解藥的只有柳眼,而他留下人皮與書信,已經離開。你不過得了張人皮,我不過得了張書信,僅此而已。」
柳眼和雪線子藏匿在山谷的密林之中,到處有土狗遊盪,兩人雖然不懼土狗,但被發現了也很麻煩。雪線子給柳眼灑了一身花粉,他向來好色愛花,懷裡藏著不少奇花異卉的花粉用以向美人討好,今日卻用在柳眼身上。那花粉氣味並不濃,散發著清奇的幽香,雪線子希望這奇花的香氣能掩飾柳眼身上的味道,擾亂那些土狗的嗅覺,但究竟擾亂了沒有誰也不知道。兩人看方平齋離去,山下妖魂死士尚未歸隊,仍是混亂,雪線子靈機一動,下去抓了兩人上來,點了穴道扒下衣服,將兩條赤條條的男人埋在山上雜草堆里,自己和柳眼穿了妖魂死士的黑衣,戴上他們的人皮面具,大搖大擺的走下山去。
但他……真的很可憐……她私心期盼他不要來,藏匿在這世上任何一個角落都好,就是今天不要出現。玉團兒拉拉她的手,悄聲道,「這些人都在罵他。」阿誰點了點頭,「他做了很多錯事,傷害了很多人。」玉團兒低聲問,「他們都中了他的毒嗎?」阿誰嘆了口氣,「嗯,很多人都中了他的毒,誰能抓到他,誰就能控制這許許多多人,大家都想要解藥。」玉團兒低聲道,「他沒有解藥的。」阿誰微微一怔,「你怎麼知道?」玉團兒哼了一聲,「我都幫他洗過澡啦!他全身上下什麼也沒有,哪有什麼解藥。」阿誰微微一笑,「你對他真好。」玉團兒笑了起來,「那當然了,因為他對我也很好啊。」她指著自己的臉,「他治好了我的臉,救了我的命。」阿誰摸了摸她的臉,輕聲道,「他真的對你很好很好。」玉團兒連連點頭,渾身都洋溢著快樂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