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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郎魂何處

第三十五章 郎魂何處

這便是能讓唐儷辭愉悅的遊戲。
玉團兒指著他的背影,張口結舌,「喂!你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你要是生病了怎麼救人啊?喂!」她追上去一把抓住唐儷辭的手,把他扯住,「阿誰姐姐很關心你的,你要是生病了為什麼不給人家說啊?」唐儷辭並沒有掙脫她,上下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漠然,但他的表情卻是溫和微笑,「我沒有生病。」玉團兒沒想到他竟會和顏悅色,倒是更加詫異了,放開他的手,「你剛才是不是想吐?」唐儷辭微微一笑,「嗯……」玉團兒卻是笑了起來,「我聽我娘說只有女人有孩子的時候才會老是想吐呢……你真奇怪,真的沒有生病嗎?」唐儷辭輕咳一聲,「我想我只是有點累。」
「林公子,」唐儷辭並沒有把玉團兒那些「很壞很壞」當作一回事,語氣溫和,「你在何處遇見面刺紅蛇的男子?」林逋站了起來,走過去與唐儷辭同桌坐下,「一輛白色的馬車之中,馬車中有一個巨大的鐵籠。」唐儷辭眸色流轉,「那輛白色的馬車有特別之處么?」林逋沉吟片刻,「馬車懸挂白幔,車內沒有座位,只有一個巨大的鐵籠,裏面關著不|穿衣服的男人。除了鐵籠之外,馬車裡有一股怪異的氣味,好像是曾經養過什麼動物。」唐儷辭道,「那就是白素車的馬車了,馬車裡曾經養過蒲馗聖驅使的許多毒蛇。」阿誰眼睫微揚,突然抬起頭來,「白姑娘的馬車由兩匹駿馬拉車,那兩匹駿馬都是西域來的名馬,白姑娘愛惜名馬,那兩匹馬的馬蹄鐵刻有特殊的印記,踏在地上前緣有一排細細的花紋。現在是大雨過後,如果追蹤蹄印,也許可以尋到那輛車。」
她要說的那句話頓住了,唐儷辭這一笑的意味……是在笑她那微薄的幾乎所剩無幾的骨氣,在笑她那些毫無根基的尊嚴,無論是為了什麼——她現在會、將來也會不斷的向他求助、求救、求援……而他將以神的姿態,滿足她所有的祈求。
「嗯……」鳳鳳伸手捏住她的臉,臉頰在她身上蹭啊蹭的,「妞妞!咿唔……嗚嗚……」阿誰緊緊摟著鳳鳳,如果沒有懷裡這個溫暖的氣息,聽到玉團兒那幾句問話,她真的會傷心吧……她不能喜歡唐儷辭,他只是一直在進行一個讓他愉悅的遊戲,施恩給她、要她死心塌地的愛上他、為他生為他死,而他喜歡的不是她的感情,而是遊戲勝利的愉悅,證明了他無所不能。
他從好雲山下來,一路往焦玉鎮趕來,也是撞見鬼牡丹的妖魂死士,他早早挾走一名死士,換上黑衣,藏匿鬼牡丹旗下。方平齋大鬧死士陣他自然是瞧見了,而雪線子帶著柳眼偷偷摸摸自樹林后溜下來,擒走兩個死士,換上衣服鑽進帳篷,他也瞧在眼裡。雪線子帶著人皮和書信離開柳眼,被鬼牡丹三人截住,束手就擒,他就站在不遠之處。之後鬼牡丹命紅蟬娘子帶狗尋覓柳眼,他便跟上余泣鳳,伺機救人。唐儷辭的武功自是在余泣鳳之上,但要在短短片刻間擊敗余泣鳳卻也不易,剎那偷襲,只是奪了余泣鳳手中那方書信,未能救人。余泣鳳卻不出劍反擊,而是抓起雪線子飛快鑽入地窖。唐儷辭權衡輕重,放棄雪線子,回頭追上紅蟬娘子。然而紅蟬娘子帶狗尋到柳眼所在的帳篷,裏面躺著五人,柳眼卻已不翼而飛,不知去向了。
林逋走了過來,玉團兒對著他笑,「你被誰抓了?怎麼會被吊在上面?」林逋對她行了一禮,「自從你們離開之後,我也離開書眉居往西北而行,半路上被一個衣著古怪的黑衣人所擒,一路關在馬車的鐵牢之中,運到此處。」玉團兒看著他手腕上繩索的勒痕,「你一定難受死了,天亮就快回去吧,如果前面那群人不理你,阿誰姐姐和我帶你去找路。」林逋啞然失笑,「怎好讓二位姑娘為我操心?林逋不才,雖然落魄,卻尚能自理。」他往西北而去本就為了遊覽山水,突然被擒到南方,卻也能欣賞不一樣的冬季景色。阿誰也對他行了一禮,「先生豁達,不同尋常。」林逋搖頭,「林逋不過輕狂書生,姑娘謬讚了。」微微一頓,他緩緩的道,「和我一同被關在鐵牢里的,還有另外一個男子,我不過被囚,九九藏書他卻是遍體鱗傷。二位姑娘如果練有異術,不知能否前去救援?」玉團兒奇道,「什麼男子?」
「『桃姑娘』原來是個男人啊!」玉團兒看向阿誰,「阿誰姐姐你不知道他是個男人?」阿誰搖了搖頭,低聲道,「桃姑娘天姿國色,絕少有人會想到他是個男人。」唐儷辭輕輕的笑,右手垂了下來,雪白的衣袖蓋過手背,「論天姿國色,沒有人比得上你阿誰姐姐。」玉團兒卻道,「我覺得你如果扮成女人,說不定也美得不得了。」
「我要找一個無人打擾的地方,煉製猩鬼九心丸的解藥。」柳眼的聲音很低沉,充滿了他特有的陰鬱氣息,然而語調很堅定。方平齋低低的笑了一聲,這一次他沒有長篇大論,「師父,把師姑找回來吧。」柳眼不答,方平齋又道,「或者,把阿誰姑娘與鳳鳳一起找回來。」柳眼仍是不答,方平齋繼續道,「我覺得——有她們在你身邊,你才會安心。」柳眼微微一震,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方平齋說得不錯,有玉團兒和阿誰在身邊,他才會安心。
阿誰的唇齒有瞬間的僵硬,卻仍是把話說了出來,「唐公子,沈郎魂也在風流店手裡,他被關在鐵牢之中,和林公子一起,可能受了重傷。」唐儷辭眉尖微揚,成縕袍冷冷的道,「他沒有殺柳眼,果然是遇上了強敵,此人身為殺手,收錢買命,落入風流店手中也未必是委屈了他。」他嫉惡如仇,沈郎魂之流一向不入他眼內,見面之時他未拔劍相向已是客氣,而後沈郎魂劫走柳眼,造成江湖隱患,成縕袍更是極為不滿,聽聞他被囚風流店,心下實在痛快。阿誰雖然並不識得沈郎魂,卻知他是唐儷辭的朋友,並且柳眼於他有殺妻之仇,他卻沒有殺柳眼,對玉團兒也頗友好,內心之中已把沈郎魂當作朋友,見成縕袍冷眼以對,心下甚是焦慮。唐儷辭微微一笑,「沈郎魂之事我會處理,姑娘好意,唐某心領了。」
阿誰再也接不下話,唐儷辭和成縕袍再度前行,他們都不回頭看她。
「從荷縣出去的路只有一條,而且很少有人走,馬車不可能翻山越嶺,我們一定追得上。」唐儷辭也對她微笑,「走吧。」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左手扶住桌面,右手捂口,彎腰忍耐了一會,方才站直起來,飄然向外走去。
他喜歡讓人捉摸不透,他喜歡別人為他傷心。
林逋原本被人如護小雞一般簇擁在人群之中,現在敵人已去,又沒人知道他是誰,漸漸的中原劍會的劍手也不再看著他,慢慢就落在後頭。這書生遭遇一場大難,也不驚懼,深夜走在荒山野嶺的小道上,神態坦然,目光顧盼之間一如覽閱林間景緻。玉團兒瞧了他幾眼,招手叫道,「林逋。」
阿誰跟著撤離麗人居的人馬緩緩的走著,唐儷辭自從看她一眼之後,未曾和她說過半句話。鳳鳳對著唐儷辭的背影揮著手臂,不住的叫「妞妞」,阿誰將他摟在懷裡,不讓他去看唐儷辭。玉團兒聽阿誰說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唐公子,對著唐儷辭的背影看了幾眼,卻道,「他剛才來過了,是不是這個唐公子來了就把他嚇跑了?」她所指的「他」當然是柳眼。
阿誰沒有說一句話,唐儷辭總是變幻莫測,不能說他對人不好,但……但他的「好」總和想象完全不同,鳳鳳想他,他視而不見,她並不奇怪。模模糊糊的有一個想法,她在這一瞬間近乎荒謬的想到,也許他不理誰並不表示他不在乎誰,就像他對誰好並不一定表示他在乎誰一樣。
阿誰遲疑了一會兒,慢慢的道,「我覺得桃姑娘……心計很深……」唐儷辭柔聲道,「那你覺得我如何?」阿誰幽幽嘆了口氣,「你比桃姑娘心計更深。」唐儷辭大笑起來,從神情秀雅到恣情狂態變化只在一瞬之間,笑聲震得屋宇嗡然震動,粉塵簌簌而下,就在粉塵四下的瞬間,他已乍然變回柔和秀雅的微笑,彷彿方才縱聲狂笑的人只是別人思緒混亂的錯覺,「她被我打下懸崖,很可惜——不會死。」
要堅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是對的,需要非常堅強的心。
「你……你難道是一回到好雲山,就把西方桃打下懸崖?你從來不考慮後果read.99csw.com?她……她若是傷愈,中原劍會必會因為你們分歧化為兩派,自此分崩離析……」阿誰低聲道,「唐公子你不怕江湖淪陷,毒患蔓延,千千萬萬人痛苦不堪……」唐儷辭笑了一下,「我不是女人,不稀罕委曲求全。」阿誰默然,他不聽任何人勸,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團兒呢?」柳眼低聲問。方平齋道,「哦!你不先問你那位意中人貌美如花溫柔體貼誰見誰倒霉不見還牽腸掛肚的阿誰姑娘嗎?」柳眼默然,過了一會兒又問,「團兒呢?」方平齋搖了搖頭,「你啊——真的很像養了女兒,我那位師姑大人很好,和你的意中人她現在的情敵未來的后媽在一起,最不可思議的是她們居然相處得很好,我師姑的性格真是不錯。她們在麗人居外面,你的意中人膽子不小,竟然從風流店手中救了林大公子,目前他們都和中原劍會那票人在一起,我本要趕去會合,但上面既然高手如雲,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去了沒意義。」
而他既撐不住自己的心,也撐不住從這天上跌落下來的任何一根稻草。
成縕袍聽他說到此處,忍不住問為何雪線子會相助柳眼這等惡魔?唐儷辭神色溫和,「雪線子前輩尋得柳眼下落,應是想將他帶到此處交予各位處置,但遭遇風流店大軍攔截,我想他寧可讓柳眼脫逃,也不願讓他落入風流店手中,所以以身相代。」成縕袍肅然起敬,緩緩的道,「雪線子不愧是雪線子,我等豈能讓他落入魔爪?余泣鳳究竟把他帶到哪裡去了?」唐儷辭手持白傘走到山坡的邊緣,雨水霰得銀髮上皆是水珠,「風流店善於設伏,與其沖入地窖中救人,不如打草驚蛇。火燒得如此劇烈,我想他們已經把雪線子帶走了。」
唐儷辭只道他前往汴京略略受了傷,靜養了一段時間,慧凈山明月樓的事一句不提。成縕袍不再問下去,心情略平,長長的吁出一口氣,「你回來便好。」唐儷辭知他話中有話,眼神略略一瞟,成縕袍微微點頭,兩人心照不宣。董狐筆哼了一聲,拍了拍唐儷辭的肩頭,「小唐,我們倆個不是傻子,但不保證滿江湖都不是傻子,為什麼今晚我們倆個會在這裏,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唐儷辭神色甚和,微微一笑,「既然脫險,大家也都疲乏了,儘快找個地方打尖休息吧。」當下一群人略略收拾,往山外行去。
玉團兒從後面追了上來,「阿誰姐姐,唐公子什麼時候去救沈大哥?」阿誰搖了搖頭,抱回鳳鳳,她很想微笑以表示自己並不失望,但始終微笑不出來,「我不知道。」她輕聲道,「唐公子說他會處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去救人。」玉團兒奇道,「他為什麼不現在去救沈大哥?沈大哥很危險啊!」阿誰又搖了搖頭,「唐公子必須把我們這群人帶到安全的地方,他才能脫身去做其他的事,所以不可能現在去救人。」玉團兒拉住她的手,悄悄地道,「那我們自己去救人吧!」阿誰仍是搖頭,就憑她們兩個女子要追蹤風流店都很困難,何況救人?「我們如果擅自離開,再落入敵人手中,只會給唐公子帶來更大的麻煩,我想……」她輕聲道,「我想我們該相信他會去救人。」
「那個什麼桃姑娘壞死了。」玉團兒卻道,「壞人就是該死,你是怎麼把她打下懸崖的?她會不會死?」唐儷辭微笑看她,柔聲道,「半夜三更,她在房裡更衣,我闖了進去在她后心印了一掌,她急著穿上衣裙,分心旁騖,等她把衣裙穿好,我一掌把她劈下了窗外山崖。」玉團兒奇道,「她忙著穿衣服所以沒有施展全力?」唐儷辭笑了起來,「嗯。」
柳眼靜靜地坐在帳篷里發獃,一直到帳篷帘子突然被人撩起,一人黃衣紅扇,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扇子一揮,「你果然在此果然又在發獃果然又是一張很想被外面山石砸死的臉,嗯……師父——你真是滿地亂跑,讓徒兒踏遍天涯海角也難找啊!幸好是我聰明,覺得你不可能跑到外面山頭去送死,結果證明我是對的。」
阿誰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對玉團兒很溫柔,就如對待一隻懵懂的白兔,她輕輕吁出一口氣,「唐公子,桃九_九_藏_書姑娘呢?你……」她頓了一頓,「你……」兩次停頓,她始終沒說下去。唐儷辭卻笑了起來,右手修長的食指划唇而過,似乎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他柔聲道,「桃姑娘身體不適,靜養去了。」阿誰看著他,「我覺得桃姑娘……」她說得很輕,說了一半,沒說下去。她在風流店有數月之久,和西方桃很熟悉,西方桃反叛風流店,如今成為江湖白道不可缺少的一員,在他人看來那是西方桃忍辱負重,深明大義,但她知道她不是這種人。唐儷辭眼角上挑,一瞬間眼角笑笑得如桃花綻放般生艷,「你覺得桃姑娘什麼?」
「不是。」阿誰道,「方公子和我們約了在麗人居見面,卻也沒來,我想他不是遇上了變故就是帶走了柳眼。否則以他殘廢之身,如何能自千軍萬馬中脫逃?所以別擔心,不怕的。」玉團兒悄聲說,「那我們就不要跟著唐公子走了,我們去找方平齋。」阿誰點了點頭,「等天一亮,我們將林公子送上官道,然後就去找方平齋。」玉團兒哎呀一聲,「我把林逋給忘了。」阿誰微微一笑,抬手掠住微飄的亂髮,「林公子是個好人。」
玉團兒詫異的看著她,阿誰的臉色看來很蒼白,「阿誰姐姐,唐公子是不是讓你很失望?」阿誰怔怔的看著她,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玉團兒又問,「你很喜歡唐公子嗎?」阿誰搖了搖頭,輕聲道,「唐公子……是我的恩人。」玉團兒哼了一聲,她本來想說她騙人,但是看見阿誰微紅的眼圈,她好奇起來,又問,「他以前對你很好嗎?為什麼你要求他去救沈大哥?」阿誰微笑,「他一直都對我很好。你也看見了,唐公子武功智謀都是上上之選,不求他求誰呢?」玉團兒又哼了一聲,「你笨死了,他哪有對你很好?你幹嘛老是要說他很好?你明明覺得他不好。」阿誰的唇色又蒼白了三分,「我……」玉團兒卻不理她了,招手對林逋說,「快點快點,你再慢慢走過會跟不上了!」
吃過酒菜,成縕袍和董狐筆向唐儷辭告辭,他們要帶領人馬返回好雲山。唐儷辭不知他們談了什麼,並沒有走,仍舊坐在椅上,支頷望菜,神色一派安靜。玉團兒拉拉阿誰的衣袖,低聲問,「他在幹什麼?」阿誰搖了搖頭,鳳鳳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大喊大叫,「妞妞……妞妞妞妞……抱抱抱抱抱……」他對著唐儷辭揮舞雙手,粉|嫩的小臉上滿是淚痕,一路上他對著唐儷辭的背影咿唔咿唔說了不知多少話,卻沒得到半點回應,小小的心裏不知有多少不滿,不知道為什麼唐儷辭不理他。
「姑娘總是很細心。」唐儷辭柔聲道,「如果這輛馬車曾經把林公子運到下面的山谷之中,那昨夜大火燒起的時候,它必然離去,只要到火場找尋蹄印就可以追蹤它的下落……呃……」他說了一半,伸手捂口,眉心微蹙,忍耐了好一會兒,「從荷縣那山谷出去的路只有一條……」玉團兒看著他的臉色,奇怪的問,「你受傷了嗎?」阿誰的目光終是落在他身上,唐儷辭的臉色總是姣好,臉頰從來都是暈紅的,但今日看來紅暈之中隱約透著一抹微黃,「你……」她終是成功的微微一笑,「你怎麼了?」
阿誰低聲哄著,鳳鳳一聲一聲哽咽的哭著,「咳咳咳咳……」唐儷辭支頷望菜,便是一動不動,鳳鳳哭著哭著,哭到整個頭埋進阿誰懷裡,再也不出來了。阿誰緊緊的抱著鳳鳳,玉團兒向唐儷辭瞪了一眼,「喂!你聾了嗎?為什麼不理人?」唐儷辭抬目向她望了一眼,微微一笑,「三位吃飽了嗎?」玉團兒哼了一聲,「不要以為你請客就很了不起,我們自己也是有銀子的,你壞死了,聽小孩子這樣哭也當作沒聽見,壞死了!很……」她想了一想,重重的強調,「很壞很壞!」
她不愛像唐儷辭這樣的男子,從來都不愛。她會感激他施予的恩情、能理解一個沒有知音的英雄需要一種取悅心靈的方法,她會努力說服自己不去害怕和逃避他,但不愛他。
他始終需要某些人在身邊,不斷的提醒他「應該」做些什麼,否則他就會越做越茫然,失去所有的方向……他不夠強他從來都不夠強。
「這把火是誰放九九藏書的?」文秀師太目望火海,「是你放的么?」唐儷辭對文秀師太行了一禮,微微一笑,「正是。」文秀師太露出狐疑之色,「你是怎麼放的?」唐儷辭目望山谷,眼色幽暗,並無悲憫之色,「鬼牡丹在此紮營有一段時日,仗著這裡是山谷的凹處,四周密林叢生,不易發現。在帳篷之中存有糧草,方才有人闖過帳篷陣,攪亂了戰局,毀了不少帳篷,露出油桶、酒桶等物。我等到天黑大雨之際將菜油和烈酒潑在地上,因為滿地是水,夜色深沉,那些妖魂死士又多已去到樹林將你等圍住,所以無人發現。」
她看著唐儷辭的方向,目光的焦點卻不知在何處,人要堅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是對的,需要非常堅強的心,但……但唐儷辭之所以會說出「高雅的嫖娼」、之所以不理睬鳳鳳、之所以將西方桃打下懸崖,那都是因為他……他並不堅強。
阿誰變了顏色,「你把桃姑娘打下懸崖?難道她……她當真……還是風流店的人?」唐儷辭森然道,「她操縱柳眼製作毒藥,以蠱珠之毒害死池雲,在汴京設下殺局殺我,柳眼廢了、池雲死了,她難道不該死?」阿誰全身一震,「但她現在是中原劍會的人,你把她打下懸崖,難道不怕天下人以你為敵?有人……有人看見了嗎?」唐儷辭目光炯炯看著她,那目中殺氣妖氣厲耀得日月失色,他唇色愈艷,紅唇一抿,柔聲道「我要殺人……從來不在乎別人說什麼……」
「然後呢?」文秀師太問道,「你如何引火?」唐儷辭微微一笑,自懷裡取出一物,那是一塊近似銀灰色的小石頭,他手腕一翻,拔出小桃紅,將那礦石薄薄的削去一層,然後擲在地上。只聽「碰」的一聲響,一團白色火光驟然升起,伴隨輕微的爆炸之聲,眾人紛紛閃避,駭然見那小小石塊在地上的水坑裡劇烈燃燒,瞬間將地上的岩石都燒得變了色!
而方平齋救了他幾次。
唐儷辭說他嫁禍給誰,必定難以洗刷清白,阿誰聽在耳中,不知是該慶幸唐儷辭才智出眾,或是該為他如此權謀手段而心寒畏懼,只覺天地茫茫,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都有些分不清楚。人生非常迷茫,有時候她不明白唐儷辭是怎樣找到方向,能毫不懷疑甚至不擇手段的往前走,他的信念和力量來自哪裡?他自己有沒有迷失在這些邪惡與陰謀之中?
阿儷撐不住他自己的心,卻能撐起天下。
唐儷辭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會改變。她明明很清楚,但為什麼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覺得失望……這種感覺讓她發抖,彷彿靈魂有不屬於她的意識,無聲無息叛離了軀體,而她不知道它將去向何處。
唐公子……
他應該更冷靜更深沉更堅忍更狠毒更可怕,但他卻做不到……
「人都要被你打死了,還管穿不|穿衣服?何況她也必定是穿著中衣睡覺的,難道她睡覺的時候不|穿衣服?」玉團兒徑直問,「哪有這麼奇怪的女人啊?」唐儷辭柔聲道,「她不是怕赤身裸體被人看見,只是怕該看見的東西別人看不見而已。」玉團兒皺起眉頭,「什麼該看見的東西?」唐儷辭輕咳一聲,神態彷彿很含蓄,「她不是女人,他是個男人,他不是沒穿衣服,他是穿著男人的衣服。」玉團兒「啊」的一聲笑了出來,「他不是怕沒穿衣服被人看見,他是怕沒穿女人的衣服被人看見,所以他急著穿裙子,才會被你劈下山崖。」唐儷辭微笑道,「你真是聰明極了。」
唐儷辭的腳步停下,她尚未走到他身後,他已回過身身來。成縕袍跟著回頭,眼見阿誰匆匆趕來,「唐……唐公子!」唐儷辭唇角微勾,自他說出那句「高雅的嫖娼」之後,他們幾乎沒再說過任何話,見她急急向自己奔來,他便對她笑了一笑。
「唐公子,你將桃姑娘劈下山崖,她不會善罷甘休。」阿誰卻並沒有在聽他們討論西方桃穿不|穿衣服的事,沉吟了一會兒,「她當真不會死?」唐儷辭搖了搖頭,「她服用猩鬼九心丸,雖然被劈下懸崖,但受的傷不會有多重。」阿誰低聲道,「那她必定要說你有意害她,煽動信任她的人與你為敵。」唐儷辭柔聲道,「我若是她,一定要造些事端嫁禍予我。」阿誰皺眉咬唇不語,又聽唐https://read•99csw.com儷辭柔聲道,「但我在離開好雲山的時候,先造了些事端嫁禍給她了。」
天色漸明,中原劍會一行已經走出焦玉鎮,到了旺縣。眾人到旺縣一處客棧打尖休息,阿誰、玉團兒、林逋三人坐一桌子,唐儷辭為眾人所點的菜肴都是相同的,唯有她們這一桌多了一份薑母鴨。南方冬季氣候寒凍,薑母鴨驅濕去寒,對不會武功之人頗有益處。阿誰持筷慢慢吃著,心中百味雜陳,玉團兒和林逋卻談談說說,意氣風發。
「哎呀,師父你不必眼角含淚,我知道徒弟我忠君愛國尊師重道,並且又聰明智慧世上少有,但這些是我天生所有,你不必感激到要哭的地步。我心裏清楚師父你心腸溫柔為人善良,對我雖然不好,但……」方平齋搖著紅扇對著柳眼嘮嘮叨叨,突地一呆,只見柳眼眼圈微紅,他本是胡說八道,卻差點真的把柳眼說哭了,頓時又是「哎呀」一聲。
他就是那樣,誰也不能改變他、誰也無力改變他,因為他太強了。
他從來不是唐儷辭那樣的人。
柳眼怔怔的看著在眼前揮舞的紅扇,過了好一會兒,他微微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從不曾信任方平齋。
成縕袍眉頭緊皺,低聲詢問唐儷辭如何能及時趕到?唐儷辭望著大火,眸色流麗,淺笑旋然。
他只是柳眼,剝去一張美麗的麵皮,他原本什麼都不是。
雨勢漸止,眾人走到麗人居后觀望火勢,只見黑夜之中烈火熊熊,火焰幾乎燒去了半邊山谷,底下原本有的帳篷、樹木、甚至遺棄的兵器都被燒得面目全非。文秀師太和大成禪師相顧駭然,這絕不是尋常大火所能燒及的溫度,唐儷辭究竟是怎樣放的火?
過了片刻,文秀師太首先帶領峨眉弟子告辭離去,既然柳眼留下書信要以招換藥,她就帶領弟子潛心修行,等到約定日期一到,當即前往絕凌頂雪鷹居。各門派懷著對唐儷辭的感恩之情緩緩散去。成縕袍終於有空詢問唐儷辭近日究竟去了何處?
柳眼又沉默了,得知玉團兒和阿誰沒事,他不想再說任何一句話。阿誰救了林逋,他並不覺得奇怪,她就是那樣的女子,她能成大事,但……但就是不幸福。方平齋背著他奔出去十來里地,那些土狗不可能再追來了,突然又問,「我只有一個問題,我與你,究竟要到哪裡去?」
兩人都未再說話,柳眼並不看方平齋,方平齋繞著他轉了幾圈,轉開話題,「師父,此地非久留之地,我們先離開這裏,再敘舊情如何?」柳眼微微點頭,方平齋將他背在背上,自帳篷后竄了出去,鑽入密林之中。
可是……讓她發抖的是……為什麼自己總是會感到失望呢?
他才能煉藥。
「這是……這是何物?」文秀師太從未見過有東西竟能遇水起火,各人面面相覷,看唐儷辭的眼神越發駭然,只見他微笑道,「我叫人往外沖的時候,背手向山谷下射出一塊礦石,礦石落地時劇烈摩擦,遇水起火,點燃菜油,僅此而已。」文秀師太苦笑一聲,「於是鬼牡丹眼見陣地被燒,以為你在谷底還有伏兵,倉促離去。」唐儷辭頷首,神色很淡,他自不會因為放火這事而自得,但在被困麗人居前的這一干人等眼裡,唐儷辭已是有神鬼莫測之能,威望之高遠勝不見蹤影的西方桃。
「一個……」林逋臉色略有尷尬,「不|穿衣服的男子,渾身布滿傷痕,臉上刺有一個形如紅蛇的印記。」玉團兒睜大眼睛,「是一個圈的紅蛇嗎?就像這樣的……」她伸指在空中劃了個圈,林逋點頭,「正是。」玉團兒哎呀一聲,「是沈大哥,是沈大哥啊!」阿誰奇道,「沈大哥是誰?」玉團兒便把在林中遇到沈朗魂和柳眼之事說了一遍,阿誰跺了跺腳,「這事必須馬上告訴唐公子,沈郎魂現在只怕和雪線子前輩一起,被風流店的人帶走了。」她本想天亮就走,也無意向唐儷辭辭行,現在卻是把鳳鳳遞給玉團兒,快步趕上,匆匆追向走在前頭的唐儷辭。
「我開始不討厭你了。」玉團兒對唐儷辭說,「你這人很壞,但和其他的壞人不一樣。」唐儷辭微笑,「如何不一樣?」玉團兒道,「因為你要去救沈大哥啊。」她可沒忘記唐儷辭留下不走,就是為了救沈郎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