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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白馬之牢

第三十六章 白馬之牢

追出三里多路,玉團兒已微略有些喘息,唐儷辭腳步略緩,右手托住玉團兒的后腰,扶著她往前疾奔。負人奔跑,最靠腰力,玉團兒得他一托之助,振作精神往前直奔,兩人一口氣不停,翻過一座山嶺,到達了山路的岔口。
她比西方桃略微年輕些,挽著蓬鬆的髮髻,有幾縷烏髮飄散了下來,垂在胸前,身上穿著一件很熟悉的桃色衣裙,那正和西方桃常穿的一模一樣。這少女下巴甚尖,是張姣好的瓜子臉,眼睫垂下,似是看著地上,右側的頸上有個小小的黑痣,就圖畫所見,她坐在桃花樹下,樹上桃花開得絢爛,地上滿是花瓣,和她桃色的衣裙混在一處,看來煞是溫柔如夢。
「你劫走了柳眼,再見我的時候,不怕我殺了你?」唐儷辭的聲音微略有些低沉,一陣風吹過,他眉目含笑,刀訣拈得很輕,彷彿全然沒有出刀的意思。沈郎魂靜了一靜,「很早之前我就說過,在他把你害死之前,我會殺他。」他的語調淡淡,「到現在我也還沒殺他,難道還要向你道歉?他媽的!」
官兒退到繩索的另一端,唐儷辭縱身上繩,兩人相距二丈,繩索在他們腳下微微搖晃,映在水池裡的影子也跟著搖晃不已。
但其實對女人來說,有人願意做這樣的事,不論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思,總是……很……很……
官兒身後的房中,並沒有人。唐儷辭推門而入,裏面是一間佛堂,然而座上並沒有佛像,幽暗的簾幕深處,本來應該供著佛祖的地方掛著一幅女子的畫像,若非唐儷辭目光犀利,也許根本發覺不了。畫像前點著一炷香。香剛剛燃盡不久,整個佛堂都還彌散著那縷淡淡的幽香。
「開始!」官兒右手高舉,一鬆手,兩個骰子跌入水池,兩人目光同時一掠,她擲了一個「六點」,一個「一點」。但也就只是瞬間一掠,骰子在池中冒起一層白色氣泡,遮去點數,竟似要溶解一般。官兒拍手叫道,「快點快點,不然骰子沒了就不玩遊戲了。」唐儷辭微微一笑,衣袖一拂,那兩點骰子突然自水中激射而出,尚未落入他手中,雙雙在空中翻了個身,又一起落入水池。兩人目光同時一掠,一個「六點」,一個「三點」,唐儷辭往前走了兩步,抬手含笑,「該你了。」
「唐哥哥,」官兒將門打開了一條縫,招手道,「進來吧。」唐儷辭抬眼望去,門后並不是花園,天真浪漫的小丫頭身後,是一層淺淺的水池,水並不深,卻充斥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水上懸著一條細細的繩索,直通對面的屋頂。不消說,這池水必然碰不得,而對面的屋宇簡單素雅,一派安詳,彷彿其中沒有半個人似的。
官兒又探手入懷,摸出新的骰子,「這次一定不會讓你贏啦!」她鬆手讓骰子跌入水中,翻出來的數字也是兩個六點,最大不過。唐儷辭微微一笑,官兒眼前一花,驀地唐儷辭的臉已在她面前,與她臉對臉鼻尖對鼻尖,她嚇得尖叫一聲,往後便躲,唐儷辭如影隨形,仍是與她面對著面,她見他那雙眼眸在眼前顯得分外的黑而巨大,彷彿一泫極深的黑池之中正有猙獰的惡獸要浮出水面,只聽他柔聲道,「官兒,要做遊戲可以,但在作弊之前,你該確定和你玩的人不會突然和你說……『我不玩了』。」
樹林草地之中坐著幾人,兩位女子一位書生,甚至還抱著個孩子。沈郎魂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吐出了一口血沫,唐儷辭心中的救星,難道就是這幾個連江湖第三流角色也算不上的男男女女嗎?
鎮前有個石碑,上面寫著「乘風」兩個大字,這座小鎮也許就叫做乘風鎮。
那黑衣人搖了搖頭,低沉的道,「沈郎魂是江湖第一殺手,隱匿行蹤之術天下少有,今日不甚讓他脫逃,要找到他非常困難。慶幸的是……」他冷冷的道,「他刺的那一刀,刺得的確很賣力,唐儷辭就算不死,短期之內也絕無法行動。」
未過多時,玉團兒很快回來,指著鎮邊的一處小屋,「那裡。」當下沈郎魂背起唐儷辭,背上匆匆披著林逋的長袍,一溜煙往鎮中掩去。林逋和阿誰等他們離去之後,再慢慢的跟上,他們兩人不會武功,懷抱嬰兒比較不易引起注意。
但唐儷辭的寵愛有時候很輕、有時候很重,有時候是真的、有時候是假的……還有的時候……是有害的。
聽到他劇烈的咳嗽,山坡上的男女轉過頭來,沈郎魂背著唐儷辭踉蹌的走了出去,那山坡上的人他全都認得,和林逋雖然沒有見面,但他跟蹤柳眼的行跡,林逋和柳眼的邂逅他一直看在眼裡。
「當」的一聲脆響,唐儷辭揮刀斷牢,掛在半空的鐵籠應聲而開,「你罵人的時候,真是像他……」他一句話未說完,躺在鐵牢中半死不活的沈郎魂右手一抬,將一柄九九藏書一直壓在身下的短刃插入了唐儷辭腹中。
唐儷辭手按腹部傷口,咳嗽了一聲,「直走,轉向左邊的山丘。」沈郎魂振作精神,奮起一口氣奔向左邊的山丘。那山丘看來雖然不遠,奈何以他現在的體力,騰躍之際只覺自己胸膛火燒似的難受,每呼一口氣都像是死了一回。好不容易一路施展隱匿之術到了山丘之後,沈郎魂忍耐住胸中的氣息,伏在草叢中抬眼一望。
總是很……受寵……
他喜歡她和鳳鳳為他痛苦、為他傷心,最好是為他去死。
阿誰尚未看清楚從草叢裡鑽出來的人是誰已經驀地站了起來,玉團兒驚呼一聲,「沈大哥……他……他怎麼會變成這樣?」沈郎魂喘了幾口氣,暗啞的道,「風流店的人在後面,咱們必須……馬上逃……」
「改……裝……」唐儷辭微微睜開眼睛,手指著乘風鎮許多民宅,低聲道,「尋一間最……平凡無奇的,闖進去……把男女老少都綁了,然後我們……住進去……」他手指玉團兒,玉團兒並不笨,連連點頭,轉身飛奔而去。江湖之中,最陌生的面孔就是她,縱然風流店對書眉居長期監視,但玉團兒的面貌是逐漸變化,越來越變得年輕,所以此時此刻她最不易被人認出。
唐儷辭臉上瞬間沒有什麼表情,沈郎魂低聲問,「你怎會——避不開——」
他受傷的時候,特別排斥有人接近。阿誰嘆了口氣,「我來替大家改裝吧。」
阿誰拔下了髮髻上的銀簪,默默看著唐儷辭的背影。
道路越來越寬敞,白素車馬匹的蹄印清晰可辨,很快這車輪和馬蹄的印記轉向另外一條岔道,與人的腳印分開,進了一處密林。唐儷辭和玉團兒穿林而入,道路上雜草甚多,已經看不清楚蹄印,但見碾壓的痕迹往裡延伸,又到一處岔口,馬蹄和車輪的印記突然向兩個方向分開,然而在往右的一處岔口的樹枝之上,掛了一絲白色絲綢的碎絮。唐儷辭微微一笑,往右而行,面前卻是下山的道路,翻過這座山嶺,眼前所見已是一座小鎮。
「我的無影針一向插在發中,聽說暗器高手能把幾十種暗器揣在懷裡,我可沒有那本事,還不想莫名其妙被揣在自己懷裡的毒針要了命。」籠子里的人咳嗽了兩聲,暗啞的道,「我聽說……池雲死了?是你殺的?」
庭院中突然多了許多人影,有撫翠、有白素車、也有那位神秘的黑衣人。沈郎魂憤怒的看著唐儷辭,「你他媽的怎會避不開?你明明起疑了!你明明知道要問我為什麼他們不殺我為什麼只割我三十八刀,我明明告訴你他們要我趁你不備的時候給你一刀,你他媽的怎會聽不懂?你怎會避不開?你怎會……」
沈郎魂背著唐儷辭翻出望亭山莊,幾乎是同時,身後妖魂死士列隊追來。他渾身是傷,體力遠不如平時,背著一個唐儷辭更是舉步艱難,奔出去數十丈已經力竭,心念電轉,一時間竟想不出什麼逃生的法門,情急之下低聲喝道,「怎麼辦?」
佛堂后是一片花園,假山流水、奇花異卉、高林大樹精妙絕倫的造就了一片人間奇景,彷彿這世間所有令人驚嘆艷羡的美景都融入這不大不小的花園之中。唐儷辭眉頭揚起,微微一笑,建這庭院的人真是了不起,然而仙境似的庭院中仍然沒有人,一切猶如一座空庄。
是速寫了一張少女的畫像,然後加上其他的背景畫成的。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張畫像,按原來的基礎看,這少女閉著眼睛倚著什麼東西坐著,頭髮有些蓬亂,姿態也很僵硬,很可能……是一具屍體。
他沒有把她扔下水池去,也沒有殺了她。
玉團兒拍手叫好,但阿誰心裏清楚,這等拙劣的變裝,若是撞上了白素車或者撫翠,必定當場揭穿,此時此刻只能盼這些人都不來。四人匆匆忙忙將自己收拾好了,一起望向床上的唐儷辭。
「是屬下失職,未能一刀殺了此人。」白素車肅顏道,撫翠斜眼看她,「素素,你剛才那一刀,很有爭功的嫌疑啊……」白素車低下頭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眼神淡淡的。
唐儷辭仔細看了那畫像一眼,那畫像畫得非常肖似,不是尋常的筆法,甚至調了一些罕見的顏料,略有油畫的意味,在他看來那多半是柳眼所繪,畫的是一個身著粉色衣裙的少女。少女的面貌和西方桃很相似,然而並不是西方桃。
「那就到路口去吧。」玉團兒想也不想,「找到馬車就可以找到沈大哥了。」唐儷辭柔聲道,「但是前面是山路,非常漫長的山路,要穿過密林和溪流,阿誰姑娘和林公子恐怕……」他的目光緩緩從兩人面上掠過,停在阿誰臉上,「姑娘把馬蹄的花紋畫給我看,然後我送你們回去。」
如果柳眼為一具屍體畫了像,然後西方桃把它掛在此read.99csw.com處供奉,這畫中的少女必定非同尋常,以佛堂四周的痕迹而論,這畫掛在這裏供奉已經有不少時日了。望亭山莊作為風流店的據點必定也有數年之久,難道就是為了供奉這副畫像么?
唐儷辭自懷裡取出一枚銀色的彈丸,遞給阿誰,那是一枚煙霧彈,用力甩向地上除了會散布煙霧之外,尚會炸開紅色的衝天信號,是中原劍會的急救聯絡之用。阿誰接過那枚銀色彈丸,她在好雲山上見過這東西,知曉它的用途。唐儷辭並沒有解釋這信號彈的用處,他同樣伸手撫了撫阿誰的頭,五指撫摸的時候彷彿非常溫柔,阿誰並未閃避,只是嘆了口氣,微笑著問,「你要如何進去?」
沈郎魂只覺渾身僵硬,唐儷辭的指尖溫暖柔膩,那眉筆畫在眼睛上的感覺刺痛無比,等唐儷辭眉筆離開,他鬆了口氣,對面三人一起「啊」的一聲低呼,滿臉驚奇。
漫長的泥濘小路,遍布馬蹄的痕迹,也有車輪壓過的紋路,但紋路之上壓著馬蹄,馬蹄之上尚有腳印,故而根本無法區分是哪一匹馬或者哪一輛車的痕迹。但從留下的印記來看,從這裏逃離的人馬不少。
林逋和玉團兒面面相覷,不知唐儷辭要將沈郎魂如何。只見他敲破雞蛋,將蛋清和水粉調在一處,手指沾上水粉,緩緩塗在沈郎魂刺有紅印的臉頰上,那水粉的顏色原本蓋不住胭脂刺上的紅,但唐儷辭等水粉干后,再往上塗了一層,如此往複,當塗到第四遍的時候,沈郎魂臉頰上的紅蛇已全然看不出來,只餘一片戴了面具般的死白。
沈郎魂低頭一看唐儷辭按入他手中的東西,那東西綴滿綠色寶石,黃金為底,竟是一支華麗發簪,「啊——」的一聲他縱聲狂叫,全身瑟瑟發抖,這是春山美人簪!這就是能將荷娘的屍身從落魄十三樓里換回來的寶物!他緊緊握著春山美人簪,闖進左邊客房,只聽「碰」的一聲他撞爛了一扇窗戶,穿窗而入。撫翠哈哈大笑,只聽房內發出一聲凄厲的狂吼,一隻母豬的屍身自屋裡橫飛而出,尚未落地,已轟然被切割成糜爛的血肉,四散紛飛一地。沈郎魂手握春山美人簪,雙目血紅,自屋內一步一步走了出來,他渾身是血,也分不清楚是人血豬血,猶如厲鬼上身,僵直的走了出來。
「東公主。」白素車淡淡的道,「殺了他以絕後患。」撫翠呸的一聲吐出雞骨頭,單掌一揚,對著沈郎魂的頭顱劈了過去。白素車拔出斷戒刀,一刀向地上的唐儷辭砍去。
「啪」的一聲輕響,官兒「哇」的一聲對著水池吐出一口鮮血,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鮮血在池水中冒起一陣白煙,唐儷辭對著她的胸口輕輕拍了一掌,將她抱了起來,擺在繩子后的屋宇門口,摸了摸她的頭,推開門走了進去。
唐儷辭見她高興得手舞足蹈,淺淺一笑,山風吹來,他衣發皆飄,轉身向山下望亭山莊而去。
沈郎魂抬起頭來,吐出一口氣,淡淡的道,「你難道會易容之術?」他雖是殺手,但罕遇敵手,對於喬裝易容之術並不擅長。唐儷辭淺淺的笑,這等勉力維持清醒的神態沈郎魂見過幾次,「我不會易容……」他扯下沈郎魂包頭的白布,讓沈郎魂坐在他身前的椅上,「我只會上妝……」
要將他改扮成什麼好?若是改扮農夫,唐儷辭相貌秀雅皮膚白皙,委實不像;若是不扮農夫,那要扮作什麼?他腹部有傷,不能行走,風流店必定針對腹部有傷之人展開搜查。阿誰跺了跺腳,「唐公子,我看只能把你藏起來,就算你改扮成農夫,到時也必定被人看破。」
「嘿嘿,是你……」半空中有人衰弱無力的道,語氣淡淡的,卻不脫一股冰冷嘲諷的味兒。唐儷辭嘆了口氣,「你說話真是像他,聽說被人扒光了衣服,怎還會有無影針留在手上殺人?」這滿地的屍首,都是死在沈郎魂「無影針」下,自眉心射入,尚未察覺就已斃命。
這裏緊鄰望亭山莊,非常危險,能走得一個是一個,唐儷辭難以行動,不得不留下,而沈郎魂離去,是務必找到能解決困境的方法。
「這輛馬車上窗口原來掛著一條細細的紅線。」林逋指著那馬車離去的方向,「但現在不見了。」
阿誰緊緊地抓住唐儷辭,「唐公子傷得如何?」沈郎魂低聲道,「傷及……內腑……」阿誰臉色慘白,「怎會如此?」沈郎魂低沉的道,「是我受了撫翠的慫恿和挑撥……呸!是我刺了他一刀,多說無益,我們這許多人要怎麼逃?」
必須想到方法把風流店的人馬全部引走,或者是找到舉世無雙的高手,在不驚動風流店的情況下將唐儷辭帶離此地。
玉團兒探手入懷,臉上一紅,「我有。」阿誰不施脂粉,身上從不帶胭脂,倒是沒有。唐儷辭接過玉團九九藏書兒遞過來的一盒胭脂、一塊水粉、一支眉筆,示意阿誰從灶台上取來一個雞蛋。他腹上刀傷刺得雖深,卻並未傷及他本身的臟器,當下坐了起來,眼帘微微闔上再緩緩睜開,「沈郎魂。」
「唐公子,你打算如何?」林逋眼望山莊,心情有些浮躁,「裏面很可能有埋伏,我看還是不易硬闖。」唐儷辭目望山莊,極是溫雅的微笑,「我不會硬闖。」他拍了拍林逋的肩,將他推到阿誰身後,「你們三人找個地方先躲起來,不要惹事。」玉團兒眼神一動,「我會保護他們。」唐儷辭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你要聽你阿誰姐姐的話。」玉團兒手握小桃紅的劍柄,「你要怎麼進去?」
「做遊戲啊?做什麼遊戲?」唐儷辭微笑,眼前的小丫頭杏眼烏髮,長得煞是可愛,「你叫什麼名字?」那小丫頭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叫官兒,你叫什麼名字?」唐儷辭眉線彎起,「我姓唐,叫唐儷辭。」
可能嗎?中原劍會形勢複雜難料,他只能向碧落宮求援。沈郎魂不動聲色的走在乘風鎮的街道上,先找了家酒店吃了個飽,隨後向北而去。
四下里寂靜無聲,唐儷辭在畫像前站了一陣,突然伸手把它揭了下來,收入懷裡,穿過後門,自佛堂走了出去。
「三十八刀,他們想從你身上逼出什麼?」唐儷辭嘆了口氣,仍是拈著那刀訣,刀鋒似出非出,「留你一條命,又是為了什麼?」沈郎魂苦笑了一聲,「當然是勸我趁你不備的時候給你一刀。」唐儷辭嘆了口氣,「看守你的人呢?不會只有地上這幾十個不成器的死人吧?」沈郎魂沙啞的道,「白素車出門去了,原本院子里還有兩個人,但現在不在,我聽著你和官兒那死丫頭在前面說話,出手射死了這群飯桶。那小丫頭明知道後院沒有人手,所以才要和你做遊戲拖延時間,咳咳……」
他以為這一刀絕不會中,所以他很放心,他刺得很重、很有力。
官兒一躍而上那繩索,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握在手裡,「我們來擲骰子,如果你擲的點數比我大,你就往前走,如果我的點數比你大,你就往後退。」她很認真的道,「如果你退到沒繩子的地方,就跳下池子去;如果我讓你走到對面,我跳下池子去。」唐儷辭拍了拍手,「一言為定。」
洗心如意簪和不棄鐲,雖然阿誰從未聽說這兩樣首飾的大名,但既然在唐儷辭懷裡,這兩樣東西決計價值不菲。人說少年公子一斟珠以換佳人一笑、引烽火以至傾國傾城,那是荒誕喪志之事,但……
「啪」的一聲響,長刀落地。唐儷辭站住了一動不動,反倒是沈郎魂滿臉驚詫,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握住短刃的手,鮮血自傷口微略濺了些出來,噴上了他的手背,他瞪大眼睛看著唐儷辭,「你——」
但這張畫像,並不是實景。
一輛懸挂白幔、由兩匹雪白大馬拉著的馬車正從一處題為「望亭山莊」的莊園門口出來,轉向東方而去。玉團兒哎呀一聲,「就是這輛馬車?但是你看馬蹄跑得很輕,馬車裡肯定沒人。」林逋從唐儷辭背後下來,「窗上掛著的紅線沒了。」阿誰也從玉團兒背上下來,低聲問,「紅線?」
那隻銀簪,她戴著也不是,收著也不是,遺棄也不是,握在手中扎得手指生痛,突然驚覺,其實唐儷辭想要的,就是她為他痛苦而已。
「啪、啪」兩下掌聲,白素車冷冷的鼓掌。撫翠咬著只雞腿,笑眯眯的看著沈郎魂,「不愧金牌殺手,這一刀刺得又快又准,就算是一頭豬也給你刺死了。你老婆的屍體就在左邊客房裡,拿去葬了吧。」
林逋當即搖頭,「跋山涉水,對我來說是常事。」阿誰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也許看到痕迹,我會想起更多的線索,能幫你找到風流店現在的巢穴。我畢竟在風流店中居住數月之久,東公主西公主,甚至余泣鳳,我都很熟悉。」
官兒的胸口起伏,喘著氣,望著天,眼前一片開闊,什麼人都沒有。
官兒眼珠子轉了兩轉,「唉,你為什麼不伸手去拿呢?」唐儷辭柔聲道,「我怕痛。」官兒搖了搖頭,自懷裡又摸出兩粒骰子,擲入水中,原先跌進水池的兩粒骰子已經被池水腐蝕了一半,全然看不清點數。骰子入水,在池水中飄了飄,落下來是一個「三點」、一個「五點」。唐儷辭拂袖負手,那池水激起一層水花,「啪」的一聲兩點骰子臨空躍起,抖出數十點水漬往官兒身上潑去。官兒嚇了一跳,往上一躍避開池水,只見兩點骰子翻開來是兩個六點,頓時一怔。就在她上躍之際唐儷辭已往前欺進了四步,滿臉溫柔的微笑,「不好意思,又是我贏了。」
她雖然只有十四歲,卻其實已經殺過很多人了。
唐儷辭手按腹部,那一刀刺中方周的心,然而人心https://read.99csw.com外肌肉分外緊實,沈郎魂的刀刃刺入其中並未穿透,所以血流得並不算太多,此時已漸漸止了。眼見四人草率改裝,唐儷辭搖了搖頭,抬起手來,「誰身上帶了胭脂……水粉……」
林逋駭然看著面目全非的沈郎魂,玉團兒撲哧一笑,「我給沈大哥起個名字,就叫做『疤痕居士』潘若安怎麼樣?」沈郎魂苦笑,拾起林逋的儒衫穿好,待他一身穿戴整齊,真是人人矚目,任誰也想不出這位俊美書生就是沈郎魂。阿誰為他整了整髮髻,「沈大哥,去吧。」沈郎魂點了點頭,唐儷辭抬起手來,與他低聲說了一陣密語,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交給沈郎魂,他連連點頭,大步向外走去。
鳳鳳一見到他便扭頭鑽進阿誰懷裡,再也不願看他。唐儷辭眼裡就似從來沒有鳳鳳,微笑道,「前邊的路上馬蹄印太多,要找到一個清晰的蹄印恐怕很難,要花費很多時間。但路只有一條,到路的分岔口去,如果風流店的馬匹分頭走,也許可以找到線索。」
「敲門。」唐儷辭柔聲道,「我素來不是惡客。」他的右手剛從她頭上放下,卻伸入懷中又取出一物,插在阿誰髮髻上。阿誰微微一怔,玉團兒探頭來看,那是一枚銀色的發簪,做如意之形,樣式雖然簡單,花紋卻很繁複,是非常古樸華麗的銀簪,倒和唐儷辭手腕上的「洗骨銀鐲」有三分相似,「是簪子……」她向來愛美,看見阿誰突然有這麼一隻漂亮的簪子,心裏甚是羡慕。
唐儷辭柔聲道,「這隻簪子名為『洗心如意』。」阿誰伸手扶住那銀簪,臉上本來含著微笑,卻是再也笑不出來。她尚未說話,唐儷辭又從衣中拿出一隻小小的玉鐲,對玉團兒微笑,「這隻鐲子叫做『不棄』,有情深似海、不離不棄之意。」玉團兒接過玉鐲,戴在手上,那鐲子晶瑩通透,顏色如水,煞是好看,玉團兒高興之極,忍不住笑了出來,「好漂亮好漂亮的東西……」
到了那民宅,沈郎魂暗贊一聲小丫頭聰明。這小屋在乘風鎮的邊緣,和其他人家還有少許距離,非常不引人注目,但房屋卻是不小,顯示家境並不太壞。玉團兒已把住在這屋裡一家五口點了穴道縛在床底下,擅闖民宅這等事她是做得慣了,半點不稀罕。沈郎魂將唐儷辭放在屋內床榻上,長長吐出一口氣,自己往地上一坐,半晌站不起來。
這張死白的臉只怕比刺有紅蛇的臉頰更引人注目,玉團兒心頭怦怦直跳,只怕風流店的人突然闖進來,幸好喧嘩聲漸漸往遠處去,白素車喝令妖魂死士往四方追去,此時越追越遠,一時半刻不會折回。唐儷辭將沈郎魂的臉塗成一片死白之後,微略沾了些胭脂,自臉頰兩側往鼻側按,那胭脂本來大紅,但他沾得非常少,按在臉上只顯出微微的暗色,那片死白頓時暗淡起來,林逋驚奇的看著唐儷辭的手法,經他這麼一塗一按,沈郎魂的臉頰似乎瘦了下去,下巴尖了起來。唐儷辭將紅色的胭脂抹在指上,輕輕按在沈郎魂眼角,隨即用眉筆在他眼瞼上略畫。
唐儷辭到瞭望亭山莊門口,拾起門環輕輕敲了幾下,未過多時,一個頭梳雙髻的小丫頭打開大門,好奇的看著唐儷辭,「你是……」唐儷辭眉目顯得很溫和,彎下腰來柔聲道,「我是來找人的,你家裡有沒有一位臉上刺著紅蛇的叔叔?我是他的朋友。」
唐儷辭四人離開客棧,本要將林逋送上官道,讓他返家。林逋卻說什麼也不肯獨自歸去,他定要先帶著唐儷辭找到那輛關著沈郎魂的馬車。而阿誰也不能離去,只有她知道白素車那兩匹駿馬的馬蹄鐵上刻畫的是什麼花紋。既然誰也不願離去,四個人和一個嬰孩只好同行,一起來到昨夜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谷底。
山路的岔口處,蹄印和腳印還是往同一個地方而去,腳印少了,也許是有些自樹上飛掠的關係,而馬車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遍地馬蹄印中,有幾處蹄印比尋常馬匹略大,蹄印的前緣留有一縷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紋路。阿誰對唐儷辭點了點頭,這就是白素車的馬車,那是兩匹雪白神俊的高頭大馬。
玉團兒張口結舌的看著沈郎魂,沈郎魂相貌普通之極,但經唐儷辭這麼一畫,竟似全然變了一個人。唐儷辭把他畫得臉頰瘦下去,鼻子似乎就尖挺了起來,眼睛彷彿突然有神了許多,突然讓人辨認出沈郎魂那雙眼瞳生得非常漂亮,對著人一看,就像窗里窗外的光彩都在他眼裡閃爍一般。「天啊……你把沈大哥畫成了……妖怪……」玉團兒低低的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轟的一聲白霧瀰漫,眾人眼前突然失去目標,只恐乃是雷火彈,一起拔身後退。一串紅色火光衝天而起,撫翠大喝一聲,連劈數掌將濃霧逼開,卻見庭院中空空如也,沈https://read.99csw.com郎魂竟然沉得住氣沒有衝過來拚命,而是將地上的唐儷辭救走了!她頗覺詫異,悻悻的呸了一聲,「沒想到姓沈的溜得倒快,對唐儷辭竟是有情有義。」白素車喝道,「他們身上有傷,分四個方向追敵!」妖魂死士應聲越牆而出,向四個方向追去。
沈郎魂咬牙看著唐儷辭,唐儷辭對他笑了笑,探手入懷取出一件東西按入他手中,低聲道,「去吧。」沈郎魂全身都起了一陣痙攣,「你——你——你他媽的,就是個白痴!」他大吼一聲拔刀而起,鮮血噴出,濺在他渾身傷口之上,凄厲可怖。唐儷辭順刀勢跌坐于地,手按傷口,咳嗽了兩聲,略有眩暈之態,身前鮮血點點滴滴,濺落在沙石地上。
這谷底曾有的一切都已灰飛煙滅,沙石岩壁都燒得焦黑爆裂,樹木化為焦炭,幾塊帳篷的碎布掛在焦黑的枝頭隨風輕飄,看來荒涼蕭條。從這裏離開的道路只有一條,唐儷辭將小桃紅給了玉團兒,要她護衛三人的安全,他沿著那道路往前走了一段,很快折了回來。
她如破敗的娃娃般被擺在門口,一動不能動,仰著頭看著藍天和太陽。
唐儷辭額上已有細碎的冷汗,手上合搓了少許蛋清,拍在沈郎魂臉上,那些粉末的痕迹突然隱去,彷彿沈郎魂天生就長著如此一張俊美的臉。唐儷辭食指一劃,在他右邊臉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沁出,很快結疤,沈郎魂經他一番整理,已是面目全非,判若兩人,尤其臉頰上一道血疤引人注目。唐儷辭淺淺的吐出一口氣,微微一笑,指著林逋剛剛換下的儒衫,「你……你可以走了……給自己編個名號,就算施展武功也不要緊。」
阿誰很快的將這戶人家櫥子里的衣裳翻了一遍,取出兩件女裙,自己和玉團兒先換上了,再翻出兩件男人的衣服,讓沈郎魂和林逋換了。這戶人家乃是農戶,衣裳都很粗陋,阿誰從灶台里敲了些煤灰,拍在自己和玉團兒臉上,林逋略有書生氣,瞧起來比年齡更小些,只是沈郎魂面上那塊紅蛇印記無法消除,玉團兒從灶台里夾起一塊燒紅的炭頭,「我把它烙壞了就誰也看不出來了。」阿誰嚇了一跳,連忙阻止,玉團兒這說法卻讓她另有想法,她將自己的白色方巾撕成幾條白布,沾了沈郎魂身上的血跡,把他半個頭包了起來,裝作頭上有傷,連刺有紅蛇的臉頰一併遮住。
那小丫頭莫約只有十三四歲,聞言點了點頭,「叔叔在籠子里睡覺,但姐姐說不可以讓人進來看他。」唐儷辭越發柔聲道,「要怎麼樣才能進去看他呢?」那小丫頭笑得天真浪漫,「姐姐說要和我做遊戲,你贏了我就讓你進去看他。」
「我殺的。」唐儷辭柔聲道,「你怕么?」沈郎魂似乎是笑了一聲,「殺人……不就是殺人而已……咳咳,你什麼時候把我從這籠子里弄出來?」唐儷辭自地上拾起一柄長刀,躍起身來一陣砍殺,鐵籠外的毒蛇一一跌落,終究是看清沈郎魂的模樣,他的確是全身赤|裸,但好歹還穿了條褲子。但見他靠著籠子坐著,一動不動,渾身上下血跡斑斑,也不知受了多少傷,唐儷辭持刀在手,拈個刀訣,眉目含笑,「看傷痕,千刀萬剮的。」沈郎魂笑了一聲,「受了三十八刀……但還沒死……」
「既然如此,那這樣吧。」唐儷辭微微一笑,「玉姑娘背你,我背林公子,這樣行動起來比較方便。」阿誰一怔,玉團兒已拍手笑道,「不錯,這樣我們就不用等你們兩個慢慢走了。」阿誰點了點頭,把鳳鳳用腰帶牢牢縛在背後,玉團兒將她背起,唐儷辭背起林逋,兩人展開身法,沿著林間小路縱身而去。
宛郁月旦會出手相助么?沈郎魂心裏其實沒底,說不出的盼望望亭山莊裡頭的一干人等全悉暴斃,死得一個不剩。
也許紅線便是用來標明馬車裡到底有沒有人吧?四人的目光都望向「望亭山莊」,這處模樣普通的庭院如果是風流店的據點之一,那沈郎魂很可能便在裏面。
沈郎魂當真在這座山莊中?唐儷辭撩開冬日梅樹的枝幹,只見石木掩映的地上靜靜地躺了一地屍首,不下二三十人,大部分是穿著黑色繡花緊身衣的妖魂死士,還有幾人不知是誰,也靜靜地躺在地上。屍體上看似無傷,但眉心正中都有一點紅印,唐儷辭抬起頭來,只見在樹林之中,一個鐵籠懸挂半空,那鐵籠之外密密麻麻爬滿了枯褐色的毒蛇,故而他方才一時沒有看見,鐵籠中隱約似有一人。
「我的傷……不要緊。」唐儷辭細細的道,眉眼並不看沈郎魂,靠在阿誰懷裡眼帘微闔,「刺中了……那顆心……而已……」他顫抖了一下,唇色顯得蒼白,臉頰仍然紅暈,「但它仍然在跳。」阿誰緊緊抓住他的手,唐儷辭一下掙開,「我們逃不過風流店的人馬追蹤,只能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