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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傷心欲絕

第四十章 傷心欲絕

快點、快點、她要再快一點!
「你為何不走?」阿誰低聲問。官兒緊緊咬著她那鮮艷可愛的下唇,「我……我娘其實早就死了,在生我的時候就死了,我只是……只是一直想象她還活著,想象我只要找到她就會有人在乎我照顧我,但……」她突然哭了出來,「但她早就死了。我一直是個壞孩子,但不管我殺多少人,主子也不會在乎我,他隨時都可以殺了我,只有阿誰姐姐疼我,我不想你死在這裏。」她邊跑邊哭,「我其實早就可以逃出去,但是我不知道逃出去以後要怎麼辦,所以一直不敢逃出去……」
「放心,唐公子已經去了。」宛郁月旦彎下腰來握住她的手,微笑得很鎮定。阿誰呆了一呆,聽到這句話她覺得天旋地轉,「他已經去了?」宛郁月旦頷首,「他從床上醒來,聽說你帶著沈大哥和朱顏去闖望亭山莊,就立刻趕去了,不怕,有唐公子在,誰也不會出事的。」阿誰看著他,顫聲問道,「他的身體……」宛郁月旦舉起手指在頭側劃了個圈,微笑道,「他只是情緒激動,我讓他服了安神的葯,喝了姑娘做的米湯,已經比剛才好了一些。你放心,唐公子在的時候,不會讓任何人受傷,他是個能為了別人去拚命的人,而以唐公子的能耐,他拚命去做的事,有什麼是做不成的?」
「然後今日,朱顏突然出現,把你救了出來。」宛郁月旦柔聲問,「你卻很傷心?」薛桃慢慢的道,「我聽著他闖進來的聲音,一陣又一陣,驚天動地,我聽見他的腳步,那種熟悉的氣勢和氣味……和我從前想象的一模一樣。表哥躲了起來,他沒有阻攔朱顏帶走我,他也沒有要我死……我……我很失望。」她緊緊的抓住被褥,「我很傷心,他竟然沒有阻攔也沒有殺我,就這樣讓我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讓他失望,或者是他太愛我所以真的讓我走了,不管是什麼理由我都覺得很傷心,我愛他、我已經不愛朱顏、不在乎朱顏來不來救我,我只想留在表哥身邊,不論他做了多少壞事害死了多少人,我想和他在一起。」她凄然道,「我不能騙朱顏,我告訴他我不愛他了,他就出手給了我一戟。」
但他為什麼要殺薛桃?
宛郁月旦不以為意,略略按了按薛桃的手背,她的手背熱得燙手,傷勢看來十分兇險。想了一陣,宛郁月旦突然問,「唐公子穿過的衣裳在哪裡?」林逋怔了一下,那件衣裳被沈郎魂的短刀撕破了一個大洞,染滿了鮮血,卷了起來藏在衣櫃里生怕被風流店的人發現端倪,至今沒人動過,「在柜子里。」
她哭了出來,伏地慟哭,他只是想要一個能為他去死的母親,但她卻一直會錯了意。
眼淚奪眶而出,她覺得肩頭無比沉重,人命、人命、人命……許許多多的人命,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圓滿?到底要怎樣努力才能挽留住一些什麼?她只是阿誰,她已經覺得負擔不起,而在唐儷辭肩上又是何等沉重?他又負擔得起么?
玉團兒啊了一聲,「他怎麼這樣?」薛桃輕輕的道,「我不怪他,他就是這樣的人,他一輩子只對我一個人好過,我背叛他,就是他的整個人生都背叛了他,是我對不起他。」宛郁月旦嘆息了一聲,「你沒有想過,告訴朱顏你不再愛他,會加劇他對玉箜篌的仇恨……他將你扔在地上,自己卻去了哪裡?」薛桃變了臉色,「他會去找表哥!」宛郁月旦的聲音溫柔而無奈,「他現在一定又回望亭山莊去了,望亭山莊一場大戰難以避免,我們只能靜待結果。」
官兒咬牙,「我不知道。」玉箜篌提起手掌,「你再說一次不知道,我可就饒不了你了。想一想,你還這麼年輕、又是這麼聰明漂亮、又那麼怕死……人生還有許多可能,還沒有嫁人生子,要是就這麼死了,你不會覺得很遺憾嗎?我再問你一次,她到哪裡去了?」官兒反而頸項一昂,大聲道,「我不知道!你殺了我,我也不知道!」
兩人轉到通向水牢的那條路,官兒抹了把眼淚,「阿誰姐姐,你要救沈郎魂就快走,我……我還有樣東西要拿。」阿誰回過頭來,顫聲道,「你——」官兒臉上滿是淚痕,哭道,「走快啊!你不怕他很快死掉嗎?你要救他的不是嗎?快走啊!」阿誰全身顫抖,「你……你拿了東西以後,一定要跟上來!」官兒用力點頭,牢牢握著手中的劍。
來人黑髮及腰,桃色衣裙,正是玉箜篌。沈郎魂手握短刀,阿誰臉色微變,看玉箜篌的神色,他似乎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我……我……」官兒手裡的劍已經丟了,滿身滿臉的血,模樣狼狽不堪,但她仍然活著,那些阻攔她的人卻已經死了。
阿誰眼裡的水再次流了出來,分不清是雪水或是淚水,「我明白了。」這個第一次見她的溫柔少年,像能將一切迷霧看清,她終於明白唐儷辭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終於明白他想得到誰「可以為他去死的愛」,終於明白為何她從來沒有感受到他在愛她,為何他對她很好但她總是會感到失望——原來——
余泣鳳在他這門暗器下吃過大虧,急急舞劍遮擋,沈郎魂短刀撲出,連下殺手,竟是逼得余泣鳳連連倒退。身後清虛子一聲清喝,與一人動上了手,只聽「碰」的一聲雙掌相接,余泣鳳臉色一變,撤劍後退。白素車微略頓了一頓,對著沈郎魂微微一笑,隨即退去。沈郎魂鬆了口氣,回過頭來,卻見唐儷辭一人獨立,清虛子竟是退得比余泣鳳更快,沿著隧道的另一端退走了。
就在他揮掌殺官兒的同時,余泣鳳和清虛子同時飄身而退,唐儷辭闖入隧道,一切似乎才開始,但對官兒來說已經太遲了。
阿誰跳下漆黑的水牢,沉重的大門在身後合上,水中不知名的生物遊動,響起嘩啦的水聲,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而恐怖。她的心劇烈的狂跳,伸手在水下摸索,漸漸的摸索到一個不大的空洞,一咬牙,對著那空洞鑽了過去。
薛桃獃獃的看著宛郁月旦,紫金丹給予她的力量在一點一滴的消失,朱顏要殺人幾時失手?她胸口是穿透的戟傷,鮮血又在緩緩滲出,玉團兒一直拿著唐儷辭那方形玉盒裡的傷葯,不斷的敷在她傷口上,薛桃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神智漸漸不清,又昏沉了過去。
而她真的……永遠不可能是他的母親。
那人是薛桃!
她有很多很多事要對唐儷辭說!很多重要的事!很多人命……
玉團兒和林逋正合力將薛桃抱上床榻,玉團兒剛剛給她胸前的傷口上了葯,但傷得很重,簡單的敷些金瘡葯不知有否效果,而當初柳眼用來醫治林逋的黃色水滴又不知要到哪裡去找,只得聽天由命了。
玉團兒學著他支頷托腮,因為宛郁月旦手腕白而纖細,支頷的樣子很好看,「我娘說她原來是縣城裡李氏包子鋪的女兒,小時候跟著城裡武館的師父學了點武藝,人又長得漂亮,在縣城裡是有名的美女。我read.99csw.com爹嘛……她說有天我爹路過縣城,多看了她的包子鋪兩眼,她看上我爹俊逸瀟洒、唇紅齒白、風度翩翩,就故意挑釁,說我爹偷她的包子。」她淺淺的笑了起來,「然後我爹居然承認了,我娘要他賠包子的錢,我爹說請我娘喝酒,我娘就答應了。」
薛桃……狂蘭無行冒死救出的薛桃、玉箜篌費盡心思要把她留住的薛桃,怎會像無人撿拾的布偶一般,被遺棄在這荒山野嶺的雪夜?阿誰突然生出莫大的勇氣,停下腳步又對她看了一眼——她的胸口有傷!她的胸口被什麼東西擊穿,流了很多血。
薛桃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清澈秀美,如一泫秋水,玉團兒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大家都說阿誰姐姐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是我覺得你比她漂亮多了,你真美。」薛桃那雙秋水似的眼睛慢慢的望向宛郁月旦,「你……是……誰……」
諾大一顆紫金丹接觸到她灼|熱的嘴唇,很快化為汁液,順她唇縫流入腹中。林逋和宛郁月旦都嗅到了一陣幽雅馥郁的葯香,看來這紫金丹果然與眾不同,更與方才那羊脂美人瓶里的藥片不可同日而語。
黑暗的隧道里沒有一個人,前方道路上卻像遍布惡鬼的眼眸一般,充滿了殺機和惡念。
原來如此……
但二十二招已是極限,沈郎魂心裏很清楚,第二十三招將是他的絕境。余泣鳳已摸熟了他閃避的路子,清虛子掌法沉穩,絲毫不被他眼花繚亂的刀法所混淆,第二十三招兩人默契已生。於是余泣鳳劍掃右膝,清虛子躍高向沈郎魂后心擊落,沈郎魂避無可避,大喝一聲,短刀殺柳齊出,硬架身前身後的一劍一掌!
水牢的門口是一扇銅門,阿誰幽幽的看著那熟悉的銅門,她本以為自己可以很平靜,身子卻有些微微戰慄起來,黑暗、疼痛、遊動的水蛇、瀕死的恐懼、堅不可摧的鐵鐐……官兒和沈郎魂絲毫沒有察覺她的恐懼,她面上的神色很平靜。只見銅門上掛著數十條鐵鏈和一塊巨鎖,將此門牢牢封死,果然是一條死路。沈郎魂自懷裡摸出一條細細的鐵絲,伸入鎖孔之中,見他撥弄了幾下,那巨鎖應聲而開。官兒驚奇的看著他,沈郎魂對這等行徑不以為意,雙手一推,銅門轟然而開,映入眼中的果然是封閉多時的水牢。
宛郁月旦咬住嘴唇,「也許會。」玉團兒低聲道,「如果她不說這麼多話,說不定不會死。」宛郁月旦搖了搖頭,微笑道,「這些話哽在她心裏,她不說出來會更難受,十年了,除了玉箜篌沒有人和她說話,她真的是很可憐的。」玉團兒又在抹眼淚,「我覺得她很可憐,她被姓玉的人妖害得這麼慘,竟然還想留在他身邊。」宛郁月旦又搖了搖頭,「感情的事很難說,可以選擇的話,我想玉箜篌和朱顏都寧願不愛任何人,感情只會妨礙他們的武功和霸業。」說完了這一句,他支頷托腮對著玉團兒,改了話題,「玉姑娘,你出身山林,可知自己爹娘是誰?」
但她必須奮力前行,沈郎魂撐不了多久,官兒隨時都有危險,而且聽說……聽說有一位不良於行的女子,為了逃離地獄,曾經走過這條路,證明這條路對於四肢健全的她而言,絕不該認為是條困難的路。
那腳步聲突然停了。
那一直蒙面的黑衣人動了一下,余泣鳳換了一柄劍,是一柄劍身漆黑如墨的怪劍,兩人緩步走上前來。玉箜篌施施然自沈郎魂身邊繞過,沈郎魂大喝一聲,短刀突出,剎那間那黑衣人的手掌已拍到了他肩頭,沈郎魂沉肩閃避,余泣鳳長劍遞出,隧道里強風驟起,沈郎魂不得不收回短刀,與二人纏鬥在一起。
「你爹叫什麼名字?」宛郁月旦柔聲問,玉團兒又是搖頭,「我不知道,連娘也沒問,娘只知道他姓玉。娘說早知道是留不住的姻緣,問了名字又有什麼用呢?有了名字就會想找人,找到了人也許更傷心。」她聳了聳肩,「不管是什麼,反正娘覺得好就是好,她留著爹的一件衣服,有時候穿起來扮爹的樣子給我看,我挺高興的,她也挺開心。」宛郁月旦眉眼一彎,微笑得很是溫潤柔和,「你娘性子真好。」玉團兒笑道,「當然了,我娘是很好很好的。」
幽暗的油燈鑲嵌在隧道的牆壁上,地面上在飄雪,而地底下卻有些悶熱,青磚鋪就的通道上有些積水,但看得出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了。阿誰眼眸流轉,「這裏可是通向水牢的路?」官兒點了點頭,臉色有些蒼白,「不錯,這裏和關住你的水牢一模一樣,薛姑娘就是從這裏逃出去的。他們都以為水牢里是一條死路,但他們在水牢里養水蛇,那些水蛇鑽啊鑽的,在入水口下鑽鬆了石頭,留下一個很大的缺口。薛姑娘是從缺口游出去的,她從這裏逃走以後,主子就把水牢關了,他叫我把出路堵死,但我……」她咬牙道,「我只是用石頭把它堵住,隨時都可以掰下來的,這件事除了我自己,誰也不知道。」
阿誰沿著隧道往前狂奔,這裏的通道和好雲山的一模一樣,風流店其實並沒有機關設計的人才,所有精妙的設計都抄襲自破城怪客的秘笈,而破城怪客早就被狂蘭無行殺了,再無可能對這些機關進行修改。她很快的穿過幾個門,逃向那個黑暗可怖的水牢,她一定要快,必須在沈郎魂戰死之前讓唐儷辭來救他!一定要救他!不能再讓沈郎魂死在這裏!絕不能……
乘風鎮的小屋內。
「身子無恙么?」沈郎魂鬆了口氣,「阿誰好么?真沒想到她當真能及時找到你。」唐儷辭仍是穿著那件褐色的單衣,一頭銀灰色的長發垂在身後並非梳理,聞言蹙眉,「阿誰?她人呢?」沈郎魂吃了一驚,「你不是見到她的人才來趕到這裏來的?」唐儷辭道,「聽說你們三人來闖望亭山莊,我料朱顏不可能與你們兩人同路太久,所以來看看,果然……」沈郎魂變了臉色,「阿誰不知有否從玉箜篌手下脫身,我讓她獨自回去找你。」唐儷辭微笑了,「不妨事,我會將這裏從上到下、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搜一邊,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沈郎魂長長吐出一口氣,臉上掛滿苦笑,這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仍是這種樣子。
阿誰昏眩的看著宛郁月旦,這個人說唐儷辭是一個能為了別人去拚命的人,為什麼能說得這麼肯定?這麼順其自然?「他……」宛郁月旦手持巾帕,緩緩擦去她臉上的泥水和落雪,溫柔的道,「我見過另外一個能為了不相干的人去拚命的人,他是因為博愛,他對每個人都好,希望每個人都快樂,為此他可以拚命。這樣的人人人都喜歡,都會讚美。但唐公子不是這樣的,他會為了別人去拚命,不是因為他博愛,而是因為他很脆弱。」阿誰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眼裡有殘雪的融水,看上去一切都是朦朧一片,只聽宛郁月旦柔聲道,「他太寂寞了,太想被人關懷,所以他拚命的拯read•99csw•com救別人,通過拯救別人……他能得到一些滿足,他會覺得自己很重要。他對方周不死心、對柳眼不死心、拚命的去救池雲,那都是因為真正關懷他的人很少,他記在心裏,他不肯放棄。但了解他的人很少,唐公子表達情緒的方法很激烈,大部分的人都怕他,因為他總像一個人能完成幾十個人、甚至幾百個人做的事,彷彿只有他存在,別人就不需存在一樣。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只是太寂寞,他需要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太想要被關心、太想要被重視,他不能和普通人一樣。」
薛桃望向林逋,林逋的神色也很哀戚,她反而淡淡一笑,「後來有一天,他放開了我,我卻不能走路了。表哥比我還痛苦,他恨不得能把他自己的腳接在我身上,但當然在證明能接給我之前,他要嘗試到底行不行,結果他抓了許許多多年輕漂亮的女子,把她們的手腳砍了,意圖裝在我身上。我害死了千千萬萬的人命,自那以後我更恨他了,我不在乎手腳會不會好,也已經不在乎朱顏是不是會來救我,我就是不想見他,心想就這樣死了算了。」玉團兒握著她的手,「你真可憐。」
宛郁月旦坐在一旁,剛才玉團兒把她所知的阿誰、柳眼和唐儷辭的事嘰嘰呱呱說了一遍,以他的聰明才智,不難了解其中的關鍵之處。而阿誰把薛桃橫抱了回來,究竟是誰在她胸口刺出這樣的傷口卻不得而知,答案似乎很明確,卻又很令人迷惑。
玉箜篌卻並不撤走,他不撤走的原因很簡單,望亭山莊之中除了余泣鳳和清虛子,還有鬼牡丹。唐儷辭的音殺之術再厲害,也需要有閑暇吹奏,有幾位武功絕倫的高手,絕對能確保唐儷辭沒有施展音殺之術的時間。
這怎麼聽起來都有些像美貌女子被登徒子佔了便宜?林逋肚裏好笑,卻不敢笑出來。宛郁月旦很認真的聽著,「你娘當日一定很高興了。」玉團兒笑道,「當然了,那天夜裡,我爹請我娘喝酒,兩個人就好上了,我娘肚裏就有了我。」林逋嗆了口氣,「咳咳……」宛郁月旦微笑道,「後來你爹就娶了你娘?」玉團兒搖了搖頭,「後來我爹就走啦,第二天就走啦,我娘再也沒見到我爹。她沒嫁人就生了我,爺爺很生氣,而且我還天生怪病長得很醜,娘在縣城裡待不下去,就帶著我到山林里躲了起來,一躲就是十幾年。」林逋臉上的笑容尚未展開,怔了一怔,又黯淡下來,「你爹一直都沒有找過你娘?」玉團兒搖頭,「我娘說我爹長得很好看,遇見的女子一定很多,他多半不會記得我娘的。但我娘一點也不後悔,她說看見了我爹以後,她不會再喜歡上別的男人啦,如果爺爺硬把她許配給其他人家,她一定會傷心一生,所以雖然爹走了再也不回來,她一點也不後悔。」
玉箜篌負著手慢慢的走了過去,通道里微弱的燈光下,不遠處全身瑟瑟發抖猶如老鼠一般的小女孩正是官兒,他凝視了她好一陣子,「你真了不起。」
服下紫金丹之後,薛桃燒得通紅的臉頰略有恢復,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睫微微顫動,玉團兒咦了一聲,「薛姑娘?」
只是因為如此……
「我想找到薛姑娘,印證你說的話。」沈郎魂平靜的道,「何況我和阿誰姑娘進來,就是為了助狂蘭無行將薛姑娘從這裏救走,現在他不知去向,至少我等也要確認他和薛姑娘平安無事才能離開。」官兒怒道,「你瘋了?現在是他在上面搗亂,主子才沒心思來找你們,大好時機,你們要是不走,過一會兒到處都是主子的人,你們還想逃到哪裡去?」阿誰低聲道,「沈大哥說得沒錯,我們要先找到薛姑娘。」官兒跺了跺腳,「你們……你們都有毛病,冥頑不靈!我不知道薛姑娘住在哪裡,這下面九條隧道,看你們怎麼找去!」阿誰探手入懷,摸出一袋銅錢,「官兒,姐姐沒有什麼可以幫你,你若逃出去,這點錢給你當路費。以你的能耐,或許真的有一天可以找到你娘,不要自暴自棄,不要殺人,否則將來你定會後悔的。」她拍了拍她的頭,「去吧。」官兒呆在當場,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沈郎魂與余泣鳳和清虛子已經過了二十二招,以真實實力而言,沈郎魂或許能接余泣鳳百招,但必定敗於二百招以內,但他卻不是劍士,他是殺手。殺手最清楚如何生存,所以即使他明明接不下余泣鳳與清虛子聯手的任何一招,他卻能支持到二十二招。
玉箜篌輕輕嘆了口氣,前面不遠處有很輕的腳步聲,聽起來是個小孩子正在往前疾奔,「官兒。」
有白衣役使,也有一個是專門看守通路的劍士,有些人是一劍穿心,有些人是中了見血封喉的劇毒,而那射出的暗器也非常奇異,乃是骰子。
「小月。」玉團兒對著薛桃凝視了好久,「她好漂亮。」宛郁月旦卻看不見,只得微笑,「是嗎?」玉團兒點頭,「我要是有這麼漂亮,不知道他會不會多想我一點,唉……」宛郁月旦道,「這個……世上也不見得人人愛美,我聽說有些人特別喜歡胖姑娘,有些人特別喜歡老姑娘,所以男人想不想念一個女人,很大程度上是看她有沒有給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吧?呃……深刻的好印象。」玉團兒看著宛郁月旦,「我要是長著你的嘴巴就好了,我喜歡你的嘴巴的形狀,小小的,像小娃娃的嘴巴。」宛郁月旦在陪她說話,她卻在想宛郁月旦的唇形,林逋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兩人說話,全然文不對題。
空洞后是徹底的黑,四周都是潮濕冰冷的岩壁,她不知道前方有沒有出路,只能奮力的往前爬去。水流自前湧來,不住嗆入她的口鼻,她一邊咳嗽一邊爬行,四周無比狹小,一抬頭便會撞到石壁,彷彿隨時都會在這絕望的通道中窒息而死一般。
一顆眼淚自薛桃的眼角滑落,她終於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他……一生只對我一個人好……可是我……我卻對不起他……」玉團兒奇道,「什麼對不起他?你被玉箜篌抓住關了起來,那又不是你的錯,何況這麼多年你吃了這麼多苦,他好不容易找到你,怎麼不好好對你?」薛桃茫然的看著屋頂,「十年了……真長……他為什麼不在八年前、六年前甚至四年前救我出來?」玉團兒抬起手來,就想給她一個耳光,「你胡說什麼?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他都中了玉箜篌的毒藥,神志不清傻裡傻氣的,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能救你出來呢?他一清醒就救你出來了,難道還不行?」
「唐公子豈會為我這種女子動心?」阿誰低聲道,「桃姑娘高估我了。」玉箜篌盈盈的笑,「我只要把你吊在門外的木樁上,就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為你動心!」從頭到尾他沒有看沈郎魂一眼,卻柔聲問,「沈郎魂,你還想動手嗎?」
「她會死嗎?」玉團兒看著薛桃,覺得很難過。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玉箜九_九_藏_書篌吃吃的笑了起來,搖了搖頭,「很可惜,收養你當初如果發現你是這樣的苗子,我該一早殺了你!」言下手掌一揮,「啪」的一聲官兒腦漿迸裂,當場慘死,臨死之時猶自緊緊抿住嘴唇,當真死也不開口。
玉箜篌負在身後的手悠閑地轉了幾轉,對眼前侵近的濃鬱黑暗沒有半點在意一般。
但她還沒有死,殘餘半邊臉頰雪玉秀美,眼角含著的一滴眼淚已凝結成冰。阿誰雙手將她抱了起來,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抱著她向住處狂奔而去。
風流店中竟然有小丫頭對阿誰講情誼,這真是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官兒的血濺上玉箜篌的鞋面,他取出懷中的繡花手帕慢慢的擦著,慢條斯理,擦得非常仔細。
窒悶的空氣撲面而來,阿誰閉上眼睛,胸口窒悶,說不出的想嘔,關於水牢的記憶揮之不去,那門內是充滿惡意的地獄,彷彿她往裡面再看一眼,就會突然發現其實她沒有得救,她仍然在那黑暗恐怖的水牢之中,現在的一切不過是瀕死之時做所的夢。強烈的恐懼充斥心頭,胸口煩惡欲嘔,她咬了咬牙,突然想到……原來……原來太強烈的情緒,真的會讓人嘔吐。那唐儷辭在聽她說「喜歡小傅」之後,幾乎將她殺死,而後劇烈的嘔吐,也是出於強烈的感情吧……她睜開眼睛,所有的恐懼突然變成了酸澀,那……那些強烈得讓他嘔吐的感情,究竟是出於憤怒,還是出於其他的什麼……恐懼嗎?失望嗎?傷心嗎?
白素車一邊觀戰,神色冷淡,卻又不離開,似乎正看得有趣,突地她目光微微一閃。沈郎魂見她目光,瞬間猶如有靈光閃過頭腦,驀然放棄招架身後的一掌,「殺柳」寒光閃爍,脫手飛出,夾雜數十枚「射影針」激射余泣鳳胸口咽喉!
天色漸漸的亮了,薛桃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宛郁月旦閉目假寐,神色還很寧定,玉團兒和林逋擔憂薛桃的傷勢,又擔憂望亭山莊的戰局,卻是半點也睡不著。
阿誰沉沉睡去,她奔波了一夜,又屢經刺|激,身體和精神都已疲憊不堪。玉團兒讓她睡在鳳鳳身邊,鳳鳳卻又不睡,精神很好的坐在床上東張西望,看看宛郁月旦、又看看玉團兒,烏溜溜的眼睛又圓又大,彷彿看得很好奇。但他似乎也知道娘親累了,只是東張西望,也不吵不鬧,右手牢牢的抓住阿誰的衣袖。
「放屁!」玉箜篌破口罵了一聲,聲音震天動地,官兒臉色慘白,卻聽他柔聲道,「你若沒見到她、你們若不是同行、你若不是要掩護她,你犯得著連殺七人嗎?你瘋了嗎?胡話就少說了,她到哪裡去了?」
玉箜篌依舊施施然自沈郎魂身邊繞過,隱入通道之中,此時他愉悅的心情,就像一隻捉老鼠的貓,期待著那隻老鼠給他一些新鮮的樂趣。
「人在這裏!」通道一側突然冒出一人,疾若飄風向她抓來,阿誰吃了一驚,身後有人將她一拉,「當」的一聲金鐵交鳴,身後人嬌吒道,「找死!」一柄劍自那人胸口貫入,那人慘叫一聲,阿誰才看清原來是看守通道的劍手。身後救了她一命的人拉著她的手往前掠去,身材嬌小出手狠辣,卻是官兒。
官兒拉著阿誰的手,往隧道的另一頭走去,阿誰知道這條路通向地底,而非通向地面的花園。沈郎魂聽著遠處機關被毀的聲音越來越遠,心下不免充滿警戒,官兒這小丫頭究竟要把他們帶到哪裡去?
「其實你們兩個足可以和唐儷辭過上兩百來招……」玉箜篌柔聲道,「他重傷初愈,說不定在這兩百招里就會力竭,說不定你們其實會贏。」他頓了一頓,冷冷的道,「現在可有一點後悔了么?」余泣鳳陰沉著一張臉不說話,清虛子面戴黑紗,看不出神色,但顯然臉色也不好看。玉箜篌負手站在通道中,余泣鳳和清虛子各站兩旁,黑暗的遠處什麼聲音都沒有,但誰也知道唐儷辭和沈郎魂正沿路而來。
我……真的一直都很笨。阿誰眼裡的水流了下來,「是……」宛郁月旦柔軟的嘆了口氣,「我說句不該說的,阿誰姑娘,你不能不了解唐公子。我想他執著於你的原因,不是因為什麼其他的理由,而是因為你……你身上有一種……母親的感覺。」
「所以你就從水牢的通道里逃走了?」玉團兒驚奇的看著她,這個瘦小的女子竟然有這麼大的毅力和勇氣,能從望亭山莊那樣的地方逃出來。薛桃低聲道,「他把我抓了回來,很生氣,打了我,弄傷了我的臉。我很高興他弄壞了我的臉,我想他也許以後可以不再想著我,但他卻徹底瘋狂了,他把他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膚給了我,卻把我臉上那塊疤痕換到他自己臉上……哈哈……他想替我變醜,結果卻變得和我一模一樣……他開始對他自己的新模樣著迷,他穿我穿過的裙子,他學我梳頭的樣子梳頭,他開始在臉上施脂粉,哈哈哈……別人都很怕他,我卻知道他心裏痛苦,他想殺了我,卻又離不開我,所以他就想變成我,他想如果他變成我,殺了我以後他就不會再想我……」
「姑娘且安神休養,你不在望亭山莊,也不在朱顏身邊。」宛郁月旦樣貌神態看來溫柔無害,所以薛桃一直看著他,胸口急促起伏了幾下,唇齒微張似乎要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來。玉團兒一直看著她殘餘的半張臉,薛桃的眉目鼻子生得都是她喜歡的樣子,越看越是喜歡,不免艷羡起來。
他想要被人「可以為他去死」的愛著,但是……其實沒有誰真實的愛著他,因為沒有一個人不怕他。
玉箜篌不以為意,望亭山莊天上地下都是他的天地,都在他指掌之間,阿誰不會武功,不論跑到哪裡他都有把握把她抓回來。眼前沈郎魂左手「殺柳」,右手短刀,殺氣騰騰擋在面前,他嫣然而笑,「清虛子,余泣鳳,三十招內,我要拿下沈郎魂。」
她永遠不可能是他的母親,但她一樣對他關懷備至,可是……可是……他所要的只是母親,不是別的其他的什麼。
通道之中,白素車和余泣鳳正疾奔而來,清虛子自另一個轉角飄身過來,玉箜篌掠目一看,「真是沒出息。」白素車容色肅然,鞠身一禮,「唐儷辭有備而來,我等不是他一人之敵。」玉箜篌哼了一聲,「把水牢打開,去查缺口是不是有人通過?」白素車應聲而去。玉箜篌眼眸流轉,看了余泣鳳和清虛子一眼,輕輕一笑。這一笑便笑得余泣鳳和清虛子垂首無言,他們二人都是一代宗師之能,卻被唐儷辭嚇得掉頭就跑。
宛郁月旦將東西一樣一樣放在鼻尖輕嗅,「唐公子看來很喜歡玉器,這些都是氣質品相絕佳的上等美玉,用作器皿委實有些可惜。嗯……薯莨、七葉蓮、黃葯子……盒子里的是傷葯。」他拿起如手指大小的羊脂白玉美人瓶,這玉瓶做工精細,手感潤滑,絕非凡品,打開瓶塞微微嗅了一下,林逋立刻聞到一股非常古怪的氣味,頓時打了個噴嚏,宛郁月旦微微皺起眉頭九-九-藏-書,將瓶中物倒了一片出來。林逋見他倒在手上的是一種白色藥片,與藥丸不同,那藥片形圓且扁,卻是一種從未見過的藥物。宛郁月旦顯然也嗅不出那是什麼,秀雅纖弱的臉上微微浮起一絲困惑之色,將藥片放回玉瓶,拿起另一顆圓形的藥丸,「這是紫金丹,雖然少見於世,但古籍里記載的有此物,古人說服用紫金丹能羽化登仙,我是不太相信,但此葯應當另有獨到之處。」
隧道的一段傳來腳步聲,她忍住急促的呼吸,往門后一躲。兩位白衣役使自通道疾奔而過,都往通向花園的出口處去找她,她靜靜數著那風聲,站起身來繼續往地底深處奔去。
第七具屍體。
玉團兒睜大眼睛靜靜地聽著,薛桃淚流滿面,「我怕他哭,從小到大他都是好強的人,他一哭我的心就像要碎了一樣……他一哭我就心軟,我就不敢絕食不敢自殺……後來……後來……」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眼神漸漸寧定了下來,「後來他抱著我哭,我也抱著他哭,他說他想殺了我,也說他想殺了大表哥,但大表哥已經死了,他心裏卻很恨,他恨這個江湖害死了大表哥,所以他要將江湖上每個人都一一害死……他也說他想和遼國打仗,他說他想入朝為官,他說他看不起天下所有人,除了我,他說他覺得自己是個奇才……我相信他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卻只說一件事……我每天都問他為什麼朱顏不來救我?他說他永遠不會來救我,他永遠都不讓他來救我……」
「但他始終沒有殺你。」宛郁月旦柔聲道,「他愛你。」薛桃閉上了眼睛,「他愛我,他也愛他自己,他不能為了愛我而不愛他自己,也不能只愛他自己卻不愛我。而我……我不能愛他,他是個壞人……」她顫聲道,「我不想愛他,所以我就不見他。他一直想殺我,卻一直下不了手。我以為我不見他就不會想他,但我想……我日日夜夜的想……」
「撲通」一聲,沈郎魂跳入水中,摸索著自水底搬開一塊大石,水牢中的水剎那流動得更為劇烈,空氣也似清新了一些。官兒將隧道壁上的油燈拿了進來,但燈光昏暗,水流之下仍是一片黝黑,看不清任何東西。水中仍然有不明的東西在遊動,很可能便是水蛇,沈郎魂摸索了一陣,「這下面的確有一條通道,官兒你可以從下面逃走。」官兒看著那黑色的水面,心裏顯然很是害怕,「你們呢?你們不走嗎?」
難道他不是為了薛桃赴湯蹈火?不是為了薛桃要殺宛郁月旦,甚至為了薛桃逆闖望亭山莊,突破重重機關才將她救出的嗎?怎會轉眼之間就對她下這樣的重手?
沒有什麼必須要拿的東西,只是……要讓一個人安全的離開,必須有另一個人留下。她們心裏都很清楚,但無論是決意赴死的,或者是斷然離開的,她們都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氣,即使一切是如此沉重,沉重得並非這兩個柔弱的女子所能承受。
她和朱顏在一起,有誰能傷得了她?即使傷得了她,朱顏卻又為何留下她一個人在荒山野嶺?答案只有一個:重傷薛桃的人,正是朱顏。
「薛姑娘傷勢危重,」林逋介面道,「我看這葯不如讓薛姑娘服下,看看有沒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宛郁月旦輕輕敲開藥丸外的蠟殼,裏面是一顆色澤金亮,猶如龍眼大小的藥丸,他手指溫熱,一拿起藥丸,那藥丸似乎便要融化,宛郁月旦只得急急把藥丸放到了薛桃嘴上。
玉箜篌現在並沒有和余泣鳳和清虛子在一起,他慢慢的尋找阿誰的蹤跡,卻讓他看到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首。
似乎只是爬行了很短的時間,而她卻不知實際過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現了亮光,阿誰渾然不知自己是如何從那溪水的洞穴中爬出來的,總之她很快便出來了。外面寒風刺骨,這條溪澗上結了很薄很薄的一層冰,夜空下著微雪,阿誰狼狽不堪的爬起身來,這地方竟然距離乘風鎮的住所不遠!正在驚喜之間,她突然瞧見泥雪混雜的地上躺著一人,就離她不遠。她搖搖晃晃的往房屋奔去,路過那人身邊的時候,仍是看了一眼——只看了這一眼,她突然呆了!
阿誰的身影沒入水牢的銅門,官兒鎖上銅鎖,將一切恢復成無人來過的模樣,往另外一條路跑去。
她始終是沒能長大。
漫長的隧道遙遙亮起一團燈光,隨即熄滅,往前又亮起一團燈光,又再熄滅。那是嵌在隧道兩側的油燈被吹滅之前的亮光,油燈的光線很暗淡,只照得隧道里分外的黑。油燈一節一節的熄滅了,彷彿漫長的隧道一節一節的變短了一般。
沈郎魂靜聽上邊機關摧破之聲,奇怪的是雖然機關之聲不絕於耳,卻沒有聽見有人動手的聲音。他拉住阿誰的手,「我覺得情勢不對,快走,追上狂蘭無行。」阿誰點了點頭,沈郎魂抓住她沿著來路疾奔,穿過這條久無人跡的通道,原路折返,自狂蘭無行走過的地方急追而上。一路上竟然沒有任何人阻攔,彷彿風流店的重要人物都悄然自這四通八達的地下迷宮裡撤走了。
唐儷辭來了。
「拿來瞧瞧,衣袋裡說不定會有葯。」宛郁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靈活的轉了轉,「他身上一向帶著不少好東西。」林逋站起身來,匆匆從衣櫃里翻出唐儷辭的血衣,探手入衣袋裡一摸,裡頭果然有許多瓶瓶罐罐,一一取出來放在桌上。
「我……我如果現在聽話,主子能饒我一命嗎?」官兒突然撲地跪倒,拚命磕頭,「我不想死,我還沒有找到我娘,我錯了我鬼迷心竅,主子你饒了我吧!我好害怕,不要殺我。」玉箜篌笑了,「我可以不殺你,阿誰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官兒蜷縮在牆角,全身仍然不斷的發抖,「我不知道,我沒見到她。」玉箜篌嗤的一笑,「你真沒見到她?」他仔細的看著自己修剪整齊的五指,活動了一下指節,似乎正在思考要如何揮出一掌姿態會更加飄逸。官兒越抖越厲害,「我……我見到她往其他方向跑了,但沒和我一路。」
宛郁月旦聽著薛桃急促的呼吸,心知她有話要說,柔聲道,「姑娘想說什麼?」薛桃張開嘴唇,無聲的翕動,林逋看著她的口型,「我……對……不……起……他……」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重傷了你,心裏多半已經後悔啦,別想太多,等你好起來才有力氣對他說很多話。」玉團兒詫異的看著他,「你知道她在說誰?」宛郁月旦微笑道,「她說的是『狂蘭無行』朱顏。」玉團兒嘆了口氣,對薛桃道,「他不是很愛你嗎?為什麼要殺你?他費了這麼大力氣把你救出來,就這樣把你扔了?」
玉團兒眼睛里開始充滿了眼淚,薛桃怔怔的看著她,「你哭什麼?」玉團兒抹著眼淚,指著宛郁月旦,哽咽道,「他也在哭啊,又不只有我想哭。」薛桃看著宛郁月旦,宛郁月旦眼裡有一泫清淚,不知想起了什麼,悠悠嘆了口氣。
遙遠的通道中傳來驚呼奔跑之聲,玉箜篌眼read•99csw.com神陡然一變,剎那充滿了暴戾狠毒之色,手握那柄短劍,沿來路退去。
「白衣役使幾十人,被邵延屏放跑了一大半,只剩下十三人,你一個人殺了六個,在好雲山一戰里戰死的人也沒有這麼多。」玉箜篌柔聲道,「我本來應該賞你。」官兒面無人色,踉蹌退了幾步,「她們要殺我。」玉箜篌嫣然一笑,「我知道。小丫頭,小小年紀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吃裡扒外,若非如此我也不想殺你。」他柔聲道,「你是個人才,真正的人才,你才十四歲就能殺七個比你高大、強壯、甚至武功練得比你好的人,你有天分,可惜——很可惜——你不聽話。」
薛桃低聲道,「那些無辜而死的女子更可憐,我有什麼可憐之處?我造了孽,害死了好多人。我的病越來越不好,手腳不住的發抖,表哥迫於無奈,把我的手筋腳筋都挑斷了,我本就想死,筋脈斷不斷倒是無所謂,他卻天天折磨他自己。有一天,山莊里來了一個人,我沒見過他的面,但他給我一種藥物,服用了以後手腳慢慢的有力氣,一點一點的就能站起來了。表哥欣喜若狂,我卻心喪若死,我已經不再想朱顏會來救我,我滿心滿腦的想的都是表哥的事……我恨他害我、恨他禍害無窮,但我也怕他會失敗、怕他會死……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她木然道,「所以我想從他身邊逃走,我怕我自己終有一天會心甘情願的留下來。」
自余泣鳳和清虛子驚退之後,望亭山莊的隧道里又復空無一人。沈郎魂四顧一眼,「你是怎麼進來的?」唐儷辭往後一指,「望亭山莊上面的花園裡空無一人,地上有一層薄雪,有些地方雪化了,有些地方雪沒化,雪化開的地方應有暖氣,我尋到一處入口,下來便聽見余泣鳳的劍鳴。」沈郎魂哈哈一笑,「他那把劍如果無聲無息,我這條命豈不是白送了?」唐儷辭霍的一聲負袖在後,眼緣微挑,轉身往來路走去,「走吧,他還在裏面,逃不了的。」
很快通道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走動,她知道玉箜篌發布了追查她的命令,狂蘭無行不知何處去了,也許他已經帶走薛桃,但他全然不顧她和沈郎魂的安危。對狂蘭無行而言,世上只有薛桃是重要的,其他人的性命猶如螻蟻,毫不在乎。她並沒有對狂蘭無行感到失望,世上或許就有一兩個這樣的男子,眼裡除了蒼穹星宇,便只剩一人吧?對薛桃而言,是何其幸運,而對他人而言,又是何其不幸。
官兒捂著臉往另一條路狂奔,眼前突然有人影閃動,兩名白衣役使沿路追來,喝道,「小丫頭!剛才是你殺了道使是不是?」官兒抬起頭來,「我沒有!」白衣女子冷笑,「你的劍上還有血痕,小丫頭,主子養你幾年,想不到是養了條吃裡扒外的野狗!阿誰哪裡去了?」官兒尖叫一聲,「我不知道!」唰的一劍,白衣女子拔劍向她刺來,「我在你身上砍上十劍八劍,看你說不說!」
阿誰知他要搏命為她斷後,清秀的臉頰煞白,她將緊握在手中的「殺柳」遞給沈郎魂,咬了咬牙,「我馬上便走!我……我一定會救你!」言下,她轉身狂奔而去,隱沒在黑暗的通道之中。
她必須再快點、再快點、再快點!
「碰」的一聲,阿誰奔到門口,撞門而入。門內玉團兒嚇了一跳,眼見阿誰傷痕纍纍,頓時大叫一聲。林逋匆匆出來,將阿誰和薛桃扶起,宛郁月旦開門出來,阿誰喘息未定,手指門外,「沈大哥……在望亭山莊被圍困……快去救他,還有官兒……」
「傻孩子!」阿誰緊緊抓住她的手,「別哭,等你長大了,等你學會珍惜自己的時候,一定會有人在乎你的。你會嫁人,會有孩子,你會長大,再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就不再覺得難受了。」官兒哭道,「我要怎麼樣才會長大?」阿誰熱淚盈眶,「和我一起逃出去,只要你出去,你不再殺人,你做好孩子,就會長大。」
沈郎魂怒目看著玉箜篌,撫翠雖然死了,但她將一頭母豬稱作他妻子,騙他刺唐儷辭一刀,害得唐儷辭傷重,自此他與風流店仇深似海!雖然明知不敵,他緊握短刀,目中沒有半分退讓之意,「不男不女的人妖!風流店從上到下沒一個是人,全都是比頭母豬還不如的畜生!」他輕輕將阿誰往身後一推,「你快走,這裏你認得路。」
一路都是殘損的機關,很快沈郎魂和阿誰就到了薛桃那間凌亂不堪的閨房,一眼可見她已經被狂蘭無行帶走。沈郎魂一眼掠過,心頭一涼,拉著阿誰往外便闖,然而人影一閃,一人攔在門口,對著二人淺淺一笑。
唐儷辭雖然武功高強,沈郎魂也不是弱者,論實力,他們決計抵敵不過玉箜篌、余泣鳳和清虛子。但唐儷辭有音殺之術,音殺之術驚世駭俗,少有人能抵擋,即使玉箜篌也是不行。
只見有一個淡青色的小方玉盒,一個羊脂白玉美人瓶,一串珍珠,幾塊小小的玉石,幾錠小金錠,還有一顆圓形的藥丸。
「我想他打破牆壁、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障礙來找我,這十年裡我每天都想。我想他也許會在窗戶前出現,看見我被綁在床上,我想他會很心疼,我就會很高興……但他始終沒有出現。我被綁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每天的每個時辰我都在想他將如何來救我……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不這樣想我就不能活下去……但他始終沒有來。」薛桃微弱的道,「我有時候很傷心,有時候很失望,有時候絕望有時候憤怒,但不管我怎麼想,他就是不來。我恨表哥,你無法想象我是怎樣恨他,但這麼多年來,我傷心的時候諷刺我的是他,我失望的時候嘲笑我的是他,我絕望我憤怒的時候陪著我的還是他,十年來我只看見他一個人……其他的人都好像消失不見了一樣。」薛桃的眼淚流了出來,像流著她那瘦弱身軀里的最後一滴血,「我恨他,但有一天我發現……表哥雖然陰險狠毒,雖然他做盡了慘絕人寰的事,雖然他將我綁起來綁到我生病,但是他一樣很痛苦。有時候……他比我還痛苦,我還有指望,我盼著朱顏來救我,他看著我、他綁著我,他什麼指望都沒有。我很痛苦,他也會心痛也會後悔,但他不能放開我……」她急劇的喘息起來,「他只能坐在那裡看著我。有時候我知道他也不想來看我,他也不想陪著我,他也想殺了我,但他做不到,我盼著他殺了我,他卻抱著我哭……我……我……」
「兩位匆匆而來,難道不喝一杯酒水再走嗎?」玉箜篌淺笑嫣然,那容顏當真是嬌美絕倫。在他一笑之際,身後人影閃動,余泣鳳、白素車、紅蟬娘子等人位列其後,遙遙的還有一位黑衣蒙面人站在不遠處,玉箜篌手中斜斜握著一柄短劍,「想不到阿誰丫頭竟然是位巾幗英雄,在麗人居樓頭救林逋也就罷了,今夜竟然敢帶人潛入——難怪柳尊主為你神魂顛倒,郝文侯為你送命,也難怪唐公子為你動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