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十一章 七花雲行

第四十一章 七花雲行

如何才能取勝?唐儷辭一邊招架,目光流轉,七花雲行客四人在此,他不可能大獲全勝,但也不能空手離去,至少他要知道阿誰的下落……目光一掠,他看見方平齋一旁搖扇,神色很是無奈,紅唇微微一勾,身形飄起一退,剎那到了方平齋身邊。
唐儷辭恣意的躺在枯草地上,「在那裡,伏營的燈火,連綿不絕的兵馬夜眠江河,月如鉤,長草漫山坡。在那裡,做著許多夢,數一二三四,比星星還不清楚。在那裡,微弱的小蟲閃著光,在午夜無聲之時來流浪;在這裏,脆弱的小蟲揮翅膀,在強敵來臨之際在翱翔,多少鬼在河岸之上,趁著夜色持著槍……誰的夜的夢,弱蟲輕輕飄,兵馬在臨近;誰的夜的夢,弱蟲輕輕死,落在地上像葉子。誰的戰靴踩過它,不知它的夢,只以為是泥土,哦——只以為是泥土——月光閃爍那姿態如勾,它冷冷照冷冷照照不盡多少弱蟲今、夜、孤、獨、死……」他沒有唱,只是在念詞。
清虛子不住嗆咳吐血,余泣鳳冷冷的站在一旁,似乎頗為幸災樂禍,方才沈郎魂以一敵二,下殺招的是清虛子,唐儷辭闖入通道,除了要找阿誰之外,便是刻意要為沈郎魂報那一掌之仇。他闖入暗道之中,面對四方強敵占不到上風,卻依然能夠傷敵而退,鬼牡丹目望放手搏命的朱顏和玉箜篌,心頭怒火越燃越盛,當下一聲厲嘯,拔刀對著朱顏砍了過去。
唐儷辭扣著方平齋退出望亭山莊,外面天色已亮,雲朗風清。眼見唐儷辭出來,一人嘩啦一聲自不遠處的樹上竄出,渾身濕漉漉的,隱約結了一些碎冰,正是沈郎魂。在唐儷辭與風流店幾人纏鬥的時候,他已自另一條路悄悄潛入,將望亭山莊裡外摸了個透,不見阿誰的蹤影,便從水牢的通路爬了出來,在外面等候唐儷辭。此時見唐儷辭不但全身而退,還抓了一人,沈郎魂怔了一怔,眼見是方平齋,呸了一聲。
「不在。」玉箜篌轉過身去,「他帶著薛桃走了。」方平齋睜大眼睛,像聽見了什麼千古罕見的奇聞怪事,「什麼?」玉箜篌淡淡的道,「他帶著薛桃走了。」方平齋詫異的看著他,「你就這樣讓他走了?」玉箜篌抬起頭,語氣越發淡漠,「不錯。」方平齋喃喃的道,「你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他以紅扇拍了拍頭,「既然人不在,我這就走了,救命之恩,六哥這裏謝過了。」
「他好嗎?」宛郁月旦並不問「他」在那裡,他知道唐儷辭不會說。
「放了六弟!」鬼牡丹臉色陰沉,「放了六弟,我就讓你出去。」
「你既然親自來到望亭山莊,我若再留不下你,那就對不起我『一闕陰陽』鬼牡丹身為七花雲行客之首的名號了。」鬼牡丹陰測測的道,「今日既然大家都在,我不如把話挑明了吧?六弟,今夜我要殺唐儷辭,你若出手相助,你欠我的那一杯酒我還留著;你若出手阻攔,嘿嘿……那一杯酒我就真正拿去喂狗,自此以後,你滾出七花雲行之列,你我割袍斷義,日後江湖相見,我手下絕不容情!」他撂下一句話,身形閃動,直撲唐儷辭與余泣鳳、清虛子的戰局,玉箜篌殺氣瀰漫的看著朱顏,朱顏究竟把薛桃如何了,他心裏已有三分底。以他梟雄之才,一陣驚恐傷心之後,已略為鎮定,鬼牡丹向唐儷辭撲去,他掠了戰局一眼,唐儷辭比之餘泣鳳清虛子自然是勝了一籌,但加上鬼牡丹之後他卻是略遜一籌,如果他老老實實的這麼打下去,打到千招之後必然戰敗,但唐儷辭顯然並不會按照他預定的路數走。
朱顏長戟駐地,猶然威風凜凜,但他單臂持戟,戟上已給鬼牡丹一刀劈出個錚亮的斷口出來,而玉箜篌那一掌也未落空,在朱顏頸上斬落一道鮮紅的掌印。
自那夜開始,他便決意要殺朱顏。
唐儷辭的容色本來略顯憔悴,此時卻突然盛艷了起來,臉頰充滿了紅暈,秀麗絕倫,「我要和清虛子說一句話。」鬼牡丹冷笑,「你們素不相識,為何他要和你說話?」唐儷辭笑道,「我只要和他說一句話,說完之後,立刻就走。」鬼牡丹看著唐儷辭的手指,那雪白秀麗的手指正一分一分的陷入方平齋的咽喉,方平齋臉色發紫,唐儷辭只需再加一把勁,這位逍遙江湖的疊瓣重華便要一命嗚呼。
但七弟帶來了美貌的表妹,薛桃嬌美純善,性情溫柔,很少有男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女人,她引來了武功絕倫、冷漠怪癖的朱顏。朱顏加入了七花雲行客,位列第三,而他變成了六弟,這種變化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大的不快,但他打從心底嫌惡朱顏,這位目空一切我行我素的怪人從一開始就給他一種不祥的感覺。
「君子?道歉?你以為三哥是什麼人?你是不是給他下毒、你把他害成什麼樣,甚至你是六弟還是七弟八弟,他根本不在乎。」玉箜篌悠悠的道,「這世上除了薛桃和武功比他高的人,他誰也不看在眼裡,你要和他說話,他只當你是颳風下雨,根本不會聽進耳內。」方平齋嘆了口氣,「我比看不慣老鼠還看不慣這種人這種個性,但我做錯了事我會道歉,這事關人格,而非為了取得三哥的諒解——實際上他是不是諒解,我也不在九-九-藏-書乎,我在乎的是我的人格。」
玉箜篌赤手空拳,在朱顏長戟之下漸漸落於下風,魑魅吐珠氣殘毒可怖,他亦不敢輕捋其纓,唐儷辭挾持方平齋飄然而去,他雖然看在眼裡,卻無暇分神。鬼牡丹一刀劈來,他大喝一聲,掌影暴起,三十三掌連斬朱顏頸項,朱顏環腰帶戟,刃光如雪,魑魅吐珠氣勃然爆發,只聽一連串爆破之聲,鬼牡丹和玉箜篌雙雙受震而退,口角帶血。
但他屹立不倒,怒發張然,彷彿一尊浴火戰神,永遠不倒一般。
玉箜篌掩口暗咳,他終是有機會再問一次,「咳咳……你把她怎麼樣了?」朱顏刃頭一轉,雪亮的刃緣對著玉箜篌,「她死了。」玉箜篌咳嗽兩聲,吐了一口鮮血出來,「怎麼死的?在你身邊,她怎麼死得了?」朱顏森然道,「我殺了她。」
沈郎魂卻不在他身邊,不知潛入了何處。玉箜篌的視線從方平齋身上轉到唐儷辭身上,「六哥,你是幫他、還是幫我?」方平齋紅扇揮舞,「我只是過路而已,你們繼續、繼續……不必為我壞了興緻。」他自唐儷辭身邊繞過,一步一搖往前走,突然通道中亮光一閃,有火光閃起,玉箜篌、唐儷辭一起抬目望去,只見方平齋臉上笑容僵住——一柄長戟抵在他胸口,逼得他步步倒退,那長戟刃上曾經以油脂抹拭以免生鏽,此時為來人劇烈的真氣所激,竟然熊熊燃燒起來,刃上火焰閃爍,來人亂髮蓬張,氣勢十分駭人。
唐儷辭眼見朱顏和玉箜篌動起手來,眼睫微揚,向鬼牡丹三人看去,微笑道,「你要不要他的命?」他抓著方平齋搖了搖,真正當他是個擋箭的靶子,不論余泣鳳的長劍刺來、或是清虛子掌影襲來,他都會拿方平齋去擋。鬼牡丹惱怒已極的看著方平齋,方平齋滿臉無奈,唐儷辭的手指扣得他咽喉痛得要命,肚裏已經開始後悔招惹了這個瘟神,現在余泣鳳一劍刺來,他當真只有做劍靶的份。
林逋苦笑,宛郁月旦悠悠嘆了一聲,「望亭山莊戰況如何?」唐儷辭便如沒聽見玉團兒的話,溫和微笑,「我看多半要兩敗俱傷,但可惜看不到最後。」宛郁月旦搖了搖頭,伸手抱膝,「她想回去留在玉箜篌身邊,也許我們錯了,不該把她救出來。」唐儷辭眸色流麗,流連著宛郁月旦的眼眸之時顯得冰冷,「你始終是溫柔體貼。」宛郁月旦又搖了搖頭,「我讓朱顏折回頭救薛桃,是希望他不要為了感情被玉箜篌利用,但沒有想到……我不是救了朱顏,是害了薛桃。」他望著唐儷辭的方向,眼神穿過了唐儷辭的身體,他本是什麼都看不到,卻又似看到了什麼,「朱顏沒有得救,薛桃因此喪命,唯一得救的……是玉箜篌。」
「六弟你欠我一杯酒,這樣就想走了嗎?」有人陰森森的問了一句,方平齋欲離開的腳步再次停下,滿面苦笑,他今日來得真不是時候,每每要走總有人擋住去路。朱顏和玉箜篌聽到來人聲音,驟然分開,各自躍過一邊。玉箜篌吐出一口氣,「大哥!」
「清虛子!去和他說一句話!」鬼牡丹心頭盛怒,卻仍是不忍看方平齋當場橫死,他對方平齋另有期待,何況七花雲行客十幾年的交情絕非虛妄,兄弟畢竟是兄弟,可以自己親手殺,卻不能讓他人動手。
方平齋聞言往後閃得遠遠的,方才唐儷辭和清虛子說「一句話」,說得清虛子重傷倒地,他可聽不起這句話。唐儷辭見他逃之夭夭,微微一笑,「鳳鳴山腳下,雞合谷中,有一處莊園。」方平齋嗯了一聲,「你的?」唐儷辭眼眸帶笑,「莊園方圓十里,有田地果林,河流水井,足以自給自足。」方平齋搖扇踱了兩步,「然後?」唐儷辭道,「然後……莽莽江湖,能找得到你們的人很少——除非——我泄露。」方平齋又嗯了一聲,「很好,人情我收下,江湖無邊,有緣再會。」他揮了揮扇子,施施然而去。
宛郁月旦的假寐已經醒了,玉團兒卻還沒有睡,薛桃的傷勢急劇惡化,天色大亮的時候,她的呼吸已幾度停止,玉團兒和林逋擔憂的看著她,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便在此時,唐儷辭和沈郎魂回來了。
這黑暗中拖著一物慢慢走來的人黑衣綉著牡丹花,容貌猙獰可怖,正是鬼牡丹。至此,七花雲行客四人聚首,除了梅花易數之外,活著的人已全數在此。方平齋慢慢倒退,鬼牡丹慢慢前行,他手裡拖著一物,卻是一頭死山羊,也不知他是從山上抓來的,還是從乘風鎮里搶來的。
黑衣蒙面的清虛子緩步上前,他步步謹慎,唐儷辭扣著方平齋上前一步,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清虛子一怔,唐儷辭對他一笑,「碰」的一聲數十道掌影掠身而過,清虛子大叫一聲倒栽飛出,胸前中了一掌,鮮血狂噴頹倒于地。鬼牡丹和余泣鳳一怔,渾沒想到唐儷辭竟然在這種時候還敢出手傷人,余泣鳳持劍欲追,唐儷辭挾著方平齋已自隧道飄然退去。鬼牡丹暴怒喝道,「不必追了!給我回來!」
唐儷辭抬眼而笑,天空頗顯灰白,蒼涼而高遠,彷彿一蓬細沙被狂風吹上天空,四散飄搖,卻越吹越高,始終不落一般。
朱顏仍然不回答,那長戟上的火焰慢九_九_藏_書慢的燒到了玉箜篌的衣袖,朱顏十足真力運勁前挺,玉箜篌強力扣住,兩人眼神相對,勃然如燃起一場大火。兩人不再打話,驟然間如暴風驟雨般動起手來,長戟震天動地,身周牆壁崩壞之聲不絕於耳,玉箜篌赤手空拳,然而拳風掌影之強絲毫不弱於朱顏,一招一式全是致命殺招!
唐儷辭跟著他坐下,宛郁月旦扯著他的袖子,「累了就躺下來吧,躺一躺,地上雖寒,卻還凍不死你我。」唐儷辭躺了下來,也枕著手臂,望著天空。
他看了一眼身邊持戟而立的偉岸男子,在朱顏還沒有加入七花雲行客之前,他與二哥、四哥、五哥幾人並稱「風月四行客」,那時候是真正的逍遙江湖,吟詩對酒。那時候他是老四,年紀還很輕,江湖也不寂寞,那時候他雲遊江湖半年就會回家一趟,看望老家的母親。隨著「風月四行客」的名聲越來越大,漸漸地收納了七弟、大哥,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他也一直享受其中。
方平齋歪著頭看著他,玉箜篌黑髮及腰,桃衣如畫,仿若妙齡少女,「我只想說——你這樣打扮,看起來比大部分年輕美貌的姑娘好看多了。三哥他在這裏么?在你就說在,不在就說不在,我雖然英俊瀟洒,對美女卻沒興趣。」
朱顏實在太強了,他是為武功而生的奇才,在朱顏眼中除了武功和薛桃,其他空無一物,也正是這種專註才能令他練成一身近乎不可思議的武功,只是代價是可怕的,喪命在朱顏手下的無辜性命不計其數,而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
朱顏!
阿誰聽著他們離開,聽著薛桃瀕死的聲音,她握住薛桃的手。
要坐在這裏陪伴薛桃,聽著她掙扎求生的聲音,需要多強的忍耐力和多大的勇氣?宛郁月旦唇齒微動,卻沒有說話,唐儷辭看著阿誰,他正要說話,宛郁月旦拉住他的衣袖,「帶我出去,好不好?」唐儷辭眉宇聳動,本要說的話忍了下來,一把抓起宛郁月旦的手腕,大步自屋裡走了出去。
唐儷辭看著他把玩那枯草的動作,全身慢慢的有些鬆弛下來,近來綳得很緊的一根弦漸漸的鬆了,鬆弛下來以後,他的臉色就不沉靜溫雅,泛上一絲冷笑,「有一首歌,叫做『弱蟲』。」
世上有像朱顏這樣的人是一項奇迹,而這個奇迹走到何處、屍骸便堆到何處。
玉團兒、林逋、阿誰、唐儷辭和宛郁月旦都很安靜,聽著薛桃咽喉的哽咽,一聲一聲,每一聲都很無力,但她就是不停止,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不知要掙扎到何時……玉團兒的臉色變得很蒼白,那聲音聽起來太殘酷,聽的人或許比正在死去的人更痛苦,她太年輕不知道要如何忍耐,「我……我要出去……」林逋點了點頭,「我陪你出去走走。」玉團兒拉住林逋的手很快出去,如避蛇蝎。
「弱蟲?」宛郁月旦怔了一怔,「奇怪的名字呢,唱來聽吧。」
天空仍舊迷濛不清,有幾片乾枯憔悴得不成形狀的落葉在風中飄著,忽高忽低,形態卻很自由。宛郁月旦伸手扯了一根枯草,「你會不會唱歌?」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風中的那幾片落葉,「唱歌?」宛郁月旦用他靈巧的手指細細的撫摸著那枯草,仔細揣摩它的形狀,「躺在地上的時候,你不會想要唱歌嗎?我想聽人唱歌。」
他一轉身,身前那片黑暗中突然露出一隻鞋子,白色雲鞋,淡藍色的綉線,方平齋咳嗽了一聲,差點嗆了口氣。玉箜篌回過身來,方平齋身前的黑暗中一人緩步而出,銀灰色的長發,秀麗文雅的容色,正是唐儷辭。
唐儷辭並不回答。宛郁月旦眉眼彎起,笑得很舒展,「我要做王者,但不一定要做強者,唐公子你……不一定要做王者,但一定要做強者。」他慢慢的道,「強者……心要像石頭一樣硬,你要是受不住別人的痛苦,就會太輕易暴露出弱點。江湖風雨飄搖,你是非常重要的人……」
「咯」的一聲,房門開了,阿誰已經起身,將自己梳洗停當,推門而出。她推開門,第一眼看見薛桃,那推門的動作就僵住了。
唐儷辭柔聲道,「我救你出來,你不該感激我么?」方平齋指著他的鼻子,「你你你……你救我出來?我有手有腳,不殘不缺,我高興橫著走豎著走跪著走爬著走,怎麼走都行,你是從哪裡看出來你救了我?」唐儷辭一把抓住他指著他鼻子的手,「沒有我,今日你比我更難走出望亭山莊。」方平齋嘆了口氣,「但是你也不能把功勞全都說成你的,難道我沒有救你出來?我留在望亭山莊里不會死,但你一定死,從這點說來,你救了我一次,但我救了你一命。你是萬竅齋主人、國丈的義子、妘妃的義兄,你一條命與別人一條命不同,你身上閃著黃金白銀青銅黑鐵、你背後有瑞氣千條祥麟飛鳳,所以——」
宛郁月旦詫異,「為什麼?」
便在此時,只聽遠處「碰」的一聲巨響,在唐儷辭眼內,望亭山莊的方向騰起一團黑煙,隨即烈火熊熊,衝起半天高度,不消說那座機關複雜隧道盤結的莊園又已消失在火藥與烈火之中。朱顏與玉箜篌一戰結果不得而知,而潛藏在望亭山莊中的男男女女去向如何,顯然也將成九九藏書謎。
黃衣紅扇,在冬季的山林里分外明顯,西風薄雪,他的紅扇搖得非常瀟洒,江湖人,行江湖,能像他這般瀟洒的,實有幾人?唐儷辭凝視著方平齋的背影,「你沒有問他柳眼的下落?」沈郎魂淡淡的道,「他不會說。」唐儷辭笑了笑,「下次若見柳眼,你還是決意殺他?」沈郎魂淡淡的道,「殺妻之仇,不共戴天。」唐儷辭轉了話題,「阿誰不在望亭山莊?」沈郎魂搖了搖頭,提起一塊殘破的衣角,「我在出口發現她的衣角,她應該已經回去了。」唐儷辭抬起頭來,陽光初起,「你欠我一刀。」沈郎魂嗯了一聲,目光去看另外一片山林,「我可以為那一刀賣命,直到你覺得夠為止。」唐儷辭緩緩的問,「那一刀,不能抵你要給柳眼的那一刀?」沈郎魂不去看他,仍是淡淡的道,「不能。」唐儷辭又問,「加上春山美人簪也不能?」沈郎魂道,「不能。」
「唐公子。」宛郁月旦聽足音便知唐儷辭回來了,「全身而退?」唐儷辭微笑,「當然……這位姑娘是?」玉團兒搶話,「她是薛桃,是玉箜篌的老婆。」唐儷辭掠了一眼薛桃胸口的戟傷,「傷得太重,不會好了。」玉團兒怔了一怔,她盼著唐儷辭回來救人,他卻一句話便說不會好了,「你這人怎麼這樣?她會好的,她會好好的回去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她才不會死!」
唐儷辭身影蹁躚,在余泣鳳、清虛子和鬼牡丹的合圍下依然姿態瀟洒,但余泣鳳劍風越來越盛,清虛子掌上所帶的粘稠之力越來越強,鬼牡丹卻只是游斗,未出全力,若是久戰,他必然不敵,何況身後尚有玉箜篌虎視眈眈。
這個江湖,已漸漸將他視作妖物,而他……不能把持不住,任由自己妖化下去,那是一條不歸路,是一條寂寞致死的妖王之路,他或許會天下第一,但不會有任何朋友。
七花雲行客成名的那一年,七人約定到他的家鄉白雲溝賞花,飲酒之後,眾人都睡去了,他飲酒易醉,所以早醉反而早醒,當他半夜醒來的時候,看見朱顏劍刃滴血,臉色冷淡的站在屋外賞月。
傅主梅的影子掠腦而過,唐儷辭紅暈姣好的臉色突然微微發白,隱隱約約有一陣眩暈,唐櫻笛的那句「他比你好」,阿誰那句「他比你好」交相重疊的在他耳邊環繞,宛若幽靈不去。他眼睛微闔,身旁宛郁月旦抬起頭來,「唐公子?」
他的語氣很冷硬,宛郁月旦眉線彎得很寬慰,「原來你也會安慰別人。」唐儷辭微微一怔,手下越發用力,宛郁月旦「哎喲」一聲叫了起來,也笑了起來,「你放心,我沒事,該做錯的事我已錯了許多,該遺憾的我都很遺憾,該反省的我都有反省,所以我沒事的。」唐儷辭放開了他的肩,淡淡的道,「我從不認錯。」宛郁月旦嘆了口氣,「你的心氣太高。」
她並不想死,她想留在玉箜篌身邊,她想陪他一輩子,無論他是好是壞、是正人君子或是卑鄙小人,會英雄百代或是遺臭萬年,她想陪他走到盡頭。
方平齋身形一晃,自朱顏刃尖遠遠逃離,他雖然想殺朱顏,但此時萬萬低敵不過,就算是兩個方平齋也未必擋得住朱顏一戟,何況他還沒有孿生兄弟。
唐儷辭抬起手,張開五指,從指縫裡看天,天空依然很廣闊,但在指縫間看來很狹隘,「所有的人……所有的所有的人。」
大家都在打著自己的算盤,強敵、摯友、兄弟在此時此地都化為一句話。
「你把他害得神志不清,他沒有殺你反而被你網羅,必定是為了薛妹子了。」方平齋也笑吟吟的道,「你們兩個為了薛妹子從十幾年前斗到現在,我看戲也看了十幾年,已經看到麻木。他若在此,我想請他出來敘舊,雖然我想殺他,但當年為他下毒酒害了十年歲月,實在非君子所為,六弟我是誠心誠意來向三哥道歉的。」
「我累了。」唐儷辭道。宛郁月旦柔軟的呵出一口氣,往地下一坐,他不管地上是泥水還是雜草,坐下之後觸手一抹,發覺是一片潮濕的枯草地,便索性躺了下去,枕著手臂望著天空。
宛郁月旦很認真的聽著,「『兵馬在臨近』這句很突然。」唐儷辭望著天,「那是二重和聲。」宛郁月旦又道,「『落在地上像葉子』也……」唐儷辭打斷他,「那也是二重和聲。」宛郁月旦不知道什麼是「二重和聲」,很惋惜的揪了揪手裡的枯草,「為什麼不唱?」
他問他出了什麼事?朱顏當年習練八尺長劍,輕易劍不出鞘,那夜非但劍已出鞘,還滴血如注,大不尋常。問話的時候,方平齋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的滋味。
他看不見天空,但他很愉快。
唐儷辭放開方平齋,方平齋手捂頸上的傷口搖了搖頭,「你這人很沒天良,我助你脫身,你卻抓我五道傷口。抓我五道傷口也就罷了,你還在手指上塗些毒藥,害我多少要留下點疤痕,毀壞我的身體,傷害我的心靈,你呀你,驕傲自負狂妄狡猾沒天良,難怪我師父對你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余泣鳳和清虛子同時望向唐儷辭,唐儷辭若在此時加入戰團,玉箜篌必定落於下風。唐儷辭對二人露齒一笑,提起手掌,卻正是打著插入一腳的主意,九-九-藏-書余泣鳳黑色長劍一揮,清虛子掌成太極圓轉之勢,兩人一齊上前將唐儷辭攔住。方平齋紅扇一搖再搖,他若加入戰局,不論加入何方,那一方都會獲勝,但他顯然不打算加入任何一方,卻開口道,「三哥,當年敬你一杯毒酒,害你如此,那是小弟的不對,這廂給你賠罪了。」他衝著朱顏和玉箜篌的戰局行了個禮,施施然就打算離開。
紫金丹只延續了她一夜的生命,她的心肺被長戟穿透,此時突然衰竭,聽著那淹沒在咽喉中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含糊而微弱,卻始終不肯停止。
朱顏的回答很平淡,但平淡中壓抑著一絲興奮,他說他飲酒賞花,突然頓悟了一招劍法。他沒問他是如何的劍法,只問了一句「是哪一家?」,朱顏劍指屋外——他將鄰居吳老伯一家七口屠戮殆盡,只因為他頓悟了一招劍法。
唐儷辭和玉箜篌都有些詫異,按照常理而言,他帶走了薛桃必定遠走高飛,怎會突然折返?玉箜篌首先變了臉色,「你把她怎麼樣了?」
唐儷辭的手落在了他肩上,他的聲音和剛才一樣冰冷,「沒有人能真的推算一切,你盡了力,就沒有錯。」宛郁月旦眉眼一彎,笑了起來,「即使事與願違,你仍然認為盡了力就沒有錯?」唐儷辭握住他的肩骨,宛郁月旦的骨骼秀氣,被他一握便全身一晃,只聽唐儷辭道,「你不能懷疑自己。」
朱顏全身都在輕微的搖晃著,他身上那層怪異的黑氣在緩緩的聚集,臉色開始漸漸地發黑,「魑魅吐珠氣」一點一滴的運到了手中,再順著長戟運到了刃尖上。他要殺玉箜篌,而玉箜篌正在盤算要如何引導朱顏去殺唐儷辭。
也許,殺了她就能救她,她就不會再痛苦,但……她終是很自私,不想要求唐儷辭一次又一次做這樣的救贖,他殺了池雲,他不能再殺薛桃,他不能為了結束她這短暫的痛苦而讓自己背上另外一重罪。
宛郁月旦靜了下來,「誰規定的?」
唐儷辭笑了起來,緩緩放開他的手,「所以?」方平齋紅扇一伸,伸到他面前,「拿來了。」唐儷辭哦了一聲,「什麼?」方平齋一本正經的道,「當然是銀子。救你一命,難道不值個萬把兩銀子?我現在缺錢,非常貧困,你欠我的情,又是大俠,理當劫富濟貧扶助弱小,所以——拿錢來。」沈郎魂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唐儷辭抬手微捋灰發,「我給你一句話。」
玉箜篌臉色微變,怒從心起,他尚未發話,朱顏「魑魅吐珠氣」已發揮到了極處,玉箜篌心神微亂,朱顏大喝一聲,長戟揮出,一擊無回!玉箜篌踉蹌避開,朱顏戟掃如棍,橫三路、縱三路急追而來,他的長戟融合棍術、槍法,縱橫開闊氣勢絕倫。玉箜篌服用猩鬼九心丸之後真力暴強一倍,但在朱顏這等威勢下也是相形見拙,心頭大恨——唐儷辭出言挑釁,令他露出破綻,引朱顏來攻,害得自己狼狽不堪,此時出手的雖然是朱顏,罪魁禍首卻是唐儷辭!
唐儷辭笑了出來,「你?」他很輕蔑,但沒有不容許,「唱罷。」
薛桃咽喉中的聲音聽起來依然無力而痛苦,她仍在掙扎,阿誰凄然望著她,這個女子美貌而不幸,也許日後自己的歸宿與她相差無幾,也許會比她更不幸更痛苦。看著薛桃垂死掙扎,她將她看進了自己心裏,死在一個以為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人手裡,這就是多情女子的歸宿。
「不太好。」唐儷辭閉上眼睛,「或者說……很不好。」
方平齋聽著鬼牡丹那句話,嘆了口氣,兄弟什麼的,他在十年前就已拋棄,但聽這句話,似乎鬼牡丹和玉箜篌還當真對他有幾分兄弟之情。手裡紅扇雖然搖得瀟洒,他心裏卻有些黯然起來,意氣風發的日子距離他已經太遠,現在的他到底想要些什麼,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她一點也不願死,她有牽挂她有期待,她不能這樣就死,她還沒有對玉箜篌說過她願意留在他身旁,還沒有對他說過其實後來她問他朱顏為什麼不來救她……那些話都是假的,她其實忘了朱顏,她做了卑鄙的女人。
冬風很涼,聽著宛郁月旦瞎唱了好一會兒,唐儷辭紅唇微勾,「你么……有時候有些像一個人。」宛郁月旦停下不唱了,「誰?」唐儷辭唇角的弧度揚得非常細微,「你在懷念他。」宛郁月旦又問,「誰?」唐儷辭道,「是誰……你很清楚。」宛郁月旦嘆出一口氣,「嗯……你怎會認識他?他在哪裡?」唐儷辭似笑非笑,「他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突然之間,玉箜篌「嗯」了一聲,「不對!」余泣鳳沉聲問道,「怎麼?」玉箜篌衣袖微擺,「滅了六盞油燈,是六哥。」
宛郁月旦與唐儷辭走出屋子,冬日料峭的寒風,吹在臉頰上冰冷而刺痛。唐儷辭垂手挽袖,望著天,宛郁月旦微笑,「眼不見為凈。」唐儷辭道,「你不是看不下去的人。」宛郁月旦並不否認,「但你看不下去,再看下去,你一定會殺了她。」他悠悠的道,「但我並不想你殺人。」
如朱顏這樣的幫手……
方平齋一顆心大半顆都落在朱顏身上,他對唐儷辭也沒有什麼敵意,自然更沒什麼防備之心,唐儷辭突然暴退,方平齋措手不及,心念電轉,索九九藏書性裝作驟不及防被他擒住,耳邊聽唐儷辭輕輕一笑,似乎對他這等半推半就的伎倆頗為不屑。兩人轉過身來,鬼牡丹、玉箜篌都吃了一驚,唐儷辭的手掌牢牢扣在方平齋頸上,一縷鮮血順著頸項流了下來,「桃姑娘,你動一下,我擰斷他一節骨頭,你說一句話,我擰斷他的脖子。」
唐儷辭的目的他很清楚,他救了沈郎魂之後卻不走,冒險深入,必定是沒有見著阿誰那丫頭。他如果是進來找人,未必會甘心於纏鬥,而那三人雖然勝他一籌,卻攔他不住,一旦今日唐儷辭揚長而去,日後再難找到這種他自投羅網的機會。玉箜篌很快冷靜下來,觀察著朱顏的一舉一動,也觀察著唐儷辭的身形變化,準備隨時出手殺人。
宛郁月旦躺在地上唱了起來,他隨隨便便唱著,唱著兒時的小調,有些詞忘了他便東拉西湊,忘得再徹底了些他便胡編,反正唐儷辭也不知他在唱些什麼。
「唱?」唐儷辭從地上抓起一把枯草,抖手往空中灑去,看它被風吹得到處都是,「誰知道……你去請傅主梅唱給你聽,我只能唱『兵馬在臨近』和『落在地上像葉子』。」
阿誰全身一震,一瞬間她想起了許許多多,秋風蕭瑟中苟延殘喘的老蛙,殺死殷東川和軒轅龍的池雲,他們和床上的薛桃重疊在一起,讓它死……就是唐儷辭的救贖。宛郁月旦閉上了眼睛,唐儷辭抬起手掌,阿誰低聲道,「且慢!」她護在薛桃身前,「你們……你們都出去吧。」唐儷辭眉頭微蹙,放下手掌,阿誰道,「你們都出去,我在這裏陪她。」
自隧道里搖扇走出的人黃衣紅扇,臉頰紅潤,正是方平齋,「我一向沒有什麼好消息,只有倒霉的消息,聽說你網羅了三哥為你殺人,他人在何處?」玉箜篌越發笑吟吟,「你要殺三哥之心,真是始終不死。不是七弟我潑你冷水,以六哥之能,殺遍大半個江湖可以,但要殺三哥,不可能。」方平齋紅扇一搖,「耶,你不必給我潑冷水,我很有自知之明,我不是來殺人,只是來問他是不是人在此處?」玉箜篌嬌笑起來,「既然殺不了人,問有何用?」
唐儷辭移過目光,去看沈郎魂看的那片山林,「總有……你覺得能的時候。」沈郎魂嘿了一聲,「對於柳眼,你真是永遠都不死心。」兩人站著略微休憩,很快展開身法,折回乘風鎮。
幽暗的隧道一節一節的變短,黑暗一節一節的逼近,玉箜篌不以為意,余泣鳳和清虛子卻暗提真氣,警戒到了十分。唐儷辭武功之強,他們都已領教過,其人雖然相貌秀麗舉止文雅,招式之悍勇狠辣卻是人莫能及,一不小心中了他一招,就有喪命之虞。
屋裡剩下阿誰、唐儷辭和宛郁月旦,阿誰的臉色本來就很蒼白,此時更是無神而疲憊,宛郁月旦睜著眼睛,但他其實什麼都看不見,唐儷辭慢慢的道,「有誰要救她……捏斷她的喉嚨……」
朱顏並不回答玉箜篌的問題,長戟一揮,帶起一陣凄厲的呼嘯,驚雷霹靂一般往玉箜篌胸口插去,眼神猙獰可怖,就如陷入瘋狂一般。唐儷辭一閃讓開,玉箜篌出手如電,一把扣住長戟桿身,厲聲喝道,「你把她怎麼樣了?」
說「所有的人……所有的所有的人」的時候,唐儷辭的語氣像個孩子,宛郁月旦舒開眼角微笑,「那我唱歌給你聽好了。」
那就是「生死」。
「六哥你——」玉箜篌搖頭,「越來越君子只會讓你自己越來越縛手縛腳,你有才華你有能耐,只要你願意你有我與大哥缺乏的那部分能力,可惜你不珍惜自己,你浪費自己的能力,甘願做一個插科打諢的小丑。君子?小丑?那是你么?真的是你么?你有沒有經常捫心自問,你疊瓣重華方平齋,真正想要默默無聞過一生么?」
余泣鳳與清虛子一邊聽著方平齋和玉箜篌談話,方平齋與余泣鳳也算舊識,笑嘻嘻的對著余泣鳳打了個招呼,余泣鳳就如沒有看見一般。昔日劍中王,今日階下臣,畢竟不可同日而語。方平齋對著清虛子看了幾眼,沒認出來這位是誰,於是揮了揮扇子,打算轉身離去。
唐儷辭望著天,天空中已沒有他灑的那把枯草,「因為……就是這樣規定的。」
「阿誰姐姐!」玉團兒歡呼了一聲,比聽起宛郁月旦和唐儷辭那些隱晦的對話,她更喜歡看見阿誰,看見阿誰臉色不好,她呆了一呆,順著她的目光去看薛桃。薛桃在無聲的咳嗽,血絲自她口中吐出,然而她卻無力咳出聲音,呼吸的聲音哽在喉中,一顫一動,剎那間整張臉都青紫了。
他們必定另有巢穴,但即使朱顏與玉箜篌兩敗俱傷,風流店殘餘的力量仍很驚人,不可追擊。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那越燒越旺的大火,如果他能更強一些,如果他有如朱顏這樣的幫手,昨夜其實是殺玉箜篌的大好機會。
他是很希望被人所愛的……
黑暗的隧道中有人笑了一聲,「哦!原來七弟與我心有靈犀,我也沒告訴你弄滅六盞油燈就是我來了,你怎會猜到是我?」玉箜篌嫣然一笑,「六哥一向喜歡自作聰明,我怎會不知?你不是陪你師父逍遙江湖去了,回到望亭山莊,是想告訴我什麼好消息嗎?」
唯一一件很明白的事,就是要殺朱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