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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人類科學的方法論 第十七章 陳規化的認知與真正的認知

第四部分 人類科學的方法論

第十七章 陳規化的認知與真正的認知

三、學習

整體動力性的思維(holistic-dynamic thinking)更明顯地是與感知過程相聯繫的,而不是與記憶過程相聯繫。明白了這一點,它與標籤化思維之間的區別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了。整體思維所作的主要努力就是儘可能清楚地感知一個人所遇到的問題的內在本質,「在問題中感知其解決辦法」(Katona,1940;Wertheimer,1959)。每一問題都是以其自身的情況和形式而被仔細考察的,簡直就好像人們以前從未碰到過同樣的問題一樣。這種努力是為了搜尋出問題的內在的本質,而在聯想思維中卻是為了發現這一問題是怎樣與人們以前曾經經驗過的問題相聯繫和相類似的。
語言主要是一種體驗和傳達普遍規律性信息的絕好手段,亦即一種標籤化的手段。當然,語言也企圖界定和傳達那些特殊具體的東西,但常常因其最終的理論目標而告失敗。它在處理某一特殊事物時最多就是賦予它一個名稱,但名稱畢竟不能描述或傳達出這一事物,不過是給它貼上一個標籤罷了。一個人要認識特殊事物就必須充分地體驗它,而且必須親身體驗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即使是給體驗命名也會給它罩上一層屏障,使人不能進一步對它進行直接評價。
也許有人會認為本章旨在反對抽象化和概念。為了防範這種誤解,我想明確表示,離開了概念、概括和抽象化,我們將無法生存。但問題在於,它們必須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之上,而不能空洞無物。它們必須植根于具體現實之中,與具體現實聯繫在一起,它們必須要具備有意義的內容,而不能只是一些詞句、標籤和單純的抽象概念。本章所要論述的是那種病態的抽象活動,那種「把具體事物簡化歸結為抽象概念的活動」,以及抽象活動的各種危險性。
在這個領域內,標籤化包含以下某一方面或某幾方面含義:(1)人們僅有陳規化的問題,以及/或者(2)人們僅僅使用那些陳規化的和機械的習慣和技巧來解決這些問題,以及/或者(3)在生活中的所有問題出現之前,人們已經有了一系列現成的、簡捷的和枯燥乏味的解決辦法與答案。這三種傾向加在一起,就幾乎完全可以窒息人的創造性。
1.陳規化的問題
(2)那些系統化和抽象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實際的東西;
一個人完全有可能按照在他生命的頭十年中所獲得的一套完整觀念來生活,這套觀念也許從未有過、將來也不會有任何哪怕是細微的改變。的確,這樣一個人也許智商很高,因而能夠把大量時間用於思維活動,從這個世界中選取哪怕是零星的證據來支持他的現成觀念。我們不能否認,這種活動偶爾也會對這個世界有些用處,但人們似乎都明顯地願意把生產性的、創造性的思維活動與最熟練的合理化活動在字面上做出區分。合理化活動常常使人對真實世界熟視無睹,對新的證據無動於衷,使人在感知和記憶時發生扭曲,喪失掉對一個千變萬化的世界的適應能力。與這樣一些更加引人注目的現象相比,與思想停止發展的其他一些跡象相比,合理化活動偶爾具有的一些好處是微不足道的。
這一過程的最廣為人知的例子大概就是合理化(rationalization)。為了我們的研究目的起見,對這一或類似的過程可以做如下界定,即人們事先就有一個現成的觀念或不可逃避的結論,然後再進行大量的思維活動來支持這一結論,或為它找出證據來。(「我不喜歡那個人,我要為此去找一個正當的理由。」)這種活動其實不過徒有思維的外表而已。它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思維,因為它不顧問題的本質而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凝重的表情、激烈的討論,對證據的搜尋,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掩人耳目的煙幕,其實思考還沒有開始,結論就已經命中注定了。人們還常常連這種思考的外表都不要,他們甚至懶得去做這種好像是在思考的姿態,光是相信就夠了。這比合理化還省事。
如果世界是處於一個過程之中的,那麼每個瞬間就都是新的和獨一無二的。從理論上說,所有問題都必然是新的。根據過程理論,任何一個典型的問題都是以前從未遇到過的,都是根本不同於任何其他問題的。根據這一理論,一個與過去的問題十分相似的問題必須被理解成一種特殊的情況而不是一種典型的情況。如果事情確實是這樣的話,那麼憑藉過去以尋找一個特定的解決辦法就不僅是有益的,而且也有可能是危險的了。我相信,這一點不僅在理論上是真實的,而且在實際上也是真實的。無論如何,任何一個人,不管他有什麼樣的理論偏見,都會同意這樣一個事實,即至少有些生活問題是新的,因而必須有新的解決辦法。

六、理論

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成就所代表的那種真正的創造性思維還牽涉到另外一個動力學方面。這就是它那特徵性的冒險精神和勇氣。如果這些詞語在這裏不是十分貼切的話,那麼,當我們想到一個膽怯的小孩與一個勇敢的小孩之間的差異時,我們就能清楚地理解這些詞語的含義。膽怯的小孩必須緊緊地倚靠著他的母親,因為母親代表著安全、熟悉和保護,而較為大胆的小孩則不然,他們往往更加自由地去冒險,能夠遠遠地走出家門。那種與膽怯地緊抱著母親相似的思維過程就是膽怯地抱住習慣不放。一個大胆的思想家——這種說法幾乎是多餘的,就像說「一個思想著的思想家」一樣——在冒險離開安全熟悉的港口時必須能夠擺脫過去,擺脫習慣、期待、學識、慣例和習俗,擺脫焦慮不安的情緒。
即使在它(理性)承認不認識呈現給自己的對象的時候,它也相信自己的無知僅在於不知道在那些經過時間考驗的範疇中,哪一個適合於這一新的對象。在準備打開的抽屜中,我們把這一對象放進哪一個呢?在已經製作好的外套中,我們讓它穿哪一件呢?是這一件,還是那一件,還是其他的?而「這一件」、「那一件」和「其他的」是早就已被構想好了的,是已經知道了的。有一種觀點認為,我們必須給每一個新的對象都造出一個新的概念來,或許還要給它造出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來。這種觀點對我們來說是極其討厭的。但是哲學史已向我們顯示出各種體系之間的永恆的衝突,我們不可能令人滿意地將現實的東西套入我們現成概念的現成外套中,這也顯示了量體裁衣的必要性。
一般說來,標籤化的一個主要的有利之處就是,只要能夠把問題成功地納入某一範疇之中,隨之就會自動出現一套處理這一問題的技巧。這還不是標籤化的唯一理由。一位醫生在處理一種雖然治不好但是已知的疾病時比在處理疑難病症時常常感到更為輕鬆一些。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那種把問題置入某一範疇中的傾向的背後潛藏著很深的動機。如果一個人以前曾經多次處理過同一問題,那麼適當的機制就會運轉良好,隨時可以發揮作用。當然,這就意味著·個人強烈地傾向於按以前的方式來處理同樣的事情。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對問題的習慣性解決既有好處,又有壞處。實施上的輕鬆自如、節省精力、自動性、情感性選擇、無焦慮,等等,是它的一些好處。而主要的壞處則在於失去靈活性、適應性和創造性,就是說,習慣通常會造成這樣一個後果,即人們以為這個動態的世界能夠被當成靜止的世界來加以對待。
但是對有些人來說,事情卻並非如此。這些人並不僅僅對危險的情況做出反應。或許是因為感到更安全和更自信,他們有閑心去對那些不但沒有危險、相反地還使人愉快激動的體驗做出反應,能夠去注意這些體驗,甚至為此而如醉如狂。我們已經指出,這種積極的反應,不管是柔和的還是強烈的,不管是一種輕微的愉快還是一種勢不可擋的狂喜,都與緊急反應毫無二致,都是自主神經系統以及機體的五臟六腑的總動員。這兩種經驗的主要差異就是,人們從內省中感到一種經驗是令人愉快的,而另一種經驗則是令人不快的。這一觀察使我們看到,人不僅被動地適應世界,而且還積極地從世界中獲得享受,甚至還主動地將自己強加到世界上去。大多數這類差異都可以用精神健康(姑且這樣稱呼)這一因素的變化來加以解釋。對於那些相對說來焦慮不安的人來說,注意都毫無例外是一種應急機制,世界或多或少被簡單地劃分為危險的和安全的兩種類型。
如果這種人必須去感知問題的話,那麼他首先做出的努力也不過是把這一問題納入某一範疇中去,把它看成是一個熟悉的範疇中的一個代表(因為熟悉的東西不會使人感到焦慮)。他們試圖去發現,「這一特殊問題能夠放入以前曾經經歷過的哪一類問題中去嗎?」或者九九藏書「這一問題適合於哪一個問題範疇呢?它能夠被塞進去嗎?」這樣一種「置入」反應當然只有在人們感知到相似性時才有可能。我們不想去討論相似性這一複雜問題,指出下面這一點就足夠了:這種對相似性的感知並不一定就是對被感知的現實的內在本質所進行的謙遜的、被動的記錄。不同的人是根據不同的、適合他們個人癖好的標籤來進行分類的,但他們卻都能成功地把經驗標籤化。這一事實也證明了上述結論。這樣的人不願意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中去,他們要把所有不能忽視的經驗統統加以分類,即使他們感到有必要把這種經驗加以裁剪、擠壓甚至扭曲。
首先,一個強烈地傾向於進行貼標籤的人做出的第一項努力通常就是要避免或忽視任何種類的問題。那些患有強迫症(compulsive-obsessive)的病人都以一種極端的形式證明了這一點。他們極有系統地管理和安排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因為他們不敢面對任何突如其來的事情,任何一個沒有現成答案而需要有自信、勇氣和安全作為保證才能加以處理的問題都會給這樣的人造成嚴重的威脅。
但是合理化活動並不是我們所能舉出的唯一的例子。當一個問題僅僅刺|激了我們的各種聯想,使我們從中挑選出那些最切合這一特殊場合的聯想時,這同樣也是標籤化。
建立在標籤化基礎上的理論幾乎向來都是吸引人的,因為它強調了現象的某些性質,認為這些性質比別的性質更為重要,或者至少是更值得注意。這樣,所有這類理論,以及其他一些抽象概念都容易去除掉或忽略掉現象的某些性質,也就是說,容易遺漏掉部分真理。由於有這樣一些拒斥和選擇的原則,所有理論就難免對世界僅僅持一種部分的、獨斷的和偏頗的看法。這一切理論即使都結合在一起,也不能使我們對現象和世界得出一個完整的認識。這種情況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些理論家和知識分子往往體會不到一種經驗的全部主觀豐富性,相反,那些在藝術和情感方面十分敏感的人則常常能夠體會到。很有可能我們所謂的神秘經驗正是這種對特殊現象的所有特徵進行充分掌握的絕好的和極端的表現。
蒂梯芬說:「有一天我和薩坦正漫步在第五大道上,就在此刻,我們看見一個人突然停下,從空氣中抓下一片真理來。他確確實實是從空氣中取下了一片活生生的真理。」
在羅夏測驗中,在格式塔心理學、投射測驗和藝術理論的文獻中,關於所有這些傾向我們都可以找到不計其數的描述。早川(Hayakawa,1949,p.103)曾經舉出一個藝術教師作例子:「這位教師經常告訴他的學生說,他們畫不出一隻個別的手臂來,這是因為他們將這隻個別的手臂看成是一隻一般的手臂,而且,由於他們這樣來看待個別的手臂,他們往往就以為他們知道這隻手臂應該是什麼樣子了。」沙赫特爾的那本書也充滿了這類有趣例子(Schachtel,1959)。顯然,一個人如果只是為了將某一刺|激物歸類到一個業已構造起來的範疇系統中去,那麼他對這一刺|激物就無須了解很多;但是,如果他是想去理解和正確評價這一刺|激物,那就沒有這麼容易了。真正的感知應將刺|激物當成獨一無二的,必須整個包容它,完全吸收它、理解它,因而也就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相比之下貼標籤、編目錄是轉瞬之間即可完成的。
(3)那些有組織、有結構和單一的東西,而不是那些混亂的、沒有組織的和模稜兩可的東西;
語言強行把經驗塞進標籤中,就這一點來看,它無疑是橫亘在現實與人之間的一道屏蔽。一句話,語言在給我們帶來好處的同時,也使我們付出了代價。
這些錯誤具有兩方面的重要性,因為標籤化感知同樣也使得人們不大可能去改正原先的錯誤。一個被納入標籤中的人強烈地傾向於保持原來的狀態,任何與陳規老套不相符合的行為都只能算作例外,無須認真對待。例如,假如我們出於某種緣故確信某人不誠實,然後我們想在某一次玩紙牌時捉住他,不幸卻未能捉住,我們通常還是仍舊把他喚作賊,認為他之所以變得老實,是出於某種特殊的緣故,或者是為了掩人耳目,或者是出於偷懶,諸如此類。如果我們對他的不誠實深信不疑的話,那麼即使我們從未發現他做什麼不誠實的事情,這也無關緊要。我們盡可以將他視為一個恰巧不敢在我們面前玩弄戲法的賊。或者我們可以將他這一與平常不一致的行為視為是有趣的,認為它並不代表這個人的本性,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他可以研究一種經驗或行為本身,把它們看成是獨一無二、自具特徵的,也就是說,把它們看成是與整個世界上任何其他經驗、人或行為迥然不同的。或者,在對經驗作出反應的時候,他也可以不將它們看成是獨一無二的,而是將它們看成是典型的,亦即將它們看成是這一或那一經驗類別、範疇或標題中的一個例證或代表。這就是說,他並不是在最嚴格的意義上檢查、注意、感受或體驗某一事件的。一位檔案員只消查看幾頁檔案,便可將它歸入甲類或者乙類。上面提到的那種心理學家的反應就與這位檔案員的反應相似。我們可以用「標籤化」一詞來表示這種活動。對那些不喜歡新詞的人來說,「BW似的抽象活動」(abstracting BW)一詞也許更好一些。寫在下方的字母B和W代表柏格森(Bergson)和懷特海(Whitehead)。這兩位大思想家對我們理解那種危險的抽象活動貢獻最大。

四、思想

(1)那些熟悉、陳舊的東西,而不是那些陌生、新鮮的東西;
(7)那些人們期待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出乎意外的東西。
(4)那些已經命名的或可以命名的東西,而不是那些沒有命名的和不能命名的東西;
這種傾向達到了這樣一種程度,以至於歸類是對結論的過早的固化,因為這個人害怕未知,減弱和避免焦慮的期望促成了固化。因而,泰然自若於未知事物或與此類似的事物的人,能夠容忍模糊,在他們的感知中較少地受到促動(Frenkel-Brunswik,1949)。最好是把動機和感知間的密切關係認作是心理病態現象,而非健康的表現。非常坦率地說,這個關係是一個稍有病態的機體的徵兆。在自我實現者身上它很少存在;在神經質和精神病的人身上它大量存在,正如在妄想和幻覺中所體現的。描述這種不同的一種方式是說,認知在健康人那裡相對來說是非動機性的;在病態人那裡相對來說是動機性的。
陳規化的概念不僅適用於對偏見的社會心理學分析,而且還適用於感知這一基本心理過程。感知也許並不是對真實事件的內在本質的吸收和記錄。對經驗進行分類,為它貼上標籤,而不是對它進行檢查。這種活動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感知。我們在這種千篇一律的感知中所做的一切,恰好類似於我們在言談中不斷地使用陳詞濫調。例如,當我們被介紹給另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有可能對他感到新鮮,並且力求把他當作一個與生活中其他人不甚相同的獨一無二的個體來加以理解和感覺。但是,我們卻往往給他貼上標籤,或者把他歸到某一類型的人當中去。我們將他置於某一範疇中,而不是把他看成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我們往往把他看成是某一概念中的一個例證,或者某一範疇中的一個代表。換言之,一個進行陳規化感知的人應當更類似於檔案管理員而不是照相機。
而且,正如我們將在本書第十八章中所看到的,整體論的理論活動也是完全可能的。在這種理論活動中,事物並不是互相分離、彼此獨立的。它們是完整的,都作為整體的一些方面而彼此關聯,無一例外地包容在同一整體之中,如同大地上的影子,或處於不同的放大級別上,在各種不同的層次上展現出一幅壯麗的圖景。
通過對比,我們上面的這些考慮就揭示出了特殊化的個別經驗的另外一個特點,這就是它的非抽象的特點。但這與戈爾茨坦所說的「具體」並不是一回事。當一個大腦受損的人具體地行事的時候,他實際上並不能看到對象或經驗的全部感官特徵。他所看到的只是由這一特殊情景所決定的某一特徵,而且他也只能看到這一特徵,例如一瓶酒就是一瓶酒,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不可能是一種武器、裝飾,不可能用來鎮紙或者滅火。如果我們把抽象活動定義為一種選擇性注意,它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只注意到某一事件的無數特徵中的一些而不及其餘,那麼,戈爾茨坦的病人可以說都在進行抽象活動。
語言還有另外一個特徵同樣也給我們帶來麻煩。這一特徵就是,語言是超乎時空之外的,至少有些特殊詞彙是這樣的。「英格蘭」一詞歷經千年而未見任何成長、發展、演變和變化,但它所指代的那個民族卻早已今非昔比了。但是我們手中只有這樣的詞彙去描述處於時空變化中的事件。如果我們說,「永遠都有一個英格蘭」,這是什麼意思呢?正如約翰遜所說:「現實飛舞的手指書寫起來比舌頭的預見要快。語言的結構不如現實的結構更流暢。正如我們正聽到的雷鳴實際上是業已消逝的雷電的迴響,我們正在談論的現實已不復存在。」(Johnson,1946,p.119)
標籤化思維看上去好像與複製性學習有一種特殊的相https://read•99csw•com似性或關係。我們上面所舉的三種類型的過程可以十分容易地被當成習慣活動的特殊形式來加以處理。這裏明顯地牽涉到與過去的某種關係。問題的解決辦法實際上不過是從過去經驗的角度來對新的問題進行分類和解決的技巧而已。這種類型的思維經常都等於是在漫不經心地處理和重新安排以前獲得的複製性習慣和記憶。
這樣一種認識無疑有助於我們理解這個國家的傳統教育何以遠遠不能達到其預定目的。這裏我們只想強調一點,這就是,我們的教育幾乎從不努力去讓人學會直接觀察現實。相反,卻讓人戴上一副預先造好的完整的眼鏡,藉此去觀察世界的每一個方面,如應該相信什麼,應該喜歡什麼,應該贊同什麼,應該感到什麼有罪。一個人的個性很少能夠得到充分的發揮,也很少有人鼓勵他鼓起勇氣,以自己的方式去看待現實,破除迷信,勇於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在高等教育中,各種陳規化傾向也觸目皆是,我們可以在大學的課程表中找到這方面的證據。在這些課程表中,不管一門課涉及怎樣變化不定、難以言說和神秘莫測的現實,都被一視同仁地安排為3個學分,而且,更為蹊蹺的是,這些課都不多不少正好上15周。它們就像橘子一樣被整齊地劃分為彼此不同、互相排斥的門類。這類標籤不是從現實中得來的,相反,它們是被強加到現實上去的。
這樣的專業訓練只能觸及教育的一個方面,而這一方面的重心在智力上,其主要工具是書籍。但專業訓練顯然還有另一個方面,這一方面的重心應該落在直覺上,應該避免與整體環境的分離,其目標是儘可能少地對整體進行分割,而去對整體進行直接把握。現在我們最需要的那種一般性,就是對各種各樣的價值進行直接評價。(Whitehead,1938,pp.284-286)
但是,直接的欣賞評價並不是我們同自然的唯一關係,事實上,從生物學意義上講,它在我們與自然的所有關係中是最不緊迫的,因此我們不要因為理論和抽象概念有危險就對它們進行百般非難,這樣做是十分愚蠢的。理論和抽象概念所提供的好處是巨大的、顯而易見的,特別是從交流、從對世界的實際控制方面來看更是如此。如果我們有責任向各方面的研究工作者提出規勸的話,我們或許要這樣來提出我們的規勸:知識分子、科學家等人通常進行的認知活動並不是他們的武器庫中的唯一武器,如果他們牢牢記住這一點的話,那麼他們的認知活動無疑就會變得更加有力。的確,研究工作者的武器庫中還有別的武器。如果說這些武器通常都被交給了詩人和藝術家的話,那是因為人們不懂得,這些遭到忽視的認知形式能夠通向另一部分真實世界,而這一部分世界是那些一味地進行抽象活動的知識分子所看不到的。
所有這些都再明顯不過了,但對此應採取什麼樣的措施就不那麼清楚了。許多人在考察了標籤化思維之後都極力推薦這樣一個措施,即讓學生逐漸擺脫標籤的束縛,學會去關心那些新鮮的經驗和那些特殊具體的現實,在這點上,懷特海說得很對:
關於標籤化或陳規化的這種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回答下面這一古老的問題,即人們怎麼會在真理已經昭然若揭的時候還要頑固地堅信謬誤。我知道,對這種拒絕接受證據的態度,人們通常認為完全用壓抑或一般來說用動機力量就可以加以解釋。毫無疑問,這種看法也是對的。但問題是,這一看法是否揭示了全部真理,是否本身就是一個完滿充足的解釋。我們的討論表明,人們看不到證據,還有別的原因。如果我們自己處於接受這種陳規化態度的那一端,我們就可以略微地體會到那強加于對象身上的不公正的待遇。如果我們被隨意地與許多其他一些人相提並論,而我們感到自己在許多方面與這些人有所不同,我們就會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感到自己未得到公正的評價。關於這一點,再沒有人比威廉·詹姆斯表述得更好的了。他說:「理智在處理對象時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它同別的東西一併歸類。但是任何對我們具有舉足輕重的重要性,能夠喚起我們的獻身精神的對象都使我們感覺到它好像必定是特殊的和獨一無二的。假如一隻螃蟹知道我們如此乾脆利落、毫無歉意地將它歸到甲殼綱動物中去,並以此對它進行處置的話,它也許會怒不可遏的。它會說,『我不是這樣的東西,我是我自己,僅僅是我自己』。」(William James,1958,p.10)
在生活的絕大多數領域中,我們所得出的結論和解決問題的辦法多半都屬於這種類型。我們在想問題的時候,也注意看別人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以便我們自己也能得出同樣的結論。顯而易見,這樣的結論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思想,也就是說,這種結論並不是由問題的本質所決定的,而是一些從別人那裡揀來的陳規化結論,我們相信別人勝過了相信自己。
語言給人的理論思維帶來很大的好處,但即便如此,其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人們完全放棄了語言所能勉強達到的那一點特殊性,只是一味地使用各種千篇一律的老套、平凡陳腐的話語、箴言、標語、口號和形容詞的話,那麼情況比這還要壞得多。如果是這樣的話,語言就地地道道地變成了一種消除思維的手段,就會使人感覺遲鈍,阻礙人的精神的發展,把人弄成一錢不值的廢物。這樣,「語言的功用實際上與其說是傳達思想,不如說是隱藏思想」。
這種陳規化的注意對機體的好處和壞處都同樣是顯而易見的。很明顯,如果我們僅僅是要把一種經驗貼上標籤或者歸入某一類,這就可以節省我們的許多精力,我們根本不需要竭盡全力,進行充分的注意。毫無疑問,貼標籤沒有專心致志的注意那樣勞神費心。而且,貼標籤並不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不需要機體調動全部資源。注意力高度集中對於感覺或理解一個重要、新奇的問題是必不可少的,但我們都知道,這是極其耗費精神的,因此相對來說沒有標籤化那麼常見。公眾一般都比較喜歡流行的讀物、簡短的小說,文摘雜誌、千篇一律的電影和充滿陳詞濫調的談話。總的說來,他們都力求避免真正的問題,或者至少是強烈地偏愛那些千篇一律的虛假的解決辦法。所有這些也都證明了上述結論。
在此,把科學家、藝術家研究體驗的各自不同的方法做一番我們業已熟悉的(甚至是千篇一律的)對比,這對我們也許不無幫助。如果我們容許自己去構想「真正的科學家」和「真正的藝術家」這樣的抽象概念的話,那麼我們就可以說,科學家基本上是力求把體驗加以分類,將某一體驗與其他體驗聯繫起來,將它置於其在關於世界的一元哲學中應有的位置上,探尋這一體驗在哪些方面與所有其他體驗相同或相異。科學家傾向於賦予這一體驗一個名稱,為它貼上一個標籤,把它放到它應有的位置上去,一言以蔽之,把它進行分類。而一個藝術家最感興趣的就是他的體驗所具有的獨一無二的特徵。他必須把體驗視為一個個別的對象。每一個蘋果都是獨一無二的,都與別的蘋果毫無共同之處,每一位模特、每一株樹、每一個腦袋都是獨特的——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與別的東西完全相同的。有一位批評家在評論一位藝術家時說道:「他看見了別人視而不見的東西。」他對於把體驗加以分類,或把它們歸入到頭腦中的卡片目錄中去的工作絲毫不感興趣。他的任務是要看到經驗的新鮮之處,然後,如果他有這種才能的話,再採取某種方式把這種經驗凝固起來,讓那些不那麼善於感覺的人也能看到經驗的新鮮之處。齊美爾(Simmel)說得好:「科學家看見某物是因為他了解它,而藝術家了解某物則是因為他看見了它。」
如此看來,把體驗進行歸類與具體評價體驗,利用體驗與欣賞體驗,以一種方式對它們進行認知與以另一種方式對它們進行認知,在所有這些活動之間顯然都存在著某種差異。在那些專業心理學家中間,幾乎沒有人認識到這一點,相反,那些研究神秘體驗九九藏書與宗教體驗的學者們都眾口一詞地強調了這一點。例如,阿爾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說:「隨著一個人的成長,他的認識在形式上日益發展成概念性的,日益變得有系統起來,認識中那些與事實相關的功利的內容也驟然大增。但是人們原來的那種對事物進行直接把握的能力卻會出現某種退化,人的直覺能力也會變得遲鈍起來,甚至會蕩然無存。這樣一來,他所取得的那些收穫就被抵消了。」(1944,Ⅶ)①
這並不意味著人們在整體思維中不利用過去的經驗。人們當然要利用過去的經驗,關鍵在於,人們是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來利用這些經驗的,這一點在上面「學習」一節中關於特徵或內在學習的討論中已經描述過了。毫無疑問,聯想思維確實會出現。但我們所討論的是,究竟哪一種思維應被當作中心、範式或理想的模式。整體動力學家們的論點是,思維活動,如果它具有什麼意義的話,應該具有發明創造性、獨特性和天才性這樣的意義。思維是一種技巧,憑藉著它,人類能夠創造出某種新的東西,而這又意味著,思維必須不時地與已經得出的結論發生衝突,並且在這個意義上是革命性的。如果它與一種思維的現狀發生衝突的話,那麼它就成為習慣、記憶或我們業已習得的東西的對立面了,這不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它從定義上說就必須與我們業已習得的東西發生衝突。如果我們過去習得的東西和我們的習慣運轉得很好的話,我們就可以以一種自動的、習慣性的和熟悉的方式來進行反應。那就是說,我們用不著進行思考。從這一觀點來看,思維可被看成是學習的對立面,而絕不是一種學習類型。誇張一點說,思維幾乎可以被定義為一種突破我們的習慣、忽略我們的過去經驗的能力。
——柏格森:《創造性的進化》
(5)那些有意義的東西,而不是那些無意義的東西;
目前我們的教育把以下兩者結合了起來:一方面對少數幾個抽象概念進行透徹的研究,另一方面對其餘大量的抽象概念的研究則相對減少了一些。我們的教育程序過於迂腐了。學校的普通訓練應該以引導年輕人對事物進行具體把握為目的,應該滿足他們活動的熱望。在這裏當然也離不開分析,但這種分析只要描述出各個不同領域中各自不同的思維方式就足夠了。在伊甸園裡,亞當是先看見動物,然後再給它們命名的,而在我們的傳統制度中卻與此相反,兒童先給動物命名,然後才看見它們。
2.陳規化技巧
例如,一天,有一位教授與他的藝術家妻子漫步在一條鄉間小道上。當他第一次看見一朵可愛的花時,他就問他的妻子這朵花的名稱是什麼,誰知剛一出口,就遭到他妻子的一頓斥責:「知道這朵花的名稱對你有什麼好處呢?你一旦知道了它的名稱就會感到心滿意足,就不會再去欣賞這朵花了。」
這樣一來,把我們有關科學與常識的各種理論和哲學都建築在這一基本的和不可避免的事實的基礎之上,似乎就是合情合理的了。懷特海也曾反覆指出這一點。但事實上,我們大多數人都並不是這樣做的。以前曾經有人認為存在著虛無的空間,那些處於時間延續中的事物被推動著漫無目的地漫遊于其中。雖然現在我們那些最老練的科學家和哲學家都摒棄了這樣一些陳舊的觀念,但這些口頭上遭到摒棄的觀念作為我們所有那些較低級的思維反應的基礎卻仍然繼續存在著。雖然我們已經而且必須接受一個變化發展的世界,但我們卻很少是懷著情感與熱情這麼做的。我們都仍然是牛頓的信徒。
習慣的意思往往是企圖通過使用以前某一成功的解決辦法來解決眼前的某一問題。這意味著:(1)必須把眼前的問題置入某一問題範疇中去;(2)必須選擇對這一特殊範疇中的問題最有效的解決辦法。因此,這裏就必然要牽涉到歸類亦即標籤化。
很有可能,標籤化遠遠沒有新鮮的感知那樣有效,這主要是因為它具有這一轉瞬之間即可完成的特點。在標籤化感知中,只有那些最為突出的特徵才能用來決定反應,而這些特徵很容易使人誤入歧途。因此標籤化往往使人犯錯誤。
3.陳規化結論
標籤化或類型化是一種部分的、象徵性的、有名無實的反應,而不是一種完整的反應。它使得行為的自動化成為可能(也就是說使得一個人有可能同時做幾件事情),而這又意味著,低級活動以一種類似於反射反應的方式進行下去的同時,會使高級活動成為可能。總而言之,我們沒有必要去注意經驗中那些我們業已熟知的因素。
從生物學觀點來看,習慣在人的適應方面起著雙重的作用,因為它們既是必要的,同時又是危險的。它們必然意味著存在某種不真實的東西,即一個固定不變、靜止不動的世界。但它們通常又被當做人最有效的適應工具之一,而這又意味著有一個變化的、動態的世界。習慣是一種業已形成的對某一情況的反應或對某一問題的解答。因為它是已經形成了的,它就會發展成一種惰性,抗拒變化。但是當某一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對它的反應就也應該隨之而發生相應的變化,或者做好迅速變化的準備。因此,習慣的存在有可能比毫無反應更加糟糕,因為習慣阻止我們並使我們不能及時對某一新的情況做出必要的新的反應。如果我們從另一個觀點來描述這一悖論,也許有助於使這一點更清楚一些。可以說,我們建立起習慣是為了在處理反覆出現的情況時節省時間、努力和思考。如果一個問題以同樣的形式一再出現,而我們有著會自動出現的某種習慣性的應答方案,我們當然能夠節省大量的思考,不管這一問題何時出現,我們都能自如地處理。這樣看來,習慣無非就是對某一反覆出現的、不變的和熟悉的問題的反應。之所以可以說習慣是一種「好像」反應(as-if reaction)——「好像世界是靜止的,常住不變的」,原因就在於此。許多心理學家都注意到作為適應性機制的習慣的基本的重要性,因而都一致強調重複現象。上面那種解釋毫無疑問就是由此而出現的。
而且,每當某一事件是陌生的、具體的、模稜兩可的、沒有命名的、沒有意義的、異乎尋常的或者出乎意料的時候,我們還強烈地傾向於把這一事件加以扭曲,削足適履地將它塑造成一個更為常見、更為抽象、更有組織的形式。我們往往把事件當作某些範疇的代表,而不是根據這些事件本身將它們看成是獨一無二的和獨具特色的。
因此,雖然我們都不可避免地要使用語言,但在使用語言的時候我們卻必須時刻意識到它的缺點。我們提出的一個建議就是,科學家應該學著尊敬詩人。科學家通常都認為他自己的語言是精確的,而所有其他語言則都是不精確的。但是詩人的語言如果說不是更精確一些的話,起碼也是更真實一些。有時候這種語言甚至比科學家的語言還更精確一些。例如,一個人如果具有足夠的才能,他就能夠在很短的篇幅內說出一個從事理論研究的教授需要十頁紙的篇幅才能說出的東西。下面這一來自林肯·斯蒂芬(lincoln Steffens,in Baker,1945,p.222)的故事就描繪出這一點。
「你難道不為它感到擔憂?你難道不知道它足以毀滅你嗎?」
我們在這裏遇到了一個悖論,習慣同時既是必要的又是危險的,既是有用的又是有害的。毫無疑問,習慣能節省我們的時間、努力和思維,但使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它們是適應的一個最重要的武器,但它們卻又對適應起著阻礙的作用。它們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歸根結底卻又與新的非標籤化思維背道而馳。也就是說,它們對新問題是束手無策的。在我們使自己適應世界的時候習慣儘管有用,但它們卻常常阻https://read.99csw.com礙我們的發明能力和創造性,也就是說,它們常常阻礙著我們去使世界適應我們自己。最後,它們常常以一種懶惰的方式代替了真實的和新鮮的注意、感知、學習和思維。
(Creatize Erolution,1944,pp.55-56)
「我當然知道,但我並不擔憂。我來告訴你這是為什麼。這片真理現在還是一個美麗的活生生的東西,但這個人將會首先給它命名,然後再把它加以組織,到那時它就死掉了。如果他讓它活著並且去體驗它的話,它就會把我毀滅。但我並不擔憂。」
有一種有趣的思考是從這樣一個奇怪的傾向出發的,即新奇陌生的東西要麼根本不能吸引我們的注意力,要麼就勢不可擋地奪走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中的大部分人(不那麼健康的人)似乎都只對那些威脅性的體驗做出反應。好像必須把注意看成是對危險做出的反應,似乎是在警告我們必須採取某種應急反應。這些人將那些非威脅性、沒有危險的體驗置於一旁,不予理睬,這些體驗似乎根本就不值得注意,人們也沒有必要對它們做出任何其他認知上或情感上的反應。對他們來說,生活要麼是遭遇一場危險,要麼就是解除危險。
然而,下面這一事實更符合我們的論點:在注意反應中,我們可以覺察到新鮮的、獨具特色的注意與陳規化的、標籤化的注意(通過這種注意,一個人可以在外部世界中辨認出一套業已存在於他的頭腦中的範疇)之間的區別。這就是說,注意完全有可能僅僅是為了在世界上辨認出或發現那些我們自己放在那裡的東西,也就是說,在經驗發生之前預先對它進行判斷。換句話說,注意有可能只是對過去的合理化,或只是為了努力保持現狀,而不是對變化的、新奇的和流動的東西的真正的識別。我們只要注意那些已知的東西,或者將那些新奇的東西改換成已熟悉的東西的形式。
在標籤化感知的許多例證中,我們可以列舉人們對以下各種東西進行感知時的那種傾向:

一、注意

在許多時候,這種情況都是按它應該的那個樣子出現的,因為毫無疑問,我們的許多問題實際上都是重複性的、熟悉的,相對說來是不變的。一個從事所謂比較高級的活動、思想、發明和創造的人會發現,作為先決條件,這些活動需要無數精細的習慣來解決日常生活中的小問題,以便創造者能夠自由地把他的精力投入到所謂更高級的問題中去。但這裏卻又牽涉到一個矛盾,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悖論。實際上,世界並不是靜止的、熟悉的和重複不變的,相反,它常常處在一個流變的過程中,是常新的,總是要發展成為某一別的東西,變化不居、流變不止。我們用不著討論這一點是否合理地概括了世界所有方面的特徵;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不妨認為世界的某些方面是恆常不變的,而另一些方面則不是如此,這樣我們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形而上學的辯論。如果我們承認這一點的話,那麼我們也就必須承認,不管習慣對於處理世界的那些恆常不變的方面是多麼地有用,當機體必須處理世界上那些變化不居、起伏不定的方面時,當機體必須解決那些獨一無二的、新的、以前從未遇到過的問題時,習慣卻肯定會起某種阻礙的作用。
正如詹姆斯很久以前指出的,習慣是保守性的機制(1890)。為什麼會這樣呢?一方面,因為任何習得性的反應,僅僅由於其存在便足以阻止對同一問題的其他習得性反應的形成。但是另外還有一重要原因,雖然也同樣重要,通常卻被學習理論家們忽視了,這就是,學習不僅僅事關肌肉反應,還事關情感偏愛。我們不僅僅學說英語,我們還學習去喜愛和偏向於它(Maslow,1937)。這樣一來,學習就不完全是一個中立的過程了。我們不能說,「如果這一反應是錯誤的話,我們就把它拋棄掉,或者用一個正確的反應來代替它,這是再容易不過的了」。因為通過學習,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束縛住了自己,獻上了自己的忠誠。因此,如果我們願意把法語學好的話,那麼當我們所能找到的唯一的教師口音不好時,我們最好乾脆不學,等我們找到一個好老師時學習起來會更為有效。基於這同樣的原因,我們不能同意科學領域中那些不切實際地對待假設和理論的人的觀點。他們說:「即便是錯誤的理論也好於沒有理論。」如果我們前面的考慮還有某些道理的話,那麼真正的情況絕沒有這麼簡單。正如一句西班牙諺語所說的:「習慣起初如蛛絲,最後如鋼纜。」
注意的概念與感覺的概念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別。相對而言,注意的概念更側重於那種選擇性的、準備性的、具有組織功能和動員性的行動。這些行動不一定是完全由人所注意的現實的本質來決定的,不一定都是純粹的和新鮮的反應。注意也要由個體機體、人的興趣、動機、偏見以及過去的經驗等來決定,這是人所共知的。
我問薩坦:「你看見了嗎?」
對於心理學的各個領域來說,在沒有偏見、期待、意願、希望、恐懼或焦慮侵擾的情況下,在對具體的、特異的、獨特的、單純的認知的兩個類型:陳規化的認知和清新的、謙遜的、接納的、道家式的認知之間,存在著一個重要的不同。情況似乎是這樣的,大多數的認知行為是對陳規的陳舊的、心不在焉的確認和分類。這種在已經存在了的類型目錄之中所進行的懶散的分類,與全神貫注地對獨特現象的多面性所進行真實的、具體的感知有著深刻的不同。對任何體驗的全面評價和品味,都只能來自於這樣的認知。 對於所有經驗、行為和個體,心理學家都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態度。
這種區別是隨著對作為心理學基礎的基本理論進行嚴肅研究而自然出現的副產品。總的來說,絕大多數美國人的心理活動都是這樣進行的,即現實好像是固定不變而不是發展的(是一種狀態而不是一個過程),好像它是分離的、附加的,而不是互相聯繫、形成格局的。這種對現實的動力學方面和整體論方面的盲目無知造成了學院派心理學的諸多弱點和失敗。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沒有必要製造一個相互對立的二分法,或者選擇一個制高點來作戰。在這裏既有穩定性又有變化,既有相似性又有差異性。「整體一動力論」也有可能像「原子一靜態論」一樣片面而不切實際。如果說我們強調一方而犧牲另一方的話,那是因為,要把這幅圖畫圓,恢復平衡,這樣做是完全必要的。在這一章中,我將根據這樣一些理論上的考慮來討論一些認知問題。筆者深信,許多被當做認知的東西實際上只是認知的替代物,都只是一些經過了兩道手的戲法。人都是生活在流動變化的現實中的,但人又往往不願承認這一事實,由此造成的那些生活的迫切需要就使得這樣一些戲法成為不可缺少的了。由於現實是動態的,又由於當代西方人只能較好地認知靜止不動的東西,這樣,我們大量的注意、感覺、學習、記憶和思維所處理的,實際上不過是來自於現實的靜態抽象物或者理論建構,而不是現實本身。
我個人對傳統的教育方法的批評就是,它們過分關心思維的分析活動以及公式化信息的獲得。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本應去加強那種對個別事實進行具體評價的習慣,但我們卻往往忽略了這一點。我們完全注意不到這些個別事實中出現的各種價值之間充分的相互作用,我們只是一味地強調各種抽象的陳述,而這些抽象的陳述卻忽略了不同價值之間的這種相互作用。
(6)那些習以為常的東西,而不是那些異乎尋常的東西;
這些批評絕不適用於一切學習,它們只適用於原子式的和複製性的學習,亦即對彼此孤立的特定反應的識別和回憶。許多心理學家在他們的著作中都把這種複製性學習看成好像是過去對現在發生影響的唯一方式,看成好像是過去的經驗教訓能夠有效地被用於解決現在的問題的唯一方式。這是一個天真的想法,因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實際習得的許多東西(亦即過去那些最為重要的影響)都既不是原子式的,也不是複製性的。過去最為重要的影響、最有影響的學習類型,是我們所謂的特徵或內在學習(Maslow,1968a),即對我們所有經驗在性質上的一切影響。因而經驗並不像揀硬幣一樣是機體一個一個地習得的;如果這些經驗有某些深刻影響的話,它們就會改變整個人。這樣,某一悲劇性的經驗就會使他由一個不成熱的人變為一個更加成熟的人,能夠使他變得更加明智、更加寬容、更加謙卑,使他能夠更好地解決成年人生活中的所有問題。與此相反的理論則會認為,這樣一個人只是以某種特殊的方式獲得了處理或解決如此這般的一個特殊問題(例如他母親的死)的技巧。他除了在這方面有所變化而外,並無任何別的變化。這樣一個例子實際上比通常那些把一個錯誤的音節同另一錯誤音節胡亂聯繫起來的例子遠為重要、遠為有用,更可以用來作為典範,而後者在我看來除了與其他錯誤音節有關係外,與世界上的其他一切無關。九*九*藏*書
這種注意與標籤化注意之間的真正差異是由弗洛伊德關於「自由浮動注意」因為,每當一個人剛剛有意識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定程度,他就立刻開始對他面前的材料進行選擇。在他頭腦中有一點會固定住、特別的清晰,而其餘則隨之被忽略。他在這種選擇活動中會遵循他對自己喜好的東西的各種期待。但這卻是萬萬要不得的;如果一個人在這種選擇活動中完全遵循自己的期待,那麼就會出現這樣的危險,即他除了能夠發現那些已知的東西之外,別的什麼也發現不了。如果一個人遵循著自己的各種傾向性的話,那麼任何必須感知的東西就肯定會被弄得虛假不實。我們不要忘記,一個人所聽到的事情的意義無論如何,有很大一部分只有在以後才能被認識到。 醫生都要求病人不帶評價和選擇地將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如實報告出來。我們將會看到,平均分配注意力的原則是這種要求的必然結果。病人服從「心理分析的基本規則」,會給醫生的治療工作帶來很大方便,但如果醫生自己不遵循「平均分配注意力」的原則的話,他就會失去這諸多方便。對於醫生來說,這一規則應該這樣來表述:一切有意識的努力都必須排除在注意力之外,一個人的「無意識的記憶」應該充分發揮作用。或者,我們可以用簡單的技術術語來表述這一規則:一個人必須單純地傾聽,而不能費力記住特殊的事情。(Freud,1924,p.139,pp.324-325)">這一概念所提出來的。弗洛伊德之所以向人們推薦被動的而不是主動的注意,這是因為主動的注意總是將人的一系列期待強加給世界。這樣一些期待會淹沒現實的聲音,如果現實的聲音過於微弱的話。弗洛伊德要我們屈從、謙卑和被動,只去關心現實要對我們說什麼,使我們所感覺到的一切都由物質的內在結構來決定。這等於是說,我們必須把體驗看成是獨一無二的,看成是與世界上所有其他東西完全不同的,我們需要做出的唯一努力就是去把握體驗的自身性質,而不是去試圖發現它是如何適應我們的理論、方案和概念的。這毫無疑問是在鼓勵「以問題為中心」,反對「以自我為中心」。如果我們想要把握我們面前的某一體驗的自身的和內在的本質的話,我們就必須最大限度地拋開自我及其經驗、預想、希望和恐懼。
像所有的陳規一樣,這樣一些陳規也是危險的。這一章所隱含的一個觀點就是,科學家的直覺和藝術氣質也完全可以變得更強,他也可以更加欣賞和尊重未經加工的、直接的經驗。同樣,在科學家眼中的對現實的研究和理解中,除了要使藝術家的反應更加合理和成熟之外,還應該加深這種反應。藝術家和科學家都必須執行同一道命令:「必須認識整個現實」。
從一個實際的意義來看,就行為來說,這一原則可以簡化成這樣一句箴言:「我不知道——讓我們來看看。」這就是說,每當一個人面對著一個新的情景,他並不是毫不猶豫地用以前已經明確決定好了的方式來對它進行反應。這一情景實際上在許多方面都與以前的情景有區別。當一個人說「我不知道——讓我們來看看」的時候,他應該對所有這些不同方面抱著一種敏感,並且根據情況隨時做出適當的反應來。
習慣現象再好不過地描述了一個同樣適用於標籤化注意、感知、思維、表達等的現象,即一切標籤化的結果都是「要把世界凍結起來」。但實際上,世界在永恆地流動變化著,宇宙萬物都處在一個發展過程之中。從理論上講,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靜止不動的(雖然對於實際的目的而言,許多東西確是靜止不動的)。如果我們必須十分嚴肅地看待理論的話,那麼,每一經驗、每一事件、每一行為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不管是重要的還是不重要的)有別於以前曾經發生過的或者將來還要再發生的一切別的經驗、行為,等等。
這裏涉及一個悖論,因為以下兩種情況都同樣是真實的:(1)我們傾向於不去注意那些不能貼上我們已經準備好的標籤的東西(即某些陌生的東西);(2)正是那些異乎尋常的、陌生的、危險的和咄咄逼人的東西最容易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一個新奇陌生的刺|激有可能是危險的(例如黑暗中的聲響),也有可能是不危險的(例如窗戶上掛起的新窗帘)。我們將最充分的注意力給予那些陌生而危險的事物,而對那些熟悉和安全的事物,我們所給予的注意力則十分微弱;此外,對那些新奇而安全的事物,我們往往給予不多不少的注意力,否則它就會轉化為熟悉而安全的事物,即會被貼上標籤。

二、感知

我們還可以看到,許多人的觀點是通過模仿或依靠權威人士的建議而形成的。這類實例提供了另外一種類型的陳規化結論。它們一般都被看成是健康人性中的基本傾向,但是,如果我們把它們看成是體現了某種輕微的心理病症,或者某種與之非常接近的東西,這也許更為確切一些。當牽涉到比較重要的問題時,這一類觀點主要表現為一些過分焦慮不安、過分傳統化的和過於懶惰的人(一些沒有主見的、不知道自己的觀點是什麼的人,不相信自己觀點的人)對一種沒有組織結構的情景的反應,而這種情景沒有固定的參照系。
這樣,對所有可列為標籤化的反應,都可以做這樣一個重新界定,它們都企圖凍結或阻止一個運動變化的過程世界(process world)的運動,使之靜止不動,以便能夠處理這個世界,我們好像只有在這個世界不動時才能處理它。這種傾向的一個例子就是,那些靜態的原子論數學家們為了以一種靜態的方式來對待運動和變化,而發明了一個天才的戲法,這就是微積分。但是為了本章的目的起見,那些心理學方面的例子也許更加切題。那些頭腦靜止的人都傾向於把一個過程世界凝固起來,使之暫時靜止不動,因為他們不能處理和對付一個處於流變中的世界。我認為,所有習慣,當然還有各種複製性學習,都無一不是這種傾向的例證。

五、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