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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訪美國 12 男女之間

初訪美國

12 男女之間

有一次我和一位年紀已經相當大的太太講起這問題。她說:「在戀愛的時間,人真是會狂的。」我不明白這狂字,可是她也沒有法子形容這境界,又只加上了一句我更不了解的按語:「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不在念,連自己也在內,只有他。」我明白了我不能領悟這狂字的原因了:我沒有狂過。我希望我不是一個中國人的代表,也許沒有狂過是因我個人感情上的缺點,可是我還沒有看見過自己的朋友中有過這類似於狂的現象,所以我也不敢說,不會狂不是中國人普遍的「病態」。
我並不願意獎勵我們的青年「能狂」,這不是可以做作的;做作出來的免不了肉麻。這也不是一個人可以求得的境界。我已說過,在一個講實際的社會裡,婚姻的終身大事橫住在青年男女的心頭,感情的自然流露是不易發生的。當然,婚姻本不是感情的結束,夫婦的愛自有它的境界,可是夫婦的關係終究是一種責任,是一件成家的事業,不能、或不易,成為無所為而為的感情生活。像《浮生六記》的作者,我們固然可以羡慕他們夫婦之間感情生活的豐富,可是這種浪漫性的感情似乎對於成家的事業上並沒有太大的幫忙。尤其在我們這種社會裡,夫婦並不是一個被人認可的獨立的生活單位,兩性之間結合太深,不免會使他們不易和共同生活單位中的其他分子互相調適。
對於別的文化最不容易了解的是他們的感情生活。我們可以很快學會開汽車,可是我們就很不容易了解他們對於時間、機械等感情的內容;結果,我們買了他們的汽車來兜風,我們的司機可以關了油門下坡,把車子翻在山溝里。同樣地,我們可以很快學會擦口紅,在中國電影中,可以有接吻的鏡頭,可是我很懷疑在中國的男女間是否有人真的懂得西洋式的戀愛。這必然是學習西洋文化的最後,也是最艱難的一課。也許只有真的全盤西化之後,這一課才學得會。我在這方面可以說全盤是中國傳統里養成的人,說老實話,我實在無法體會到西洋人戀愛時的情緒。自己沒有這種經驗也就永遠也不能體會別人的這種感覺;在中國,西洋式的戀愛,在我看來,近於不可能的;因之,我們要講這個問題,自然也十分困難了。
讓我先從社會對於感情的看法說起。若說一句籠統的話,西洋人見了別人的高興也會高興,而我們呢,別人的高興常會使我們自己不高興。你只要看,人死了我們可以放聲痛哭,不哭會受人背地裡說話。可是久別重逢的夫九九藏書婦,在人前卻不能做出一點高興的樣子出來,不然,人家會批評你肉麻,不莊重,輕薄。在西洋,卻剛剛相反。你高興時,儘管盡情流露。在車站上,可以和情人擁抱接吻,熟人會鼓勵你。可是,在你悲痛的時候,你卻得忍得住眼淚,在人前號啕大哭是沒有修養的表現。若要解釋這點東西文化的分別,我又不能不歸源於農業社會和工業社會的基本區別了。農業社會中,尤其是像我們這種老大的農業國中,機會稀少,大家在極低的生活程度上過日子,向有限的資源競爭,別人的得益常是自己的損失,嫉妒成了基本的精神。幸災樂禍,不願成人之美就是這樣成了傳統。這種人可以憐惜別人的苦難,其實這並不是同情而是一種自覺安全的慰藉。只有在別人的成功會增加自己的機會的社會中,人才能為別人的高興而高興。
讀者看了以上的兩章也許會有一種印象:美國人民似乎是冷酷得不近人情的。他們可以不侍奉年老的父母,他們往來的人大多是泛泛之交。我也聽見有人說過,美國朋友過眼就忘,薄情得很。這印象其實並不是正確的。人情是自然的,除了像我們傳統的社會裡,有系統地遏制我們的感情流露外,社會上總是預備下一條發展感情的康庄大道。發展的對象可以不同,任其奔放以完成生活則是一樣的。西洋文明中,尤其是美國,在感情生活上的發展,實在使我們望塵莫及。
若是我們覺得美國人對於兩代之間社會關聯沒有我們的合理,使年老的人們失其所養,我們要知道我們為了要偏重親子關係,卻在另一方面損失了我們兩性間的合理關聯,甚至影響到我們感情生活的健全發展。他們因為沒有親子關係的拖累,在兩性之間可以充分地發展他們自然流露的感情。
女子不能在家務中解放出來,她們的婚姻也必然會是一件決定終身安全的大事。婚姻既這樣嚴重,誰能不小心翼翼地在擇配時考慮到感情之外的條件?我們的公式是先結婚,再講愛,能愛固然好,不能愛也是活該。為了防止活該起見,還是爽性把愛這個字取消了安全。夫婦相敬如賓,大家在家務世俗中做個合作的同工。這樣,我們的感情生活麻木了,看見外國人男女雙雙在街上挽手走路,自己都會臉紅。我們妒忌他們,這又有什麼用?現在的中國還不是美國!
中國的貧乏使我們不能不注意實利,不注意實利的人會在顛沛流離里淘汰。感情生活多少是生活上的奢侈品。婚姻成為解決生活九_九_藏_書的手段時,哪裡還能談得到戀愛?這是一件事實,即使我不願承認,也怎樣能逃避呢?我們若羡慕別人生活豐富,我們應該努力的方向,也許還不在學人家的狂,而得造下一個可以狂的環境要緊。
美國的電影喜歡用一見傾心的題材來編寫劇本。從電影上去認識美國固然不是正道,得到的誤會多於領悟。因為劇本是像漫畫,時常故意選擇一些不平常的題材加以渲染,使在常態里生活的人,感覺到興味。這些不平常的題材也時常就是他們文化的特點,我們固然不應當因此推論美國的男女都是熱情得一切不加過慮;為世俗的目的而發生的「方便婚姻」在美國有的是。可是這並不是他們認為好的方式。理想的婚姻是戀愛的結果;在戀愛的時候連婚姻都不是考慮的問題。
洗衣掃地,有著靈快的機器。一個家,夫婦兩人每天大家費兩個小時即可井井有條了。家務交給了機器,女子才能真的解放出來;那時,要談平等,要談感情生活,才是順水推舟,水到渠成。我們在法律上,在老媽子上去求女性的解放,可能得到解放的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程度?
我在這時想起了國內很多要求解放的女性,她們在法律上要求平權,她們多少是成功了,可是她們解放了沒有?她們要求女子職業,中國社會在這方面比起任何國家來漂亮得多,女子在職業上所受的歧視並不能算多。可是女同胞們的處境卻並不見得改善得太多。原因在什麼地方呢?依我看來,我們的女同胞若是羡慕美國女子的生活,她們先得把中國造成一個美國。這話是這樣說的:一個女子變不成男子,那是天意;她要生育,她得撫養孩子,於是她拋離不了家庭。女子要像男子一般往來自由,因之也就不容易。我並不反對有一天男女換一個崗位,男的在家裡,女的出去做事。可是要做到這一個掉換,我們在生理上還得起一次革命,在目前說還是不可能的。女子要解放,要能在社會上發展她們自己的興趣和事業,這個家必須不必費她全部的精力去照顧才成。我們傳統方式中固然有把全部家事託付給老媽子,太太們在外交際,打麻將的辦法。可是這辦法卻又並不能滿足認真的太太們。在這次戰時,最受苦的該是太太們了,她們為了家,什麼興趣、事業都談不到,整天洗衣煮飯。凡是太太不勤苦耐勞的,先生們的事業也就發生影響。這個實踐中,充分表明了女子的貢獻,也說明女子的苦處。怎樣可以解放女子呢?決不是男子的九_九_藏_書分勞可以做到。最後的解放者是科學、是工業。我在美國時常到朋友家去幫著太太們煮飯。美國在戰時家裡的幫工根本就請不到。可是煮飯是這樣容易:菜蔬魚肉,醬醋油鹽,只要用電話去訂購,一早送到你家裡。水就在灶上,火只要扭動油門,或是電門。二三十分鐘,一家人的午餐已經齊備,最麻煩的只有洗碗,普通人家還不常用洗碗機。
我們不容易明白愛字,因為愛的前提是無我忘己。利害得失是愛的反面。母愛不在預備老年時有個可倚靠的子女,不在投資,而是把自己變成別人,把這一代變成下一代。從客觀的立場來說,這無疑的是損己益人。在母親不斷的消耗中才能有孩子的生長。可是從為母者看來卻是自我的充實,和一己的擴大。兩性間的愛在性質上是一樣的。可是在我們這文化中,兩性之間的結合,除了本能的衝動外,被佔有慾所支配時,愛找不到它的地位。在傳統社會裡婚姻是合兩家之好的外交結合。在農村裡,娶媳婦是雇一個不付工資的女工。夫婦相敬如賓,使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層親密的障礙。在我們傳統社會裡如果有一些近於兩性感情結合的卻在那些被小說中所描寫的風月場中,可是這種建築在買賣關係之上的感情,真情的流露純屬例外。何況愛和佔有是互相排斥的,在男女不平等,沒有相等的人格,不互相尊重的關係中,現代西洋式的愛是無從發生的。晚近戀愛這個名字是傳入我們的中國了。表示戀愛的行為也多少已通行在我們的馬路上。可是我們傳統的重視實用和佔有的慾望卻依舊阻礙著我們獲得戀愛的真義。
美國早年也是承襲著西洋一般的傳統,更因為早年殖民中清教徒的勢力宏厚,在新英倫一帶,對於兩性生活的限制很嚴。一直要到工業發生,都市興起,女子的職業發達之後,兩性的交際才能逐漸不成為擇偶的手段。我雖不是女子,可是我還能想象,若是自己一生的安全全部繫於丈夫身上,我怎能不對於擇偶小心謹慎,唯恐失足呢?若是女子自己可以有職業,經濟上可以獨立,事業上可以自求發展的話,她對於丈夫的要求也必然可以減低,這時,脾氣的相合,理想的相同,感情的和洽才能成為婚姻的基本條件。在這時,男女的交際也可以不必橫著一個婚姻的門閂;可以先講感情,不必在感情之外過慮到對方若成了配偶之後的後果了。
在這種社會裡,我們逐漸變得「莊重」了,感情是人們內髒的活動,像人們四肢的活動一般九*九*藏*書,若是從小就不給他操練,是會麻木不仁的。在床上病了一個月,走路都覺得不自在。莊重的結果,除了眼淚(中國人一說到感情似乎缺不了眼淚),我們的感情確是麻木得厲害。我們不易激動,相罵和詛咒代替了打架。我們不會歡呼,拍手時都不自然,冷譏和熱諷代替了雀躍。我們是這樣實際:利害、權衡、過慮,斤斤計較,使我們失去了感情暢泄時的滿足和爽快。因之,我們對於感情成了外行。
我們若在現存的中國社會中,學時髦,在電話里認識了一位朋友,講起戀愛來,結了婚,結果不圓滿的機會必然很大。不圓滿的原因並不是我們的感情不易持久,而是使感情持久的條件不夠。一個圓滿的婚姻在我們所需的條件太多。婚姻決定了我們女性的整個人生,她們怎能讓感情奔放,讓自己的一生,以及她們兒女的一生,交給命運和機會?若是有人說,中國的女子不懂得,或不需要感情上的滿足,若容許我替她們辯護的話,這是她們的不得已,怪不得她們。
讓我在這裏再補充一點:我們對於傳統、對於父母,所具的感情,敬畏多於敬愛。密切的聯繫是社會所加之於我們的,並不常是出於自發的。而且親子之間儘管怎樣相愛,情感的內容有它一定的限度,決不能引導到兩性之愛的範圍里去。以親子關係作為發展情感基礎的社會,性|愛時常會被摒棄。我雖不完全承認一個人的感情歸根是性的表示,其他都不過是推演出來派生的支流(像心理分析學派所說的,親子之愛本來也是兩性之愛,因為受到社會的限制,才轉向而尋求男女之愛),但是兩性之間的感情確是最原始的和最自然的。我們社會中摒棄性|愛對於每個人感情生活健全發展必然有很深刻的影響。
我在紐約有一位相熟的朋友,她在一個學術機關里做事,我起初並沒有知道她是位太太。有一次到她家去,她介紹我見她的丈夫。他是個商人,他們感情極好。我當時就想,若是這位太太自己沒有可以獨立發展的事業和興趣,一定要靠丈夫為她去開闢一個社交的範圍,她似乎是不容易和她的事業興趣根本不同的丈夫相處得這樣好。這也回答了那天晚上那位同學提出的問題:「這種婚姻的結果會美滿的么?」
中國人沒有戀愛的經驗可以在「浪漫」一詞的涵義中看出來。浪漫是一個譯音,原詞在英文中是一個代表著某一時代的特殊精神。它是和古典兩字相對,指著人性的流露。用到兩性的關係時,是一種不求後果,只講愛慕的騎士精神九-九-藏-書。浪漫本身是超出於婚姻的,可是並不妨礙婚姻。這是一種情痴式的「意淫」,是寶玉所說的沉湎的境界。這字一到中國,因為它是超越婚姻,所以立刻被視作一種法外的結合,一種不負責的亂|交,和貞節相反。我並不想為這字的不幸抱不平,它竟從高潔降入低賤。可是橘子過了淮水變成苦枳,並不是橘子的不幸,而是淮北人的不幸,他們的泥土裡長不出甜橘。沒有尊重女性,欣賞感情本身的人怎能領悟浪漫兩字的涵義!
西洋朋友若向我們自述他們戀愛的經歷,我們會像看電影一般,充滿著「天方夜譚」式的新奇。譬如有一次,有一位美國來中國的朋友和中國學生講起西洋戀愛的浪漫精神,他自述他在學校里有一次打電話給一位朋友,把號碼打錯了,在對方出現了一個極動人的聲音,一位不相識的女郎接了電話,將錯就錯地談了一陣,就這樣兩人相熟,後來相愛,竟結了婚。同學們聽了,在新奇之感中發問:「這種婚姻結果是圓滿的么?」這問題表示著那些現在學校里讀書的青年男女中,在和異性接觸時,心裏總是存著:「這是我婚姻的對象么?和這人結婚,生活會美滿的么?」兩性的交際中,隱隱約約地總橫著這一個實際的考慮。我是從這種經驗里長出來的人,自然明白這種考慮的背景。社交是求偶,以往我們有父母為我們做主,我們可以不必管自己的終身大事。現在父兄不再顧問了,婚姻自由是到手了,可是我們傳統的公式,從結婚到相愛(不是從相愛到結婚)還是沒有離開我們。即使我們自己可以跳出這公式,社會上還是這樣看我們。若是你有了一個異性的朋友,感情相當好,人家必然,善意的惡意的,假定對方是你配偶的對象了。感情拖著嚴重的社會責任,在沒有把握之前,自不能輕易流露。婚姻是一件終身大事,那是不錯的。我也相信沒有一個健全的社會對這重大的事不加以慎重規劃的。若是兩性的往來中,永遠橫著這個人生大事的門閂,怎能自然流暢?
我們得知道兩性感情發展的自由是現代的特色。在西洋,中古世紀下層的農奴中,婚姻是封建主所支配的,談不到自由。即在上層社會中,即在五十多年前,像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所描寫的,婚姻也是「合兩家之好」的外交手段。沒有嫁妝的女孩子,在帝俄時代,也是不配和人講戀愛的。在婚姻決定之前,西洋的男女有一點擇偶的自由,這有限的自由,所能發展的感情也有它的範圍。歌德這類的人究竟是時代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