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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訪美國 11 鬼的消滅

初訪美國

11 鬼的消滅

我不太看得慣現在那種只知道此時此刻的人。把此時此刻當作存在是虛幻的感覺。我們的一舉一動中本身就累積著從宇宙原始時起一直進化到現在的整個歷史,而且這一舉一動又就在決定我們無窮繼起者的運命。在此時此刻,片斷地、抽象地、虛假地來估計生活,這生活也必然是單薄,卑劣,至少也是空虛的——此時此刻既不能留,縱情也好,狂歡也好,剎那已逝,還有什麼?
鬼怎能在美國這種都市裡立足?人像潮水一般地流動,不要提人和人,就是人和地,也不會發生死不了的聯繫。兩代之間的隔離我在上章里已提到過。孩子們長大了不需要父母的蔭庇是一件客觀存在的社會事實,這事實反映在家庭里的是孩子們的要求獨立。有一次我在一位朋友家裡閑談,他的女兒陪著我們坐,接連不斷地抽煙。父親偶然說了一句,這樣抽法是沒有意思的。可是這位女兒毫不在意。後來,她和我說她已經18歲,老頭子管不著,她抽她自己的煙。18歲是女孩子的重要年限,過了這年限,父母可以不供養她,可是也不能再管她了。
以住的聯繫說罷,那又是我在美國不舒服的地方。我的不舒服並不是床褥設備所引起的;這些我相信沒有比美國更舒服的了。我的不舒服是我這一年東跑西走,足跡所到的地方不算少,可是我坐定想一想,好像一個地方都沒有到過,因為我從沒有對一個地方留戀過,到處是一般的,所差的不過是房子高低一些。每個大城市差不多是一個樣子的,至少對於旅客是沒有多大分別:你下了車,有戴著到處相同帽子的黑人幫你搬行李(你可以碰不著這種人,可是決碰不著別種人),你坐入到處相同的汽車裡,送你到到處相同的旅館里,不論什麼旅館,你只要在任何地方曾住過一次,你絕不會再成外行。旅館的房間都是相若的,大小是有的,可是缺不了一間洗澡房,吃冰水的龍頭,席夢思的軟褥,考究的信封信箋。到處既然沒有什麼差別,你也永遠不會對於任何一個旅館留下特有的印象了。
我還知道一位年老的教授,兒子在同一大學里教書,可是分開住,分開住還猶可說,連望也不常去望。在戰時家裡已用不著傭人,那位教授的太太,龍鍾老態,兩隻抖動的手,捧著咖啡出來饗客,使我們心裏發酸。
家庭之外,社會的接觸固然是極多,可是,每個人都在約會裡來往。在我辦公桌上有一本案頭日曆,每15分鐘一格,每一格是預備填一個人名九九藏書的。公事之外,各色各樣的會名目就不少,可是你若到這種會裡去,你就會明白,這不過是交際;和這人談幾句,和那人談幾句,連名字都不容易記得。我並不敢說美國人都是這樣過日子的。有一次我曾問過一位比較熟的朋友,問他有多少朋友可以隨時到他家去而不必預先約定的。他屈指一數,不到一手。事實上,沒有事,沒有會,他們在家的時候多,在家裡他們是不大願意客人去打擾的,這至少是我朋友勸我不要老是去串門的話。
這環境,本來已夠發生恐懼的感覺了,加上了沒有一天沒有人不用鬼來恐嚇,或是娛樂我們這批孩子。在床上哭得不肯停,大人們就一撒手:「讓套房裡的鬼伸手來捉你去。」發脾氣頑皮時,耳邊就有「關他到紗窗間里讓鬼去捉他」的恐嚇聲。夏天在院子里乘涼,拉著人要講故事,哪一個故事里沒有半打鬼?我對於草木鳥獸之名識得不多,可是要我來寫一本《續何典》,或者很可以勝任,背出一大串鬼名來一點不覺得困難。
旅館並不是例外,美國都市裡的住宅根本是旅館的性質。搬家並不比開旅館更困難,一個電話什麼都解決了。搬來搬去,房子還是差不多。我在紐約曾經想自己租一座房子住,所以一連看了有十幾家有招租的空屋,最後我和伴我去的朋友說:「何必一家一家去看呢?抽個簽不是更方便么?」搬來搬去,使人對於住宅的聯繫沖淡了。
我絕不誇大,像我這種小市鎮里長大的人,幼年時節,人和鬼是一樣的具體,真實。人事忘得了,鬼事卻磨滅不了。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哥哥怎樣在樓上看見了我們的丫頭關了房門,可是下樓來看見那個丫頭明明白白在樓下,從沒上過樓——現在想起來還是親切得好像是我自己的經歷一般。
沒有鬼的世界里,人生是輕鬆的。他們的眼睛可以一直望著前面。可是我總覺得它缺一點東西,使我不願羡慕他們的生活。
當然,我說西洋似乎有意地漠視傳統,並不完全是事實。從大處講,他們每個人對於自己國家的歷史知識比我多得多。每一個孩子到紐約總是要去瞻仰自由女神的巨像,回來就必然會尋訪那華盛頓常到的教堂。在華府,有著高矗百尺的華盛頓紀念塔,有林肯的紀念堂,現在,還有傑斐遜的紀念堂。凡是只有幾百年歷史的建築,甚至會加上古迹之名來加以保存。從小處講,他們會記日記,他們會寫自傳。我已提起過前年過感九*九*藏*書恩節時,我的主人還抱出一大疊他父親的日記來。我在雷德斐教授的家裡,派克太太也特地要我去看在客廳的角里所有雷氏祖先的照片。烏格朋教授的樓梯壁上一代一代的祖先遺像排列得整整齊齊。也許是因為我在某一次夜會裡發揮了一篇美國人缺乏歷史感情的談話,我所接觸的朋友似乎有意地要矯正我的錯覺,每每特別要我注意他們對於祖先的關切。這都是事實,可這我總覺得他們的認取傳統,多少是出於有意的,理智的,和做出來的。這和我們不同。我所以這樣感覺的理由,因為我發覺美國人是沒有鬼的。傳統成為具體,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成為神聖,成為可怕可愛的時候,它變成了鬼。這等於Darkhiem所說社會團結力的表現是上帝。
我在幼年時,因為家道中衰,已經不住在那種四五進廳廈的大宅裏面,可是所住的那一大落樓房,至少有一半是常常鎖著留給不常光顧的什麼伯伯叔叔們回家來住的;還有一小半是太陽光從來就沒有到過的黑房,日常起居所到的其實沒有幾間,至於柴間背後的大廚房、花園后落的小屋等,更是有如神話中的去處,想起了都會使孩子發抖。在這種冷落暗淡的房屋中,人的世界比鬼的世界小得多。譬如從書房去卧室,一定得經過一間「紗窗間」,才能上樓。這間紗窗間(我一生也忘不了),即使在正午也黑得辨不清牆角里堆著的東西,也許是我從來沒有敢好好睜開過眼睛從這裏走過,可是無論如何,這是我每天不得不冒險的航程——這裏,我至今還不敢否認,是鬼世界的中心。恐懼是我年幼的日常經驗,連我睡的床背後就有一間被認為無時無刻不能保得住沒有鬼伸手出來的套房。
原來派克先生是我的老師。他曾在我在大學里念書時到過燕京來。我那時雖則還是個莫名其妙的學生,在他班上,除了怨恨這老頭偏偏喜歡在清早7點鐘上課,既不缺課,又不遲到,弄得我早點都吃不成外,我對他可以說是十分崇拜的。就在他的課上,我決定了此後十多年的運命,苦的甜的都不能不歸功或歸罪於這老頭。他是芝加哥學派社會學的始祖,他主張社會學的主題是在了解人。我喜歡他的理由也許是在他不要我多讀社會學大綱而多讀一些小說,小說不夠,得自己去實地體驗各色各樣的生活。我總是記著他的這些話,奉行了10年。這次到美國去就想再去聽聽他的課。可是各地的奔波,一直到半年後才到芝加哥。這https://read.99csw.com位老先生受不住芝加哥的寒冷,已經到南方去了。我就安置在他的辦公室里。
我應芝加哥大學之約到他們那裡去寫我那本Earthbound China。到了這大學之後,一位書記小姐把我帶到社會科學大樓五層樓的502號,很客氣地說:「若你覺得還可以將就的話,這就是你的書房。」我在門上一看,一小方的銅格里寫著Robert Park字樣。這位機警的書記立刻補充了一句:「我還沒有把你的大名寫上去,要等你來決定。」
在這種人和人的聯繫中,死後還會見鬼的自然很少了。而且,他們行動這樣方便,接觸的人數量上這樣多,很少會像我和祖母的關係一般在同一情境中久常地和反覆地相互生活,使這些情境成為似乎是不可變的自然秩序。流動,流動把人和人的聯繫沖淡了,鬼也消滅了。
我寫到這裏,我又衷心覺得中國文化骨子裡是相當美的。能在有鬼的世界中生活是幸福的。讓我在這裏說一些自己的經驗。
在我,這件有意或無意的安排是深有意義的。我在派克老師班上是一個未受青眼的小學生。這自是一件憾事。經了這十多年,雖則依舊沒有什麼成就,可是總是還希望老師能說我一句好話。私心竊喜,在他常坐的椅子上,一定會得到一點他餘下的靈感,希望寫出一本能自償以前辜負他起早起、諄諄教導我們的苦心。這裏似乎有一種歷史的因緣。目前的情境因過去的紀念而發生了超出於現有一切之上的意義。我堅持著不要把門上的名牌取下,我需要具體,生動,活著的歷史。我感覺到這門牌,這些圍在牆壁上的舊書架和架上的書,甚至這屋內的空氣,都動不得,在這一切活著的過去里,我看到了在幾個月之後,在桌上可能有的那本Earthbound China的稿紙。動一動,一切可能都會完了。
我在哈佛賓館里住的時候,每天早上總有一位白髮老翁同桌。他一個人住在樓上,看上去已經不久人世,我每次見他,總為他抱不平。他一定是個有名的教授,教育了多少人,為社會盡了這許多力。年老力衰,就被世界拋在這樓上,沒有親人扶持,更說不到承歡,簡直是等死。有一天,他輕輕地對侍女說:「明天我不知能不能下樓了。」我後來問她:「這位教授的家在哪裡?」她不知怎樣作答,只搖了一搖頭。在他們,兒女長大了有自己的家,在他們的家裡父母只是客人。
這其實就是我在上一章所提到https://read.99csw.com的「傳統」,傳統並不一定是阻遏新生的。它有它的壞處,若是年老的,以及過去的種種為他的尊嚴和特權,維持著不準變動的已成局面,那就發揮了傳統壞的一方面,可是,事實上,一切新的都是從舊的裏面誕生出來的。這種親屬關係也絕不應該抹煞。在認取這關係時,我們給予新舊之間一種承續和綿延的意義。若是我們能發生那種歷史的感情,我相信這個世界,這個人生可以豐富得多。我們若去遊山玩水,我們可以只在當前現象的美中欣賞這景色。若是我們曾經在這山水中留下過一段人生中值得紀念的往事,當前的景色可以更加上一層使人留戀的親切之感。若這是一個故跡,我們更能因別人曾在這地方發抒過的情意,加重我們當時的心境。人並不是活于當前當時的,生命不是片刻的串聯。我們需要歷史,歷史是靈感的泉源。我們若在這方面去接受傳統,我們所得的是傳統的積極的一方面。
正因為從小一半在鬼世界里長大,我對於鬼也特別有興趣。慢慢地從恐懼變成好奇,由好奇變成愛慕,甚至有一點為生長在沒有鬼的世界里的人可惜。這次在美國住了快一年,最覺得生疏的,就是沒有人和我講鬼故事。我絕不願意恭維這個世界,雖則我承認在他們這種世界里生長的孩子是比我們舒服些,不會整天在提心弔膽中過活。可是也許他們為此得付一筆很大的代價,這代價我是不願意付的。
「不要換,我喜歡這名字。」我說了句她不容易了解的話。
我對於鬼的態度逐漸改變是開始在祖母死的那年。祖母死後不久,有一天,我一個人坐在庭前,向祖母的卧房裡望去。這是近午的時刻。在平時,祖母總是在此刻下廚房看午飯預備得怎樣。她到廚房看了以後就快開飯,這是我那時熟悉的情景。祖母死後一切日常起居程序還沒有變。一幾一椅一床一席都沒有改變位置。每天有近午的時刻,這時刻我也照例會感覺到飢餓。潛意識裡這整個情景中缺不了祖母日常有規律的動作,於是那天我似乎看見祖母的影子又從卧房中出來到廚房中去。若說是我見了鬼,那是我平生的第一次。當時我一點也不覺得異樣,因為這情景是這樣合理和熟悉。過了一會兒,想起了祖母已死,才有一些悵惘,決不是恐懼,而是逢到一種不該發生的缺憾竟其發生時所有的感傷。同時好像又領悟了一種美的情景既已有了就不會無的認識。目前的遺失好像只是在時間上錯隔了一些。這個錯隔,我又覺得,好像是九*九*藏*書可以消除似的。永恆不滅的啟示襲上心來,宇宙展開了另一種格局。在這格局裡我們的生命並不只是在時間里穿行,過一刻,丟一刻;過一站,失一站。生命在創造中改變了時間的絕對性:它把過去變成現在,不,是在融合過去,現在,未來,成為一串不滅的,層層推出的情景——三度一體,這就是鬼,就是我不但不怕,而且開始渴求的對象。
我每次回家鄉,總是要去看看幼年時節所住的老屋。我會對於那棵梧桐,那棵枇杷,問很多話。梧桐上還有我刻的字。就是在倫敦,搬家沒有那樣勤。我到現在還想起下棲和莉芹路的住宅,我在美國聽說下棲的老屋被炸了,還為此不舒服了幾天。在美國至少以我自己說是從來沒有過這種會使我關切的住宅。
我也住不慣那種燈光洞明,一目了然的房間。在這種房間里住著,你會發生一種虛偽的自信,覺得這是世界的一切,世界只是這已經明明白白地擺在目前的一切。我似乎覺得西方人士對於那一部分未知的宇宙所有的態度和東方人很有些不同。他們覺得這部分是靜止的,像等候人去開掘的礦產一般,不但不可畏,而且是他們將來更好的生活的資源。他們很有把握。我們東方人多少對於這未知之數有點敬畏;敬畏天命,使我們安分,使我們自知人的極限,而注目於人力所可及之處。我雖不敢說這種態度是養成於我們幼年時代的住處形態,可是我卻相信我自己早年對於大廚房,後花園的渺茫之感,對於紗窗間的恐懼之感,一直到現在沒有消滅,不過是擴大了一些,成為我對宇宙對世界的看法罷了。若是在我們傳統的中國里很多人和我具有相同經驗的話,則這種經驗自是構成我們傳統做人對事的態度的基本要素。
有時,我覺得世界是很奇怪的。我們東方承認傳統,可是我們接受的卻是傳統壞的一方面。西洋似乎有意地漠視傳統,結果連好的方面也喪失了。
美國的孩子們已聽不到鬼的故事了。他們花一毛錢到Drug store里去買Super man看。「超人」是個足智多謀的萬能博士,他能克服一切困難。我們且不論「超人」教育出來的會成什麼樣的兒童,有一點值得我們在這裏注意的,「超人」並不是鬼。「超人」代表現實的能力,或是未來的可能,而鬼卻象徵了對於過去累積的服膺和敬畏。派克老太太儘管為了要減少東西的距離,特地領我去看客廳角里褪了色的相片,可是雷家的小弟弟卻告訴了我美國文化重心,這重心是在「超人」不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