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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訪美國 10 老而不死

初訪美國

10 老而不死

承認傳統成為美德原來也是有實利的。誰願意做萬年?可是承認傳統的結果,在個人說,固然可以使我們在經濟封鎖線內得到我們的生活和安全;從整個社會說,卻是一個增強經濟封鎖的力量。常有人問,為什麼中國不發生科學?不發展工業?我們在聰明才智上並不落人之後!這似乎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究竟是因為我們經濟被封鎖在農業里之後才使我們尊重傳統、敬愛老人呢?還是為了我們尊重傳統、敬愛老人而使我們打不出農業所給予我們機會的封鎖呢?我自然不能回答這問題,可是一旦我們走入了這圈子,就會永遠團團打轉了。
若是一個社會裡事業的成敗靠體力智力的競爭,老者怎能吃得消年輕人的排擠?Ogborn教授有一天搔著他的白髮說:「統計上的數字的確有時會威脅老年人。」在美國,遊藝技擊最有成就的是從25歲到30歲的人物。詩人最多是出在30歲到35歲,35到40歲是技工們最有貢獻的時期。40歲之上,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了。議員的年紀固然平均在50歲左右,但是有多少老頭能坐在國會裡出風頭?就以學術界來說罷,65歲必須退休,白髮教授講書也許講得好,但是研究工作遠沒有少壯教授們狠了。言下這位老教授很有一點感觸。
青年不過是一半;
稱呼固然是社交的細節,可是這細節卻反映了東西文化基本差異的一點。讓我們在這類細節上再細細想想。
在這種沒有退路的社會裡,退休會成為最厲害的刑罰。Linton教授和我說:「真是奇怪,在美國,老頭們都不願退休,一退休不久就會死。」——我想想都可怕。
依我這樣說來,經濟的封鎖線既然已經被科學打破,人類的機會可能會有增無已,老年人所持以獲得尊敬的基礎似乎已經動搖了。我們不是會都走上美國路線:時間、年齡會成為我們的冤家了么?我並不願意這樣預測,我已說過,這是我私心的打算,因為我自己不願給時代所遺棄。我雖則不知道在新的世紀里老年人將怎樣去恢復他被尊敬的地位,可是我覺得今後的老者若還要受人尊敬的話,決不能依靠他占社會地位的權力去收買年輕者的尊敬了。這種時代,即使我們快老的人還不忍放棄,決沒有理由可以希望它永遠不變的了。我們若找不到新的被人尊敬愛好的憑藉,我們會在白髮滿頭的時候,在公園裡九_九_藏_書坐硬板凳等死神的解脫。那時,我們會體會到現在西洋這些老年人的苦處了。
這位父親很高興地寫著他兒子都快成年了,可是接著卻很蕭條地加了一句:「他們也快離開我們了。」我是明白大家庭一切悲劇的,可是在這一剎那我卻成了一個保守分子,覺得辛辛苦苦把孩子領大了,眼瞧著他們像燕子一般分飛,自己只能在公園裡坐冷板凳,喂鴿子,也是太慘了。有位太太曾和我說:「我女兒出嫁了,我總覺得缺了什麼似的,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千萬記著不要問別人的年紀。他們的女子最高的年齡是二十五。」這是我臨行時朋友給我的一條誡言。但是這次旅行中,我總是遇著些長輩,頭髮白白的或是禿頂的學者們。有時為了要表示我的敬意,偶一不慎就直接或間接地犯了這條誡。入國問禁是不夠的,問了還得記住;記住還是有時不夠,非像他們一般根本把「老」字譯作「快死的」「沒有用的」和「怎麼不知趣些,還不滾蛋的東西」等意義不成。一天若把老字聯上可敬的態度,那隨時都會出毛病。
生命的結束,
你說美國的老年人不覺到寂寞么?人都是人,根本是一樣的。那位太太又告訴我說:「現在美國有了個母親節,是5月里的第二個星期天。我們都得送東西給母親,我知道我的母親收到了禮物真高興。」我就問她有沒有父親節呢?她說有的,可是她卻記不起來是哪一天了。她接著說:「沒有關係,他們的母親們會買了東西用孩子的名字送給他們的父親。」
美國是一個年輕的文化,是一個從移民中長成的社會,是一個從原野里創造出來的國家。豐富的資源亟待開發的早年環境里,機會雖多,可是蠻荒未辟,因之須獎勵個人獨立創製的性格。凡是囿滅個性發展的各種因素都視作當時拓殖精神的阻礙,加以貶值。重視鄉土、膺服長老等觀念,在他們是等於沒有志氣。而且在事實上,他們一生的成敗的確大部繫於一己的能力。一個貧困的少年在十幾年中成為百萬巨富,在最近的過去還是件極普通的事。每個美國孩子至少在理論上都有做到大總統的機會。在機會豐富的社會中,個人的出路不必依靠若祖若父的餘蔭。美國人崇拜的不是身出名門的望族,而是白手起家的好漢,所以self-made man被視為社會英雄。各人既憑一己能力read•99csw•com來創立事業,年齡也成了一個威脅。愈老,可以利用的時間也愈短;精力衰竭是落伍的預兆。老了,也就不足畏矣。
不要膽怯。
我繪畫這整個,
我老實說很早就看不太慣這種裝年輕的風氣(我常說,到外國去了,才知道自己真是中國人),可是再看一看,裝年輕的也有他們的苦衷。他們實在怕老。在他們社會裡,年老了實在太苦。不但美國如此,歐洲各個工業國家多少都有這種情形。我記得十多年前,我和哥哥一同在柏林過暑假,正住在一個公園的前面,開窗就看見一些老太婆們寂寂寞寞地在公園裡從早到晚地閑待著。我常說:「天下沒有比公園裡硬板凳上坐著的老太婆更苦的了。」她們除了公園裡的太陽外(北歐的太陽已夠微弱的了),簡直沒有半點溫存。她們的兒女們這樣忍心!我想起家鄉的老牛,耕作一生,主人們還有時記念它們的辛勞,不願自己宰了吃它的肉。世上人情的厚薄可以相差得這樣遠!
我們若覺得在中國社會裡可以不怕老,假定這是使人能安心生活的張本,這也是有它的社會背景的,而且為了這一點,我們所付的代價也不輕,是否值得還是很成問題。
「難道年紀不表示經驗豐富、世故深長、眼光老到么?在我們中文里,『世故』,『老到』,都是好字眼,用來恭維人的。一個社會中成敗若取決於經驗的話,老年人就不致活活地被淘汰了。」
東方和西方的分化也許就在這一點上,東方的農業封鎖了經濟發展的機會,而西方的工業卻打破了這封鎖線。在經濟封鎖線內生活的人,聰明一些就該承認傳統秩序,在已有秩序里求地位,因之他們必然會對這秩序的維持者的老年人表示尊敬和感激;不這樣,他們是自尋煩惱和滅亡。
「在西洋是講新、講標準化;在東方是講傳統、講經驗;我們就分了家。」
「有什麼特長,除了年紀?」
在經濟機會不斷在擴展中的社會裡的人們不會感覺到長輩的權力。他們有父兄的地位和財產的蔭庇固然方便,但是沒有的話也不要緊。我在上面也說起過美國很多成功的大企業家是白手起家的。在機會豐富的環境里,早年愈是艱苦的人,成功的可能性似乎也愈大。人間的事,有好的一面,也必然有壞的一面。有父兄蔭庇的人,固然有安全,可是因為生活有九-九-藏-書安全,他也就不會受新機會的引誘,肯冒險嘗試新的企業;安分使他不能有發展,他至多不過能守成罷了。一個社會中若都是些守成的人,這社會也必然停滯在現狀上。早年吃過苦,明白不自力更生,一生就沒有出路,一不小心就會嘗著失業和飢餓的味道,這種人是最能冒險的。假若這社會的客觀環境已經定型,沒有發展的機會,則這些鋌而走險的人也是不會有著落,甚至會成為社會上的破壞分子: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成功的機會卻又遠沒有失敗的多。若是他們正逢著社會的經濟基礎在膨脹,他們的冒險正是拾取新機會的動力,比較容易收納在社會的正規上,成為新秩序里的英雄。
我們的時間是在這種人的手上,
他能說:
幽默的老者知道東方規矩的,也有時特地欣賞我偶然露出來的「不敬」。我在哈佛遇著Elton Mayo教授。他那支長煙管不禁使我想起我們鄉間老年人那種閒情逸緻的神氣。後來我在寫給另外一位朋友的信上帶了一句:「梅岳先生的微笑在我怪熟的,很像我們中國的老者。」不久,我接到梅岳教授的一封短簡:「我很愛看你們名畫上老年人智慧的表情。我真高興我會被這個國家裡的人歸於這類老者的一類。」
和我一起長!
老年是不應當使我們膽怯的,可是老年也不應當是傳統的權力,什麼時候我們能和白朗寧一同吟誦:
我記得感恩節那天晚上,請我去參加過節的那位主人為了要用東方的空氣來款待我,所以找出了他父親遺下的日記,把從1901年起每個感恩節的記錄都念給我聽。
「一年只有一個母親節!母親們還是這樣高興。」我忍不住加了一句,「我幸虧不生在美國。」
高興得特地要寫信來道謝,或是不高興得連話也接不上,面孔都紅了起來——這都表示了美國人對於年紀的感覺過敏。年紀一把的老太太,搽粉點口紅,妖妖嬈嬈地裝作少女;腰大數圍,穿著高跟鞋,聽人說她年輕美貌,就快活得嘴都合不攏。連男人都白髮紅顏,跳跳鬧鬧的,一點也不過慮別人「不識余心樂」,老是「偷閑學少年」。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你想,和兒女互相用名字稱呼,輩分都不分,在我們看來,真是太那個了,不是?這裏東西文化的分別實在太清楚了。
我看了美國人那種愛好https://read•99csw.com新奇,勇於嘗試的精神,使我常想起我幼年時的一位倒霉的朋友。他是我們熟悉的船戶的兒子,常到我們家裡來和我們玩的,名字叫萬年。不知什麼原因,他的性格里有著和美國人相近的精神。年紀大了,不肯結婚;他覺得家庭是一個無聊的累贅。我那時不懂得這意思,跟著別人笑他脾氣怪。其實就是這一件小事已夠說明了他不肯接受既存秩序的性格了。他到我們家裡來,總帶著一些被人笑話的怪想頭。我記得有一次我和他說若是有一個人能想出一個畫橢圓形的儀器,他一定能成一個大科學家。他聽了,足足費了半年,見我面就和我討論,他在試驗,結果是沒有。不消說,我也笑過他。可是現在想起了,萬年若是生在美國,他決不致後來被人奚落,一直到死在異鄉。他的結局是相當慘。他父親常和我祖母說:「這孩子,正業不做,將來總會連累老人家。」這話是實現了。他被人捉住,不知在什麼罪名中,關在牢里。牢里出來,就不知去向了。留在我家裡的是祖母對我們的教訓:「不要胡鬧,看看萬年。」萬年生錯了地方,生錯了時代。他必然會痛心,他的一生竟會被用來作他小朋友的鑒戒。
誰也不能說美國這種重公式不重經驗的文化要不得。科學的目的就在整理私人經驗,變成大家可以得到的公式。靠了這精神,美國的生產才可以有這樣驚人的發展。可是我因為離開老年已經不遠,總覺得除非人們真的能發明一種不老之方,在一個使人會怕老的文化中生活究竟不是玩的。一個社會不給老年人一個安心之處,也就使每個人心裏永遠得不到著落。你想:若是你明明知道你總會被人奚落,掉在冷宮裡受罪,而且這運命一天近一天,你能平心地過日子么?一個人若把老年看成不幸,我覺得,他決不能真正安心過日子的。
我接著說:「當然,用體力和智力來競爭,老者怎能不吃虧?可是你們怎麼不利用老頭們的特長呢?」
信賴上帝,看到全面,
我們見了人總有幾句客套,其中之一是「貴庚多少」,這本是所謂寒暄,無關宏旨。可是這些不經意的口頭禪豈是偶然的呢?不是的。在我們的社會裡各人相對的行為時常是依著長幼之序來安排的。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有比我年長的人在旁,他若不坐,我坐著就不安心,很自然地會站起來。走路時,也是長者在前,幼者在後。我們要恭維人家必九-九-藏-書然是說這人很老成。長長的鬍子是一種德高望重的標記。在我們的社會結構中總是分有尊卑的,年齡是尊卑的標準。從這個基本原則上,我們可以明白為什麼我對院長太太無法改口稱她的名字了。稱呼在我們是規定人們相對地位的符號。對於長者得尊尊敬敬地稱聲老伯。只有在上的人才能用名字直呼在下的人。在下的人若用名字稱在上的人就表示違犯了社會的結構原則,怎能不引起反感。
為它我們才有早年。
在年輕的文化里,你想,經驗有什麼可以寶貴的呢?牛頓花了一生才發明的物理定律,現在的大學生一星期就學會了,有公式,有教科書。經驗提出了精華,像維他命一般做成了丸藥,一口就吞了下去。這話在我們中國人聽來固然近於可笑,人事豈也有如此簡單?可是在美國什麼都在「摘要」「拔萃」,銷路最廣的雜誌是《讀者文摘》。最近我讀到一本小說,說有人發明了一種「無愁丸」,凡是心情不快的,吃了一粒丸藥,就心平氣和。我們雖則可以把這種企圖看成狂想(在美國狂想成為事實的的確不少),可是我們可以看到在他們的夢中,還是念念不忘公式和丸藥。
維持我們尊敬老年人的就是我們這個經濟上已經不易有新的擴展機會的社會。我們的人口這樣多,資源又這樣有限,個人生活的機會多得一一地從上代的手中接承下來。在農業經濟中,基本的資源是土地。若是沒有像美國一般廣大的西方可以開墾,土地的面積無從增大,每一個人想在土地上謀工作和經營的機會,必須向別人手上去取來,最自然的自是求之於和自己有親屬關係的父兄了。父兄既然握有我們生活機會的權力,我們當然不能把他們視作無足輕重的人物了。
最好的在前面。
中國社會中敬老是一項基本道德,用來維持長老統治的方式。我在美國住了一年,暗地裡不免慶幸自己是中國人。日子過得快,年紀跟著長。假若我是美國人,我會怎樣心慌?當然,我每次看見自己兩鬢漸生白髮,也會感覺到一點凄涼寂寞,年華逝水,「朝如青絲暮成雪」,人事漸非。可是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我在鄉下和父老們閑話,聽他們說「貴庚快到五十了罷」時,我並不認為是一種諷刺,雖則離五十還有十多年,反而覺得很有面子。若是我不留心向美國人說了這句話,即使是向男子說,也一定會引起不高興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