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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訪美國 14 民主的沉睡

初訪美國

14 民主的沉睡

企業家的利益不是在企業的繁榮而應當是在社會的繁榮。社會的繁榮是平民生活程度的提高。即使我們不走極端根本取消私人企業,私人企業的發展也必須跟著在社會繁榮的後面。只有在平民利益的基礎上培養財閥的利益。所以美國經濟的發展勢必走上庇護平民利益的路子。羅斯福的新政並不是「共產」,並不是取消私人企業,而是在給予私人企業一個繁榮的基礎。因之,羅特威格在《羅斯福傳》中說他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最後保護者。平民政治並不是無產階級專政,在平民政治中是可以包含資本主義、可以容忍而且培養私人企業,因為平民政治的目的是在保障平民利益,提高平民生活程度,和私人企業可以不發生衝突。美國是在試驗這一種節制資本以保障平民的經濟組織,能不能成功,那是以後的人所要作的判斷了。
財閥政治最發揚的時間也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哈定接著威爾遜入主白宮,提出了「恢復常態」的政策。他所謂恢復常態是民營企業的自由發展和政府盡量津貼民營事業。在戰時有很多企業是因戰時需要由國家投資興辦的,一到哈定手裡,就以極便宜的價錢賣給私人,換一句話說,把納稅人的財產差不多白送給了財閥。可是這時財閥們還有一個很麻煩的問題。在戰時,美國借出很大的一筆錢給協約國作戰,戰事結束了,協約國開始要還債。要他們還債,一定要讓協約國把貨物運到美國來銷售。這樣,美國的企業家不是要遇到競爭了么?於是他們要求增加關稅。這是一個最矛盾的政策,一方面要協約國賠款,一方面不許它們貨物運入。可是庇護財閥的哈定和胡佛居然實行這政策。著名的Fordney-McCumber和Smoot-Hawley稅則是美國史上空前的保護稅則。這稅則是使上一次大戰之後世界經濟無法恢復常態的主要因素。這樣還不夠,哈定總統訂下種種法案去津貼私人企業。政府哪裡來錢呢?他又訂下新的稅則把國庫的擔負分配到中下層人民肩上。這樣地庇護企業家,使企業家大得其利,造成了1920年前後的所謂「企業繁榮」。
美國民主政治不能充分實現的原因固然很多,選民的棄權也是其中之一。在九-九-藏-書美國到現在有8000萬人是有選舉權的,可是1940年選舉總統時,投票的只有5000萬;1942年選舉國會議員時只有2800萬人投票,2/3的選民棄了權。著名的例子是相當保守的Martin Dies是以Texas第二選舉區中選民5%的票子當選議員的。為什麼他只有這樣少的票子就能當選呢?那就是因為大多數的選民對於選舉沒有興趣,棄了權。平均說來,在鄉間的縣長選舉中投票數只有選民的1/10;在城市裡市長選舉中投票數只有選民的5/10。這些數目實在表示了民主政治的基本困難。權利可以爭取,可是要每一個有權利的人都利用他們的權利卻不是在國會裡通過一條法律就可以做到的。
美國財閥對於政治的支配是無從否認的。有一本著名的書名字叫《美國的六十富豪》,描寫這些財閥怎樣去左右美國政治。共和黨和民主黨都受財閥的津貼。每次總統競選時,他們總在後台操縱。我們說美國在過去是財閥政治,並不是指美國的財閥是像某些我們熟悉的國家的財閥一般一定要親自出馬來獨佔政府。他們並不是以做官來發財的,所以不需佔據政府。其實像那種以官作商,搜刮民脂來發財的人,本來說不上財閥政治,這不過是合法的劫掠而已。所謂財閥政治不過是政府庇護財閥的利益罷了。財閥們並不熱心於做官,他們花錢來幫政客們上台,然後要政客們保護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並不維持一定的政黨,他們很可以同時津貼不同的黨。只要受津貼的人答允他們的條件。在財閥看來這也不過是一種交易。交易是要兩相情願,雙方有利的。財閥和政客勾結出賣了平民的利益。
我們在局外只注意美國選舉資格的逐漸減低,選民逐漸加多,覺得美國的政治是在漸漸平民化。其實有選舉權是一件事,能不能選舉,願不願選舉又是一件事。譬如美國憲法上明明規定不能以種族來限制公民的權利。我們也找不到任何一州有禁止黑人投票的法律,可是每次選舉時總有無數在事實上排除黑人投票的例子。這是說人民單單有選舉權是不夠的,要實現民主,還得要人民使用他們的權利去投票。投票還是不夠,一定要九九藏書投票者認真地用他這張票爭取他自己的利益。要做到這一個程度就需要普遍的政治教育。美國在這方面還剛剛開始。以往普通人並不把自己的選舉權看得很重,所以很多人根本就不使用他們的權利,不去投票。
我在《幸福單車的脫節》里曾說,科學所激起的工業在美國發展得太快,以致形成經濟權力。人民對於這種經濟權力無法控制,因為他們傳統的精神是反對政治去干涉經濟的。政治不干涉經濟,等經濟權力坐大了,反而過來干涉政治了。美國人民逐漸感到在經濟權力控制下不能獲得充分的自由和平等。因之,他們要求改革了。
投票時各個政黨既以半吞半吐,模稜兩可的姿態出現,投票者若對於美國政治內幕沒有深刻研究,也就難於依理智來作判斷了。這時財閥的錢發生效力了。美國在選舉時並沒有人拉了選民去吃面,他們用錢的方法是間接的,不是直接的。有錢的人可以要報紙做什麼樣的宣傳。美國的報紙大多是靠廣告。辦報是做生意,目的在掙錢,所以不敢得罪登廣告的顧客。於是大企業家可以從登不登廣告中,干涉到報紙的輿論了。假若太相信了美國普通的報紙,你會預測上一次大選,杜威會勝利的。這就表明了財閥怎樣用錢來干涉輿論的一端。廣播在美國是一個重要的宣傳工具。可是廣播公司是私人經營的,你要想廣播多少時候,就得花多少錢。其他如演說會、宴會,都是要錢的,有錢的人就拿出錢來津貼政黨活動,條件是照顧照顧他們的利益。
美國政黨分野的因素太複雜,不論共和黨或民主黨本身都包含著各種方面利益(經濟、社會、宗教等)相衝突的分子。因為這個原因,在重要的幾次大選中,愈是局面嚴重,競選時各黨所公布的政綱也愈是模糊,甚至不敢提出主要的爭點。譬如南北戰爭前夜的競選,黑奴解放問題卻避而不談。又譬如1920年大戰結束后,美國是否參加國際組織問題又是半遮半掩。羅斯福初次上台,袋裡早預備下新政的方案,可是在競選時,始終不願詳細說明方案內容。他的兩個對手蘭登和威爾基也同樣地不願對這方案有明顯的和具體的攻擊。再以最近這次大選來看,主要的爭點,無疑是戰後的read.99csw.com經濟政策,可是羅斯福和杜威所說的話中,實在看不出什麼太大的分別——這是規避作用,就因為美國的政黨是歷史堆積成的東西,不是依某一清清楚楚的利益為分野的。
一個普通的平民只有靠報紙,靠廣播,靠各種集會去決定他應該選誰。在這情形中,「天下烏鴉一般黑」也許是最入情理的結論。所以他們棄權了。好壞自己不負責。次一些的就依平時對候選人的感情來決定自己選舉票上寫哪個名字。威爾基曾說:「美國人並不根據政策投他們的票,而是依對候選人的感情來決定他們政見的。」誰是候選人,這人順眼不順眼是主要考慮。所以在競選時,報上常有種種議論說某某候選人其貌不揚,不容易得女子的票。某某候選人聲音好聽,討人喜歡,很有被選的希望。某某候選人多了一撮鬍子,使人想想希特勒,不成。諸如此類的說法,我們從局外看去,有如以前上海灘上大學里選皇后一般神氣。民主政治流到這地步時,結果可以使多數的平民選出庇護財閥的政府了。所以我說美國平民政治一直到目前才抬頭,原因是在以往平民自己不在政治教育上用功夫,以致無法去利用民主政治所給予他們的權利來保障自己的利益。財閥政治得以確立,平民的棄權和盲從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平民們要在美國複雜的政黨政治中作合理的政治判斷是不容易的。傳統的政黨界線卻並不是劃分在平民和財閥的利益分野上。以經濟利益來劃分政黨在美國還只是一個新近的趨勢,沒有成為清楚明白的事實。大體上說來,民主黨將變成收入較小的人的政黨,其中將包括有組織的勞工,小農,小商人和薪水階級,有一天可以成為美國的平民黨。共和黨很可能成為收入較高的人的政黨,包括企業家,大農,及那些不需政府補助或支持可以獨立經營自己事業的人們。我說這隻是一種可能,因為在目前,例外還是很多。以1940年大選的情形說:南方的上層階級和有體面的人還是民主黨的台柱,北方的平民依舊有很多投共和黨的票。黑種人里幫人的老媽子,艱苦的小農,工廠里的粗工似乎是再也沒有理由去維持共和黨了,可是他們偏偏擁護共和黨——換一句話說,美國人民九_九_藏_書還是有很大部分的政治見解沒有脫離林肯時代的舊窠臼。內戰時的仇恨使他們不易用經濟利益來選擇他們的政治聯繫。
我說美國過去是財閥政治,也不過是從比較財閥和平民的政治力量來說的。在羅斯福新政之前的美國政治是偏於庇護資本家的。若說得更正確一點,美國傳統的政治,尤其是在1890年之後到羅斯福新政為止的一段時間中,是偏於財閥政治。我用這個「偏」字是要指出平民政治的力量並不是完全不存在的意思。
若是當時平民的政治意識和財閥一樣地發達,美國財閥政治能否確立尚是問題。所以我覺得財閥政治的確立和平民自己輕視政治是有關係的。美國自立國之始就承認人民是政治權力最終的所有者。政府里一切做事的人,不是由人民直接選舉,就是由人民選舉出來的人委派的。所以政府是向人民負責的。凡是拿薪水,拿工資過活的,以及小農和小商人,就是我在這裏所說的平民,佔著絕對的大多數。在數目上財閥和平民相比真是相差太遠了。財閥,大小都在內,包括一切靠財產生息來生活的人,大概也占不到1%。即是我們再把收入較高的人算入財閥集團里去,還是占極少的數目。民主政治是以選舉來決定政策的,是大多數的統治,而且每一個公民一張票,在理論上,窮人富人是沒有差別的。所以假若平民認真投票,用選舉票來保障自己利益的話,財閥是決沒有機會去控制政治的。財閥所以能控制政治,多少也因為平民自己放棄他們控制政治的機會。有投票權的最大多數還是平民,可是他們不是棄權,就是很多有意的和無意的依了財閥的主意去投票。
企業繁榮是社會病態的一陣虛火。大量財富集中到了少數人手上,發生了大量的儲蓄,刺|激投資和企業擴張。可是平民的收入卻在減少(以農民來說,1920年到1932年,他們的總收入從155億元降到55億元)。一般人民的購買力趕不上生產力的膨脹,造成了生產過剩的現象,總結于長期的不景氣。這情形,我已在前文中說起過。
為什麼美國過去會偏於財閥政治呢?這是兩種因素湊合而成的。一方面是美國經濟集中的局面在19世紀的最後10年中已經確立。這一點我在第五章中已九_九_藏_書經說明。經濟集中成熟期間,同時發生的是美國的拓殖碰到了限度。美國廣大的原野展開了拓殖者的機會,所以在工業里因獨佔而減少了普通平民發展的機會時,西方的荒地還是在吸收要求發展機會的平民,因之,獨佔的壓力並不太嚴重,並不易很快地引起平民的反感。加上傳統經濟自由主義還是深入人心,所以獨佔趨勢可以順利開展。等到拓殖碰到了限度時,獨佔勢力封閉了經濟機會的事實才被一般平民所感覺到。這種感覺反映在20世紀初年的勞工運動。獨佔勢力遭遇到平民的反感時,才需要利用政治勢力來庇護。美國政治在財閥的需要中,擔負起了財閥保護者的責任。
最容易棄權的自然是家庭里的主婦,開店的小商人,工廠里做工的工人,和機關里的小職員們。他們一天忙到晚,沒有閑工夫來研究當前社會經濟等問題,來聽取和比較各黨的言論和政綱。他們若是有問題又沒有詢問解疑的地方。因之,他們對於自己的投票發生懷疑。哪一個政黨的政綱是合於自己的利益呢?若不能明白回答這問題,即使投票也決不能是一種合理的政治行為。大多數的美國平民的確有此苦衷。
150年的美國歷史中最基本的趨勢是財閥和平民兩大勢力的賽跑。在開國的時候,漢密爾頓和傑斐遜,代表這兩種不同的勢力。他們是華盛頓總統的左右兩手。財閥的貢獻是造下美國國富的基礎,平民的貢獻是奠定美國民主的磐石。每當財閥勢力跑得太快的時候,平民警覺了,就利用大選的機會,擁出一個反財閥總統來,像傑斐遜、約克遜、老羅斯福、小羅斯福,都是著名而且富有魄力的平民總統。但是,平民的政治意識薄弱,只要財閥稍稍讓步,他們也就懶得再去顧問這「卑鄙和污穢」的政治了。於是財閥的勢力又抬頭了。就是在平民總統的任內,財閥的力量即使控制不了白宮,他們會退守議會,在互相牽制的憲法中,使平民總統無法行使權力;若是議會都控制不了時,他們還可以退守最高法院,把立法機關通過的法案加以「不合憲法精神」的名目予以阻撓。所以我們若單就白宮而論,過去的美國政府並不常是站在財閥身邊的,但以行政、立法和司法的三部合起來看,財閥控制政治的事實也就顯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