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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煤永老師

第一章 煤永老師

有兩隻剛孵出來的,閉著眼睛在休息。旁邊一個雞籠里大概有十來只,發出好聽的悄悄私語。
他剛一坐下小蔓又來電話了。
煤永老師熄了燈,躺在那裡打開收音機,短波正在播報地中海的氣象分析。他在異國的鳥語花香中沉睡過去,然後又驚醒過來。有人在樓底下叫他,叫的是他童年時代的小名。煤永老師側耳細聽,使勁回憶那個熟悉的聲音。
他搖了搖頭。他心裏輕鬆了,但他不想問小蔓晚到的原因,他覺得那是一個很深奧的原因,貫穿著他同她二十多年的父女關係。想到女兒今夜要睡在家裡,煤永老師的心情明朗起來。
「為什麼要睡呢?這麼好的夜晚,可惜了。」
生日那天夜裡,他牽著小蔓的手在操場走時,分明感到女兒的手變得有力量了。可她小時候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呢。她是樂明送給他的禮物,一份他承受不起的禮物。雖是承受不起,不也還是承受了嗎?生活總是這樣的,那種看得透的千里眼從來沒有過。在那段漫長黑暗的日子里,他哪裡料得到會有今天這種平和滿足?
一會兒工夫課就備好了,於是他開始胡思亂想。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周末過得太豐富了,不斷地產生幸福感。也可能是因為年輕時吃了太多的苦,同現在形成了對照吧,反正煤永老師覺得自己過得很幸福。他也希望小蔓幸福,但小蔓顯然不如他幸福,應該是因為年輕的緣故吧。
聽他這麼一說,煤永老師的笑意立刻消失了。他有點後悔。
明天下午他有兩節地理課,他打算給同學們講講新疆的戈壁灘。他注意到每次上地理課,謝密密總是一動不動地坐在位子上,張著一張大嘴很吃驚的樣子。可是一考試起來呢,他又是不及格。他覺得這男孩很有天分,非同一般。煤永老師一般不叫他回答問題,因為以前他叫過他兩次,兩次都站在那裡一言不發,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去過他家好多次。那是兩間近似窩棚的土屋,家裡有三個未成年的小孩。他們的父親一看就是那種很努力的男人,但謀生技巧大概很差,並且已經有些年紀了。煤永老師覺得他的年齡同自己差不多。有一回,這位父親還送給煤永老師一個烏木鞋拔子,可能是他撿破爛撿來的。
「我帶你去一家人家。」
煤永老師回想老從剛才的表現,突然想到,這名校工已經擠進了他的內心世界。現在他必須要認真地對待他了。他剛才問他認為他煤永愛不愛自己的工作,這可是十分尖銳的問題。老從沒有正面回答。如果他正面回答,會給他一個什麼評價?
他們走出操場,來到學校圍牆外的一條小路上,沿那條小路走了三四百米。小蔓什麼都看不清,只是在父親身後緊跟著他。
這一次,站在那裡的不是校長和女友,卻是古平老師。
古平老師站在門口,顯得孤零零的。
小蔓沒有按時來,菜放在桌上漸漸涼了。他打電話到女兒家裡也沒人接。過了兩個小時她還是沒來。煤永老師只好獨自胡亂吃了點,他沒有動那一桌菜。天早就黑了,樓道里有各式各樣的腳步聲,但都不是小蔓,煤永老師聽得出來。有一個人的腳步有點像,但比小蔓的拖沓,那是住在三樓西頭的讀高中的女孩。
他醒來時快到中午了。小蔓已經回家去了。煤永老師回想起昨夜的美好,心裏想,有個女兒還是很不錯的。
她收拾自己的東西要回去了。難道是剛才那人給了她打擊?煤永老師問她,當她獨自在這裏時,老頭來敲過門沒有。
煤永老師心潮起伏。
「有道理。你有什麼打算嗎?」煤永老師回過神來了。
他走進小蔓的房間,看見書桌上擺了幾張她小時候的照片。旁邊有一張照片是一位老人的背影,那背影看起來太像老從了。如果是他,小蔓為什麼要把他拍下來?小蔓不是根本不認識他嗎?
當他趕到辦公室時,張丹織已經站在走廊里了。是位身材修長的女郎。她的年輕讓煤永老師有點吃驚。
「啊!她不會出事吧?」
茶館里什麼人都有,社會中下層的顧客居多,他們高聲大氣地說話,抽煙,弄得大堂里煙霧騰騰。煤永老師半閉著眼坐在那裡喝茶,他很喜歡茶館里這種沸騰的活力。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想向別的人傾訴什麼,而且都不遮遮掩掩,這是在別處很少有的情況。那些聽的人也顯出對自己所聽到的消息極感興趣的樣子。每次都這樣。煤永老師只在兒童當中見過這種場景,是不是人們到了茶館就都變成孩子了呢?他身邊那位大胖子突然對他說起話來。
「我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類型。他大概也不是。」
「印象不錯。我來過好多次了。不瞞你說,是校長請我來的。我覺得這就是我一直想找的那種學校。」
他將頭伸出窗外,看著藍得很溫柔的天。有一個兒童正往這邊走,他認出來是他班上的學生,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謝密密。過了一會兒,他就在外面敲門了。
煤永老師今天滿五十八歲,一向對個人生活不講究的他想起來要把女兒小蔓叫回家同他一塊慶祝一下。以前他有時慶祝有時不慶祝,不慶祝的那年默默地就過去了,他不提起的話小蔓也不會提起。倒是女兒的生日,他總是牢記心中的,每年必慶祝。女兒已經成家另過,她二十八歲了,有自己的生活。煤永老師同女兒的關係有點微妙,到底微妙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大概他這輩人同兒女的關係都這樣吧。小蔓沒有固定工作,有時接點教具業務搞搞,沒事就在家畫畫。她的手氣很靈,她屬於「遊手好閒」的那類青年。煤永老師對女兒比較滿意,對女婿的印象也不錯。女婿是小蔓的大學同學,現在在一家珠寶行工作,錢賺得不多,工作也不累。
當他醒來時,看見自己身上蓋著厚毛毯,小蔓若無其事地在旁邊看電視。
「在這邊工作的人都很樸實。」連小火說。
「沒必要悲傷。難道你不愛她了?失去信心了?」
「謝謝你。」
煤永老師等待他的下文,但他話鋒一轉,說起他的茶場來了。他說他六年前繼承了一筆遺產,就買了這個茶場,一共有兩座小山。茶場並不賺錢,只能維持,但讓他找到了生活的意義。煤永老師問他在這之前做什麼工作。他說他是個賭徒,他老是贏錢,靠賭博為生。他同張丹織就是在賭場相識的,她那一天是因為閑得無聊才去賭場的,那時她特別年輕。煤永老師以為他會講他倆的事了,但他又不說了。他告訴煤永老師說,他現在的愛好只有兩個,就是茶樹栽培和讀書。「我今年五十一歲了,還不算晚吧?」他認真地問煤永老師。
他倆進了低矮的農舍,坐在一個黑房間里。大白天的,房裡居然需要點油燈。農家飯館的老闆像影子似的鑽進來鑽出去。等了沒多久就聞到了香味,夥計端進來一大盆野兔肉,煤永老師突然就感到了飢餓。
面試的事影響了煤永老師的情緒,他變得憂鬱了。他決定去城裡散散心。他沒有想好要去哪裡就上了https://read.99csw.com一輛公共汽車。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坐在一家常去的茶館里了。
馬路不寬,兩旁是很大的梧桐樹,枝葉搭在一起。由於沒出太陽,給人的感覺陰沉沉的。車上連他倆一共有八個乘客,車外呢,看不到一個人影。煤永老師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這位老闆大笑著走開去了。
「哦?」煤永老師心不在焉地回應了一下。
小蔓出其不意的舉動擊垮了煤永老師。他感到背上有涼森森的水一樣的東西流下來。絕望中他突然想起了鄰居老從的話。也許他所說的竟是真的?他被自己的念頭嚇著了,他從來都不信鬼神的。
「你快去殺他呀,他一個人在家裡。」
「用得著賄賂嗎?您已經答應她了嘛。」
「帶過。可能你忘了。」
「是張丹織女士告訴我的嘛。」
他倆是被捶門的聲音吵醒的。
「她是張丹織呀,還能有她不知道的事!」
「我什麼功課都學不會,再費力氣也記不住。」
「我覺得又有雛雞出來了。」古平老師說,「對不起,不能陪你們了。」
「我知道你是在想她的年紀比我大很多,你沒見過她,所以才會這樣想。這世界上有些事不是我們能理解的。」
「我一定來。」
「沒有。這樓道里這麼黑,您的眼睛又不太好,一定要將前前後後看個清楚啊。如今世道不太平。」
「謝密密不好好聽課吧?您幫我狠狠地揍!」
胖子沉默了。汽車很快駛出了鬧市,來到郊外。煤永老師注意到外面很荒涼,他不由得警惕起來,會不會是騙局。可他又想,他一個老頭,有什麼好騙的,再說這個人至少知道張丹織嘛。
「嘿嘿。爹爹,我好久沒來學校了,我想同您下去走一走。」
「對我印象好?你不是來賄賂我的吧?」
「比如現在,帶著這些小雞,地底有寒氣升上來,要奪去它們的性命,我的責任重大……昨天在課堂上,我還鼓勵我的學生們養小鴨,鴨子更容易成活。」
穿過大片的田野,他看見在那邊公路上,早班車已經等在那裡了。
兩人圍著操場走到第三圈時,煤永老師忽然說:
「你對他印象如何?」
「您是獸醫吧?我們動物園的鱷魚生病了,她很痛苦,您能不能同我一塊去看看?」
連小火走進廚房去燒茶,煤永老師也跟了過去。
「可您為什麼說我是獸醫?」
「不記得了,也可能什麼事都沒有。」
半夜裡,黑咕隆咚的,煤永老師聽到胖子在同門外的人說話。
連小火不願多說話,煤永老師只好就此打住。他的思路總在校長、張丹織和這個胖子之間轉,可又轉不出什麼名堂來。他隔一會兒偷看一眼胖子,見他很鎮定地坐在位子上。
「好啊。想當老師了?」
他這樣說,說完就笑了。煤永老師估計這位男子是不會揍小孩的。
外面有人敲門,小蔓開了門,看見鄰居老從,她不認識他。
小蔓注意到男人頭髮凌亂,衣服的一邊領子窩在頸窩裡。
煤永老師回到家時,看見小蔓在客廳里的沙發上睡著了。他放下背包,到衛生間洗了個澡出來。這時小蔓已經坐起來了。
「祝賀您。」
「是啊,我女兒叫小蔓,不常回家來。」
「雨田很不錯。」煤永老師責備地說。
慢慢走回家,開了燈,坐在沙發上,煤永老師回想起晚上發生的這兩個插曲,又一次從心底感到幸福。剛才在水溝邊,煤永老師注意到老謝的身後還有人,那是不是謝密密?
「對。另一位是他的女友。」
「她是在等你嗎?」煤永老師問。
「你說得對,現在的人都不會出事了。」
「您過獎了。」
「知道啊。」連小火滿不在乎地說。
「難說。」
「那麼你認為我,愛不愛自己的工作?」煤永老師問。
煤永老師站了起來,示意小蔓該離開了。兩人一齊出了門,古平老師沒有出來送他們。
煤永老師同連小火上了二樓,進了208號房間。房子雖舊,裏面卻很舒適。有一張寬床,還有墊子很厚的矮沙發。拉開窗帘就看見山,不過太陽已落下去了,那小山有點陰氣。柜子里有很多古書,甚至還有線裝古書,煤永老師一眼就看見了那本明朝畫冊。
「太快了。我總是很緊張。」古平老師這樣回答。
他還說了些什麼,聲音很小,可能是自言自語。
終於吹完了一曲,煤永老師繃緊的神經松下來了,他嘆了一口氣。
「我不是。不過誰知道?也許真的是?您看呢?」煤永老師迷惑了。
回到家裡,煤永老師立刻就入睡了。
因為無聊,煤永老師就躺在沙發上聽收音機,聽了一會兒就睡著了,他居然睡得很死。
「爹爹,您一個人獨住可要注意安全啊。」
「我昨天畫了一天水墨畫。」她說。
又是那同一輛車,車上的乘客也相同,少了連小火,只有七個人了。
「您不要誤會,」連小火一邊在沙發上躺下一邊說,「我同她早沒關係了。我覺得她是來看您的。」
「是我要分手的。我昏了頭。」
「我沒有忘!他是一位奇人!」小蔓提高了嗓門。
煤永老師自己一貫追求一種激|情的生活,他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就五十八歲了。他相信古平老師對時光的消逝感覺會不同。
「應該是吧。夜晚真美啊。下個周末你來好嗎?我要準備酸奶和甜酒。」
當他來到操場時,卻發現只有許校長一個人抱著頭坐在草地上。根本沒人吹哨子。煤永老師悄悄地回去了。可是他沒走多遠又聽到哨子聲,於是他快步回到操場。這一次,還是只有校長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煤永老師立刻離開,生怕校長看見自己。
「是啊,煤永,你說得對。每次你一開口,我就看到了自己的弱點。為什麼我就不能像你這樣思考?」
有一個人從田埂那邊斜插過來追上了他,高聲對他講話:
小蔓望著爹爹開玩笑地說:
「老從,你有事找我?」煤永老師問。
小蔓心裏掀起了波濤,她被夜間的奇遇深深地吸引住了,她慶幸自己今夜來了父親家,本來她還打算不來了呢。
她的樣子有點輕浮。煤永老師毫不掩飾地皺了皺眉頭,心裏想,校長真不像話,給他出這種難題。
「爹爹,我比您年輕這麼多,可我卻老氣橫秋。」
「不不,不完全是為她,我同她的關係早結束了。我只是願意偶爾聽到關於她的消息罷了。我是那種喜歡享受的人。」
「啊,我倒忘了這一點。」
煤永老師做出似聽非聽的樣子在房裡走來走去,他知道女兒是不好對付的,他有點怕小蔓。
「非常願意。不過您是不是為了張小姐?」
「打算?這種事怎麼能預先做打算!一個人愛不愛自己的工作,只能從心底的願望出發。比如我,我愛這校園,總想把它收拾得乾淨一點,好看一點,這同我心裏有什麼打算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是古平老師,他教數學。」煤永老師似乎剛想起來向小蔓介紹。
「好,你去休息。」連小火手一揮。
「你把小雞們帶來了?」
「小蔓,不說這些亂九-九-藏-書七八糟的事了吧。我在古舊書店給你買了一本明朝的畫冊呢。」
於是父女倆穿好衣服,戴上風帽下樓了。
老從硬邦邦地在椅子上坐下了,腰挺得筆直,一點都沒有受寵若驚的樣子,反倒顯得很警惕,似乎在防備煤永老師的襲擊。
「謝謝你,老從。你不坐一下?再見!」
「你不要擔心我,」張丹織露出微笑,「我以前是省隊的運動員。還有,我喜歡小孩。」
外面太陽已經落山了,馬上就要天黑了。連小火匆匆地走在前面,也不回頭,也許他知道煤永老師不會離開他。
「你真會享受啊,你這種情趣是她培養的吧?」
「當然不算晚。不過您應當培養幾個年輕人。」煤永老師說。
「可能我說錯了,心裏存點戒心總是好事。前些天有人無意中告訴我,說二樓校工,姓從的,殺過人,我聽了就擔心起來了。這個人以前不住在這裏,我從沒見過他。」
「小蔓怎麼變得軟弱了呢?」
「我和小蔓剛才見到了榮姑。」
「榮姑,快回家吧。我們剛見到他了,他好得很。」
「是啊。」
但古平老師並不見怪,他沉靜地站起來,手裡拿著雞籠子。
「小蔓,你吃了嗎?」他的聲音有點激動。
煤永老師記起來這個人是農家飯館的老闆。他送給煤永老師一包豆腐乾,讓他帶回家吃。
「就是生活場景嘛,愛呀,情趣呀,死亡呀之類的。您又不是不知道!爹爹真了不起。我想擺脫您的影響,我這樣做恐怕是錯誤的。」
「什麼感想,老了嘛。」
煤永老師一言不發地看著老從,他在等這位校工出去。
他臉上變得毫無表情了。
「張丹織女士去我們學校應聘體育老師了。我是學校的語文和地理老師。這事您該知道吧?」
連小火喝著茶,臉上忽然布滿了陰雲。
「你這傢伙,騙了我吧?」煤永老師說。
古平老師讓煤永老師坐著別動,他將門敞開,自己走到後院的竹林里去了。一會兒工夫,悠揚的笛子聲就響起來了。煤永老師不熟悉那曲子,但聽得出是民歌風味,那奔放的激|情讓煤永老師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涌。他深深地感到古平老師欺騙了他,因為他從來沒有發覺他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思緒馬上又轉到縣城裡的那位女士身上。煤永老師感到那位女士是一個符號,一塊黑天鵝絨。聽著那曲子,煤永老師心目中的女士變得更神秘了,也許她既不是符號也不是黑天鵝絨,而是他這平庸的腦力意料不到的事物。
車上有座位,連小火緊挨煤永老師坐下了。連小火告訴煤永老師說,動物園在西邊,是最近新建的,要坐四十分鐘車。說完他就大聲嘆了一口氣,那樣子好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一樣。
「到了冬天下大雪的日子,我要送給您一樣東西。」他又說。
「我也這樣想。好像是,哪裡有爹爹,哪裡就有靈感。這個五里渠小學,以前我也沒覺得就怎麼樣,現在變成了我想不到的樣子了。」
「怎麼回事,謝密密?」煤永老師嚴肅地反問他。
「我覺得那人是校長。」小蔓說。
連小火邀請煤永老師在沙發上躺一會兒。他自己一躺下去就打鼾了。煤永老師也困得厲害,他想,會不會那米酒裡頭下了迷|葯?他沒來得及細想就睡著了。
父女倆回到操場。小蔓覺得有人看見他們來了就躲起來了,很像是校長和女友。已經是下半夜了。
煤永老師看不見古平老師的臉,但他感覺得到那張臉上的憧憬。多少年都過去了,一談起這事古平老師還是那種表情。
「那就慢慢想吧。不過不要像古平老師那樣讓人等二十多年啊。」
「真可怕啊。」她的聲音在發抖。
「對學校印象如何?」煤永老師問她。
「啊!」他失望地說,「她還特地向我指點您的座位,我是為了鱷魚來找您的。今天啊,您一定得跟我走!」
「五里渠小學啊。」
他倆在黑暗中很久沒有睡著,但也沒有交談。
夜深了,外面有不知名的鳥兒發出古怪的叫聲。煤永老師記得那隻鳥兒來了三天了。學校位於郊區,離大山不遠,所以總有些少見的鳥兒飛過來。小蔓並不關注鳥兒,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畫上面。可是她把畫冊合上了,說捨不得一下子看完,要留著回去慢慢看。
他走過去蹲在地上,小雞們立刻安靜了。
煤永老師覺得這位同伴的勸慰別具一格。他猜想這些人都是一起的,昨夜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了。他再轉過身去看後面,發現同伴奇特的勸慰居然使青年男子平靜下來了,他仍然用手矇著臉,但已經不再哭了。唉,多麼大的反差啊!昨夜他過得那麼美妙,悲劇卻就發生在附近!
小蔓床邊的床頭柜上有一隻螃蟹在掙扎,它被用線牢牢地系住了,掙不脫。煤永老師感到迷惑:小蔓怎麼變得這麼殘忍了呢?從前她連一隻小雞死了都要傷心。他剪斷了那根線,將螃蟹放進盛了水的桶里,打算下午去將它放生。也許,小蔓是用這隻螃蟹做她繪畫的模特?女兒心裏有些陰沉的東西,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感到了。也許,那是來自他自己的遺傳,他妻子樂明以前是個樂天派。螃蟹,老從背影照,她小時的照片,還有老從剛才來家裡。這幾件事可能有什麼聯繫?煤永老師想不出。他突然又想起了張丹織,那女子是什麼樣的人?
「我要他死。」婦人呆板地說。
直到吃飽了,再也吃不下了,煤永老師才戀戀不捨地放下了筷子。他在心裏斷定這個胖子是美食家。連小火把剩下的兔肉吃光了,又喝了一大碗米酒,吃了一小碗燜飯。這時他才去隔壁房裡付了款,然後挽著煤永老師向外走。
「哦?」煤永老師說,「你懷念她?我看她很不錯。」
「下車下車!」五大三粗的司機吼道。
「我擔心我很快就要老了。」古平老師突然大聲說。
古平老師湊到煤永老師耳邊悄悄地說:
「為了什麼呢?」
「不,不認識,您有女兒?」
「我沒答應她。她是怎麼知道我同意了這事的?」
五里渠小學有三十個班,操場很大,兼做足球場。父女倆一直來到了操場。雖然已是深夜,卻還有兩個人影站在操場的中央。他們發現父女倆之後立刻就離開了操場。
「我女兒說,我們這裡是愛情之鄉。」
小路上站著一位穿黑衣的婦人,擋著他們的路。煤永老師立刻對她說:
因為山裡的鳥叫,煤永老師很早就醒了。他並沒睡多久,卻感到神清氣爽。連小火還在酣睡,煤永老師看著這大胖子,覺得他真有福氣。他從前居然是個賭徒,他怎麼轉過彎來的呢?煤永老師穿好衣,盡量悄悄地出了門。
「你聽到什麼風聲了嗎?」煤永老師心裏一緊。
「那我就放心了。有人說我會出問題呢。」
古平老師邀煤永老師到後面房裡去看小雞。
「不,我還不如自己死。」
說話的是謝密密的爹爹。煤永老師想,原來這父子倆有相同的愛好。這樣一想,心裏就感動起來。
煤永老師喜歡這一家的氛圍。患病的慈愛的母親,樂觀的父親,活潑九_九_藏_書的小孩。倒是謝密密顯得有點同家人不同,他注意力不集中,煤永老師猜不透他的心思。煤永老師受到這家人的愛戴,謝密密的弟弟和妹妹每次都纏著他要他講地理故事。當他講故事時,謝密密就離得遠遠地站在那裡,似乎在為家人抱歉一樣。煤永老師從心底覺得這個小男孩不應該有這麼重的心思。但他又想,這種性情應該是天生的吧。
「我看爹爹還很有魅力啊,比我家雨田強多了。」她說的雨田就是她丈夫。
「那沒關係。」
「難為你跑這麼遠過來。你完全可以打電話嘛。」連小火說。
「什麼場景?」他故意問。
就在煤永老師昏昏欲睡之際,那車猛地一下剎住了,煤永老師差一點從座位上摔下來。
煤永老師突然明白過來,門外那人就是張丹織!他懷疑自己待在房裡會讓這一對不方便。但是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張丹織就在門外告辭了,聽她的聲音似乎是很愉快。
這是兩個房間的平房,一前一後。那男人從後面房裡走出來,怕光似的眯縫著眼。
謝密密高興地提著桶子下樓去了。
「我最喜歡養雞!我可以看看您的小雞嗎?」小蔓激動地說。
那家人家居然還亮著燈,雖然是一盞很小的燈,隱藏在竹林後面幾乎看不出來。門沒關,煤永老師一推開門就進去了,小蔓也跟了進去。
「當然吃了,都已經十點多了。清蒸鯽魚很好吃,我把它又蒸了一下。您要吃嗎?我去熱……」
「你是什麼意思?」煤永老師差點笑了出來。
「我們都要加油,您說是嗎?」
古平老師到後面房裡去了。煤永老師壓低了聲音問小蔓:
「您在努力。對不起,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煤永老師看見他們都表情嚴肅地坐在座位上。煤永老師想,這些人昨夜去了什麼地方?他們也像自己一樣經歷了美好的事嗎?正當他想到這裏時,他就聽到了一位乘客的哭聲。是坐在他後面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用雙手矇著臉,痛不欲生的樣子。他的同伴在旁邊安慰他。
煤永老師回憶起星期五深夜的事。當時那麼黑,小蔓是怎麼看清那女人的模樣的?因為她當時說:「兩人年紀都不小了。」或者先前她就在外面碰見過這兩個人?校長有點像老花|花|公|子,不過他在工作上是非常嚴肅的。他喜歡各個年齡段的女人。他感到小蔓對校長的印象不好。他有點懷疑是校長在吹哨子,可他沒必要啊。只有體育老師才會像這樣吹哨子。他進了屋,關好門,又一次聽到操場那邊在吹,那架勢就好像帶了一大群學生在跑步一樣。不知怎麼的,才過了一天他對張丹織的印象就變好了,尤其是想到她居然是連小火的女友時。
「常回家看看吧,這裡有靈感。」煤永老師擦著頭髮,興緻很高。
他沒回答,站起來往外走。
這頓飯讓他忙乎了三個小時,一共做了七個菜一個湯,有清蒸鯽魚、姜炒仔雞、珍珠丸子等,都是小蔓最愛吃的。他做飯期間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有一位樓下的鄰居來敲門,進來之後他又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打量煤永老師,幸虧煤永老師不是容易害羞的那種人。
他完全清醒過來了,也許因為睡得太早了吧。他下了床,站在窗戶那裡。白天里響過的哨子聲又響起來了,尖利而急迫。吹口哨的人具有什麼樣的個性?要傳達什麼樣的信息?有人在操場上大吼了一聲,哨子聲戛然而止。煤永老師聽出那吼聲是許校長發出來的。然而只有一聲,再沒有第二聲。口哨還在吹,這哨聲是真有呢還是他的幻覺?煤永老師沒有把握。他輕輕地嘆息道:
「我眼睛好得很。」煤永老師氣惱地說。他想不出女兒為什麼要說他眼睛不好,她一貫愛信口開河。
「睡不著吧?」古平老師遞給他一支煙。
「古平老師不愛她。已經二十多年了,她還在等。」煤永老師說。
天上只有一點星光,到處都很暗,小蔓似乎看到前方有一個地道正大張著口。她握住了父親的手。她從小就覺得這雙手很乾燥,很安全。然而從她記事以來,她又老覺得父親身上有種朦朦朧朧看不清的東西。三年前她結婚時,那種看不清的東西似乎消失了。可是近一年來,它們又出現了。比如有一次,父親在廚房裡洗菜,她闖進去,看見父親背後有個人影,一閃就消失了。當然是她眼花了,房裡什麼人也沒有。為什麼只有父親一個人身上有這種現象,別人都沒有呢?比如雨田,就清清爽爽的,既沒有影子附身,也沒有模糊之處。她還感到自從她成年之後,父親同她談話時就變得很保留了,這令她有點氣惱。有時,她故意顛三倒四地說些刺|激他的話,然而他總是不太做出反應。
「你認識我女兒嗎?」
他又一次來到了操場。
收好照片后,煤永老師聽見操場里的哨子聲已經停息了。他從窗口伸出頭往外看,看見眼前這一大片校園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見不到。
他端來了酸奶。小蔓感到那酸奶的味道很好。她希望爹爹提出來去後面房裡參觀這人的小雞,但爹爹坐在木沙發上一動不動,表情很嚴肅。那人也很嚴肅。
一位農家小夥子站在外面。
「學生們的學習興趣越來越高了。」他一邊說,眼珠一邊滴溜溜地亂轉,似乎想發現屋裡藏著什麼人。
「今天沒做酸奶,我心情太不好了。」
現在是老從不好意思了,他低下頭,嘴裏咕嚕著什麼出去了。煤永老師輕輕地關上了門。老從說的樂明老師就是他過世的妻子。她是生小蔓時因為醫療事故去世的。
連小火堅持要煤永老師睡那張床。他自己睡在沙發上。
「深更半夜的,怎麼好去別人家裡?」小蔓充滿了疑慮。
煤永老師在黑暗中思忖:校長為什麼吼叫?他想,校長的煩悶也許同新來的體育老師有關。但他馬上又嘲弄自己捕風捉影,他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幻想中的口哨聲把他的思路引到了那上面。也可能真的有人吹口哨,卻同體育課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會的。你不是也好好的,沒出事嗎?」煤永老師在微笑。
煤永老師之所以要慶祝生日,還有個原因就是女婿出差去了,他可以同小蔓單獨待一晚上。他早早地將他教的兩個班的學生都放了學,就回到宿舍忙乎開了。煤永老師一直住在這棟舊宿舍樓里,住了三十一年了。他的家是在四樓,朝南的兩室一廳。
「爹爹,我打算去讀教師培訓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煤永老師一本正經地說。
謝密密這個小孩時常神出鬼沒。煤永老師在學校圍牆外的水溝里看見過他。他躺在水溝邊,一邊臉浸在水裡,煤永老師還以為他發了疾病呢。聽到煤永老師叫他,他立刻就起來了,衣服褲子上糊著濕泥巴。那水溝的確可愛,裏面長著水草,還有小蝦。當時煤永老師想問他什麼,可又忍住了,他估計自己得不到回答。謝密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主動來找他,還主動同他說話。他生活中大概發生了很不愉快的事。那會同什麼有關呢?煤永老師看九*九*藏*書見他躺在水溝邊時,曾有過衝動,就是同他一塊躺下去,將臉埋到水中。從那以後,煤永老師只要胡思亂想,這個小孩的形象冷不防就跳出來了。有段時間他甚至想收養他,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他自己家才是最適合他成長的處所。煤永老師是鄉下的親戚帶大的,見過許多世態炎涼,所以他覺得謝密密的家庭是很幸福的,這個幸福的家庭培育了他的個性。煤永老師想到這裏時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從他腳背上爬過去。他低頭一看,居然又是一隻螃蟹,還是那種山螃蟹,不過是另一隻,更小。是小蔓搞的鬼。
「就算是吧。我太寂寞了。不過在茶館里,確實是張丹織女士將您指給我看的。她對您印象好極了。」
「差不多沒怎麼教,瞎混。教數學該怎麼教?」古平老師茫然地說。
「嗯。」
「兩人年紀都不小了。」
煤永老師也同他一塊蹲下。煤永老師不時看看天空中那越來越明亮的星星,他想起了他和古平老師的青年時代。古平老師比他小好幾歲,但他性格沉靜,顯得很老成。他先於煤永老師戀愛了,那一年他二十一歲。他自己說是戀愛,煤永老師總覺得有點像單相思。對方已年近四十歲,住在鄰近的縣城裡。每到星期六,古平老師就匆匆坐班車趕往那裡。「她是離婚的,有個女兒。」古平老師對他說。這也是煤永老師從他口裡得到的關於那位女士的唯一信息。他從不談論她。煤永老師想象不出那位女士的容貌,他問過古平老師,古平老師說:「很一般。」每當煤永老師想到這個事,他腦海中就會出現黑色的天鵝絨。那是什麼樣的寓意呢?
他倆回到前面房裡坐下,古平老師說他已經好多了,還說他為自己剛才的情緒感到羞愧。他提出要吹笛子給煤永老師聽。煤永老師從來不知道他會吹笛子,不由得起了好奇心。
「怎麼就五十八歲了呢?有什麼感想?」
「多麼可愛啊!」小蔓噙著淚嘆道。
他將小蔓的舊照片一張一張地收進相冊。小蔓小時候的照片有點苦人兒的味道,煤永老師每次看到這些照片心裏都發緊。他盡量不去想那個時期的事情。他一邊做飯一邊聽那哨聲,可還是忍不住停下來問自己:如果是一個兒子,而不是女兒,痛苦就會少得多嗎?
他不由分說緊緊地抓住煤永老師的手臂,拉他出了門。煤永老師反覆說還沒付款呢,他也不管,一把將他推上了公共汽車。
「那我先謝謝您了。我時常覺得,謝密密才是我的老師呢。」
「反正你也要死的……即算你再活五十年吧,五十年有多久呢?啊?沒有多久!我看你不必傷心了,你再傷心,那一位也不知道啊。」
「場長,二分場已經巡視過了,抓了一個小偷。」他向連小火報告。
「你們都不在的時候,有個人站在門口等你們回來。那個人你是認識的,穿了一件棕色的風衣。」
「那是胡說八道。等一等,你把這螃蟹帶下去,放進水溝里。」
「你不必擔心。你是永遠不會老的。」煤永老師說。
煤永老師最後下,他的腳剛一著地那車就發動了,差點軋著他。
「不,沒有事。」他堅決地搖了搖頭,「你下班后是獨自上樓來的?你能確定嗎?我怎麼看見樂明老師跟在你身後上來了?當時我還想跑過來問一問呢。」
他隨便問了她兩三個問題就說面試結束了。
煤永老師站在窗戶那裡,他將窗戶全部打開,想讓茶樹的香味飄進房內。他似乎聞到了,又似乎沒聞到,他越來越喜歡這個胖子了。如果他不是在教書,說不定願意來同他經營茶場呢。可是他喜歡胖子的同時,是不是也在喜歡張丹織呢?想到這裏他就嚇了一跳。
他拿起了電話,給小蔓講螃蟹的事。小蔓在電話那頭答非所問,說「爹爹運氣真好啊」。他放下電話,發了一會兒呆,明白了女兒的苦心。小螃蟹被他放到了一個水盆里。
她騎一輛很舊的自行車,像燕子一樣飛走了。她的做派又讓煤永老師吃了一驚。他不知道校長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難道是想考驗他煤永對學校的忠誠?也不像。他當然不會不同意這位女郎來學校當老師,說不定她同校長有一腿呢。
「小蔓,你爹爹常說起你。你對養雞有興趣嗎?」古平老師和藹地問。
煤永老師有點吃驚,這位沉靜的男子為什麼事緊張。
「這是你家小姐吧?好,好!我正在孵小雞,剛才又有三隻出殼了。要吃點什麼?有自製的酸奶。」
「沒有。他是特地等到您回來才來敲門的。」小蔓肯定地說,「我一看見他就感到這張臉很熟悉,他應該是從一個地方走出來的。」
「煤永老師,您願意同我保持聯繫嗎?」
「五里渠小學真是愛情之鄉啊。」小蔓嘆道,「我在這裏走,聽到地下有很多雛雞在嘰嘰叫,要從地縫裡鑽出來。爹爹,您住了個好地方。您眼下愛的人是誰?」
走到二樓時,煤永老師注意到老從家的門發出一聲響,大概是關上了。他不由得在心裏感嘆這老頭真有耐心。
他匆匆地吃了飯就出門了。校長交了個任務給他,讓他去面試一位女教師,她是來應聘的,她的名字叫張丹織,應試體育教師。
煤永老師送女兒到樓下,看著她出了校門才回來。
連小火搔了搔他的光頭,說:
連小火哧哧地笑了幾聲。
「你這麼肯定?」
小蔓放下手中的電視機遙控器,走過來同他坐在一起。
「不,不行。我正在用燈泡孵小雞,生人去了就孵不出來了。」
「一定是!一定是!」
煤永老師請老從坐下,他的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現在他終於隱隱地感到了,這老頭同他在日常生活中的關注點有某些相似。
煤永老師沉思地看著男孩在下面一蹦一跳地走路。這個男孩家裡可算得是赤貧,他的母親患重病,父親在城裡收破爛維持一家的生活。這個十二歲的小孩怎麼會對自己的前途如此憂慮?煤永老師心中的幸福感頓時消失了。也許這個男孩是他的良心,他的良心來提醒他了。
煤永老師吃驚地轉過身來,心裏連連懊悔忘了閂上門。
煤永老師簡單地下了一碗面吃了,就坐下來備課。
「是啊,我太寂寞了。」
「煤永老師顯得真年輕啊。」
「我小的時候他帶我玩過吧?」小蔓反問道。
「我就是因為愛聽小雞們夜間發出的聲音才自己來孵小雞的,那是多麼甜美的夢境,你偎依著我,我偎依著你……我從來不吃雞,我讓它們在後院活到最後。」
煤永老師對這大胖子產生了興趣。他想象不出張丹織同他在一塊的樣子,兩個人太不相稱了。他感覺這人已經年近五十歲了,而張丹織還是一位年輕的小姐。
「我來談一談校園裡的新氣象。」老從在煤永老師背後發出聲音。
「煤老師,您看我會出問題嗎?」
她轉過身就跑得看不見了。
煤永老師感到這老頭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心裏更吃驚了。
連小火拽著煤永老師的胳膊站起來,八位乘客輪流從前門下去。司機還在一旁催促著。
「你女兒真可愛。可是我愛的九_九_藏_書那位卻不愛我。」
「大概時候還沒到。」
煤永老師一開始也睡不好。雖然他心情很舒暢,感到同女兒又拉近了距離,可那種習慣性的擔憂又佔了上風。也許他是過分地寵著小蔓了吧,可一個沒有母親的女孩,他又怎能不寵她?二十八年已經過去了,他差不多已經把妻子忘記了,可見要忘記一個人並不那麼難。開始那些年是因為沒有勇氣去想她,後來呢,就有意識地迴避,最後終於達到了遺忘的目的。對,遺忘是他的目的。煤永老師想著樓下鄰居老從的古怪態度,一下子就從床上坐起來了。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了。他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門,下了樓。
有人從圍牆邊的水溝里站起來對他說話。
操場上有人在吹哨子,聲音一陣陣傳來。像是在帶學生上體育課。今天是休假,不會有學生來。煤永老師腦海中一亮,是張丹織?那哨子吹得很有激|情。他決定去操場看一看。
「你好,老從,有事嗎?」煤永老師高聲說。
「古平老師不愛榮姑。」
古平老師身材很好,很瘦削,也很有精神,同事們都叫他「隱士」。他雖不修邊幅,但一點都不萎靡,兩眼總是那麼清亮。煤永老師感到這位同事身上充滿了活力。比如現在就是這樣,他甚至聽到了他的心臟在有力地跳動。
煤永老師朝四周望去,只看到農田和稀稀拉拉的一些農舍。同他們一塊下車的那一行人正順著田間小路往南走。連小火說這些人也是去動物園。煤永老師就問:「動物園不是在西邊嗎?」
對於煤永老師來說,這個山間的夜晚充滿了寧靜和幸福。美好的餐飲,令人心曠神怡的風景,淳樸的友誼,甚至還有獵奇的念頭……他感到自己在那些小山裡頭轉來轉去的,走完一座山又一座山,有一位穿制服的女郎總在他前面出現。於是幾天來第一次,他想起了他的女友。最近她回東邊探望她母親去了。
關上門后,煤永老師看見小蔓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兩人悶頭吃了起來。煤永老師也不想說話,嘴巴顧不過來。他覺得太過癮了,米酒配野兔,還有柴火燜的米飯。
「不要猜測。您先同我去宿舍休息。」
「嗯,我願意這樣想。」
「往南走也一樣。不管往哪邊走都走得到。我們選東邊的那條小路吧。不過去動物園之前,我先請你在附近吃野兔。」
下半夜,睡在熟悉的小房間里,小蔓沒多久就醒來一次,總睡不安。其中一次聽到有個人在大風中喊出好聽的聲音,那個人像是古平老師。小蔓忍不住起床打開窗戶聽,但什麼都聽不到了。在她的想象中,古平老師成了那本明朝畫冊里的一隻猴子,那猴子有一張親切的、老於世故的臉,美極了。後來她的念頭又轉到爹爹身上,爹爹太熟悉了,引不起她的美感,可是他身上那種朦朧的東西更朦朧了,小蔓依然捉摸不透爹爹。以前她去過爹爹的課堂上,紀律有點亂,但並不是真亂,那些小孩都很喜歡爹爹。爹爹講課特別放鬆,他教語文和地理。一直到天快亮時小蔓才進入深沉的睡眠。
他進來後站在房中間,滿臉通紅,忸怩不安地說話。
「我不愛打電話。再說我喜歡走夜路。那種感覺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你們離開後幾個小時,我想起一件事,一時興起就往你這裏走來了。」
「那就是我們的宿舍,宿舍後面是動物園。」連小火說。
「我正在物色。年輕人很少願意在茶場乾的,因為太寂寞嘛。」
夜漸漸深了。煤永老師願意在深夜想一些美好的事。他不急於入睡。他腦海中出現了匪夷所思的設想——身著黑天鵝絨的女人與古平老師一道在竹林里吹笛子。這應該是一件真實發生過的事,古平老師今晚在舊戲重演。但這一次,他耳邊響起的不是笛聲,仍然是那亢奮的哨子聲,就好像真的有人在操場上給學生上體育課一樣。這曖昧的哨子聲一直伴隨煤永老師進入到他的夢境里。夢裡的體育老師是個像鐵塔一樣的青年男子。
煤永老師拿出畫冊,父女倆一起翻看。煤永老師看見小蔓翻動畫冊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激動起來總是這樣。
「先上上再說,還沒打定主意。」
煤永老師沿著圍牆慢慢走回家。他老覺得耳邊時斷時續地響起笛子聲,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覺。古平老師是他交往時間最長的朋友,他將他看作自己心裏的深淵。他心裏有好幾個這樣的深淵,女兒小蔓也是其中一個。
「還會有誰,是張丹織女士告訴我的,她是我的女朋友。您太謙虛了。我是飼養員。我姓連,連小火,大小的小,小小火把。」
他一貫認為校長是最最熱愛自己事業的人,他煤永在這方面同校長沒法比。他們這所小學雖然在外界不怎麼起眼,但熟悉內情的煤永老師知道,這個學校里的師生擁有一種高尚的精神。對,就是高尚,他找到了這個詞來形容他們。在他年輕的時候,許校長有一次對他說:「我願意為學生去坐牢。」當時他不以為然,認為校長在誇大其詞。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煤永老師明白了校長的話是真心話。可為什麼非要提到坐牢?他至今沒弄明白。那個時候,他們的學校只有十來間破舊的木板房,教職員工們都當過油漆工和修理工,還到遠處去挑沙子來建沙坑,自己搞綠化,做教具。這一切都是在校長的帶領下完成的。校長由於一心撲在工作上,連自己結婚的事都耽誤了。他沒有家庭,但是為了解決性|飢|渴,他找過一些女人,煤永老師知道這事。在小學里,這種事的困難是很大的,所以校長總是在半夜同他的情人會面,一清早又把情人送走。煤永老師看在眼裡,非常同情校長。別的老師大約也持這種看法,所以大家從不談論校長的男女關係問題。
「也許是?可我怎麼覺得自己一貫如此呢?」
煤永老師聽到了雛雞的叫聲,就在附近。
煤永老師在學校旁邊的小飯館吃過了晚飯,就沿著圍牆散步。天快黑下來時,有一個人迎面朝他走來,是古平老師。古平老師很悲傷,他請煤永老師去他家坐一坐。
「先生,您是連小火的哥哥嗎?我看你們倆長得很像啊。」
「我?小蔓你是說我?我還沒有決定呢。」
「看我?胡說八道。」
「我真的不是獸醫,張丹織女士記錯了。」
「宿舍後面不是一座小山嗎?你們的動物園在山上?」
「您怎麼知道我是獸醫?我不是獸醫。誰對您說的?」
走完一大片水田后,出現了一些山丘。有一棟兩層樓的土裡土氣的房子挨著小山,他倆朝那房子走去。
回到家裡后,小蔓坐在沙發上,心裏的激|情還沒平息下去。她告訴煤永老師,她今天之所以沒有及時趕來為爹爹慶祝,是因為自己忽然產生了不好的情緒,擔心自己在虛度年華。當時她坐在自己家裡,有種灰頭土臉的感覺。幸虧她後來又改主意來了爹爹這裏。經過這場夜遊,看到了這麼多別樣的場景,她感到自己又有了生活的信心。
「我同張丹織女士分手兩年多了。」他沮喪地說。
「那是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