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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張丹織女士

第二章 張丹織女士

「煤永老師才稱得上心好呢。」
張丹織哧哧地笑,因為那人早過了「小夥子」的年齡。但媽媽形容得太準確了。爹爹為什麼不願把「小夥子」介紹給自己?張丹織沒有細想這事,她還沉浸在這幾天的狂喜之中。
「您看我能勝任教師工作嗎?」
明天就要去小學了,今天是最後一天。張丹織一早就去買好了菜,打算待在公寓里不外出。她的行李已經清理好了,就放在客廳里。
她就在沒有一個人影出現的馬路上一直走著,一點都不感到疲倦。她認為自己的亢奮是來自對新生活的期待,她一下子就獲得了力量!路的兩旁後來現出了少量矮屋的輪廓,還有幾點微弱的燈火,好像在說明這世界上不是空無一人。不過張丹織不在乎,空無一人又怎麼樣,她可是豁出去了。她體內就好像裝上了一個發動機,她的腳步如此輕快。
「當然是連兄打電話來了。這一帶就這麼幾個人,目標明顯。」
夜裡的夢不太吉利,一條不知名的兇猛的魚在海里追她,她的右腳流著血,像一條紅色的帶子。張丹織不信夢,也不願去猜夢的寓意。她起來之後稍稍有點疲倦。後來她在大門口見到了保安小韶。她記起了昨天的事,鎮定地朝他點了點頭。她覺得少年臉上有一絲譏笑,不過也許是她自己神經過敏。少年轉背同別人談話去了。張丹織立刻臉紅了,她覺察到自己老毛病又複發了。
她坐在桌邊,想象著連小火的幽靜的茶園,總覺得那茶園同她即將去的小學有某種聯繫。剛才從許校長身上,她已經體會到了這所小學中隱藏的活力,那正是她本人正在漸漸失去的活力。她有點覺悟得太晚了。校長的樣子並不好看,但從他的臉上,張丹織感到有種她不太熟悉的強大的吸引力。那種吸引力並不是來自性,也不知自己怎麼回事,張丹織稀里糊塗地就同他纏到一起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她覺得羞愧,不過也就羞愧了十來分鐘,她不是那種愛在小事上糾纏的人。「啊,這位校長!」她自言自語道。
由於見到舊情人,張丹織的情緒有了一些轉變。她感到他的含糊態度後面包藏了一些什麼,她一直認為他不是個簡單的人。他看到了她的未來的某個方面嗎?張丹織心裏升起了疑惑。
「你的什麼事?」
張丹織走在大街上,面帶微笑。她在心裏說:我還不算老,一切都來得及。路過那家書店時,她忍住了去看沙門的衝動,免得讓她看出自己的脆弱。
「我姓古,古平。」
「他總是知道。他這個人神機妙算。您待久了就會習慣他的,我們都習慣他了。他也是個好人,差不多同煤永老師一樣好。您休息吧,我走了,再見!」
說話間母親練完氣功走進了房間,張丹織看見媽媽的兩眼炯炯發光,不知道是不是氣功的效果。
「您的笛子吹得真好。可我沒有繼承爹爹的音樂天分。」
「坐在後邊桌旁的那一位,就是剛剛面試我的煤永老師。你看見了吧?你能不能同他交個朋友?」
這時已經快十點半了,由於第二天要早些起床,張丹織打算上床了。她突然注意到自己已閂上的房門正在一點一點地被打開。張丹織在心裏想,這就像媽媽借的那本書裡頭寫的一樣。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上了床,半躺在那裡觀察眼前的這一幕。
他倆一塊去了書店,買了幾本外國版的影集。出來后他們沿著街邊走,想找一家咖啡店。張丹織突然在一家茶館的大玻璃窗外面站住不動了,皺著眉,眼睛瞪得老大。她問連小火能不能幫她一個忙。
「丹丹要去許校長的學校教書了,好!許校長是個男子漢。」媽媽說。
「丹織女士!」
她不想同這個小孩說話,轉身急匆匆地上樓了。
「你是不是戀愛了?」
「怎麼老搬不完?」張丹織問。
馬路上有人在叫她。啊,是連小火,太好了!
張丹織穿上休閑的衣服,做出懶懶散散的樣子下樓了。
「啊,你也得知我要離開了嗎?」張丹織激動地問。
「去跳舞嗎?」
學生們陸陸續續從附近的家中返回來了,他們大部分都是農家子弟,也有些學生的父母是在城裡做零工。這些孩子都穿得很差,張丹織有種感覺,那就是他們也許在家中很受壓抑,來學校對他們來說意味著放縱自己一番。
張丹織倚著球門,陰沉著一副臉。
「算!算!謝謝爹爹給我介紹了這麼好的校長!要不是他對我不感興趣,我真想嫁給他呢!」
她睡了好一陣才醒來,看見一個清潔工在擦桌子。
「謝密密。我不愛激烈運動,可是我理解我的同學。」
一名小個子男孩像一條魚一樣躍到半空,抱著足球飛進了球門,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大群男孩和女孩歡騰起來,他們各自跑開,到另外的地方活動去了。這種完全不按規則踢球的風格令張丹織目瞪口呆。她湊近那個孩子,發現他的一條腿不能動,估計是骨折了。張丹織正要去叫校醫來,校醫卻已經來了,後面跟著擔架,還有謝密密。張丹織對謝密密心裏充滿了感激。
當古平老師沉默時,張丹織就有點著急了,她希望想出一個話題來將談話繼續下去。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古平老師不時用疑問的目光看她一眼,彷彿有點猜出了她的心思一般。
她一推開門就看到母親正在面壁練氣功。她向爹爹吐了吐舌頭,輕手輕腳地走到裏面房裡去。
又是煤永老師。張丹織愛聽這話。她想,在今後的日子里,這位古平老師也許會時常向她提起煤永老師,啊……
「嫁給他?」爹爹有點迷惑,「可是輩分不對啊。他是我們這一輩的。」
她梳洗完畢,吃了點早點,提著幾個小包出門了。她把那口箱子留在房裡了,她覺得或是老朱,或是別的什麼人會來將它拿走。她決定拋棄那些過去時代的記錄了。這個念頭令她感到輕鬆。
「我明白了。我一定會惦記你的,儘管你不相信我也會。」
張丹織騎在自行車上仍臉紅心跳,但她很快在內心斷定自己不愛這位校長,只是對他充滿了好奇心。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古平老師回答時眼裡流露出憧憬,「操場邊上的那些大樟樹都是我們種的。我覺得您會是最合適的體育教師。」
「你們是指學校的老師嗎?」
「有什麼了不起的?」
「一部分老師,比如煤永老師和我,當年都是年輕人。」
「……有很多小孩子注意到了它。我真高興,丹丹,今夜在颳風。在許校長的校園裡會有很多故事,他是個有奇思異想的人……」
「您惦記我對我來說是好事嗎?我要回去想一想。今天我不值班,我可以專門來想這事。自從校長同我談話以後我腦子就亂了。你們學校的這個校長真風趣啊。現在我要走了,再見!」
爹爹問這話時朝read.99csw.com她擠了擠眼,她立刻就臉紅了,幸虧屋裡光線暗。她想了一想,一本正經地問爹爹:
張丹織興奮地笑了起來。她覺得爹爹什麼都沒說,又什麼全說了。她的爹爹總是這樣說話的。
張丹織上午去了父母家。
「我也覺得這人看上去有意思。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第二天她就去找了她父親的老朋友許校長。這位校長看上去相當年輕,雖然自稱已過了六十歲。他吸引張丹織的地方在於他那種篤定清明的心態。於是在校長家中發生了摟摟抱抱的曖昧場面。中途校長突然抽風般掙脫出來,而張丹織則落荒而逃。
她問自己:「你也變成風趣的人了嗎?」
「您說的這個『我們』,包括保安小韶嗎?」
張丹織沉默著,爹爹的聲音變得含糊起來,聽不清了。但張丹織完全知道他在講什麼,她為此而激動。她拿著話筒一邊聽一邊反覆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她同爹爹之間的這種奇怪的交流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爹爹講話時,他房間里有人在拉大提琴,是熟悉的音樂,也許是他自己在拉。過了好一會,爹爹突然清晰地說:「晚安,丹丹。」然後就掛了電話。
「啊,沒有的事。」
「那你還要分手?」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要搬走的行李,他似乎在找什麼東西。張丹織又一次感到事情變得詭異了,但她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張丹織注意到小保安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嚴肅,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校長是如何同他聯繫上的呢?他們之間很久以前就有聯繫嗎?張丹織在心裏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自以為是。
她看見圍牆外邊有手電筒的光在閃亮,白天里她注意到那下面是一條從山裡流下來的小溪。居然還真有人在黑暗中活動!五里渠小學到底是一所什麼樣的學校?現在恐懼感完全消失了,有種輕靈的東西在她體內升騰起來,她彷彿看到什麼人正從遠方向她走來,那人對她抱一種讚許的態度。也許他真的讚許她?
張丹織從省隊退出來後去一個俱樂部當過教練。她衣食不愁,工作起來像玩兒似的,身邊總是圍著幾位男子。有一位和她同年的男子特別中她的意,兩人差一點兒要談婚論嫁了,不過很快就吹了。那時連小火還是她的男朋友,連小火認為自己耽誤了她的婚姻,但張丹織告訴他說一點都不是這個原因。還說與其嫁那位F男士,還不如嫁連小火呢。說得連小火心驚肉跳的。
張丹織三十歲,屬於容貌秀麗、四肢修長的那種類型。她當過省隊的擊劍運動員。可以想象她是很有內力的女性。好多年以來,張丹織女士一直在心神不定地談戀愛,還沒來得及打定主意嫁人,就已經快三十歲了。她交往得最長久的男朋友就是大胖子連小火,他倆斷斷續續同居了五年,其間張丹織也曾被別的男性吸引過去,但最後又回到了胖子的懷抱。連小火比張丹織大很多,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來決定兩人關係的前途。於是有一天,他鄭重地向張丹織提出分手。張丹織已經習慣了同他的關係,對於他的提議很吃驚。她一共思考了四十秒鐘,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我就是要同你分手。也是為了看看我自己是不是對自己真有把握。」
「沒錯,我是快要走運了。你怎麼樣?」
張丹織去五里渠小學之前是經過了仔細打扮的。她要讓自己看上去樸素,洒脫,有朝氣。儘管出門時對自己比較有信心,在教師辦公室見到煤永老師時,她還是有點緊張。在她眼裡,煤永老師屬於那種很難看透的人,比起許校長來複雜多了。
她無聊地在辦公桌之間轉來轉去的。後來她又站到窗前去往下面看。一些學生在下面搞課間活動。她看到的景象令她有點憂慮。那裡有兩隊學生排成兩長排,中間隔開兩百米。口哨一吹,兩排學生髮了瘋一般向自己對面的學生沖,他們糾成一團,有的鼻孔里還流出了血,有的則摔倒在地爬不起來了。那些爬起來的學生站到旁邊空地上去,又在列隊進行第二次衝刺。張丹織看了這景象有點頭暈,她萬萬沒有想到這裡會有這麼野蠻的活動。她懷疑起自己來——或許她先前看到的全是假象?還是她太幼稚,判斷力有問題?那麼校長對她講的那些話又是什麼含義?
「張小姐今天看上去比誰都漂亮。」老闆由衷地說。
張丹織躲在一旁觀察。她看見連小火同煤永老師搭訕起來后,她就趕緊離開了,一路上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好像犯了罪一樣。她覺得自己剛才冒出那個念頭完全是鬼使神差,有好多年了,她總做些這類任性的事。可能就因為自己的這種性格,所以同那些男友都處不好。煤永老師即將成為她的同事,而且又是一位年長者,一位嚴肅的、真正的教師,她怎麼能同他開這種玩笑?幸虧去干這事的是懂得人心的連小火,大概還不至於壞事。
「不知道,我覺得我有很多事,這些事慢慢聚集,一件跟一件,它們好像要……你瞧,分局到了。見到你真好。」
她喜歡美的事物。當初刻苦地訓練是為了追求美,後來離隊也是為了追求美。只不過從前她對美的看法不那麼清晰,最近半年來才似乎慢慢有點清晰了。她在心中將自己這幾天的體驗稱之為「美的狂歡」。也許她直到最近才開始接近那種事物?她也有小小的疑問:這一切會不會是場誤會?她又一次回想清匯說過的關於一些事物在慢慢集結的話,覺得很可能她自己遇到的是和他同一類的問題。
張丹織從地上撿起球往宿舍走,心情仍很沉重。
後來就發生了她同連小火之間半夜的那幾句對話。
在公寓門口,她見到值班的年輕保安。
當然還沒有,還差得遠呢。啊,那些事,多麼久遠,又多麼逼近!比如說她的前男友清匯,是不是他一直在對她講同一類的話語,而她以前沒能領悟他的意思?真可怕,那個黑社會的女孩傍晚要來取行李,她準備好了嗎?
「我們在這裏沒有家。」
「啊!」
「可是你幹嗎哭呢,小火哥?我要去教孩子們了,我要走正路了……我知道你是高興。我擔心自己干不好這個工作。你認為我一定會幹得好?謝謝你。」
不知為什麼,張丹織感到昏昏欲睡,一下子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又醒來了,此時應該已是半夜。她看到自己的行李還有一半在房裡,門還開著,過了一會兒,女人又進來了,還是戴著黑面紗,她又搬了一樣行李出去。
「不,不用教,不要抱著教別人的念頭去上課。我們學校的老師全是一流的,您來了之後就會熟悉我們的理念。」
「校長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去汽車站?」張丹織問。
沙門來過一次電話,問她一個人獨處的感覺如何。她read•99csw.com回答說,那感覺就像自己變成了巨人一樣。沙門說她為她高興。
「小火哥昨天在這裏吃過飯吧?」
「這兩個人啊,就像在做地下黨的工作一樣!」媽媽笑著說。
張丹織對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感到好笑。
吃完飯收拾好,她又開始深思。她看了看鏡子里那張有點陌生的臉,撇了撇嘴——她心裏的感覺太複雜。
張丹織會心地一笑,起身告辭了。
她來到陽台上,打量黑暗的天空,感覺它給她的壓力。今夜小區公寓的人似乎都外出了,那些窗口黑洞洞的。難道今天是什麼節日?但並不是。從她的陽台可以看到樓下的大門,小韶站在大門那裡,今天他不值班,所以沒穿制服。他神情憂傷而困惑。十七歲的少年怎麼會是這副神情呢?張丹織想回憶自己十七歲時的情景,但回憶不起來了。
張丹織在郊區下車時,到處都很黑,她不害怕,她沿著那條馬路走,心中涌動著豪情。她走了很久,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自從出生以來,她還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呢。這條路她經過不止一次,都是坐車。即使從前在車上,也還能見到稀稀拉拉的路人,而今天並不算很晚,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她猛然記起分手時沙門說的那句費解的話:「各人走各人的,最後就只有你一個人了。」沙門說這話時還撇了撇嘴,好像在嘲弄什麼。
她為自己燜了泰國米飯,煎了糖醋魚,煲了蘿蔔排骨湯。她要當老師了,體育老師是一份體力活,她要保證自己吃得飽,吃得好。她一板一眼地做菜,心裏升起一股滿足感。
「不。」
「正是如此,看來您是天才。」
「我不需要保前途,這生意您做不做?」
「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時候不會有人來,他們都回家了,現在是午間休息。」
「丹丹天生就是當教師的料,尤其是去許校長領導的學校。」
兩人同時沉默了。張丹織將自己的臉朝著那個方向,她幾乎看不見老朱。她感到他們之間有點像永別。樓下的大門那裡,小韶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她怔怔地站在那裡,忽然聽到黑暗中響起一聲「再見」。
她在筆記本上將校長畫成了美男子,她是按自己那種獨特的記憶來畫的。看著自己的鋼筆畫,她就忍不住要笑。這位老單身漢是如何解決自己的性問題的?也許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他不是一般的人,她遠遠追不上他的境界。她以前聽父親介紹過他的小學。今天她去拜訪他時,他把她讓進房裡,說些毫不相干的話,就是不提學校的工作。不過張丹織覺得,校長無論說什麼,他的表情都很迷人。而且他的頭髮也很厚,那是多麼虎虎有生氣的頭髮!說著話,兩人越靠越近,就發生了那件事。發生了什麼?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明天她得去學校面試,這事差不多已經定了。她現在已經將自己想象為一位教師了,她激動得微微發抖。奇怪,從前在賭場上她都沒有發過抖。
兩位老人笑眯眯地坐在那裡看著張丹織,他們總是對女兒看不厭,但總是話很少。張丹織今天很希望父母問她一點什麼,可他們什麼都不問,只是共享著女兒的興奮。
「我?我的事快要有點眉目了。」他臉上浮出罕見的開朗表情。
「我當然怕,你們公司不是有保價嗎?」張丹織憤怒地反問。
與同年男子分手后的當年,也就是前年,張丹織經歷了一場死去活來、卻沒有結果的愛情。從那以後,張丹織變得很冷靜了,也不那麼容易被男人吸引過去了。她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她到底要不要嫁人或建立家庭?她並不是那麼新潮的女子,只是比較隨性罷了。她認識的人也不算少,可就是沒遇到過自己真正想同他一起過一輩子的人。當然她對「一起過一輩子」的概念也是很模糊的。說到大胖子連小火,她一直喜歡他,可她同他的關係中缺少了那種不顧一切的激|情,所以她以前一直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嫁給他。
「老師,您為什麼不早些來呢?」男孩問她。
「您弄錯了。是您使我的同學們瘋狂。瞧那男孩!」
張丹織用力睜眼看著門那裡,看了好久,女人還沒進來。她在外面幹什麼呢?外面走廊上的燈是黑的,她是摸黑將行李從電梯搬下樓呢,還是在同隔壁的老朱搞什麼秘密活動?她在門外一點響聲都沒有弄出來,真是很怪。張丹織懶得起來,她願意就這樣半躺著觀察眼前發生的事。她感到這位女士正在打開她生活中通往未來的通道。她為什麼老停留在外面,讓她的房門敞開著呢?
她將思路轉向父母。她記起爹爹在書房裡的詭秘活動,還有那位五里渠小學的教師,居然在兩年多時間里總往她家跑!世事變化真大!她去小學任職一事是受了爹爹的暗示嗎?不,沒有的事。她這兩年很少回去,回去時也是匆匆忙忙,根本沒和爹爹好好交談過嘛。以前她將自己這種派頭稱作「忙於生活」。從種種跡象看來,她去小學工作一事可說是「水到渠成」。她不想睡覺,忍不住又乘電梯下了樓。
「啊,多美的老大爺!麻煩你去同他說,我將來想同他討論這本奇書。我剛開始讀。」
「祝你好運。」她意味深長地說,點了點頭。
謝密密激動起來,臉漲得通紅。
燈光裡頭,絲一般的台灣草皮正從牆上長出來,它們從沙發的上方垂下來,觸摸著她的臉,好像在說:「張丹織小姐,張丹織小姐……」張丹織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輕聲地回應道:「別逗我,別逗我,我可要哈哈大笑了啊!停止,噓,停止……」
「謝謝您,您的心真好。」
「今後不能常見到小韶,我也會寂寞啊。」
中午三人一塊包了一頓餃子吃。吃完餃子,有一個人來拜訪爹爹。這個人張丹織從未見過,爹爹好像也不願向她介紹。他倆匆匆去了書房裡,就在那裡待著了。
笛子聲響起來了,如同五月的陽光。
「可是總要教他們一些技藝吧?」
她回過頭,看見了從前的男友和舞伴清匯。他在速遞局工作,屬於這座大城市裡的憂鬱青年一族。不過他並不合群,時常獨來獨往。張丹織不知他從前看上了自己哪個方面,也許這正是他吸引她的地方——她想弄清楚。但直到最後分手她也沒有弄清楚。當她提出分手時清匯並不感到吃驚,他馬上就同意了。他說他也覺得應該分手,因為他還沒有成熟。當時她哈哈一笑,覺得好玩,三十二歲的男子說自己還沒成熟!現在看起來清匯說得對,他的直覺很準確。
「您的意思莫非是,我往學生當中一站,就什麼都明白了?」
「不能介紹給你,因為他已發誓效忠於我。」過了一會沙門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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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去五里渠小學吧。」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的張丹織坐在落地窗前,面對燈火輝煌的城市,心裏升起了一股恐慌。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一次一定要萬分謹慎,一定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不用腦子想事,否則她的生活很可能又變成一場虛浮的白日夢。她坐了很久,因為無法平靜下來,腦子裡一片空白。午夜時分,在淅淅瀝瀝的雨滴聲中,她居然含情脈脈地想起了清匯。她並不愛他,早就不愛了,為什麼還要含情脈脈呢?也許她在掩蓋另一股情緒。她想到這裏就中止了自己的思路。
「你的名字真好聽。說說看,你們怎麼知道我會來?」
張丹織滿三十歲那天跑到公園的湖邊哭了一場。她到湖邊時已是傍晚,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血紅的太陽正要從湖的盡頭那裡落下去。一些黑色的水鳥在亂飛,風景裡頭顯露出某種兇相。張丹織立刻被眼前的風景感染了,她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虛度年華,生活沒有目標,她已成了自己從前唾棄的那種人。哭完之後,她捫心自問: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怎麼會全心全意地愛上別人?她發現了自己生活中的癥結。
她騎著車把校園參觀了一遍,覺得這所郊區小學很美,每一處都花了心思,哪怕小小的一叢灌木都是經過了精心設計的。而且宣傳欄里那些學生的小作品也讓她由衷地感動,早已淡忘的童年記憶在心底慢慢地復活。如果不是休息日,在操場上碰見幾個學生該有多好!
接下來她閱讀了媽媽從圖書館借回的一本小說。小說的開頭講的是一件模糊的事——一名男子總是忍不住去鄉間的一個村子旅行,每年都去同一個村子。村頭有一棟空屋,他走進去,看到了灶台、飯桌、雕花木靠椅、空空的廢棄的卧室——一共有三間。他在每一間卧室里停留,體驗令他汗毛倒豎的恐懼。張丹織感到這個故事好極了,她捨不得一下子看完,就放下了書本。她打算將這本厚厚的、書名為《晚霞》的小說帶到學校為她分配的宿舍里去,一天讀一章。表面上,她讀書沒有系統,但她的分辨力極強,知道自己適合讀什麼書。也許她這種能力來自母親的遺傳。
她的瞌睡又壓倒了她,她乾脆躺下,不管不顧地入睡了。
可是她剛一進房間小韶就來敲門了。
「小火哥,你是不是後悔了?」張丹織問道。
當她見到熟悉的門樓時,終於醒悟過來自己在幹什麼了,於是心中隱隱地有點不安。不過她並不想認輸,仍然胸懷坦蕩地朝那目的地走去。她上了那棟樓。
「我到分局去辦點事。你一臉燦爛,必定是走運了。」
她的父母住在劇團的老式宿舍樓里,是那種採光不好的老樓,她就是在那裡面長大的。兩位老人都已經退休了,她母親先前的工作是圖書管理員。他們對女兒的個人生活一般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這令張丹織在父母家中感到很愜意。
她從容地下樓,坐公交車,然後下公交車,去趕郊區的班車。她坐在班車上時,看見那條隱蔽的小路延伸到遠方的荒漠之中,那地方一片朦朧,什麼都看不清。
「也許吧。我估計您會一天比一天美麗。」
她在想,這位老師也屬於那種特別靈敏的類型,自己離家這兩三年裡頭,說不定他已將自己的底細全弄清了。奇怪的是她並不討厭這件事,反而還有點高興呢。當然這同煤永老師無關,只要是與小學有關的人來關注自己,她都會激動的。張丹織臉上露出微笑。
「來杯酒嗎?」名叫沙門的朋友問她。
「我們的學生喜歡美麗的教師。」他說。
「您怎麼知道我會路過?」張丹織問。
「您想一下子抹掉您三十年生活的痕迹?」她冷笑了一聲。
她後來去了她的一個朋友開的書店。朋友是很勤勞的女性,有著驚人的美貌,是那種原始之美。她還在書店裡賣咖啡。張丹織一坐下就不想動了,一連喝了三杯咖啡,仍然沉浸在遐想之中。
「瞎說,瞎說!我現在只不過是對自己有把握了。經營茶場是很辛苦的,你完全清楚。丹織啊,我這條命是你給的。」
「張丹織女士,您是去五里渠小學吧?」旁邊那人說話了。
「特點?讓我想一下。特點?沒有什麼特點。我的感覺是,那學校里的人都很好。這算不算特點?」
「張丹織小姐!」
然而當她惴惴不安地來到那間很大的、放了許多辦公桌的教員辦公室時,那裡卻一個人都沒有。門開著,裏面空空蕩蕩的。張丹織想,校長明明跟她約好了,今天上午這個時候要在這裏向她介紹其他教員的,難道他忘記了?
戴黑面紗的女人(女孩?)進來了,悄無聲息地將她的行李一件一件地挪到外面走廊上,也許那裡有輛推車。她的動作很慢,慢得不像真實的動作。其間張丹織又聽到她在門外同老朱交談,他倆好像是在協商什麼事,達不成一致的意見。張丹織只聽清了女人的一句話,她對老朱說:「還沒輪到您呢,要有耐心。」莫非這位老朱也要離開公寓搬到別的地方去?女人的口氣就好像是她在掌握老朱和張丹織的命運似的。張丹織認為老朱並不是那種想改變自己生活的人。她以前同他打過些交道,覺得他是那種酷愛物質享受的類型,他喜歡吃口感好的美食,穿質地好的服裝,抽高檔香煙。他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會令某些女人立刻發|情。
爹爹又一次回憶起他去五里渠小學的情形,不停地重複說:「那真是個美麗的學校!」這話他以前在家裡講過好多次,可是那時張丹織並沒在意。今天又一次聽到,她才有了強烈的共鳴。
「小張姐,您走了后我們會寂寞的。」他說。
「您這樣看嗎?謝謝您!可您的理由是什麼?」
下午四點鐘,她居然伏在書店的桌上睡著了。她太激動了。醒來時已是六點多,天快黑了。沙門小姐給她吃了一個漢堡包。
「怎麼樣了?丹丹要加入許校長的團伙了嗎?」
張丹織想象著沙門小姐書店裡那位老人坐在桌旁讀書的情景,她想象中的場景很熟悉,彷彿是她年幼時經常看到的一幕。沙門小姐的工作有點像魔術師的工作,重要的是,她熱愛她的工作。她的書店裡總有一些張丹織喜歡的書,那些燈光的效果有點古堡的意味。不知為什麼,雖然沙門美貌驚人,但她的顧客大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其中又以回頭客最多。她已經在這個大都市裡建立了書店的讀者群。
「請問您參加過學校的綠化工作嗎?」她終於鼓起勇氣問。
「我的天!簡直像做特務工作!」她驚呼。
「可我並不美。」
沙門小姐憂鬱地望著張丹織,她覺得她的這位朋友全身都在燃燒,熱浪一陣陣地向她襲來。
張丹織掛上電話時心裏想,真是見鬼,難道整個世界都https://read.99csw•com在關注她生活中的轉折?從前她當混世魔王時,可是誰也不關心她啊!當她再想想剛才的對話時,臉上就浮起了笑容。這就是媽媽借回的那本書的開頭所描寫的情節嘛。一切都將重新開始了,她是不是做好了準備呢?
「煤——煤永老師,我認識他,他當年也是激|情滿懷?」
「張老師,剛才他們要我帶口信給您,他們喜歡您。」
張丹織同他握手告別。她目送他走進那棟樓里,她感到他的步態比以前沉穩了好多。張丹織回憶他剛說過的話,她沒有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心裏同他產生了共鳴。他倆曾糊裡糊塗地要好,又糊裡糊塗地分手,張丹織至今仍不太了解他。那時在舞廳里,他倆是般配的一對,張丹織在音樂聲中很陶醉。她同清匯分手的時間離現在並不太久,可她覺得那件事已經過了好多個年頭了。也許外人看來,她屬於那種沒心沒肺的女孩。
再過幾天她就要去五里渠小學上課了。她向許校長詢問過應該如何備課,她還記得他們之間的談話。
「他來同你爹爹學笛子,學了兩年多了。」
一個聲音從黑暗處響了起來,張丹織嚇得渾身顫抖。
她在廚房裡洗碗時,搬家公司來電話了。她委託的是一家收費較高的小型公司。電話裡頭,女職員態度有點怪怪的。
在古平老師的指引下,張丹織很快弄清了她的宿舍的方位。她的單元房在三樓,古平老師居然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又將鑰匙交給了她。他笑著說,是校長讓他在汽車站那裡等她的。
張丹織愜意地在桌邊坐下,喝了一大碗甜酒糟,吃了幾個剛烤出來的蔥鹽燒餅。她在心裏揣測:這是不是煤永老師坐過的椅子呢?此刻她為自己的計策感到高興起來了。
她在臂彎里夾個足球,往操場走去。
飯卻吃得很香,她變得精神飽滿了。她的腦海中閃現出一些靈感。她忽然有些理解她先前觀察到的那些孩子的活動了。一個聲音在她心裏說:不要去管任何人的事,管好你自己的事。
現在輪到張丹織沉默了。她突然感到自己這些天來的忙忙碌碌當中有一個旋渦的中心。會不會這個中心就是深不可測的煤永老師?應該不是。張丹織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可是她再也平靜不下來了。她的腦海里不斷出現綠蔭叢中的學校,那些大樹的樹冠里都隱藏著過去時代的許多人影。
「小韶,我過兩天就要去一所小學上班了。」
「小韶,你多麼會關心別人啊!」她誠懇地說。
眼前這套單元房很簡陋,一間卧室,一間廚房,一間衛生間。前廳很小,放著三個簡易書架,她的行李都擠放在廳裏面,可見那搬家公司真是高效率。同她租住的公寓比起來,這裏差遠了。不過她早有心理準備,她不是來享受的。她並沒有參加學校的創建,當然沒有資格一來學校就獲得享受。她在心裏盤算要將這套房好好地裝飾一下。書架要貼些裝飾紙,擺滿她心愛的書籍,牆上要掛一個木雕骷髏頭,還要掛一幅放大的海濤的照片;卧室裏面則要把父母的照片掛在床頭,這樣就等於每天同兩位老人見面了。
「您在同我們告別嗎?」
天快亮的時候,張丹織也走進了農家飯店。其實是飯店的老闆在路邊張望時看見了她。
張丹織在這個靜靜的夜晚沉入了大地母親的懷抱。有多少年了,她這個流浪|女一直在外?……前方的黑暗中有一些鴕鳥的影子,她很想追上它們,但她跑不動,地上太滑了。她不再跑,在原地停了下來,這時天反而漸漸亮了,原始風景向她逼近。
當時她不安地坐在那裡,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還故意向對方拋了幾個媚眼。她的表現完全偏離了自己的計劃,因為她從未接觸過像煤永老師這樣的人,不知道要如何表現才是最好。對方顯然是位我行我素,不會為任何情況所動的老派人物。但也不一定是老派,說不定思想還很新潮呢。但張丹織馬上就知道了,煤永老師根本不打算為難她,只想要她馬上過關。他只不過對她有點冷淡罷了。這樣一想,她又微微有點失望。不過總的來說,她還是高興的。她的心底對這位煤永老師比對校長的興趣更大。
她還沒走到操場邊,足球就被一名牛高馬大的女孩搶走了。這是她意料中的,所以她站在原地,看著一群少年在發了瘋似的奔跑。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動過,即使從前在省隊訓練時也沒有。他們沉浸在瘋狂的運動中,對她不理不睬,可她的心同他們一起跳動。她的雙頰變得緋紅了。
張丹織回到她的公寓小套房裡,一覺睡下去,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那是多麼酣暢淋漓的睡眠啊,而且一個夢都沒做!她醒來之後,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這種感覺好極了。
「他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呢。」媽媽這樣說。
張丹織羞愧地站起來向外走。樓里一個人都沒有,外面也如此。張丹織回到了自己的單元房。這時她感到餓了,連忙拿出東西給自己做飯。
第二天上午醒來后,張丹織的情緒平靜下來了。興奮已經過去,她不再外出,坐在家中開始了沉思。校長的到訪打消了她的輕佻,她決心努力脫胎換骨了。在沉思中,她把自己想成一個小孩,但不是天真無邪的小孩,而是誠惶誠恐的那種。現在,她開始擔心自己會同新的環境不協調。不過她又想,自己身上雖有太多的毛病,但她確實對這份工作有熱情,她的熱情一定會戰勝一切。不是連校長也說了她不用備課嗎?別的不知道,他肯定是相信她有熱情的。至於他為什麼來調查自己,她也不打算去弄清了。她早已不是小女孩,幹嗎這麼敏感?也許校長就是有那麼一點怪脾氣,那算不了什麼。
深夜裡,整個校園裡一片寂靜,好像入睡了一樣。但是張丹織知道它沒有。這裏面一定有各式各樣的活動,她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活動,但她心裏感到了。她想,是不是人只要進入到這個校園裡來,就都會感到這種莫名的悸動?這悸動有規律,帶著微微的恐懼,但更多的是渴望。比運動員比賽前的那種情緒要淡一點,但又絕沒有絲毫的放鬆。她沒有睡意,坐在窗前看著那段黑黝黝的圍牆出神。她想,或許有很多小孩藏在圍牆下的灌木叢中呢。
因為明天要去面試,張丹織決定早點睡覺。
張丹織記起這兩年裡頭自己確實很少回來看父母。也許于不知不覺中,父母已經同那五里渠小學建立了不少聯繫?難怪他倆什麼都不向她打聽!張丹織猛地一下悟道:既然自己擁有如此不同凡響的父母,她這個大俗人遲早都會走到正路上去。
「不過此刻你的同學對我並不感興趣啊。」
張丹織開始自己下廚做飯了。她不想再動不動就去外面吃飯,她已是一名成年婦女,應該學會這個基本功。其實她九九藏書也不用學,從前同父母在一起時就做過飯,只是在多年的放蕩生活中,她就不習慣做飯了。
「請問老師們什麼時候來?」她問清潔工。
校長的話音一落,他倆就抱成了一團。這位校長太令張丹織激動了,張丹織此刻感到自己的爹爹很有眼力。也許爹爹作為旁觀者,很久以來就知道了她自己會追求什麼,只是在等待而已。他是劇院樂隊里拉大提琴的,有著世界上最和藹的表情。
張丹織從卧室的窗戶望出去,看到了長長的一段學校的圍牆,圍牆砌得既結實又精緻,很有些年頭了。不知為什麼,她對自己今後一開窗就可以看見學校的圍牆這件事感到很激動。她簡單地梳洗了一下,就去教員辦公室報到。
「哈,您真敏感!對,包括小韶。」
「一共十二件?您不怕丟失嗎?」
「五里渠小學的校長向我打聽過您。」
她醒得很晚,心裏想,糟了,第一天就遲到了。這樣想過後,她反倒鎮定下來,也許是昨天夜裡搬家公司的女士給她的暗示起了作用。所有的行李都搬走了,房裡空空的。不對,並不完全是空空的,還有一個箱子留在地板上,箱子裡頭是她少女時代照的一些照片,那時她煥發著青春的美,連自己看了也覺得美。為什麼那位女士不要她帶走這些相集?張丹織頭腦里靈光一閃,她領悟了女士的用心。
「您不會,只有我們這些保安才會。只有我們才會惦記著您,您怎麼會反過來惦記我們呢?我想不會的。」
「我猜應該是。不過表面上看不出來。他是個冷靜的人。」
「您,張丹織女士,您是沒有必要備課的。為什麼皺眉頭,不相信我嗎?您需要做的是放鬆,再放鬆。您會同學生打成一片的。」
她等了又等,還是沒有人到辦公室來。有兩次她聽到樓梯口那裡有腳步聲,她以為有人來了,但那腳步上樓到半途,停了一停,又下去了。她感到無聊至極,又很疲勞,就伏在一張辦公桌上睡著了。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給她一種更恐怖的感覺。是爹爹的聲音,忽高忽低,像被亂風送過來的一樣。爹爹說起歌劇院宿舍區花園裡的一棵老羅漢松,問她還記不記得。她當然記得。當年樹葉間那些深紫色的羅漢果不但解饞,還引發了她的遐想。好長一段時間里,每天入睡前,她都把這棵樹當作她一個人的家。成年之後,因為不常回家,她差不多把羅漢松忘掉了。爹爹一說起這事,她就微微顫抖起來。世上的事該有多麼奇怪,她和爹爹的記憶竟是相通的!小時候,她認為那樹屬於她,沒想到爹爹,也許還有媽媽,早就潛伏在她一個人的家裡。
張丹織的目光凝結在空中。一瞬間,她的人生變成了複雜的蛛網。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然後蛛網又消失了,她聽到了河水流動的聲音。她的前途美而單純,同那小學一樣。她想起了爹爹看她時的目光,怎麼能不信賴世上最慈祥的目光?
「他真是一位心境明麗的小夥子!」媽媽說。
「很多人都知道了,您真了不起啊!」
「多麼好!我希望我是雨樂(那男孩)!我膽小,我練過好多次,從來沒有飛得像他那麼高!雨樂真是個人物。老師,您不要生氣。我們不怕受傷,不管誰受了傷,醫生都會最快趕到。因為大家踢球時就像一個人,受傷的那個人會使每個人身上疼,所以大家都去找醫生。」
「是啊。他還帶來一位美男子呢。」
「因為您是去實現自己的願望嘛。我們只好留在這裏。我們有一天也會像您一樣,但還不到時候。」
「嗯。保價嘛只保得了錢財,保不了前途。」
張丹織選了幾本媽媽借回的書,準備帶回公寓去讀。她想同爹爹告辭,但爹爹同客人把書房的門關著,老在裏面不出來。
「因為所有的同學都看見您了嘛。我們想讓您出來同我們玩,有的人衝到了樓梯口那裡,要不是校長禁止我們去辦公室——」
七點鐘過去了,八點鐘又過去了,快九點半了。張丹織的好奇心正在慢慢地消退。她安慰自己說,沒什麼要緊的,她明天一早提上一個小皮箱就可以出發了,她的隨身用品都在那裡面。她可以到了學校之後再讓校長派人來取她的行李。也許那位小姐根本不想做生意,不過是在開她的玩笑罷了。如今這世界上這種人也很多,你永遠弄不清他們是在說正經話呢還是在開玩笑。這樣一想,張丹織就釋然了。
卻原來那聲音是從隔壁陽台上傳出來的。那是中年男人老朱,他正在抽煙,煙頭的紅光一閃一閃的。
然而她卻沒有來。
「就因為您能提出地道的問題啊。您剛才問我綠化的問題,這同建校的歷史有關啊。我們有過激|情的青春。」
謝密密說完這句話就像彈子一樣彈出去,跑得看不見了。
「哈,你早就知道我會來!你叫什麼名字?」
「《晚霞》?我這裡有個老顧客也在讀這本書。」沙門一邊為顧客拿書一邊說,「那是本好書!你問這位讀者的情況?等一等……我認為,他屬於那類不安分的……他說他今年七十六歲。」
她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她在床上輾轉。一個念頭老纏著她:究竟校長是陰謀家呢,還是她爹爹是陰謀家?她想來想去想不清,終於疲倦了,就睡著了。
張丹織認為自己是在朦朧中成長起來的。她的生活中沒有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她也很少有意識地去總結自己的生活。像她這樣一個比較散漫的女孩,居然老老實實地在省隊練了三年花劍,一想到這事她就笑逐顏開。當然後來她不幹了,不是因為沒出成績,而是她想自在一些。在省隊訓練的生活已不符合她當時的理想了。不管她做什麼決定,她的父母都支持她,這好像已經成了慣例。
「啊,真巧,您是我爹爹的朋友!」
「不。我要走了,坐末班車去郊區。謝謝你,沙門,我以後就會來得少了,我在你這裏度過了最快樂的時光。」
「做!就憑您這句話都要做!我傍晚來取行李。」
「那麼,許校長的學校有什麼特點呢?」
「是我的錯,我太自以為是了。」她說。
她一回到她住的公寓,校長就給她來了電話,讓她去學校面試。校長在電話裡頭的聲音顯得公事公辦,張丹織鬆了一口氣——他也不愛她。這是一件大好事。她高興地做了幾個擊劍動作,然後又給連小火打電話。連小火在電話那頭激動得哭了起來,他祝賀張丹織有了人生目標,一連祝賀了三次。
五里渠小學里的一切,還有同這小學有關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看不透。但是說看不透呢也不全然正確。還不如說一切都觸動著她心底的一根弦,在某種程度上她是看透了一些事的,只是目前,她還不能清晰地講出來而已。比如剛才那女職員的態度,就同那些事有關聯。老天爺,這世界現在變得多麼親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