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雨田和小蔓

第三章 雨田和小蔓

「您給螃蟹們找到新家了嗎?」她問。
「您打算在珠寶行長久幹下去吧?」他問雨田。
謝密密臨走時說,他下次還要來,要同小蔓繼續讀常識課文,直到將所有的課文都讀一遍。小蔓謝謝他,說同他一塊讀課文真快樂,她好久都沒這樣快樂過了。
「沒關係,我好得很。只是想你。」雨田說。
「那太好了,你會發現些什麼的。其實啊,對自己不滿的人應該是我。」
雨田問這位白人船主:
「校園戀」期間,小蔓的口頭禪是:「雨田啊雨田,說不定我倆共一個曾祖母?」這時雨田往往乾巴巴地說:「那種可能性很小吧?」或者說:「我不主張近親通婚。」不論雨田說什麼,小蔓總是能平靜下來,聽懂他話裡頭的暗示。
「年輕時都會有這種感覺。」
幸虧她現在有了學校的職位,現在她同雨田不是已經各得其所了嗎?她知道教小學是很操勞的,她天性裡頭願意過一種操勞的生活,現在終於逮著機會了。很小的時候,她不是連爹爹理髮的事都要管嗎?她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懶散了?真是羞愧啊。面對謝密密這樣早熟的孩子,小蔓尤其羞愧。爹爹打發他來的用意是明顯的。
雨田忽然主動給她來電話了。她屏住氣一聲不響,因為她在看他頭頂的那隻鷹。如果她一講話,非洲的畫面就會全部消失。事情總是這樣:只能一個人講話,或者她,或者他,這樣就能身臨其境。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她的確看見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霧中了。他換了地方,這是他剛才含糊地告訴她的。他坐上吉普車,駛向了另一個名字不詳的國家。從後窗向外瞧,可以看見遠方的獅群。
黑人司機精力飽滿,全速行車,車窗外的風景像閃電一樣,雨田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腦袋轟轟響,他暗自思忖:這是時速多少千米?他感到自己掙扎在死亡線上。幸虧小蔓來電話了。小蔓一來電話,車速就慢了下來。黑人那殺手一般的面孔也變得柔和了。大概他在偷聽吧。小蔓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很近,就像在他耳邊說話。
天黑下來了,雨田的小船終於駛到了河中央。他聽到什麼地方有獅子在吼。那人總是不醒,他身邊那一皮袋鑽石被他于睡夢中推到了雨田的腳邊。雨田悄悄地伸手摸了摸那些硬東西,發現它們像冰一樣冷。這是不是鑽石?濃重的倦意襲來,他也躺下入睡了。
下半夜,手機第三次響時,大媽從床上下來,摸索著接了電話。
「你走,你走。」他說。
「旅途會有危險嗎?」雨田問道。
他拿著行李下了車。外面並沒有下雨。一條河橫在他面前,河對岸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草原上影影綽綽的有些動物群,像是馬,又像是長頸鹿,離得太遠,看不清。他有點猶豫,要不要過河?他下車的地方是一條公路,他感到有人在追擊那輛車,他要是不迅速離開就會大禍臨頭。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小蔓帶哭腔地說:
「好!」雨田點了點頭。
食物已經吃完了,他們還在水上漂。雨田大半時間都半躺著,為的是保存體力。他用微弱的聲音對那人說:
那一次從古平老師那裡回來,小蔓就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事。後來那件事的輪廓就慢慢顯出來了。她一時衝動就打電話告訴了爹爹。她打完電話又後悔了:畢竟沒有把握啊。如今她順利地獲得了職位,可是她究竟適不適合教書育人?如果她的班級多來幾個像謝密密這樣的學生,她的神經可就要崩潰了。雨田啊雨田……現在還念叨他有什麼用?
他收拾好了行李同野人走。
「非洲的美是殺戮的美。」那人也嘆了口氣。
小蔓迷惘地對自己說:「非洲的姑娘怎麼樣?」接著她就撲哧一笑。剛才她看見的可不是姑娘,是獅子。不過那些獅子也許是黑人女郎的化身?多麼迷人啊。那麼雨田,還會回來嗎?同上一次雨田坐牢時不同,這一次她沒有出去做苦力的衝動,她老是遐想,她感到這種遐想對自己有益。如果雨田在河裡,她就在腦子裡設想一場謀殺,她自己是唯一的觀眾。如果雨田在草原上,她的思路就跟隨那隻兀鷹盤旋,準備著一頭紮下去,介入下面的爭鬥。如果雨田坐在吉普車裡跨越國境,她就會看見埋伏在鳳仙花叢中的歹徒。小蔓只要一靜下來就關注著雨田的事業。奇怪的是這種關注並不影響她自己的心緒,她覺得自己現在反而比從前更有定力和信心了。她找到了繪畫的靈感,她現在畫出的水墨猴應該可以直接同雨田對話了。最近她同爹爹又恢復了幼年時期的那種依戀關係——多少年都已經過去了啊!
雨田感到那人正在做一個決定。他是偶然到他船上來的,當時他的小船停泊在岸邊,他就上來了。但也許他是在等他,他不是對自己的上級非常熟悉嗎?回想這次冒險的來龍去脈,雨田發抖了。當然,他要做的決定同自己直接有關。雨田偷窺那人,看見他放在膝頭上的雙手也在發抖,那雙巨大的手上血管突起。
「真可惜啊。」
「從您出生的那一刻起。非洲的大門向所有的人敞開。」
「下車!」
他被推出了屋子,背包也被扔了出來。雨田估計是老頭乾的。
「嗯。」
那野人也像獨木舟的主人一樣不辭而別了,雨田在那土洞里待了一天多。傍晚時分來了吉普車,雨田二話不說就提著行李過去了。
男孩走了以後好久,小蔓還在慶幸自己選擇了常識課。這門課有趣極了。要是她自己讀小學時有這門課,她會多麼熱愛課堂啊!通過這件事,小蔓覺得自己對爹爹的理解太少了,可以說,她一點也不知道爹爹想些什麼,她真不像話!同這個謝密密比起來,她簡直就是個白痴,有點冷血的白痴。
小蔓說自己是走到第八圈才決定的。雨田說他走到第三圈就決定了。兩人相視而笑。
沒想到司機一點也不吃驚,嘲弄地回答他說:
「這不是很妙嗎?」他乾巴巴地說。
「你能幫我嗎?」雨田問她。
小蔓覺察到雨田去了遠方。起先她有點悲哀,接著她就理解了丈夫的做法。她怎麼會不理解這個日夜相處的人呢?
草原的夜晚並不黑,只是天空有些發暗而已。四周那些讓人戰慄的美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天一大早會有人來接雨田,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所謂準備,就是船主的鑽石已經裝進了他的背包,還有幾條烤魚也裝進去了。水壺裡也盛滿了河水。雨田感到,他現在已經有把握在這塊土地上存活下來。他對離別有點依依不捨。他問船主什麼時候能再見,船主幹脆地回答他說:「那是不可能的。」
她很激動,嘰里呱啦地提高了嗓門。床上的老頭生氣了,發出狼一樣的叫聲。大媽不怕他,照樣高聲大氣地說話。雨田猜不出小蔓在那頭說些什麼,只是感到異常不安。
「我現在同您的看法一致了。請您告訴我,您一直在等我嗎?」
他的回答讓她嚇得夠嗆,她一言不發地看了他老半天。
半夜裡他醒來時,船主已經不見了。雨田立刻緊張起來。
那一天,雨田度過了他一生中最為壯美的黃昏。先是小蔓打來一個沉默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一言不發,持續了五分鐘后才掛。接著獅子們就來了,它們是去河邊喝水的。船主將獅子們稱為「老朋友」。
每次他剛要講話,小蔓就把電話掛了。
但是他又並不因愛九-九-藏-書小蔓就放棄探險的願望,甘願守著妻子過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他的隱藏的熱情近年來隨小蔓畫風的變化而高漲起來了。他終於獲得了去非洲的機會。非洲南部最近動蕩不安,為了不讓小蔓擔心自己,他就說他是去新疆出差。小蔓相信了。
但是雨田不怕受苦,他將失而復得的手機貼著自己的臉,感到無比欣慰。他又回想大媽說的一番話,不禁笑了起來。他設想老頭扮成小蔓的樣子,感到簡直匪夷所思。想想看,小蔓有多大魅力,居然一下就贏得了這個古怪老頭的心!他又想,表面上是他來了非洲,其實來這裏的卻是小蔓。而且小蔓是此地的主人,他只不過在走馬觀花。
雨田去了非洲之後,小蔓就開始籌劃去爹爹的小學任職的事了。她想去教一門被稱作「常識」的課。常識課裏面分為三類:動物、植物和人類。這種分類是五里渠小學的獨創,有人說是煤永老師的提議,也有人說是校長的安排。教材是老師們自己編寫的,每位老師都奉獻了一份力量。小蔓在家裡已經將常識課的教材讀得滾瓜爛熟,有時還一邊讀一邊流淚。自從雨田去非洲后,她變得比以前容易感動了。這期間有個名叫謝密密的小學生來過她家,是爹爹叫他來的。謝密密要求她同他一塊朗誦常識課文。這真是個古怪的男孩。他倆一塊高聲讀課文,兩人都感到非常亢奮。
她有一次進入過雨田的夢鄉。那是從黃山回來的路上,他倆錯上了一輛列車,是慢車,走走停停的。她在卧鋪上睡著了,夢裡她到了一個小鎮上,有個人對她說,這個小鎮是一張水墨畫。她站在水邊,看著那些房屋的倒影,完全看呆了。雨田從一棟兩層樓房裡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她,向她招手了。
雨田回答說他也想著同樣的事,可是她沒聽見,她掛機了。
當他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們的車子已經離開了斑馬群,在空空蕩蕩的平原上慢慢行駛。
「他在這裏!他完蛋了!對啦,你猜得對,這裏風景很美!」
突然之間,雨田注意到船主多毛的手臂旁有奇異的光芒在閃爍。
「不,你說得不對。實際上,入了珠寶行就像入了地獄。工作雖不累,卻每天心神恍惚。雨田告訴過你吧?」
有一隻兀鷹在他們上面飛。雨田向那兀鷹微笑著,努力同它交流。
一路上,小蔓興緻勃勃地談起自己做搬運工的那些細節。雨田聽著,面帶微笑。
「小蔓,你好嗎?我是在非洲腹地和你說話呢。」
「他們偷走了你的鑽石!」
她家裡坐著一位老頭,大概是她丈夫。牆上掛著不少年代悠久的照片,好像是家族的祖先。難道那個時候他們就有了照相機和攝影技術?很可能根本不是她的祖先,這些面相古老的人是從另一個世界入侵進來的,比如火星或土星之類。
小蔓下樓到小區的花園裡跑了十幾圈。她眼裡的天空是非洲的天空,那兩隻灰鴿則成了兀鷹。
坐在那架飛機上,雨田一直閉著眼,他在想象酋長的樣子。他將前往一個部落去購買鑽石。部落所在的國家卻是模糊的,他所在的珠寶行的上級說:「沒必要弄清。」他會在波札那降落,但一到那裡就會有車來把他接走,他的目的地是另一個國家,那是一個影子般的國家,上級不便向他透露。
當他幾乎餓得說不出話來了時,手機的鈴聲突然大響。
雨田硬著頭皮在石板上躺下,他的行李袋做了他的枕頭。他一想到行李袋的中心藏著那些可怕的鑽石。不由得毛骨悚然。這位野人,他究竟是守衛著他雨田,還是守衛著他的鑽石,雨田想叫他進洞來,因為外面下雨了。但是野人堅決不肯,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雨田的心裏充滿了感激。他暗暗地在心裏稱野人為「非洲人」。黑色的皮膚,白色的皮膚,或上面長毛的皮膚,這些區別完全無關緊要嘛。他笑了起來。他一笑,小蔓馬上來電話了:
油燈下那張剛毅的臉令雨田想起好幾個人。他到底是誰?
「你真是個白痴。」黑人司機低聲說,「你以為他們還手機給你是好心嗎?你就等著受苦吧。」
小蔓記得她同謝密密一起讀了三篇課文,一篇是關於擦皮鞋的方法的,另一篇是解釋樹的年輪的形成的,還有一篇是介紹手推車的原理的。
「啊,那當然好。不過以後會天天去古平老師家了。再見,爹爹。」
他倆又熬到了夜晚降臨,一夜無事。
「您已經進入到了非洲腹地。」他再次強調。
他醒來時已是上午。那人在划船,他們的船還在河中央,朝兩岸望去似乎都是同樣遠。
「真可怕。」雨田打了一個冷噤,但他身體里一點生病的兆頭也沒有了。
「你不盯我,怎麼會知道我在盯你?其實啊,我根本沒盯你,我的眼睛是高度散光的。你以為我在看你,我呢,卻看到從前老家的陽台上去了。那老宅的破陽台上晾著我父母的衣服。」
雨田為什麼要瞞著她去非洲?有可能他是擔心她不同意他去。要是這個原因的話,雨田真是多慮了。她不是那種死腦筋,她自認為有足夠的靈活性。從之前他坐牢那一次這一點就得到過檢驗了。那麼,也可能根本不是這個原因,而是他要在沒有任何干擾的情況下去弄清他生活中的某件事。那會是一件什麼事呢?小蔓感到自己有點接近答案了。正因為有這種直覺,小蔓後來同他通電話時才變得越來越冷靜了。有一次通話時,她相信自己看見了天空中的那隻兀鷹,但下面的草原模模糊糊,也沒見到其他動物。
雨田划船的技術還不錯,可不知怎麼回事,這獨木舟一點都不聽他的指揮。無論他怎麼努力,小船都只是在河裡轉圈子,轉得他腦袋發暈,快要嘔吐了。而那白人趁這個機會睡著了。雨田在精疲力竭中放棄了努力。他剛一停止划船,小船就變得平靜了。可它沒有順水漂流,它在慢慢地、穩妥地橫渡那條河。雨田詫異地注視著小船的運動,心想,是他剛才的努力給它注入了能量嗎?
「雨田,我多麼想同你分享快樂啊!」
他還有一樁對自己不滿的事,那就是他的願望屢屢受挫。上級部門不思進取,只是小打小鬧地做些國內的加工業務。雨田盼望自己被派到緬甸、南非、南美這些地方去收購鑽石和別的珠寶,他等了又等,卻一次也沒等到這種機會。上級交給他的工作都是加工業務,而且全部是在國內。有兩個去尼泊爾或非洲的機會,可又被他的競爭者撈去了。他只能紙上談兵,在家整理各種珠寶的資料。
「當然。你是最優秀的嘛。」小蔓說。
這條奇怪的小船的船頭仍然向著對岸行駛,雨田發現它的速度確實慢得不像話——他們離岸最多兩百米。既然上了船,又發現了他的目標,雨田就安下心來。不是他放棄了努力,而是他的思路改變了方向。他現在密切注視著周圍的動向。可是周圍什麼動靜也沒有,河裡風平浪靜,船主躺在他旁邊大聲打呼嚕。
雨田悄悄地打量小蔓,在心裏驚嘆道:她多麼酷似那隻水墨猴!他看到了那個黑洞洞的誘惑人的入口,他想,這個入口很可能也是小蔓內心的入口,她的全部的美都保存在那個黑暗處。
「毫無疑問。」
她接下去又將手機撥弄來撥弄去,喜不自禁的樣子。
車窗上矇著厚厚的一層灰,還有泥巴,雨田看不read.99csw.com到外面,只是聽到雷聲不斷,好像在下暴雨。他記得下飛機時波札那也在下雨,莫非全世界都在下雨?剛才在夢裡頭小蔓還說:「雨田,雨田,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啊。你怎麼什麼也不說就離開了呢?」雨田提高了嗓門用英語問那人道:「我們是去哪裡?」
她醒了,看見對面卧鋪上的雨田正在呼呼大睡。
「這不正是你一直在盼望的那種旅行嗎?」上級似乎在嘲笑他。
「當然。我看見您一直就朝我的船走過來了。」
「哪裡是受苦,我好得很!」小蔓大聲回答。
「幫你?不!」她堅決地搖頭。
非洲的天空令人流淚,雨田的眼角濕了。
雨田並不覺得抑鬱,他只是很想念小蔓。他有點後悔出門的時候對她撒了謊。看來她早已知道他去了哪裡。她是打聽到的,還是猜出來的?小蔓從來不向人打聽他的事。那麼,是她猜出來的。小蔓有這個能力。他忍不住拿出手機來,撥了小蔓的手機號碼,從她那邊傳來忙音,後來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這時雨田記起他的岳父開玩笑時說過的一句話:「小蔓天生是個流浪者。」由於忽然想起這句話,雨田的腦子裡一下子空了。夕陽中,雨田看見那人在吃一隻活蜻蜓。
雨田真的站起來了,只有腿上和手臂上的道道血痕證實著先前的捆綁——繩子都掉在了地上。他從小姑娘手裡拿回手機,對著它反覆地說:「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小蔓啊!」
後來她問雨田做夢沒有,雨田說:
「這是蘇丹嗎?」他問。
「爹爹已經知道了啊,消息真靈。誰告訴您的?」
夜很深沉,鳥兒們終於安靜下來了。雨田想,大媽將他鎖在籠子里,是怕他要亂跑嗎?現在有什麼樣的危險包圍著他呢?
這一回,車開得很緩慢,外面忽然月光遍地,猶如仙境。車裡在放音樂,居然是《梁祝》,雨田聽得渾身戰慄。音樂結束后就只有發動機輕微的響聲了。他們仍然是在平原上行駛,無遮無攔的,有說不出名字的古樹,還有一些點著油燈的小屋。一群一群的動物在悠閑地散步,好像是梅花鹿,仔細一看卻是斑馬。少年時代,有好多年裡頭雨田曾為斑馬的花紋發狂,他收集了無數斑馬的照片。現在他就近觀察它們時,覺得它們身上的花紋成了模糊的一團,根本看不清楚。
「胡說。你看看你已經到了什麼地方?」
她掛上了。這是她和他第一次對話,雨田激動得不能自已。她提到的小酒館賣烈性酒,常有人因喝醉喪命。也許酒裡頭被下了毒,但沒有證據。
小蔓和雨田結婚的第一年裡頭髮生過一件事。
「要我來划嗎?」
「我的天!」雨田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我要帶著它們。」他說,「謝謝您的贈予。」
「這就是那種不動聲色的美。小蔓啊小蔓。」雨田對自己說。他只能對自己說,因為小蔓每次只說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我們可不可以轉回那家人家去?」他試探地問司機。
這是一次長途跋涉,幸虧他早有預料,帶了一大壺水和幾包壓縮餅乾。他一上車就睡著了,矇矓中他似乎在同小蔓回老家。走到半途他又改了主意,對小蔓說還是去黃山吧,老家所在的大城市太嘈雜了。再說老家已經沒有人了,只有兩間樓房,他擁有一半產權,另一半歸他哥哥。他要是趕了去,哥哥會以為他是來爭產權的。這時小蔓就說了一句奇怪的話:「那就去黃山吧,也許你在黃山可以攬些珠寶業務呢。」她這句話讓他嚇出一身冷汗,他立刻醒來了。他醒來之後努力回想,卻又想不出小蔓的話有什麼可怕的。
「你為什麼把這東西留在我們家?」大媽說,「這很不好,你給了我們太大的思想包袱。我和大爺翻來覆去地不能入睡,都快失去生活的信心了。我們一直在問自己:如何面對小姑娘的提問?你大爺就裝扮成小蔓,我們一問一答,把腦袋都攪昏了。」
雨田連忙又點頭。他發現那人眼裡對他有了畏懼。雨田想,我這副模樣難道像一頭獅子嗎?還不如說是一條落水狗呢。
一到面前她就敏捷地伸手拿去了他的手機。
他點燃了油燈,看見幾隻獅子的腳爪從帳篷下面伸進來了。獅子令他感到欣慰。他撥通了小蔓的電話,輕輕地說:「親愛的小蔓,我在非洲腹地。」他彷彿聽到了她的呼吸聲。他感到自己以前從未像現在這樣理解小蔓。此刻她是不是正在畫黃山?如果小蔓問他非洲是什麼樣子,他打算回答她說:「到處都有獅子為你站崗,你被它們小心地保護著。」可惜小蔓不問他。
雨田閉上眼,竭力想象自己老年時的情景。到那時他會不會像這個人一樣,仍然每天做決定?或許只有在非洲這種地方人才會每天面臨做決定?「小蔓啊小蔓。」他在心裏用空洞的聲音說道,彷彿向她求助似的。
「你打算將來做煤老師那樣的人?」
「原來是這樣啊。」
「這裏面沒有鮟鱇魚的故事,我要寫鮟鱇魚。假期里我要同一位潛水員去潛水呢。」
「小煤,你過得很瀟洒啊!」他說。
「幹嗎要急於到達?您不是只關心您的手機嗎?我忘了,您還關心我的皮袋子。這是個好兆頭。」
雨田惶惑地站在那裡看她笑。
船主一共扔了三次,被他拋在空中的鑽石好像燃燒起來了一樣。
有人一把將他拖進了吉普車。黑人司機咬牙切齒地說:
於是他上了那獨木舟。船主問也不問就往對岸劃去。
「你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小蔓在公寓的陽台上坐到深夜。後來一個久不聯繫的大學同學給她來電話了,那人的聲音幽幽的。
「您將這些貨賣給我?」
黑暗中有人問他什麼事,雨田估計是那老頭。他聽不懂,只是感到那語氣有點嚴厲。同一句話問了三遍,雨田沒有回答,他就不再問了。雨田聽出他在移動,好像躺到床上去了。
船主正色道:
儘管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妙,雨田還是在心裏期待著轉折發生。
雨田下了車,一眼看見面前的兩個黑影。
雨田連忙使勁點頭。他感到大惑不解:剛才自己嘴裏被堵著毛巾,是怎麼發出叫聲的?
「不知道。要是有危險才好呢。您不是一直在盼望嗎?哈哈!」
不知走了多久。雨田只記得經過了安靜的斑馬群,也經過了躺在河邊的那些獅子。它們離得那麼近,可是它們毫不關注這個文明人和這個野人。雨田感到野人想要儘快地到達目的地。
雨田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她。
她隱隱約約地感到雨田的遠行是明智之舉。不然的話,她都不能判斷出自己已經沉淪到什麼程度了。她一貫認為雨田是心靈敏感的人,很可能比自己更敏感。他能不看出她的身心的停滯嗎?
「他從不談這類事。他是個開朗的人。」
車子停下了。那人朝雨田擠了擠眼。
雖然她對雨田了解得很深,可並不能捕捉到他的那些念頭。總體上,她覺得雨田是個很難形容的人。那時在空曠的校園裡只剩他們兩個人,因為大家都回家度假去了。他倆不約而同地決定守在學校里。他們要在假期里決定他們的終身大事。
「多麼美麗啊。」雨田嘆了口氣。
「啊,要這麼久!」
「河裡上來的?」那黑人翻著白眼問他,說的是英語。
那段時間校園裡鬧鬼,雨田有點盼望同幽靈們會面,但未能如願。
「噓,雨田,你不九-九-藏-書要盯著我,也不要管我的事,你要永遠關注你自己的目標。」
後來雨田都記不起自己在河裡待了幾天了,可能是他的記憶停滯了。那小船你划它也好,不划它也好,它總是緩慢地向著對岸挺進。根據雨田的目測,他們現在離起程的岸邊已經有大約一千米了,但離對岸還有兩千米以上。船主總讓他同他一道吃那種非洲食品,他說吃了能戰勝抑鬱症。「在這條河裡,因這個病而出事的人太多了。」
「是嗎?珠寶行的同事怎麼樣?也很瀟洒吧?」
黑暗中,他聽見大媽在開籠子門的鎖。他貓著腰,撥開那些鳥兒,費力地鑽了出去。
「不是。」司機回答,接著又說了一句土話,像是在罵人。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綁住了,嘴也被堵上了,但眼睛卻沒有被蒙上。有幾個黑人小夥子端著槍在周圍走動。他看見他的旅行包內的東西都被翻出來了,鑽石被撒在地上,似乎沒人對它們感興趣。他的手機原來是放在上衣口袋裡的,現在他感到那裡空空的,一定是被他們搜走了。看來這裏的人都只對他的手機感興趣。這些人是什麼類型的人呢?他對直望去,果然發現了他的手機。一個瘦高個兒正拿著它在同小蔓通話,雨田在心裏暗暗叫苦。「小蔓啊小蔓,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啊?」那瘦子似乎很激動,一會兒蹲下去,一會兒跳起來,他在大喊大叫,他說的是土話。雨田的心都要碎了。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狼嗥,他忽然變成了狼。那人吃了一驚,朝他走攏來,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一聲不響地將手機放回了他的衣袋。
外面伸手不見五指,他像盲人一樣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又不敢走了,乾脆原地坐了下來。「非洲真是一塊不安的大地啊。」他說。
小蔓笑眯眯地拍拍丈夫的背,對他的回答很滿意。
「不要緊。」雨田說,「我都已經把它們忘了。」
大媽要雨田鑽進一個半人高的木籠子,那裡面有羽毛美麗的熱帶鳥兒,一共五隻。他剛一鑽進去,她就將門鎖上了。
那人把捆著他的繩子都解開了。
那位同事的話令小蔓對珠寶行的工作摸到了一些頭緒。難怪雨田一直說自己願意待在珠寶行,他真是個深謀遠慮的傢伙。
「我們一直在圍著他們家繞圈子,就是為了等你打定主意嘛。」
「我在監獄里每天都要把這句話說一遍:『我妻子真了不起!』」
「您什麼都能吃嗎?」
小蔓不知道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消息,她可不是什麼先知。爹爹也不是先知,可爹爹有超出一般人的嗅覺,既然他說了雨田要在那邊待一陣,一般來說他不會判斷錯。什麼是「待一陣」?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她已經習慣了有雨田在家裡,現在要習慣家裡沒有這個人。
油燈一會兒就滅了,雨田坐在事先放進去的一把小椅子上,心潮起伏。那些鳥兒有點不安,跳過來跳過去的,還踩在他的腳背上,令他感到很舒服,也很親切。他甚至幻想它們馱著他飛向天空。
很快他就發狂了,他又發出了狼的嗥叫,叫了又叫。周圍沒有任何回應。後來他上衣袋裡的手機響了,一彈一彈的,不屈不撓地呼叫著他。他在手機的蜂鳴聲中恢復了理智。他發現前方有個細小的黑影在往他這邊移動,慢慢看得清了,是一個小女孩。
「您不要抵賴了,我早看出來了。您的上級,那個無賴,他一直在對您許願。您覺得非洲如何?」
「你這人運氣好,我剛才正要衝到河裡去。」黑人說。
「不能。這裏的人從不問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不是連您妻子也不談論這種事嗎?」他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雨田個子小皮膚黑,一雙大眼睛總顯得空空洞洞,看上去似乎是那種很難集中注意力的青年。他同小蔓走在一起時很協調,兩人都有類似的眼神。
然而他半年就出來了,還得到賠償。她去接他時,他仍是那副愧疚的表情。
他想,他這個目標也許不太顯眼。帳篷里有一副弓箭,他從前練過射箭。他拿起弓箭來到外面,想去射斑馬。他選好了位置,開弓,射出。他射出的箭都落在近處,那距離簡直荒唐。有人迎著風向他跑過來,是一個野人。他跑到雨田跟前,衝著他比比畫畫,發出含糊的尖叫。他似乎為什麼事很著急,痛苦地撕扯著身上的長毛。
「我是隨便問問的。」他的表情變冷淡了。
「我讓你受苦了。」他說。
「雨田,你可受苦了!」
可是雨田對自己很不滿。說來奇怪,當初他加入珠寶行居然是為了這個行當里有冒險的機會。這個私下裡深藏的念頭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包括小蔓。在大學里他就知道小蔓不是一個輕信別人的女孩,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她與自己旗鼓相當,她的性格強烈地吸引著他。小蔓有種不動聲色的美,有些人誤將她的不動聲色看作老成,但雨田知道那不是。那究竟是什麼呢?雨田琢磨了這麼多年還在琢磨。正因為捉摸不清小蔓的性情,所以雨田對自己不滿。
「看來您和我妻子什麼都知道,只有我像個盲人。」
她跑完步回公寓樓時碰見了雨田珠寶行的那位同事。他是來公寓看他弟弟的。
他甚至顯出厭煩的樣子,一邊緩緩地划船一邊將皮袋裡的鑽石踢得嘩啦作響,就像在試探雨田一樣。
那人猛烈地搖晃著他,說:「現在可不是生病的時候啊!」
接著小蔓又打來電話了:
「您好像並不急於到達。」
「您的妻子一定會很高興。」
「不,我不忍心,您躺下吧。」
那老頭一直沒有抬起頭來,他對生人完全沒有好奇心。
「當然是從您身上看出來的,我們不是都沒離開船嗎?」
她用力將手機塞在雨田懷裡,兩人一道轉身回屋裡去了。
這條河並不特別寬,怎麼會要一個星期?太荒唐了!可他不敢表示憤怒,只是說了一句:
他說這句話時藍眼睛里射出神往的光芒。奇怪的是雨田一點也不感到膽怯了,他甚至想跑到獅群當中去。可是他還太虛弱,行動困難。他對船主的崇拜之情油然升起。
「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就是煤老師。」他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他說這話時沒有把握,也不知自己能否驗證。他是不是急於想弄清某件事,結果反而離那件事更遠了呢?
雨田喝著有苦味的河水,猶豫不決地問:
小蔓有時會對他這樣說:
「我多想死在老朋友的口中啊!」
但他為什麼要承認沒有犯過的罪行呢?小蔓沒有問雨田,她是在日常生活中漸漸理解雨田的做法的。事情過去了好久,小蔓還記得那個大雨滂沱的下午,她同雨田在看守所見面的情形。雨田一臉蒼白地站在鐵絲網後面,愧疚地看著她。小蔓心底的一根弦被撥動了,她說:
「我要是不叫你走的話,你就留在水墨鎮了!」
在河邊的一個土洞旁,野人停下了,他打著手勢讓雨田先進去。
「看運氣吧。」
「愛情?」她用英語說出這個詞,突然爆發出大笑。
「為什麼不說說您自己?您要把您的謎帶到墳墓里去嗎?您就沒有想過我倆會進同一座墳墓?」
「您是想要我離開嗎?」雨田禁不住問他。
「為什麼你想要他改變?」小蔓屏住氣說道。
爹爹離開后,小蔓向雨田說起這事就會大笑一場。
雨田的確有顧慮,但他還是下了車。來迎接他的是說土話的黑人大媽。她用手在他的旅行read•99csw•com包上指指點點,雨田懷疑她是在說他包里的鑽石。她得到信息了嗎?她將他帶到路邊,要他打開背包。雨田照辦了。可是黑人大媽看也不看皮袋裡的鑽石,只是反覆用右手做出打電話的模樣。雨田將手機交給了大媽,她笑起來,立刻熟練地撥通了小蔓的號碼,用土話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通,然後又皺著眉頭聽了好一會兒,才將手機還給雨田。
「好,好!爹爹再也不會對你有很大的好奇心了。」
雨田很愛小蔓,他從心底欣賞小蔓那種不動聲色的美,他將那種美比喻成小蔓畫的水墨畫中的那隻猴子。很多人都認為小蔓外貌很一般,雨田發現這一點后,便在心中竊喜,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如果大家都認為小蔓美,小蔓也許就不會傾情於他了。
「獅子?」那人又問。
他坐在那裡,睡著了一陣又醒來一陣。他聽見他的手機響了兩次,但是手機放在包里,旅行包放在外面的木椅子上,他只能幹著急。
「我這裡有一些信息,是關於雨田的。我也是剛剛得知。還有改變的餘地嗎?他好像破釜沉舟了。」
「我習慣了。開始有點難,現在反倒感覺很好。您聽我的聲音怎麼樣?裡頭有什麼信息?」
小蔓的眼前出現了月光下的竹影,還有雛雞的低語。她的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了。她想,爹爹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她當然愛爹爹,可是她又不想同他走得太近,她有時還故意同他作對,比如上次生日就是這樣。她之所以要這樣做,常常是因為對自己沒有把握的緣故。小蔓很久以前常忽發奇想,認為爹爹也許會恨她。要不是因為她,媽媽不是還在嗎?成年之後,這種想法當然消失了,但還是覺得爹爹對她隱瞞了過去的什麼事。她不愛刨根問底,她希望有一天那類事會自己浮出水面。可是並沒有,看爹爹的表情是看不出的,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為了打發日子,她去火車站做了搬運工。那時她想,自己還有什麼面子放不下的呢?她和那些搬運工混在一起,粗聲大氣地搶生意,憑體力,也憑靈活性賺顧客的錢。當她做那份工作的時候,心底居然有股豪氣升騰起來!她估計到了雨田出獄的那一天,他一定會認不出自己了。
那人猛地一下剎車,倒在方向盤上。
「要多久才能到對岸?」
「那得看需要。」船主笑嘻嘻地說,「您不要撥弄手機了,沒有用的。她比您還要清楚您的事。」
雨田看見他額頭上中了一箭。奇怪,車窗關得死死的,箭是怎麼射進來的呢?他用目光檢查車窗擋風玻璃,發現全都完好。雨田想,必須馬上離開車子,往相反的方向逃走。
「而且我也要參与編教材。」
「雨田,你趕快跑啊……」
雨終於停了,除了手機,雨田的東西全濕透了。小蔓卻不再呼他,是不是產生誤解了呢?船主在吃東西,他面前擺著一大包肉類。雨田的神情有點恍惚,有點想吐,他感到自己要生病了。船主拿起一根火腿腸勸他吃下去,說可以給身體增加能量。雨田吃下去了,想吐的感覺立刻消失了。他回味了一下,覺得這火腿腸酸酸辣辣的,不像普通火腿腸。船主告訴他說,他吃的是非洲食品。
他不讓小蔓去送自己,這是他倆多年前訂下的規矩,因為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認為送別有種不吉利的意味。由於擔心再也見不到妻子,他在去機場的計程車上流了淚。碰巧那天是大雨天,老天也一直在哭,沒人注意雨田的傷感。
「擦皮鞋的那一篇是煤老師寫的。」謝密密邊說邊做了個鬼臉。
「不——我並不……」
夾在父女之間的雨田陷入了迷惑:他們兩位究竟誰的心計更深?他感到自己以往那套判斷方法完全失靈了。不過他並不著急,這種事有什麼可急的呢?他願意等著瞧。
「美極了。」
「小蔓啊——」
「是的。我等過很多人,我們的人遍布全世界。」
雨田打開旅行包找他的手機,他里裡外外翻遍了,還是找不到。他忽然記起黑人大媽將手機摔在地上了。她沒有撿起來。但令他意外的是,那鑽石皮袋還在包里,鑽石也沒少,一想到他的手機被黑人大媽控制了,他心裏就很難受,想要嘔吐。
「雨田,你儘力了嗎?儘力了就好。」小蔓在電話里說。
黑人似乎覺察到了他的渴望,將車開得離獸群更近,緊挨著它們擦過。這一來,雨田看到的花紋就變得猙獰了,他在心中嘀咕:「莫非這是地獄的入口?」它們一點都不害怕,爭先恐後地要挨近車子,好像要同這兩個人交流似的。雨田不敢下車,主要還是因為那些花紋,他從來沒有對一樣事物這麼恐懼過。後來他又使出一貫的法寶:閉上了眼。
「你,獅子?」他用生硬的英語說。
在家裡,雨田笑嘻嘻地對小蔓說:「姜還是老的辣!」
他說完就將一隻手伸進皮袋抓出一把鑽石,用力朝水中一扔。
「小蔓!」他喊道,「我們走吧,這個地方,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你瞧你腳下那些荷葉,那不是你上個月畫的嗎?」
「這算不了什麼。不過是在生活中找點樂子吧。雨田,我覺得我現在也敢去坐牢了。」
她笑夠了后,就揮手讓雨田跟她走。她穿著黑裙,驕傲的身體彷彿一座移動的小山。雨田從未見過這麼美的黑婦人,驚訝得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在心裏不停地說:「您是誰?您是誰?……」但他始終不敢問她。
「雨田,你好自為之啊。」
中午下起了瓢潑大雨,兩人都被淋得像落湯雞。看上去船主一點兒也不在乎,他大概早已習慣了這裏的氣候環境,常年過著風雨無阻的野外生活。雨田重點保護著他的手機和那些電池,他將那個防水的小袋子放在胸口,任憑小蔓的手機不停地呼他也不解開袋子,因為他擔心手機一進水就完蛋了。船主停止了划船,那船又在自動地向對岸移動,雖然走得緩慢卻堅定,彷彿具有一種意志。
他們的對話引得那些獄警瞪大了眼睛。
雨田被珠寶行的一個同事指控盜竊,坐了半年的牢,雨田自己承認了犯罪事實,而且拒絕小蔓為他請律師。半年後,事情水落石出,雨田是被冤枉的。
「原來這樣。」
「我爹對你比對我滿意得多!」她說。
「沒人告訴我,是小蔓自己透露出來的。」
「我快死了,我愛你,小蔓。」
「好,好!祝你一帆風順。」
「這些還沒加工,加過工之後價值連城。我扔掉一些,免得負擔太重了。我的一個同鄉就是被這種東西壓死的。」
「真的要走一個星期嗎?」雨田問船主道。
大媽笑起來,將手機往地上用力一摔。整個屋子裡都變得死一般的寂靜。雨田在籠子里發抖了。來非洲多久了?一個月?一個半月?他忽然有了強烈的回家的願望。
「我可不是來找樂子的。」他嚴肅地說,「我是怕你讀錯,我不放心,因為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門課。」
雨田使勁琢磨船主的這句話,心裏想,是不是死到臨頭了?那會是什麼樣的慘禍?他對自己一點都不害怕感到不解。
坐在那輛越野車裡頭時,他預感到考驗降臨了。那人說的好像是法語,他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鎮靜地點了點頭,似乎是允諾了那人提出的要求。最後他終於聽懂了一個詞,是對方用法語說的「再見」。他又點了點頭,那人似乎很滿意。明明兩個人坐在一輛車裡頭,他為什麼要說read.99csw•com「再見」?
「是啊。可是這很困難。」
雨田也決定了。但是雨田覺得自己對小蔓所知甚少。結婚是一個借口,可以無限制地去了解你所愛的人。
一瞬間,雨田對船主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暗想,跟著他,自己就會進入到小蔓的內心了。多麼蹊蹺的巧合啊!他摸了摸腳邊的皮袋,鑽石只剩下了一小半。
「您在打這些東西的主意吧?」船主笑著對他說,「如果我們兩人都平安到達的話,我就將它們賣給您。在我們這裏,這些東西並不值錢。」
當雨田向小蔓彙報時,小蔓微笑著說:
「那太好玩了。你要是見到了稀有動物,一定要告訴我。」
儘管小蔓有時想惹爹爹生氣,但煤永老師好像從來學不會生女兒的氣。直到雨田進入她家之後情況才有所改變。小蔓會忽然在爹爹面前沖雨田發火,這時煤永老師的臉就會晴轉陰,顯得很難堪,往往拖長了聲音說:
「雨田,你記得第三盞路燈邊的那個小酒館嗎?」
雨田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進去了。洞很淺,裏面有一塊當床用的大石頭。雨田轉過身一看外面,天居然黑了,像夜晚一般。野人端坐在一棵老樹的樹根上,守衛著這個洞。
他聽出是小蔓的聲音,但那聲音又有點陌生。他來不及想清楚就暈過去了。他暈過去之前感到兀鷹正在有力地掏他的腦髓,那種掏挖給他帶來快|感。
「一個星期左右吧。」他說。
「你到了蘇丹,」他冷冷地說,「你要是有顧慮,就不用下車。」
男孩的眼睛發亮了。
野人拚命點頭。
第二天他等了一上午,根本就沒人來接他。
他又發瘋了,比先前開得更快。雨田乾脆閉上了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雨田將思維固定在那個酒館里。那大玻璃窗後面長年累月群魔亂舞,發生過一些什麼事呢?對了,發生過三位女士挑戰極限的事,她們發誓要將櫃檯上的瓶裝酒喝完。但她們並沒有因醉酒身亡,她們才是真勇士。
雨田也回到了車上。
「您從什麼地方看出這一點的?」
「也許吧。」
「我倒不想要他怎麼樣,我只是打探一下,畢竟是老同學嘛。說實話,我心裏真羡慕他呢。」
小蔓到了快結婚時才安排雨田同她爹爹見面。她讓雨田裝扮成一名銷售教具的,去向她爹爹兜售教具。雨田給煤永老師留下了惡劣的印象,他認為雨田態度生硬,完全不熱愛自己的工作。但煤永老師也立刻識破了小蔓的詭計,不知他用什麼方法識破的。
過邊境線時,車子遭到了掃射,但這車子是防彈的,並沒有受到損壞。
雨田走到了她面前,用手在她背上推了一下。
「你自己站起來!」她嚴厲地說,「一、二、三!站起來!」
「您願死在此地嗎?」
那是種很奇怪的情景,似乎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們繞著教學大樓兜圈子,一圈又一圈,一聲不響,不知疲倦。當時她暗想,既然她同這個男孩在一塊時一點都不厭煩,這事就差不多決定了。
雨田於是回答道:
「當然哪。女兒的命令怎能違抗?你已經習慣了么?」
黑人司機將座位放斜,仰著頭,一會兒就打鼾了。雨田的眼睛也睜不開了,他也一頭倒在背包上睡著了。其間他醒來好幾次,但都是立刻又睡著了。他感覺這一覺睡得特別長。
瘦子又將他口裡的毛巾扯掉了。他想講話,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了。雨田將自己的這些反常歸結于環境對他的作用。他待的地方還是平原,四面看不到遮擋物。
可是雨田如今畢竟離開了,這一次他不是進監獄,而是自己選擇去了非洲。小蔓剛一確定這個消息就明白了,非洲對於雨田來說是很適合的。她甚至有點嫉妒他——他終於心想事成了。她通過電話摸清了神出鬼沒的雨田的行蹤。一位他的珠寶行的同事告訴小蔓說,雨田申請去非洲申請了一年半才得以成行。「他真是堅韌不拔啊!」那人說。
水壺裡的水喝光了,他又灌了一壺河水。雖然那河水又苦又澀,雨田卻覺得味道不錯。莫非連他的味覺都改變了?他吃了兩塊餅乾,背靠背包平躺著,欣賞那美麗的天空。他剛要睡著,忽然聽到船主命令他去接替他划船。
他猛地一剎車,沖雨田吼道:
於是他又被綁在那棵樹的樹榦上了,只是這一次他的嘴巴沒有被堵上。天已大亮,此地氣候十分宜人。忽然,雨田發現這些黑人都在離開他。他們一會兒就走得不見蹤影了。這真恐怖。
「看來我一點彎路都沒走啊。」
她一激動就給爹爹去電話了。
「我不願意死,為什麼非要死?我有妻子,我愛她。」
「您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等我的呢?」雨田問道。
小蔓回到陽台上,深深的黑暗包圍了她。她聽到了雛雞的低語。多麼熟悉的記憶,可這不是記憶,是半空傳來的聲音。那些雛雞,有的是兩三隻,有的是一群,似乎都很興奮。
對小蔓來說,那是暗無天日的半年,因為完全不知道希望在哪裡。小蔓有點醉生夢死的傾向,並且她將這事瞞著煤永老師。
聽了這個評價,一貫沉靜的雨田居然紅了臉。
「不打算,誰也做不了煤老師那樣的人。」
小蔓感到雨田說出的這個事很可怕,她的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
「不,你說得不對。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像他一樣輪上去非洲就好了。身在珠寶行,企盼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去一趟新疆,對自己的不滿就會大大減輕。」他說。
雨田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頭部。那個敞開口的皮袋子裡頭裝著他多年的夢。他必須沉住氣。船主說要一星期才能到對岸,也許是真話,也許對岸有強盜埋伏。
雨田雖然對上級的取笑很生氣,可又覺得他說得對。他暗暗揣測,上級也許是在考驗他的應變能力?他一貫對自己的應變能力有信心,要不然小蔓這樣的女孩怎麼會看上外貌毫不起眼的他?
「我將來也要當一名常識課的教師。」男孩信誓旦旦地說。
「你的意思是他要倒霉了?」
雨田站在原地朝四周張望,不論他朝哪個方向看到底,都只看到地平線,既沒有路,也沒有房屋。他躊躇起來了,他可不想死在這地方。黑人手握著繩子,向他比畫著,他要捆雨田。雨田連忙點頭。
他們已經在大草原上,那人搭起了帳篷,還讓雨田吃了一條烤魚。雨田看見他將那皮袋放在一張小方桌上,皮袋的口張著,有寒光從裡頭射出來。雨田對自己說:「我死不了。」船主遞給他一杯河水,輕輕地說:「您明天就可以離開了,要不要帶鑽石?」
走著走著,雨田忽然感覺出野人的背影很熟悉,很像一個人。像船主?不,一點都不像。像他的上司?不,也不像。像那位書店老闆?不,也不像。他想呀想的,突然一下內心敞亮了,對,像岳父!簡直像極了!這是怎麼回事?!看看他那沉穩的樣子吧。
「我覺得雨田還要在那邊待一陣。要是寂寞就來我這裏,我們可以一塊去古平老師家。」
「叔叔啊!」女孩喊著跑向他,她說的是英語。
「我是到了哪個國家啊?您能告訴我嗎?」
小蔓不常回家,一般一年才回去五六次。在爹爹的家中,雨田和爹爹相處得非常融洽,兩人之間甚至有一些小蔓聽不懂的暗語。
「當然要這麼久,這裡是非洲腹地。」
「不,是無償贈予。您要不要帶?您的下一站是蘇丹,那個國家內亂不止。」他邊說邊朝他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