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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許校長

第四章 許校長

「是啊,他好像說他是個老師。他有個仇敵在這列車上,他必須躲避他。可他又說自己在劫難逃。」
可是當他倆趕到竹林里時,發現那些雞全跑掉了。
「你是哪個班級的?」校長嚴厲地問。
「您是問卓老師吧?他是我的朋友,是我叫他來的。我感到他很適合坐在這裏。沒有問題吧?」煤永老師笑盈盈地說。
「這還不清楚嗎?您想是個什麼角色就是個什麼角色嘛。如今都興這樣。我有個老同事——」
「您居然這樣說!您這樣一說,我更害怕了。比如現在,我已經不敢回我的車廂了。我不願意自己在火車上出事。」
「我住在姨媽家。」他主動告訴校長,「您想去看看嗎?離這裏不遠。我姨媽是個賊,可大家都喜歡她。」
他輕輕地關上門出去了。校長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
校長睡了很久,怎麼也醒不來。有幾次差點醒來了,動了動嘴唇,但黑霧實在太濃了,他張不開眼,又睡著了。
今天又是豐富的一天。他總是有辦法。時常,根本不用著急,只要挨一挨時間,辦法自然就會出現。他想起他隨手寫下的計劃書,不由得在黑暗中笑起來。就那樣將計劃書交上去,一定很好。五里渠小學里蘊藏了巨大的能量,學生們讓他極度吃驚……其實是學生們和教師們在創新,功勞卻歸於他這個校長,太不公平了。那紙盒放在床頭,他聽到蠶在裡頭吃桑葉,從容不迫,很有節奏。謝密密同學在搞發明創造,誰也擋不住他的能量。
「一聽來,好名字!可我沒叫你來嘛。」
在外面,關於這位許校長的輿論並不都是正面的,甚至負面的意見還佔了上風。對他辦學的最強烈的批評就是關於知識學習的效率問題,不少人認為學生們在這樣的學校里什麼知識都學不到,只是消磨了他們寶貴的時光。這些人甚至給上級部門打報告,希望他們取締這所出格的學校。有人說:「這是什麼學校,簡直是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嘛。你進去后沒有一處地方讓你摸得著頭腦。我去過一次,我在那裡頭死的念頭都有了。」當然那人是誇大,而且他將一所小學同死啊活啊的扯在一起,也太離譜了。
許校長停住了腳步。
「我希望對面那座也歸我,兩個對稱的山包,將學生分成兩派,各立山頭,徹夜辯論,爭執不休……還有一些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有時加入這一派,有時又做騎牆派……」
洪鳴老師到他這裏來過一次,他將他帶到密室里,兩人整整一下午沒有出來。後來洪鳴老師出來了。校長到了夜間才從密室出來。他去小飯館吃了飯,然後一個人在操場上溜達。
雖然入睡了,他的眼睛還是看得見有個人在他房裡遊走。
校長看了又看,還是沒有發現河邊有什麼茅屋,附近連個人影都沒有。這小孩為什麼要撒謊?他這樣想時,他的學生已經跑下了河堤,一頭扎進了河水中,很快就消失了。校長愣了一下,明白了什麼,於是夾著他的公文包往回走了。當他往回走時,老感到有一雙兇狠的眼睛盯著他。那會不會是他姨媽?更可能的是,這孩子根本就沒有姨媽。就在這個時候,關於一聽來的培養計劃在校長的腦海里成形了。這孩子可以跟隨雲醫去探險。
「校長您早!」老從謙卑地說。
「依您看,我是個什麼角色?」
「怎麼會不認識,他是個賊。」
「我正盼望嘗嘗被打倒的滋味。」
「當然說自殺是誇大。可我老想一走了之。」
校長整理好自己的衣著,歡歡喜喜地迎接新的一天。
「您是學校的棟樑。我和雲醫老師各佔了一個山頭,我已經和妻子搬過去了,他還沒有。他說他是單身漢,住岩洞也行。」
「不,別走。您在這裏我才有靈感。」
「從學校來。」
「那就別談了。」校長爽快地說。
「我聽到您叫我了。我沒有爹爹,我是孤兒。」
「老從,你認識『一聽來』嗎?」
青年一離開,校長就醒來了。房裡一股火山石味,令校長遐想聯翩。校長有一年和朋友去過火山現場,校長不敢靠近,他認為自己是個懦夫。那位朋友一去就再沒回來。收集火山石的年輕人就是那位朋友的兒子。那位朋友的父親和祖父也都是死在火山事故之中。那麼,他家裡堆的那些石頭是什麼呢?應該是他的先人們。想到這裏,校長頓時感到房裡寒氣森森。將這樣的青年邀來辦學是很冒險的。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扔下一切跑到火山所在地去了,甚至有可能帶著學生一起跑掉。但校長願意冒這個險,他不是一直就在冒險嗎?他應該在他的學校里有一席之地,在某個方面,校長找不到比這位青年更合適的人選了。
他走了一段路,回頭再看古平老師家時,古平老師家的燈已經熄了,那兩個人影也不見了。現在那地方黑乎乎的,有點兒陰森。校長嘆了口氣,說了一句聽不清的話,就加快了腳步。小溪潺潺地流著,校長從來沒有像今夜聽得這麼清楚。他覺得小溪活潑得有點過度了,這是不是要發生什麼變故的兆頭?但是從謝密密的態度來看,他一點也沒有這方面的憂慮,這男孩就是這條小溪。為了防止自己產生傷感情緒,校長一路小跑起來。他很快回到了家裡,餵了蠶,喝了一杯茶,就上床了。他好幾天沒在自己的床上睡了,這床居然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還不如列車上的卧鋪自在。折騰了一陣,電話鈴又響了。
煤永老師的女兒小蔓也要加入進來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校長吃驚不小。他是看著女孩長大的,在從前,絲毫也看不出她對教書有興趣。他認為她的興趣在藝術方面,她愛冥思遐想,從小就很能集中注意力,而且持久。這個女孩根本不聽她爹爹的意見,一貫一意孤行,對周圍的人和事心不在焉。難道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煤永老師這滑頭是怎麼回事?這麼多的事同他有關,他卻隱藏在背後。
「了不起的名字!謝謝你!」
「朱閃同學,你這麼勇敢,你媽媽該有多麼高興!我剛才看見她的臉上笑開了花。」
校長望著天,開始做漫無邊際的幻想。
「他的確是您的對頭。」部長笑眯眯地說。
她的籃子里裝滿了一種叫「牛肝菌」的蘑菇。
一直到他上了火車,躺在卧鋪上,一顆心還在怦怦地跳。張丹織女士的能量太大了,簡直不可思議。當然他並不愛她,他一點都摸不清這位新教師的個性。
「你家小蔓決心加入黑幫了嗎?」校長沒話找話。
「可我還以為他是我的對頭。」校長老實地說。
校長對外界的議論十分冷淡,可以說他一直在裝聾作啞。不過好在上級部門也並沒有來進行任何干涉,也許真的將這裏當作野生動物保護區了。校長倒是很喜歡讓別人這樣來形容他的學校。他每天上午匆匆地在學校里巡視一番,然後就消失了。其實他是在傳達室後面的小房間里睡覺。他太累了,學校的工作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是那種勇於創新的人,腦子裡的念頭一個比一個激進,甚至有點瘋狂。幸虧有一幫骨幹老師支持他,而且他們各自發揮得十分出色。這一來,他們的學校雖說不上擠破門檻,倒也不愁生源。
「你叫什麼名字?是住校生嗎?」
校長見到了他預感里的那個人,是那位收集火山石的男青年。他很拘謹,還穿著西服打著領帶呢。他們在校長那寬大read.99csw.com的客廳里懇談到了半夜。後來校長頭一歪,在沙發上打起了鼾。年輕人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校長的家。
校長收好公文包走出了辦公室。他感到收穫不小,各種創新的念頭在腦子裡一閃一閃的。「無價之寶!」他衝口而出。他說的是謝密密。多年以前,當他在操場邊上挖洞,種下第一棵槐樹時,他設想的小學生不就正是這個樣子嗎?
因為卓老師坐在身旁,校長的思維像野馬一樣狂奔,他的臉微微發紅,比戀愛時更加有靈感。他反覆停下工作問自己:「這小子究竟來刺探些什麼?」他的工作計劃就在質疑聲中像鮮花一樣盛開。
「是火山爆發時的硫黃味兒。」
「我也愛你,朱閃同學。你也在養蠶嗎?」
「真的嗎?那更好嘛。」
不知道是不是心靈感應,校長今天工作得特別順利。他寫啊寫啊,後來又一連製作了兩個表格。他抬起頭來時發現煤永老師已經離開了,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位陌生人。
「我也是這樣估計您的態度的。這個人又聰明又精幹,我們需要這樣的對立面。可是他一般不肯來,他工作太忙。」
校長說話時臉漲得通紅。古平老師想,校長到底為了什麼事羞愧?這事很反常啊。
「如果不是洪鳴老師極力推薦,我們還不會注意到您的學校。」
「您叫了的,您忘記了。要不我怎麼在這裏?我在上美術課,聽見您叫我,我就同老師請了假過來了。還有幾個同學想跟了來,余老師沒批准。余老師真好!我是來幫您的。校長,您不要怕,伸直腰……啊,您的腰彎得那麼厲害。」
煤永老師垂著眼不太願意多說話。校長覺得很無趣,說既然沒有小雞可看,他就要先走了。煤永老師目光游移地看著他離開。校長跨出大門時心裏在想:「戀愛的人對別人來說是最無趣的。」
校長一時興起,就給青年打電話了。
古平老師的客廳里換了個很大的燈泡,現在校長和煤永老師坐在那裡面面相覷。煤永老師並不為校長的工作著急,雖然他感到校長正面臨挑戰。他認為校長的氣憤是裝出來的。
「謝謝您的提醒,再見!」
「您怎麼會知道的?我的天!是謝密密同學送給我的,他是我的朋友。」小姑娘臉紅了。
「許校長,原來是您!您怎麼從地下鑽出來了呢?」
在校長的印象中,古平老師是那種患有「幼稚症」的人。很久以來他雖為古平老師著急,但總認為他的婚姻是個難題。現在難題已經解決,也許從此古平老師要展示他性格中的另一面了?剛才他說他要拋開一切,去外地旅行,同愛人一塊去。這對他來說是一反常態的舉動,看來是愛情的力量。
老從追著校長喊,但校長已經甩開他,朝辦公大樓走去了。
他創辦這所學校快三十五年了,起先只有兩個員工,都是他年輕時的朋友。後來古平老師、煤永老師這些大學生就來了,班級也越來越多。他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著這一大批年輕人,據說在這所學校工作的人當中還沒有任何人有過辭職的念頭。老師與老師之間也會有競爭和嫉妒,但只要提到校長,人人都豎大拇指稱讚。有看問題深刻的人指出,這些員工之所以不願離開五里渠小學,是因為已經習慣了校長的領導。如果再去別的地方工作,大概都會覺得格格不入,十分痛苦吧。校長的個性實在太獨特了,他征服了所有的人。煤永老師和古平老師作為骨幹教師,對這一點體會最深。當年煤永老師的妻子去世后,他就是在校長的幫助下重新振作起來的。煤永老師很快就結束了萬念俱灰的絕望時光,他認為是校長激發了他本性中堅韌不拔的那些元素。究竟怎麼激發的卻很微妙,即使是煤永老師這樣的人要說清這件事也要花上老半天。總之校長在洞悉人心方面是高手。
「校長是說我來教書的事嗎?我幹嗎要後悔?」
校長跟隨一聽來走到小河邊上時,男孩猶豫地停住了腳步。
「你這樣想,我同你就沒話說了。我先走了,再見!」
校長回到學校后,大家並沒有看到他有什麼明顯的改革措施。有人揣測他是在等待一個契機。他每天在那間大辦公室里工作到凌晨,白天則在那間密室里睡覺。有時候,煤永老師和古平老師也同他一起在大辦公室里加班。不過他們之間並不交換意見,只是各干各的。也可能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太深了,用不著交談。
「然後敵人會從黑咕隆咚的地方衝出來,一下將你打倒。」
「再見!」
在圍牆邊上開一條小溪,引來山泉,當初是校長的主意。校長此刻穿上了鞋,沿著小溪慢慢前行。他太享受這個靜謐的夜晚了。他回去的路上還經過了古平老師的家,看到一男一女站在竹林邊上。難道古平老師的仙女終於下凡了?校長有點詫異。他的腳被什麼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個男孩。
「不,我不教學生,我們一起玩玩罷了。」
「我知道。洪鳴老師讓我來這裏,他說只有這樣才能向你們學到真正的知識。您要是覺得不好,我馬上離開。」
校長揮了一下手,堅定地坐下了。他眼前的桑樹林里出現了一條通道,一直通往遙遠的天邊。
「太好了!它對我很有用。」
「這是什麼味兒?」
校長起身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掏出幾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表情很嚴肅,從外貌看猜不出她的身份。校長一張接一張地仔細看過之後便將它們放回了抽屜。這女人是他從去年開始交往的,但已經離開他了。校長當時還考慮過同她建立家庭。現在看到這些照片,腦子裡面黑黑的,一點都想不出同她在一塊時的情形了。
他後來口渴了,就起身到車廂那頭去打開水。
「我在撿蘑菇,校長。長在墳頭的這些,真好聞。」
「像我一樣忙得老婆都娶不到!」
會議室里空空蕩蕩,正適合他進行嚴肅的思考。他要回憶很久以前的事。那個時候,這裏還是荒郊野地,有幾戶農民在這裏種土豆。周圍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山,將這塊平地襯托得有點落寞。校長心一軟,就選中了這裏作為校址。因為他當時想起了早逝的父母。現在看起來他早年的選擇很有道理。剛搬來的時候,夜夜有鬼火,那些山民傳說著一個毛骨悚然的故事。他們抽著旱煙,走進校門,見到校長就說開了。言語間有暗示也有威脅。但是一年之後他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些山民到哪裡去了?那一次,他覺得謝密密的父親有點像那些山民當中的一個,但從他的談吐中又完全聽不出那種傾向。莫非一聽來是他們的後代?這個名字倒是很像。
他關了燈,回到自己的鋪上,一會兒就入睡了。可是校長一點睡意都沒有了。他回憶起某一天有個人對他說,洪鳴老師想讓他所在的小學兼并五里渠小學。那個人勸許校長讓步,因為洪鳴老師「如日中天,勢不可擋」。校長問那人是不是洪鳴老師叫他來傳話的,他立刻就承認了,而且一點都不感到歉疚。可今天洪鳴老師是怎麼回事呢?面對自己的對手,洪鳴老師是突然失去了判斷力,還是從對手身上認出了自己的形象?此刻,校長感到這位洪鳴老師同自己的糾纏越來越緊了。莫非他們兩人之間有親緣關係?他的害怕不像是裝出來的。他到底害怕什麼?校長彷彿從洪鳴老師的卧鋪上聞到了洪鳴老read•99csw.com師的氣息,那種難以說出的氣息,隱隱約約,卻又決不散去。
他盡全力一拖,將校長拖到了地板上。校長忍不住笑起來了。
後來那人索性開了燈,擠到校長的卧鋪上來坐下了。他滿臉都是熱切的表情,一副要弄個水落石出的派頭。
「我在聽螃蟹出洞。母螃蟹帶著一群小螃蟹呢。」
「她什麼都要,吃人不吐骨頭!可是我和大家一樣喜歡她。」
男孩一溜煙跑出去了。
「您說的這件事是哪件事?」那人說著又湊攏來了。
「你練過跑步吧?是不是將來也要學習做一個賊?」
「不清楚。我老覺得有一件事在暗中進行。」
「正好啊,我希望有個將我的精力吸光的工作。」
許校長六十三歲,在這個國家算是已過了退休的年齡了,但他根本沒有退休的打算。他在五里渠小學一直受到員工和學生的愛戴。不過如果外人去詢問他們校長好在哪裡,大概所有的人都會對這個問題感到為難。他們只是從心底覺得校長好,具體的事例卻說不出來。而且似乎誰也沒注意過這種事。
「他就這樣讓步了嗎?真不敢相信。」
「不,沒有期望。為什麼要期望?我的小孩在裏面學習,我很放心。」
「謝密密,密密麻麻的密。」
校長眼裡突然湧出了眼淚,他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掉了它們。他並不能清楚地說出他創辦的學校是一所什麼樣的學校,也許沒人說得清,包括這位小姑娘。他想,即使是為了像朱閃這類特殊的學生,他也得創辦更多的初中班,甚至高中班。雲醫不會消失,他會到這裏來的,一定會來,只要他這個當校長的不放棄他。
許校長要去部里送計劃書,他夾著公文包,匆匆地離開學校。經過操場時,他看見張丹織女士騰空而起,像一隻黑色的燕子。她穿著黑色運動服。校長腿一軟,差點走不動了。他還從沒看到過哪個體操運動員可以飛得那麼高,總有兩層樓高吧?也可能是他人老眼花看走了眼,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學生們在歡呼。校長逃難一般從後門溜掉了。
「洪鳴老師,莫非您也是去教育部?」校長有點吃驚。
校長走了好遠,還是壓抑不住心頭的喜悅。他朝著夜空大吼了一聲。他感到小蔓是未來的後起之秀,當然還有張丹織女士。這些令他振奮的青年不久將用行動來回答那該死的教導主任的挑戰。今天下午在密室里,他差點被那該死的傢伙的氣焰壓倒了。當時他的腦子變得遲鈍了,如一名垂垂老者。洪鳴老師是很有計謀的,他有辦法讓對手萬念俱灰。校長記得他于絕望中看見了樹形圖案,滿眼都是那種東西,而洪鳴老師的聲音在河的對岸響起,很嚴肅很空洞的聲音,像機器人在講話。
校長看著小姑娘的背影若有所思。離鄉背井的孩子們夜裡會夢見什麼呢?這對他們是可貴的經驗,但他們全都有毅力在這裏待下去嗎,尤其是墳山的黑風吹進他們的夢境時?校長想起了自己在福利院度過的灰色童年,他將那段時光看作自己的秘密財富。那日復一日的單調的夜間的恐懼……
那人話沒說完就睡著了。校長在心裏感嘆:他比自己更累啊。教書育人這工作是天底下最累的,他應該也是一名教師吧。此刻於百感交集之中,校長心裏生出了一些遺憾,他惋惜洪鳴老師沒能同他談心。他特地訂了與他相同的列車,甚至打聽到了他所在的車廂,為的就是與他談心。可到頭來他卻什麼也沒說。如果他自己當時逼他一下,也許他會說出點什麼來?校長從來不習慣逼迫別人,他是個民主派。這隻要看看他手下的那些人同他的關係就明白了。那麼洪鳴老師這個敵人,是在以一種什麼方式破壞他的工作?校長隱隱地感到一條線索已經出現了,只是還不太明確。這個想法令他興奮了一陣,然後他也進入了夢鄉。他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在火車上入眠多麼美妙!他的事業不是正一往無前地發展著嗎?
校長去餐車吃完飯天就黑了。他只想早早入睡,免得在醒著時碰見死神。可他天生是個勞苦命,因為他剛一躺下洪鳴老師又來了。他只好又坐起來。
「部長很賞識洪鳴老師。」校長忍不住又說話了。
她垂下頭,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撿一些,她還可以用手絹包一些。她是準備交給學校食堂改善伙食的。
「好啊好啊,談吧。」
「嗯。我也認為他是打的這個主意。」
「可是它們躲在房裡……窗帘後面。校長,您在責備我嗎?」
「許校長啊許校長,洪鳴老師喪失信心了,所以提前回去了。」
因為消沉,他晚飯也懶得吃就躺到鋪上去了。可是不一會兒那個人又出現在他面前了。卻原來他又買了他對面的鋪位。校長記得上一次他是同洪鳴老師換位子換到這個人對面的,這一次總不會是碰巧吧。
「我改變主意了,校長。您看到那棟茅屋了嗎?那就是我姨媽的家。我擔心她要得罪您。您回去吧,校長。」
「我還是想不起來要說的話。」他愁眉苦臉地說,「也可能沒什麼要緊的話。可我為什麼這麼害怕?有時候,我居然擔心自己會自殺!您看我要不要換一個職業?」
古平老師還說了好多,他沉浸在他的白日夢中。而校長,突然就撇下他溜掉了。古平老師發現自己一個人站在墳頭上自言自語時,心裏有點發窘。不過他很快就釋然了。校長是多麼善於點燃一個人的夢想啊。剛才校長詢問他的年齡,是不是要責備他到現在還不成家?校長之所以不成家是因為工作太忙,他古平又是為了什麼?但是他有可能同誰組織家庭?他將他認識的單身女性挨個想了一遍,覺得那位張丹織女士比較合他的口味。可是他覺得校長也對她有意,這可不是兒戲。他憑直覺感到張丹織女士根本不將學校的男同事放在眼裡,她是一位性格豁達的女子,同他們這些心事重重的男士待在一塊會要悶死。古平老師發現自己在想什麼事時不禁哈哈大笑。他今天怎麼啦?簡直莫名其妙!
「是啊,最近她像換了個人一樣。」
「我明白了,校長。我愛您。」
校長努力回憶昏睡前發生的事,想起了校工老從。校工多年來忠心耿耿,不可能陷害他。那麼他為什麼昏睡了這麼久?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的確太累了。他在睡夢中請求他的學生幫忙了嗎?這是很可能的。他常有軟弱的時候,這些優秀的學生給了他多麼大的幫助啊。剛才這個一聽來,他不是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了嗎?
「我明白了,校長!您一說我就明白了。再見!」
煤永老師匆匆收拾他的教案,說有急事。校長問他是什麼事。他說是要去幫古平老師餵雞。校長說他也對雞有興趣,並且還想同他一路上談談怎麼幫古平老師的忙。
「謝密密,你為什麼睡在地下?」
但煤永老師又的確是坐在這裏寫教案。因為這個工作需要激|情,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的情人。校長作為過來人當然懂得這其中的奧妙。從前他愛得如醉如痴時也是他工作得最起勁時。校長認為煤永老師是無價之寶,女人不愛這樣的男人才怪。校長無端地感到煤永老師終將離開他。他思來想去,想不出哪位老師可以取代他的工作。也許有人勉強勝任,但誰又比得上煤永老師?
「可我覺得是我不把自己當回事,他才是這件事的主角呢。」
他感慨萬千read•99csw.com地坐起來,開了燈。
說話的是他的對頭,城裡面一所重點小學的教導主任,四十來歲的風度翩翩的男子。據說他對許校長的辦學方針頗有微詞。
「他是不是有神經官能症?」那人在黑暗中大聲說。
「就因為他什麼事都敢追究啊!您想想看,居然要追到教育部去。如今有幾個人有這個膽量?我覺得這人很危險,您能勸勸他嗎?」
「啊,原來這樣。你可以聽見任何人的聲音嗎?」
「原來是老師啊。我們有個孩子在學校上學。是一所了不起的學校。」
「我一直坐在這裏嘛。忽然站起來,你就覺得我是從地下鑽出來的了。小蔓啊,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他昏頭昏腦地走著時,有人伸手攙住了他的胳膊。居然是古平老師,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但他不是謝密密,是一個沒見過的孩子。小孩的頭很大。
「謝我?應該謝謝您才對。我的兒子對學校生活十分著迷。他啊,總在學校周圍轉悠!今晚他又去了,現在還沒回。」
聲音從窗外傳來,又是一聽來!他跑過去了。
「什麼都偷。可能是因為太靈敏了吧。」
校長努力回憶青年夜間在他家裡說了些什麼。似乎他談得最多的是對老家祖墳的憂慮,因為那塊地方要修飛機場了。校長對他的憂慮很不解:既然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都沒埋在那裡,只不過是在那裡修了幾座假墳,有什麼好憂慮的?但他的確憂慮,說起那事來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這位青年真不尋常。可校長自己為什麼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呢?起先他不是對這位青年的思想驚訝不已嗎?校長覺得他同這青年的關係有點奇怪。總的來說,他同年輕人的關係都很奇怪,他似乎知道,又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比如張丹織,他有時知道這女孩在想什麼,有時呢,又完全不知道。實際上,校長為身邊的年輕人所吸引。這就是說,他還不算太老。將三代人的屍骨堆在房裡,卻又為那些假墳憂心忡忡的人,內心擁有多麼大的創造力啊。想到這裏,校長不安起來了。萬一他改變主意,對教育工作不感興趣了呢?昨夜他為什麼沒有向他多多地描述學校的光明前景呢?他很後悔。
「當然有關係。你不是要教學生嗎?」
「他是有毅力,不過他一點都不自負,您怎麼對他有這種印象?」
「有過。桑葉上的水要抹乾,不然蠶會拉稀。」
「你想幫助我?你倒說說看怎麼幫?」
「您是指洪鳴老師?」
「你是說幽靈嗎?」校長哈哈大笑,「像你這麼勇敢的姑娘,怎麼會怕它們?那都是些欺軟怕硬的傢伙!你要帶著棍子出門!」
「老從。有人要衝進來,我幫您把著門呢。」
「我看啊,誰的神經都比不上他的神經。」校長說完就打了個哈欠,他很希望對面那人閉嘴。
「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不是成了絆腳石?」他問。
校長從教育部出來之後心情反而變得很陰沉了。他認為洪鳴老師已經佔了上風。但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嗎?他之所以匆匆忙忙趕到教育部來,並不是為了壓倒洪鳴老師,反倒是為了讓他壓倒自己。昨天夜裡他已多次設想過了可能發生的情況。
校長去趕下一班火車回家。一直到坐上了卧鋪,他還沒有將他所面臨的形勢想清楚。他感到部長在將他往死里逼,可又不知道他逼他去幹什麼。當然這都是那該死的洪鳴老師造成的。
「您這樣說我就放心了。要不然,如果他出了事我就會認為是我的責任。就像從前那回一樣。」
阿莫住在大山的腳下。他有一天跑進了學校,不是他追野豬,而是野豬追他。校園裡一片混亂,那野豬也怪,不分心,追定了阿莫。到處都是尖叫,還有人用課桌課椅去擋那傢伙。阿莫鎮定地圍著教學區跑了一圈,然後跑出了校門。那野豬自然也跑出去了。好久好久大家才醒悟過來,紛紛發出心中的疑問:那是一頭野豬嗎?野豬怎麼會跑不過人?獵人和那野物為什麼要跑到校園裡來?為什麼野豬目不旁顧,只追阿莫一個人?
「他還調查我,這個陰謀家!」
校長睡到中午就起床。他在校園裡見到張丹織的身影就像見到鬼魂一樣,總是臉上變色,匆匆逃離。
「我也認為他是個有毅力的漢子。您是他的同事嗎?他說他去教育部是為了扳倒他的敵人。他還說他必須盡全力呼籲,因為沒有人相信他的話。我覺得他很自負。」他偏要說下去。
「校長!校長!」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追著他喊道。
「這是件重大的事,讓我考慮一下。」
「您真敏捷。我們等待您給我們帶來好消息。」
「當然沒有問題,最好讓他天天來。」
雲醫是主動來找校長的,當時他信誓旦旦地說要加入校長的教育團隊,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校長早就知道雲醫的存在,對他的活動也了如指掌,因為有人給他報信。他一直在耐心地等雲醫上門,心裏無端地懷著信心。那一次這青年是多麼的靦腆啊。他語無倫次地說起他爹爹有一桿獵槍,可從來不用,他說他帶著獵槍是為了自衛,因為他太喜歡去大山裡跟蹤那些野物了。他又說很多人以為他是被岩漿燒死的,其實他是被黑熊咬死的。校長跟不上雲醫的思路,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談論他父親的死。而且那種談論令他自己如此不安,他像蛇一樣扭動著。校長警惕地盯著他,心裏想,這小子會不會在衣袋裡揣著手槍?那次面談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可是雲醫並沒有很快來學校任職,他似乎在敷衍校長。就在校長有點灰心了的時候,他卻又突然出現了。
「是這樣。我更喜歡聽見動物叫我——黑熊啦,野兔啦,還有老虎。我一聽到就跑過去了,沒人跑得過我,動物也跑不過我。」
「雲醫啊,我昨夜忘了告訴你了,是這樣,你可以在五座山頭之間選擇校址,學校的大門二十四小時開放著,課文的編寫……課文的內容……什麼?你喪失興趣了?你不來了?!」
「雲醫老師明天就來上班了,我太高興了。」他說。
「客人從哪裡來?」男主人遞上一杯茶,文質彬彬地問。
「你是說張丹織女士?」校長故作驚訝地揚了揚眉毛,「你瞧,我都忘了我給你布置的工作了。好,年輕人需要你們的扶助。」
校長夜間醒來幾次,其中一次聽到對面那個人在說:
當校長已經走到了那條路上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這一看大吃一驚,因為他看見古平老師同一位穿黑天鵝絨長裙的女人站在竹林里,顯然那女人就是大家傳說中的新娘。校長心生悲哀。為什麼他的這兩位同事要騙他?是因為他顯出了老態嗎?他不再回頭,急匆匆地往家裡走。他預感到有個人在他樓下等他。
校長放下話筒,捶胸頓足,憤憤地詛咒:「簡直是個魔鬼!去死吧!」
「也許這些年輕人會將我們學校辦成另外一個樣子。我最近找了個男孩來籌建初中部,他這些年一直在收集火山石,家裡什麼傢具都沒有,堆滿了石頭。」
「我打擾了你,我得趕緊走。」
「校長您好。我看她已經上路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您真的看見了嗎?我也看見了,在這一窩小牛肝菌的正中間。她是去南邊收棉花去了,還要回來的,對吧?」
校長拿著行李去了隔壁那節車廂。他一邊叨念著「真見鬼,真見鬼」,一邊就在卧鋪上躺下了。剛要合眼九_九_藏_書,又被對面那人驚醒了。
「校長,您的學校有了寓言家了。」
「您的意思是——這同工作有關係嗎?」
校長又去了荒坡。坐在那些墳堆之間發獃時,他意外地看到了女學生朱閃的身影。一些天不見,她好像長高了。她來這裏幹什麼?她不是很膽小嗎?她一跳一跳的,彎下腰在撿什麼東西。
「古平老師嗎?請婚假?好啊好啊,祝賀你們!」
校長第二天一下火車就匆匆坐計程車往教育部趕,他想搶在洪鳴老師的前面。然而他運氣很糟,他坐的車居然出了事故,司機撇下他處理事故去了。那是個交通要道,周圍沒有車可以坐。校長只好步行兩千米去教育部。
他剛一走到校外的圍牆那裡就被一聽來叫住了。
校長看著紙盒裡的蠶,在計劃書上寫下了「關於桑樹和蠶共生的構想」。他的心情豁然開朗。他在心裏叨念道:「煤永老師,你這個老滑頭!」他認定這個小傢伙同煤永老師是一夥的。現在,趁著時間還早,他得回去采些桑葉。那棵樹太高,他得搭梯子。他不能對一個小孩食言。
「據我所知,隕石山的基建已經快完工了,古平老師打算和新婚夫人很快搬過去。」煤永老師說。
「啊,原來您教他,對吧?我太高興了,我送您一支鞋拔吧,幾乎還是新的呢。」
「校長您好,我是洪鳴老師的助手,姓卓。我是來向你們學習的。」
他們握手道了「再見」。
校長的胳膊變得僵硬了,他覺得自己像一具屍體。
大辦公室里孤零零地坐著煤永老師,校長進去時他連頭都沒抬。他在寫教學方案,可是一個字都沒寫出來。校長瞥了一眼他面前的筆記本,心裏想:「這傢伙在戀愛。」他沒說錯,他見過煤永老師的女人,只是很難確定究竟哪一位是他真正的戀人。
「啊,校長,您多麼有精神!多麼年輕!」
那人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校長眼前一黑,墜入了深淵。
他必須積蓄精力,所以這類事還是不想的好。他關了燈,重新躺回去,一會兒就做起夢來。夢裡有很多人在他的窗前示威,舉著小三角旗,大聲喊道:「叛徒!叛徒!打倒……」校長費力地想道:為什麼稱他為叛徒呢?難道他背叛過什麼人和事?他很討厭這個夢,就離開窗前走進廚房。他想做一碗麵條吃。水池裡爬出三隻大螃蟹,都用它們的眼睛瞪著他。螃蟹的眼睛居然這麼有威力,這是他以前沒領教過的。他面對螃蟹往後退,一直退到客廳,衝進卧室,用力關上了房門。做完這個夢他才睡熟了。
校長最近操心得較多的一個問題是青年教師的問題,因為煤永老師這一批骨幹年紀都比較大了,雖然他們大部分人都根本不會同意在最近一兩年退休,可是培養年輕人的計劃必須馬上實施了。此刻他在那小房間里從夢中驚醒,想起了女教師張丹織。他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心裏後悔不迭。不過今天他欣慰地聽到了傳言,據說她在崗位上幹得很不錯。校長因此冷笑了一聲,他笑的是自己。既然自己選中了張丹織女士,他就不應該將職務同私人興趣扯在一起。這種荒唐事以前並沒有發生過,是不是他因為年齡的關係,精神也在退化?想到這裏時校長背上冒出了冷汗。他連忙整理好衣裳走出了這間密室。他看到古平老師正等在門口呢。
後來有一個小孩拖著他的腳猛力往床外扯,他才掙扎著醒來了。這時他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他以為那小孩是謝密密,就喊道:「蠶,我的蠶!蠶啊……」
校長的腦袋發沉,目光變得模糊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廚房看螃蟹,可水池裡是乾的,什麼都沒有。他內心感到這房子里正在爆發一場起義。他微微地笑了笑,點了點頭,然後拿著公文包下樓了。他在樓下遇見了校工老從。
他站起來說了聲「校長好」。
「他的熱情像地底的岩漿。」校長在心裏這樣評價雲醫。
校長終於做完了工作,他抬起頭來,發現卓老師已經不在了,坐在他坐過的位子上的是煤永老師。
「怎麼不去上課?誰讓你來這裏的?」
校長聽到門外有小孩說話,好像是一大群。後來他們都下樓去了。
「你可千萬別考慮,我都替你考慮好了。你看看那邊那個小山包可不可以選作校址?」
校長問古平老師有無必要擴大規模。古平老師說,他覺得辦一兩所分校更有意思。辦那種自由組合的小學部和初中部,學生愛學什麼就學什麼,老師願意教什麼就教什麼。
「我一定勸勸他。」校長保證說。
「校長,您在找我嗎?」
「謝密密同學也送了蠶給我,你瞧!他也是我的朋友。現在我們大家都是朋友了。你現在還害怕嗎?」
「謝謝您。」校長由衷地說。
校長將古平老師撇在墳頭之後,又溜回了學校。
「那種賞識是可怕的。所以他才害怕嘛。」
「那麼,我同您換一換吧。您是多少號?好,我記下了。我這就過去。我的行李很少,您沒有行李嗎?」
他倆坐在桌旁談話時,女主人和兩個小孩馬上消失了。校長產生了一種幻覺,感到他坐的地方是在一座很高的山上,而對面的黑臉男子是很少出山的山民。
他信步亂走,出了校門,然後又往南走了好遠。那是條青石板鋪就的斷頭路,他乾脆脫了鞋拿在手裡,赤腳踩在石板上走,口裡還哼起了進行曲。他有好久沒像這樣放鬆過了。
小蔓就是這個時候同校長相遇的。過一陣她就要來這裏教書了,所以她想先來體驗一下。她沒有驚動爹爹,自己一個人在操場上散步。她忽然看見一個黑影從她前方的地下鑽出來,於是嚇得出了冷汗。
校長想著這些美好的事情進入了夢鄉。可是他中途又醒來了。他覺得有什麼事放不下心,是什麼事卻不知道。難道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他可不是猶豫不決的人啊。他剛有點煩躁,忽然又記起了蠶。蠶已經休息了,這些有尊嚴的小動物,給他樹立了非凡的榜樣。他將念頭轉向從前植樹的日子。那是些藍天白雲的日子,他當時還是一名年富力強的創業者,他工作時總聽到有人在擊鼓。「老許啊,誰在催我們?」老校工愁眉苦臉地問。他記得他回答說沒有誰,方圓幾十里幾乎沒有一個人,誰會跑到他附近來擊鼓?誰會盯上他?幾乎不可能。一回憶起鼓聲,他現在又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多麼幸福的青年時代啊。有人對他說他生命的曲線正在下落,他怎麼就感覺不到?他並不像某些人一樣,希望生出三頭六臂,在有生之年將所有的事都做完。他只是希望自己對自己越來越滿意。他目前就處於這種心態。所以哪怕明天死亡降臨,他也不會感到特別遺憾。
洪鳴老師起身離開,校長看見了他猶豫的表情。
「上完了。我自己來的,我覺得您會需要幫助。」
除了這座城裡的學生外,還有附近農村的學生,甚至還有外省的。領著孩子來的家長都是經過熟人介紹而來的,他們說:「把小孩送進這種學校心裏踏實。」
「沒有。我怎麼會責備一位優秀的學生?你用棍子使勁打呀!」
「一般他偷些什麼?」
「嗯。」一聽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他覺得校長在誇他。
一聽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要上課去了,就離開了。
在眾人眼裡,校長是個神出鬼沒的人,思路奇特,難以看透。
校長是事後才聽說的。這件事讓他興奮了好多天。那時他常望著https://read.99csw.com那座名叫「雲霧山」的大山發獃。此刻他想,小男孩一聽來大概也長著同他爹爹一樣的飛毛腿,這是多麼有趣的父子倆啊!過了好多年,老師們只要一談起獵人阿莫,仍然會激動得目光炯炯。校長打開公文包,在記事本上寫下了:關於學生一聽來的培養計劃。但這個標題下沒有寫內容。因為校長的腦海里同時出現了四五個方案,他不想馬上定奪,還要多醞釀一下。他收起公文包,立刻動身去雲霧山找獵人阿莫。
她晃了一下,彷彿被蛇咬了似的。校長連忙扶住她。
那條路終於走完了,在路的盡頭,靠西邊一點的地方,有一座矮茅屋。此刻那屋裡燈火通明,有人在進進出出地忙碌著。校長湊近去看,看到兩個大人和兩個小孩在整理貨物包裝盒子,原來這一家是收廢品的。校長上前去幫著整理,忙了一會兒,終於弄完了。
此刻他是多麼的輕鬆!說不出的愜意啊。
「朱閃同學,你在撿什麼?」
校長想起來了,這個嘶啞的聲音很像當年獵人阿莫的聲音。
「什麼事也沒有。」那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還冷笑了一聲。
他們兩人一齊爆發出大笑。
「你這滑頭,好!辦一所分校你來當校長如何?」
「這是怎麼回事?」校長問。
他倆以這種幽默的語氣邊走邊聊,校長不知為什麼事一陣一陣地臉紅。古平老師將這種現象歸結于校長的「嚴於自律」。他們從後門走出了校園,來到那個無人的荒坡。那裡有不少墳堆。每當校長想要「澄清自己的思想」時,他就獨自來這裏待著。可是今天,他破例同古平老師走到了這裏。從這高坡上可以看到整個教學區。
「這個叛徒!這邊的工作他撒手不管了嗎?」校長很氣憤。
「可這裡是本校教員的辦公室。」校長毫不留情地說。
「朱閃同學,你怎麼還不明白?你不用等她了,你正在變成她!這是我親耳聽見你媽媽說的。」
他聽說張丹織老師已經在課堂上教學生花劍了,不由得在心裏為她捏一把汗。他老有幻覺,看見她死在一名瘋狂的學生的劍下。但如今張丹織老師異常冷靜,有人背後說她有點冷血。校長繞了一個大圈子,避開操場那一塊。他走進了會議室。
他坐在路邊打開公文包,在記事本上寫下了他的想法。
「現在怎麼辦?」校長冷冷地問。
小姑娘跑步下坡,往食堂那邊去了。
「校長,您可要打起精神啊!」
出乎他的意料,部長表揚了他的計劃書。
「那就換一個職業吧。您目前的職業責任心太重了,不適合於有自殺念頭的人。」校長理解地說。
「現在一切希望都在您身上了。洪鳴老師好歹也是一所重點學校的教導主任,可是在您的面前,他完全不把自己當回事,這有多麼奇怪!」
校長終於累了,他含著笑容又進入了夢鄉。
「五年級三班的。」
「這是我媽媽。」她沮喪地又說。
自稱校工老從的那個人舉起了一把刀,校長在床上等著,但他始終沒有砍過來。
「住岩洞就可以收集更多的火山石了。」校長點點頭。
「是啊。我就在隔壁車廂。我特意要他們訂了您的隔壁車廂的票,因為我想同您談心。」
「我不怕被得罪。她會對我的公文包感興趣嗎?」
他的計劃書還沒寫完,他必須馬上向市裡領導彙報自己的工作。他悲哀地坐在無人的辦公室里,腦子裡一個字都想不出。他感到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碰著了他的膝頭,低頭一看,是一個小男孩。
「啊,我明白了。我別無選擇了,對嗎?」
「你有養蠶的經驗嗎?」
校長邀請洪鳴老師坐在他的卧鋪上。他很想知道這位對手要對自己談些什麼。可是等了好一會洪鳴老師也不開口。校長倒了一杯開水,自顧自地喝了起來。他看著窗外的山區風景,心裏有死亡臨近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校長來說並不新鮮,每次出差他都這樣。他只要一坐火車,所有的雄心壯志就都消失了,像動物冬眠一樣。
「好!一聽來,你是個小英雄!沒有你的話,我恐怕醒不過來了。生活真美好,對不對?」
「他說您總有辦法的,他調查過了。」
「沒有啊。我是去找你爹爹。」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謝密密?」
煤永老師用鑰匙開了門,唉聲嘆氣地幫校長倒茶。
「真是個奇人。校長您太有眼光了。」
「我要講的話想不起來了。」洪鳴老師抱歉地笑著說。
「我看她不需要扶助,說不定她會來扶助我呢。」
他從衣袋裡拿出那一小盒蠶放在桌上,它們都有半寸長了,正在安靜地吃桑葉,就好像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一樣。許校長想起了他家門口的桑葉樹,便朝男孩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沒什麼辦法。不過我可以送您一盒蠶。您先要答應我您會把它們養起來,我才送給您。」
在昏暗的光線里他顯得面目猙獰,校長打了個冷噤。校長看見他伸出粗壯的胳膊來抓自己,心裏一陣絕望。再一看,那人好好地端坐在自己的鋪上,根本沒過他這邊來。
「這裏面是個無底洞,鑽進來后你的所有精力全部會被吸光。」
結果卻是這樣。可這是不是結果?校長陷入了沉思,他眼前出現了雲醫的爹爹那狹長的背影。校長有點犯糊塗了:昨夜來的到底是父親還是兒子?他看見的是兒子的臉,可那動作,那嘆息聲,分明是從父親嘴裏發出的。他說了一句這樣的話:「推土機從我身上軋過去時我就變成了煎餅。」校長聽到這句話時差點跳了起來。但那說話的兒子正坐在他的對面紋絲不動。
「您對這所小學有期望?」校長謹慎地問。
「古平老師,你多大了?」校長突然問他。
他看見老從從校園裡搖搖晃晃地出來了,大概是喝了酒。老從愛喝酒,但從不喝得爛醉,現在是他不當班的時候。
待他趕到那裡,坐在等候接見的人當中,卻又發現洪鳴老師根本就沒來。會不會他也遇上了什麼緊急事?校長覺得他應該比自己更著急。但是他被叫進部長室去了,什麼都來不及想了。
「我叫朱閃,是從哈爾濱那邊來的,來了三年了。校長,我想告訴您,這裏好可怕!尤其是午夜之後……啊!」
「不了。我回寢室去了,再見!」
他感到他的學校正在醞釀什麼事,兆頭已經在古平老師這裏出現了。他自言自語道:「他把我逼得啊。」這個「他」是指洪鳴老師還是古平老師,抑或是煤永老師?校長不能確定。
「那就走吧,走吧,什麼都別管。」
他終於回家了,伺候好蠶寶寶,吃了飯,洗了澡,終於躺在床上了。有好多次,精疲力竭的他覺得自己一睡下去就會永不再醒來。
「校長,您可不能灰心啊!有人要搶佔您的山頭啊!」
校長緩緩地走下山坡,他的頭有點悶,他聽到有人在威脅他,那聲音像是雲醫,又像是洪鳴老師。再仔細聽,都不像。那口氣似乎是熟人,不讓他以後再來墳山了。他想反駁說:別人可以來,為什麼我不能來?他還沒說出口,那人就要追上來打他。他只好加快腳步。快到山腳時他摔了一跤,跌了個嘴啃泥,狼狽不堪。幸虧還能走。
古平老師將校長送到家,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
「我叫『一聽來』,一聽到有人叫我就來。您的蠶好好的,正在結繭。我在盒子里放了些稻草。」他說話時愁眉苦臉。
他起身告辭。走出好遠,還看見男主人在朝他揮手致意。
「你是誰?」校長費力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