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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煤永老師和古平老師

第五章 煤永老師和古平老師

校長做出警告的手勢。他發現張丹織女士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樣垂下了頭。他急忙補充道:
煤永老師很激動,他走向窗前,久久地看著外面的夜空。
「兩位新人,你們可不要怪罪老朋友啊!」
「沒有人比他更積極的了。他逼著我上路。我時常覺得自己要是不創新的話,就會被他一腳踢開。他已經培養了好幾個接班人,就是為了打壓我。」
「我只能告訴你,她住在山裡。你多來山裡走走,興許能碰見她。不過這種事概率不太大。」
「您不要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您的機會是最大的。」
「農,農……」四面八方都在回應。
「你的機會來了。」古平老師說。
煤永老師看不見他的臉,一下子慌了張,瞌睡全被沖跑了。他猛地站起來,跳到洞外。
「他很快就會來聯繫我們了。」
「你是什麼意思?」
「你嘀咕什麼啊?」蓉問道。
朱閃離開了五里渠小學本部,但卻並沒有出現在古平老師的課堂上。她托一位初中生傳話給古平老師,讓他不要找她,因為她就在附近「做一些調查工作」。古平老師聽了這個消息后很擔憂,但他的學生們都向他保證:一定會照顧好這位小妹妹。領教過他的學生的能力的古平老師聽了這種保證后也就釋然了。但是他還是心裏放不下,所以有點後悔讓女孩來這邊上課。他向校長報告過這件事,校長聽了他的講述在電話那頭一言不發。古平老師突然猜不透校長的心思了。蓉並不像古平老師這般焦慮,她鎮靜地等待著轉機。
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立刻跑過來了。
兩人分手后,煤永老師回校園去。他邊走邊反覆問自己:「我做錯了什麼事?」最近他沉浸在幸福平靜之中,差不多失去記憶了。既然失去了記憶,他的反省也就沒有效果。他有點沉悶地上了公交車。
煤永老師找到了同她的共同話題,因為他們兩人都愛讀一本叫作《地中海地區植物大全》的書。接下去他們就不再談自己的私事了,專門談那些奇花異草和稀有樹木,一直談到下車還餘興未盡。好像是自然而然地,張丹織老師同煤永老師手挽著手走在了人行道上。煤永老師暗想:張丹織女士真開放啊。臨近學校的大門時,張丹織老師突然清醒過來,迅速地放開了煤永老師,因為她看到校長遠遠地朝他們走來了。
「我不過是個孩子王。」
校長說完就離開了,好像張丹織女士身上帶了電,會擊倒他一樣。
「我還好。每天上課。您怎麼樣?」
雲霧山的半山腰有一座破廟,古平老師就在那裡開課。不過他並不正式上課,只是在一個房間里放了一些學習資料,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到來,誰愛拿就拿走。實際上,古平老師並不每天同他們見面,這是些神出鬼沒的傢伙。古平老師知道夜裡那滿山飄蕩的鬼火就是這些傢伙製造出來的。而且他不論走到哪裡都聞到硫黃味。
坐在那塊石頭上時,煤永老師的心裏空了。他對自己說:「女人的心是一口深井。」他承認自己並不懂得農和死去的樂明老師。他以前沒有細想過這個問題。就在不久前,他甚至認為自己和農是心心相印的一對。令他欣慰的是,小蔓和農都加入了他的事業。小蔓已經上課了,聽說學生的反應還很不錯。一想到女兒,煤永老師又開始焦慮了:那位遠行的女婿還會不會回來?他沒有這種體驗,所以不知道女兒是不是痛苦。從表面是看不出的,小蔓太鎮定了。而且那就是她的本色,她從不隱瞞什麼。現在她又投入了熱烈的學校生活,從她那裡更加問不出她對雨田的看法了。煤永老師有時感到自己坐在一個狹小的深坑裡,外面的風景根本看不到,就像上次他同古平老師掉進去的那個坑一樣。為什麼以前他沒注意到自己的這個弱點?這可是個很大的弱點啊。如果不是農離開了他,他到現在也不會反省。
「不是,是我自己。我覺得我現在可以自學了,我想試試看。」
「可能是說他沒有親自來祝賀我們吧。」煤永老師微笑了。
「真羡慕你啊。我也想走,古平老師不同意。」
「可憐的古平老師!」
「我想去山裡讀初中課程。您同意嗎?」
「那些穿黃衣服的清掃工。」蓉微笑著說。
「在我自己新編的教材裏面,我設計了一套猜謎的遊戲,是日常情境中的一些心理活動。讓學生們相互猜測對方的想法,然後他們自己進一步地設計新的情境。」小蔓透露她的工作計劃時有點不好意思。
他們挨個同他擁抱親吻,然後他就走了。
「我聽我女兒小蔓說起過他,好像他準備帶領學生們去遠征。他們要徒步走遍這一帶山區。」
「你們把我看得太高了,那完全是錯覺。我在想,你們所看見的,並不是我本人,而是一種事業的光環。」
「那麼,你可以把你的弟弟叫來上學嗎?我覺得他可以接替你成為第二家長。我記得你說過他一直在撿煤渣。你叫他來我這裏吧。」
然而那件終於弄明白了的事卻讓她在偶爾的空閑時光里充滿了惆悵。她聽人說古平老師追求他的戀人追了三十多年,她可不想追那麼久。這裏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一種從容不迫的風度,也許他們認為自己永遠不會衰老?她剛發現這一點的時候確實非常驚訝。一想到自己還如此年輕,一股自嘲的情緒就湧上來了。剛才自己不是說過「並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要結婚」嗎?何況煤永老師不是一般人,他是學校的元老,而且年近六十了。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對她沒什麼興趣。儘管有這些判斷,張丹織女士還是一廂情願地相信校長的預言——他既然做出了這樣的預言,就應該不會錯。瞧,煤永老師不是過來了嗎?他神采奕奕,彷彿將她看作自己的戀人一般。張丹織老師感到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是啊,她在教育我呢。今天真是興奮的一天!」
「你在看什麼呢?」農輕輕地問。
「我想是因為我愛上了他吧。我真傻,為什麼要顯露出來呢?」
「不對。」
「你說得不對。我在尋找我的戀人呢。」他笑著說。
「他多麼了不起!」
「當然可以。你條件不錯。」
夫婦倆常常站在破廟的門口,他們在等信息。雖然什麼都沒等到,蓉的自信卻慢慢感染了古平老師。看著遠方緩緩下沉的夕陽,他心中開始涌動著一種強烈的情緒,他感到某種東西正在那情緒里生長。
沙門女士目送他走出門外,沒有再開口。
煤永老師終於小心翼翼地問:
「愛情不在於白頭到老。他們愛過了。」
「是為朱閃同學的事嗎?」古平老師等得不耐煩了才說話。
校長大叫大嚷,旁邊的乘客都看著他倆,煤永老師臉紅了。
煤永老師同他的女友就是在這雲霧山分手的,但不是在山頂,而是在山腳的某個地方。那一天,他倆出來遊玩,煤永老師根本就沒有分手的打算,他們已經認識七年了,這位名叫「農」的女子仍然沒產生同他結婚的想法。這也是小蔓對他不滿的原因之一。有段時間,小蔓懷疑她爹爹同時與幾個女人「鬼混」。在那條小路上,農被突出地面的樹根絆倒了。她緩緩地倒下去,閉著眼。
「不,絕不是取笑。那種感覺太妙了。不過我不懂得女人的心,我是個粗心的老男人。」
「張丹織老師在操場上教謝密密踢球。真是一對勤勞的師生。煤永老師啊,你們改革的步子跨得很大嘛!」
「張老師,我難受,我的情人走了。」
「你真是個書獃子。」古平老師嘆了口氣。
「你對朱閃同學有培養計劃嗎?」煤永老師問古平老師。
煤永老師推開門,就聽到了電話鈴聲。是古平老師。
張丹織女士是被古平老師唆使上了那輛公交車的,她在車上同煤永老師「巧遇」。而古平老師的主意又來自他的妻子蓉。這對幸福的戀人得知了煤永老師的失戀后決心幫助他,張丹織是他倆首先想到的女性。「誰能不愛煤永老師?」兩人都這樣說。當然農離開了他,但這並不說明農不愛他!他們認為問題的關鍵是在張丹織女士一方,他們沒想到,是煤永老師沒有產生那方面的反應。煤永老師還沉浸在農的氛圍中。車上的相遇使張丹織確證了自己長久以來的預感。她非常興read.99csw•com奮,但也顧慮重重,因為這個人同她以前交往的那些男子太不一樣了,並且他對她彷彿是沒有感覺。她不願意向古平老師打聽任何事,還是像平時一樣將精力放在教學上,她要從這個途徑去接近煤永老師。在漫漫長夜,當寂寞襲來時,張丹織女士也設計了一些傳遞信號的遊戲,比如亮起一盞綠燈之類。她感到煤永老師沒有接收她的信號。不過也有可能接收了。這種事誰說得准?張丹織女士並不害怕這種寂寞,因為它不同於以往的寂寞。她自己造成了這種寂寞,她喜歡這種寂寞。在沙沙作響的大樹之間行走,手裡提著一盞綠色的馬燈,張丹織女士感到自己在飛。
「我也這樣想。」
短短的時間里,張丹織女士已經成了明星老師,男孩和女孩都為她發狂。要不是校長有禁令,他們早就跑到她的宿舍里來了。平時她在學校,身邊總有四五個學生伴隨。她的生活變得空前充實。
煤永老師坐公交車回學校時,在車上遇見了張丹織女士。煤永老師問張丹織老師對學校的緊張生活習不習慣。沒想到張丹織老師有點鄙視地說:「您同古平老師搞的那些詭計我早看在眼裡。」
「你還在看報紙嗎?」古平老師吃驚了。
煤永老師又聽到了隱約的鈴鐺聲。他倆默默地又等了一會兒,卻沒有任何人出現。
有個學生走到他面前來了,他的名字叫一聽來。
「店鋪美,人也美,我都快陶醉了。」煤永老師輕鬆地坐下來。
「我希望是這樣。學生們太讓我驚訝了,幾乎個個是天才。你有雲醫老師的消息嗎?我很難見到他。」
煤永老師很後悔,他剛才為什麼要跳上來呢?他再看一眼洞口,發現已經沒有洞口了,小路恢復了原狀。煤永老師這才記起,這座山是古平老師選擇的校址。啊,這是他的山!他當然可以到處開路,想從哪裡穿過去就從哪裡穿過去。煤永老師順小路繼續往上爬。
煤永老師出冷汗了。有一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你們剛才到過圍牆下的水溝邊嗎?」煤永老師問。
「是啊。」
「當然知道,為了聽你胡說八道嘛。」
「校長對你的實驗有心理準備嗎?」蓉有點擔心地問。
「她在樓下等我呢。她說你需要男人和男人之間的談話。」
「他全身披著月光,領著大群學生下山……他不像這個世界的人,怎麼回事呢?」
「沒什麼事,只不過是想念您。」
「古平老師!」他大喊。
煤永老師在心裏想:農的新對象會不會是他?
「你應該重新開始。」
小蔓很高興,她一直很喜歡農。
兩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都沉默了。好久好久才于昏沉中睡去。兩個女孩都做了夢。小孩子的夢是不同的,那裡面有一些沒有理由的愛情,比如朱閃,就愛上了一塊漢白玉的墓碑,她將它當作從前在家鄉時遇見的美少年——那男孩的臉就是這種晶瑩的白色。她在夢裡想,黃梅愛上了一位真正的活人,並且向他表白了,她多麼幸福啊。朱閃是不敢表白的,她也愛著一位活人——校長,可是她要將這種愛藏在最深最深的黑暗處。她之所以要去初中部上課,就是為了讓校長大吃一驚。她是有毅力的女孩。
「胡說八道!怎麼,你就要走?」
「校長沒什麼好談的。對於他,你關不關心都是一樣。」
他倆往房裡走時,看見一個小孩坐在大門前的石階上。
「我也愛您,張老師!您覺得我能學花劍嗎?」
張丹織女士從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
「何止是勝任!不過我不能向你暴露她的住址,我答應過她。」
那時天已黑,在校園圍牆下面的水溝里,傳出來兩個人的對話聲。
「這是因為有一個人見了我就談起您,她的苦悶沒處訴說。有一天,您站在我的店鋪的對面等人,我和她隔著玻璃將您看得清清楚楚。」
樹葉間露出一小塊藍天,令人煩惱的美。這山將秘密吞進去了,但從不吐出。煤永老師的情緒漸漸變好了,他不是來到了自己的檔案室嗎?幹嗎煩惱?今後,古平老師就是這裏的主人了,這是一件好事,因為他和古平老師之間的信息通道是暢通的。過一段時間,他也會成為這裏的主人。這樣一想,居然有點激動。
「這年輕人會打開局面。」
小蔓走後,煤永老師和農不約而同地將視線停留在那一大捧虎虎生輝的玫瑰花上面。這是一些奇怪的花兒,簡直不太像被摘下的花兒,而是野地里怒放的那種。農打了個寒噤,她披上了毛衣。她顫聲對煤永老師說:「為什麼這些花兒讓我有點心慌?」
「我給她制定的培養計劃就是培養我自己。這是我最近才明白過來的。我如果不培養我自己的話,就會成為絆腳石了。」
但是那盞燈已經不見了。煤永老師問自己:我真的在等什麼嗎?古平老師是很有預見力的,可這個時候他的確幫不上自己的忙。煤永老師的腦袋有點沉,他洗了澡,早早地上了床。
煤永老師一味地想心事,居然忘記了下車。他記起來農今天去雲霧山授課去了,所以乾脆坐車進了城。
「我們能不能向它提個請求——」煤永老師說。
「可是我為什麼要愛別人?我發過誓只愛古平老師一個。」
煤永老師很想看見他倆,找來找去的就是看不到。他倆到底在什麼地方說話?而且他們交談了那兩句之後就沉默了。煤永老師懷疑是自己產生了幻覺,變得有點慌張了。幸虧響起了腳步聲。是校長。
「好啊。」煤永老師慈祥地看著女兒,不再擔心她了,「但是你要記得還給我,這是市圖書館的書。」
「我剛才又碰見校長了,他總在關心您。」
「我覺得那是暗語。」
「啊,多糟糕!是哪一位學生?」
月光消失了,四周變得很黑。煤永老師的內心更黑暗,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然而有個影子藏在他心裏的隱蔽處,那會是誰?他想了又想,忽然叫出了一個不太熟悉的名字:「洪鳴!」
「我和她不合適。」煤永老師直搖頭,「不會有好結果。」
「我沒什麼打算。也許先離家一段時間。我原來有個小朋友,他搬到北極村去了——在黑龍江省的邊界上,我去找找他。」
「不光是人,小蝦啦,小鳥啦,什麼都有。」
校長話鋒一轉,問煤永老師最近見到洪鳴老師沒有。煤永老師說沒有,還說自己對這位教導主任印象深刻。校長沉默了一會兒,表情變得憂鬱起來,後來忽然說:
「莫非我還年輕?」
「校長不願見你。」蓉捏了捏古平老師的胳膊,「他能做的都為你做了,現在就看你的能耐了。」
忽然,煤永老師看見農在門口探了一下頭。
山歌從竹林那邊傳過來了。古樸又清亮的童聲——是朱閃。兩人同時明白了:朱閃是大山裡的孩子。但是只唱了幾句就停止了。
「您對我們的學校放心嗎?」煤永老師問。
「月亮?」
「朱閃同學!」古平老師喊道。
「蓉,你在發抖,你病了嗎?」
「大概因為目標太遙遠吧。雲霧山的陰風有可能吹掉人的鬥志。我的收集火山石的老師要來支援你了,他可是久經考驗的。」
「所以我才會對您有這樣的印象嘛。」煤永老師高興起來。
「我感到下面在沸騰。」煤永老師在努力說話。
面對父親和農的充滿疑慮的眼光,小蔓爽快地說:
「我估計沒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可是那個洞變深了,古平老師正往下沉,他成了一個黑點。
後來他倆朝學校傳達室後面的小屋走去,希望在那裡遇見校長。
「我不會出事的,再說還有工作呢。」
「估計是愛上了別人。你和她不合適。」
「年齡有什麼關係?我不怕危險,我怕的是另外的事。老師,您就收下我吧,我保證不拖班級的後腿。我現在越來越有力量了,自從校長和我談話之後,我就感到了我媽給我的力量。」
沒有人理睬他們老師的建議,他們正緊張地觀看它的表演。有的學生還從位子上站了起來,然後又開始走動。
「朱閃同學!朱閃同學!」
「你真是一位開明的爹爹。我就為這個喜歡你。我希望自己成長,可是離開了你我對自己會沒有把握,我想來想去還是要同你在一起。九*九*藏*書
「這裡有個洞,就在這裏休息吧。」
煤永老師一直到進入夢鄉之前也沒有將他的心事理出個頭緒來。他並不習慣於過一種懸置的生活,所以他的決定沒有改變。他打算找機會和古平老師談一次,讓他們停止這種撮合。不知為什麼,他入睡之前又一次起身站到了窗前。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又看到了綠瑩瑩的燈火,往左,往右,然後漸漸後退,直至消失。很可能那是一個人,一個意志頑強的傢伙,像洪鳴老師一樣的人。他合攏窗帘回到床上,幾分鐘后就睡著了。
「老師,您帶來了菌種嗎?我們要種蘑菇。」男孩說。
在山腳下,他們分手了。古平老師要進城去陪妻子。煤永老師是前一天見到她的,她確實是一位遲暮美人,坐在她面前,煤永老師沒來由地一陣陣激動。
古平老師想去同學們搞活動的地方看看,可是他們每次一走出課堂就跑掉了,追也追不上。有一回他追趕一位女同學,那女同學邊跑邊回頭勸他不要追。他問她為什麼。她回答說,他會對看到的景象感到害怕的。古平老師一猶豫,女孩就不見了。
「我們別談農了,談談校長吧。」
「你在這裏啊!」古平老師從亭子里走出來,「我請到了農來給我教植物課,你相不相信?」
「黃梅同學,你怎麼這麼無精打采?」
夜裡,古平老師將火山石放在了枕頭下面,那石頭髮出了一些細小的聲音,很好聽。「雲醫老師啊……」古平老師嘆道。他想到他時,就感到這位同火山對過很多話的年輕人對雲霧山的理解一定很深。古平老師也很想同學生們打成一片,但少年們顯然更願意同他保持疏離的關係。也許這對他們更好。難道校長提前介入了?
「那個拐角上的報亭。」他衝口而出。
「朱閃同學怎麼樣了?」
「有啊,可是同誰結?」
「是爹爹的教材啟發了我。他編寫的擦皮鞋的那一課,我差不多能背誦了。其實我還很嫩。」
「我一直認為你具有這種高超的才能。」
「我們一直在練球。您到底想說什麼?」張丹織女士問。
「但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事業。」
明亮的月光下,穿著淺色運動服的她比平時顯得更美,煤永老師感到自己有點緊張。再一看,謝密密已經不見了。
「那是我,煤永老師沒聽錯。」張丹織老師低聲說。
「煤永老師,同你交往的人都成了我們的接班人,這有多麼好。我一想起這種事就忍不住要笑。不過有的人並不是來接班的,也許竟是來造反的。」
煤永老師在大石頭上坐了很久,懷著絕望中的小小希望。但是農沒有再出現,他只好回家了。
「在寢室里種?你們備了土?」古平老師的臉發白了。
「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張丹織老師,我問您,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女孩跳起來,像小鹿一樣跑掉了。
煤永老師還想辯解什麼,但古平老師的聲音越來越小,他說他是用手機在地道里給他打電話,信號不好。然後電話就斷了。
活力又回到了煤永老師的體內。「她說不是事實,她對我有另外的看法。」煤永老師在心裏對自己說,「她看到了我身上別的女人看不到的那一面。可她這麼年輕,也許她是在幻想。在茶園的那一夜,她僅僅是來看連小火,還是順便也來看看我?但我做這樣的猜想,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嗎?她如今是明星老師,學校里的男教師,只要是單身漢,恐怕都想追求她吧。」煤永老師這樣一想就變得平靜了,可是一想到明天要同她一塊翻看那本植物書,又還是隱隱地有點激動。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煤永老師一邊往家裡走,一邊生自己的氣。他同古平老師一道去山裡時,他是想探聽關於農的消息,可是卻同這位張丹織老師手挽手地回來了,這到底是哪裡出了毛病?雖然生氣,他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位女士給他留下了強烈的印象。而且她多麼年輕啊。
「煤老師,這是真的嗎?等一下,我揪揪自己的頭髮——沒錯,是真的!我要將您記在心裏,永遠不忘記!我要走了,我還會回來的,回來幫您管理學校。不管我在哪裡,只要您一叫我,我就聽見了,我就會回來。我是一聽來嘛。」
「您的體育課和我的地理課有一些交叉的方面,我覺得將來我們可以搞一些聯動的項目。」他討好地說。
坐在餐桌旁時,煤永老師忽然明白了在書店時產生的懊喪情緒的性質:他後悔不該到處亂走,他已經是個有家的人了。他偷看了妻子一眼,發現她的眼神有點空洞,她冥想時總是這種眼神。大概她還在想她的人間仙境吧。此刻煤永老師有點看不起自己了,他竭力壓制著這種不太好的感覺。
「我真想加入你的項目,可惜我對園藝一竅不通。但我會加緊鑽研。」
「好吧。」煤永老師嘆了一口氣,「你打算從哪裡開始?」
朱閃和兩頭豬立刻竄進樹林中不見了。
煤永老師將花瓶移到廚房裡,他聽見農在客廳里說話。
雲霧山不動聲色。一般是在清晨起霧,快中午時霧才散去。但不管是有霧還是沒有,古平老師覺得自己從未看清過它的真面貌。他沉入過深深的土坑;他的腳步遍布雲霧山的樹林;有一夜,他和蓉甚至在這半山腰的破廟裡就寢;他的學生們滿山跑;可是要他說出對這座山的看法,他還真說不出來。倒是煤永老師對它有比較明確的看法。他記得那天煤永老師對他說:「這座山裡頭什麼都有,但什麼都不顯露,古平老師如願以償了。」煤永老師的直覺是不會出錯的,古平老師愉快地想起了朋友說這話時的神氣。既然煤永老師和蓉都對這樁朦朧的事業有某種信心,古平老師的勇氣便提升了。
「您是五里渠小學的老師吧?我家也有初中生在山裡讀書。」
「這我就放心了。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已經老了,沒法改變自己了。」
「為什麼不放心?」他吃驚地說,「你們是頂級的!剛才來的這位女教師,我從心裏服她。我一輩子沒有服過什麼人。說話多麼得體!知識多麼豐富!孩子跟著她會有長進的。」
「也許朱閃同學才是。」
「你還有機會。我是指你還可以愛別人。你可以愛很多人。」
煤永老師先愣了一下,接下去爽快地說:
他們不再年輕了,他們感到有點累。煤永老師聽見古平老師說:
「好得很。她住在農民家裡,學會了到山裡砍柴。」
「不,她是讓我放心的女孩子。我打電話是為你古平老師,我擔心你要半途而廢。」
「校長您好啊,我到處找您呢!」
「不要這麼大聲,這裡是校園。您找我有什麼事?」
「當然,當然。」
當他走在一條常去的小街上時,忽然聽見有人叫他。
「整整七年……怎麼回事?」
那件事過去好久了,古平老師仍然忐忑不安。他並沒有找到他們所去的崖洞,也沒有同他們不期而遇。難道蓉也在說暗語?這種教學表面上很輕鬆,實際上始終伴隨著焦慮,因為一切都太看不透了。他始終在揣測:他的學生們會變成豺狼還是和平的夜鶯?比如朱閃同學,她以不露面的方式接受知識,會有一種什麼樣的效果?有時,他覺得自己很靈活,比如同煤永老師在一塊時,他就可以讓自己隨時掉進某個坑洞,甚至暫時消失。他為此得意。但與學生們在一起時,他卻成了十足的笨蛋和絆腳石。蓉卻是鎮定的,她對學校的前途很樂觀。古平老師再次感到蓉是他的珍寶。要是沒有蓉,說不定自己已經打退堂鼓了呢。這日復一日的懸置,這說不出是惡作劇還是其他什麼的行動,這堅定不移的疏離,到底是為達到什麼目的?這些孩子有生活的目的嗎?當他懷疑的時候,他就責備起自己來,因為他終生不變的信條是相信學生。
「為什麼不同意?」
球場上,張丹織老師像燕子一樣飛在空中。煤永老師看到了,他喃喃地低語:「我的天哪。」但他馬上就看不見她了,因為學生們將她包圍了。煤永老師的胸中湧出一股異樣的驚訝——很久很久以前,在城裡,他是不是見過這位女士?一般來說,校長是很少犯錯誤的。
「在我的印象里您是個傳奇人物。我現在明白了她的苦惱。」
「毫無疑問https://read.99csw.com,毫無疑問!」煤永老師附和著她。
「沙門。」
他停下了腳步,變得心煩意亂了。又有人提到害怕了。蓉說過大家怕的都是同一件事。在墨黑的崖洞里,這些天才的少年遇見了什麼?所有的人都害怕的事物出現了嗎?他倒不是因為害怕而停止了追趕,他是想把機會留給學生們。機會!在他的少年時代,機會是多麼匱乏啊!但那是他的優勢。現在的學生直抵核心,有了另外一種優勢。古平老師站在原地發獃。前方那一蓬亂草在顫動,有一個人朝他走過來了。居然是蓉。
戶主將他請進屋,遞上一碗米酒。
「同誰分手?」煤永老師詫異地問。
但是後來,農再沒出現,她從後門溜掉了。
「當然。我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你,對嗎?」
煤永老師終於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想,這就是幸福啊。共同的愛好,共同的事業,還有安全感,欣慰感。他沒有問農她是如何轉變的,他也沒有問她那時她為何要分手。他沒有問是因為他覺得問了也沒有用——他已經不可能改變自己了。就隨遇而安吧,人生苦短啊。
「她怕的事物同我們怕的事物是同樣的。」
他們說話間煤永老師聽到了鈴鐺聲,一陣一陣的,他懷疑是自己的幻覺,可又不願問古平老師。
「您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當然是古平老師啦。我還會說誰?對不起,我得去赴約了。」
「煤老師,我要休學一年了,您同意嗎?」
雖然他說這話時聲音很輕,卻令農的肩頭一抖,彷彿從夢中驚醒一樣。她臉上的表情立刻舒展開來。
由於煤永老師的提議,一聽來的小眼睛閃閃發亮了。
他偷眼看古平老師,看到了他臉上空闊的表情。他想,那是種什麼境界?顯然,那也是農的境界。從前他和農戀愛時,他老感到她有一種急迫的心情,感到她在為什麼事焦慮。現在終於真相大白了。
「你們不要認為我成了個苦人兒,不,不是那樣!我現在很滿意自己的生活,難道看不出來嗎?」
「這種事不要數年頭。」
兩人坐在黑暗裡喝酸奶,傾聽那些山的悸動。這些學生都成了他倆的兒女,這是一樁多麼幸福的事業啊。當古平老師說「我們沒有錯過機會」時,蓉就小聲回答他說:「我們不是一直就在一起嗎?」
「他不是學生。我才不愛學生呢。」
是一位美貌的女士,年輕的書店老闆。
「我本來想開個演唱會呢。」他沮喪地說。
「我也是。幾十年裡從未改變過。」
黃梅在黑暗中連連嘆氣,看來睡不著了。
校長是在哪裡說話?好像是在房間里,又好像是在窗戶下面。
「她不會回來的。」是古平老師在說話。
這次巡視是瞞著校長的。校舍還沒建,古平老師已經在半山腰開課了。他放出風去,說他的學校建在隕石山。
「為什麼?」
「我明白了。不過他能走到哪裡去?他走不出你的心,對吧?並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要結婚——你可以默默地愛。」
「農!農!」煤永老師焦急地喚她,搖晃著她的肩。
天陰下來了,好像要下雨,煤永老師清晰地聽到了水裡有人在抱怨。他和古平老師上了岸。
煤永老師一愣,不敢貿然再問她什麼了。可他又覺得不說話很不禮貌——總不能像她一樣板著一副臉吧。
「當然當然,我真高興!」煤永老師由衷地說。
「你說得有理。我昏了頭了。你這麼快就從地道里出來了?」
「我很少思考問題。」張丹織女士嘆了口氣,好像有點沮喪,又好像期盼著什麼。
她在小小寢室里的床上躺下來時,對面的黃梅說話了:
煤永老師在雲霧山下的村子里看見了農的背影。那一家是彈棉花的,門口有一口古井,古井邊有棵梨樹。農的身影一閃就消失在屋后。
煤永老師愣在原地,心裏一陣陣發冷。他反問自己:他真的如此不能理解這些優秀的女性的內心嗎?他多麼羡慕古平老師的善解人意啊。也許像他這樣的人,就該一個人孤獨到死吧。他不願馬上回家,怕失眠,就在操場邊的石凳上坐下了。有小動物舔他的手,定睛一看卻是謝密密。
「校長,您在盯我們的梢嗎?」
「農也是同我們同樣的看法嗎?」
「煤永,最近好嗎?」她矜持地問候他。
「相信。你覺得她能勝任嗎?」
「半夜裡醒來,忽然聽到您在門外說話,我以為是仙女下凡。」
「任何人。比如同我。」
「就為這個?」
他用腳踹開地皮,馬上陷下去了。接著煤永老師也陷下去了。
「我馬上要走,我是特地回來祝賀的。」
有一天,三人坐在客廳里喝茶時,雨田忽然回來了。他捧著一大捧玫瑰花來祝賀新婚夫婦。雨田變得肩膀寬寬的,似乎還長高了,他不再是以前的書生。小蔓一言不發,目光中透出欣賞。
「校長的話是什麼意思?」
那就是洪鳴老師,一個將一生獻給了教育事業的,外表上看上去乾巴巴的小學教導主任。煤永老師從前為聯合組織夏令營的事同他打過兩次交道。煤永老師那時被他對工作的狂熱大大地感染了。那時他曾懷疑:莫非洪鳴老師有隱疾,比如肝癌之類,要從死神手中奪取時間,所以工作起來如此玩命?但是幾年過去了,他仍然活得好好的。煤永老師在情緒的低谷想起了這一位,應該不是出於偶然。
「校長您好!」兩人齊聲問候。
「請問您的名字?」
「擔任見證人的角色吧。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你明天來上課吧。」
當古平老師走進課堂時,往往有五六個,或十來個少年萎靡不振地坐在那裡想心事。也許是夜裡的活動對他們的心力耗費太大,他們當中有的人就伏在課桌上睡著了。
「的確微乎其微。但我為什麼要來這裏逛?我覺得她不想見我。我們就這樣挺好。古平老師啊,你是我的福星。」
煤永老師傷感地坐在窗前。這麼多年了,他已經習慣於將農看作自己的妻子了。即使他倆各有住所,也不是每天見面,可相互之間總在惦記著。煤永老師至今對他倆分手這件事仍沒有清晰的概念。似乎是,農早就決心要離開他了,又似乎是,一切都是于瞬間偶然決定的。在這件事上頭,煤永老師的智慧一點都用不上。他感到窒息,便站起身來大口出氣。這窒息感可能是古平老師帶給他的,古平老師跑到地道里去幹什麼?難道還帶著個美人鑽地道?
一聽來說完這句話后就陷入了沉思。煤永老師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往前看,發現學生們一個接一個地從教室里溜出去了。卻原來這個一聽來是有意到講台上來的——為了擋住他的視線。
「可是我們不知道。」
「當然,當然。」
他嚴肅地盯著煤永老師的臉,好像要從他臉上捕捉什麼表情似的。
他倆又一次來到窗前。視野里只有昏黑的樹影在風中搖曳,但是煤永老師的心裏仍然亮起了那盞綠色的燈,那盞燈將他心裏的一些陰影驅散了。農不知道關於燈的事,她從前方的視野里看見的是一匹馬,那馬很快就跑得看不見了。她說:「我覺得會下雨。」她心裏想的卻是:煤永是多麼憂鬱啊。她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了。黑暗中響起了校長沙啞的聲音:
「他當然高興!兒子離家了,要有出息了。」
「我在市圖書館找到那本書了,您要不要看?我可以帶到教研室來。我昨天翻閱了一下,真親切。」
「明天上午就去山裡。」
「啊,對不起。我覺得你和農已經結束了。」
「朱閃同學,你找我有事嗎?」古平老師和藹地問她。
他們談論朱閃同學,談論謝密密同學,談論黃梅同學。他們覺得自己比什麼時候都更愛這些學生。難道是這荒山影響了他們的情緒?
「是啊是啊,我看走眼了!我老覺得你倆很般配。」
「這車是往山裡去的,我先坐上去,你慢慢在後面跟來吧。」
「您覺得我這人怎麼樣?」她問道。
「青出於藍勝於藍啊!」農嘆道。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助理!」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您知道這不是事實。」
「啊,我沒想到!那麼,蘑菇是怎麼回事?」
煤永老師忽然不想在城裡逗留了。
但一聽來說話時的目光很憂傷。到底發生了什麼?都說這一聽來九*九*藏*書是個賊,但沒人不喜歡他。前些天他還同校長談論起這個學生呢。當時校長說一聽來是個孤兒,煤永老師沒有戳穿這個謊言。一聽來的父親在磚窯幹活,家裡有一大群孩子,是他同好幾個女人生的。平時一聽來是父親的得力助手,他離開的話家裡的日子就會變得很艱難。也許這就是這小孩憂傷的原因。真是個體貼別人的孩子。
「一切都發生過了。」
學生們悄悄地離開了。農坐在座位上沒動。煤永老師在她旁邊坐下了。她將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上,看著他。
「她會成為一隻和平的夜鶯。」
「您知道張老師為什麼教我踢球嗎?」
想著這些事,他不知不覺已走到了球場。
煤永老師決心找到古平老師的課堂,可是他爬到了山頂還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他有點沮喪,情緒陰沉地往下走。
「可是他離開了小蔓。」
「農好像不關心這種事。你早就知道她渴望建功立業。」
「為什麼您要這樣想?」
四周一片寂靜。
在外面,朱閃同學正在趕回校園,她要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好明天進山。她感到考驗她的時刻到來了,身體一陣一陣地顫抖。
「唔。」古平老師說了這一個字就沒聲音了。
「啊,我覺得她是通靈的人。再見。」
煤永老師有點落寞,有點沮喪。他的確看不見它,總不能裝作看見了吧?他應不應該離開課堂?他用目光找謝密密,但謝密密不在。
「我要通過人工技藝造出新奇的自然美。」她說。
「您不相信我。我走了,再見!」
兩位老師站在河邊的淺水中說話,河水輕輕地推著他們,好像在抱怨什麼一樣。
下山的時候,兩人都沉默了。古平老師沒告訴他關於課堂的所在地,他也沒有問。煤永老師傾聽著松樹和楓樹在風中發出的聲音,他覺得那些聲音充滿了啟示,可他為什麼就聽不懂呢?就在這座山裡,有一場革命正在發生?或者不是革命,只是遊戲?他為農的事感到莫大的欣慰:她不是正在走進他的生活,成為比他的妻子還要親近的人嗎?
張丹織女士沒有再迴避許校長,她高聲地招呼他道:
「沒關係。我問你,你也像我一樣幸福嗎?」
「世界好像又在打仗。」蓉說。
「應該都是吧,我願意這樣想。你瞧,她趕著兩頭豬過來了,她的腿好像受傷了。」
「不,一點都不可憐,我從心裏感激校長。他是真正的鷹,在長空搏擊的那種。沒有他就沒有這個學校。」
「啊,那又怎麼樣呢,『愛屋及烏』很好,也很神奇呀。」
「農……」他茫然地朝黑暗的前方喚道。
「你說起話來有點像我們校長了。歲月磨人啊。」
坐在大樟樹的枝丫間,煤永老師又記起了他和女友之間的奇怪的分手。看來農選擇這座山是有原因的。煤永老師注意到,每當他靠近雲霧山的時候,心裏面就對任何事都沒有了把握,好像一任自己的身體在空中飄浮。那麼,這是不是古平老師選擇此山作為校址的理由?
「我從另外一條路過去……」他微弱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
「沒別的意思。不瞞你說,當初我都差點打她的主意呢。」
小路上傳來鈴鐺聲,是護林員踩著三輪車過來了。農忽然睜開了眼睛,露出微笑,說:
「她完全不信任我。」古平老師搖搖頭。
他倆回到桌邊時,小蔓已經在翻看那本《地中海地區植物大全》。
「也可能這就是她信任你的方式,只是你不習慣?」
「你知道她怕什麼嗎?」
「你父親是什麼意見?」
「那小子沒日沒夜地倒騰,把我的獵槍都偷走了。」
「朱閃,你要走了?」
「古平!古平!」蓉在屋外叫他,「我看到你的助理了,是一位像月亮一樣的小夥子。」
他回到家時天快黑了。農在廚房裡忙乎,他連忙進去幫忙。
他們遇見的是清潔工老從,老從向他倆揮手,告訴他們校長不在。老從為什麼守在這裏特意告訴他們這件事?古平老師很迷惑。
「他倆是天生的一對。我問你,你覺得在目前的形勢之下我們應該如何做?」
離開那一家時,煤永老師變得神清氣爽了,也許是米酒的作用。他又想到山裡去轉一轉了。然而他剛一走上那條山路,就看見農滿面春風地朝他走過來了。
他們一塊回家。古平老師從心裏感謝妻子,他正在逐漸明白一些內幕。他伸手摸了摸衣袋裡的火山石,那塊石頭竟然在他手心彈跳了一下,好像在同他交流似的。真是一塊好石頭。
他在廟裡接到了校長打來的電話。但校長報了姓名后就一聲不吭了。
「是的。」他回答說,「我很喜歡他。小蔓那時真有眼光啊。」
他倆站在竹林里,古平老師在心裏無聲地吹著笛子,腦子裡出現一些激揚的句子。
煤永老師的臉在發燒了,他沒想到關於茶園的回憶竟有如此大的魔力。那位連小火的確不同凡響。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是張丹織女士的前男友啊。煤永老師呆看著張丹織女士,一下子無話可說了。
「我病了嗎?古平老師,你要轉運了。他看見我的時候,朝我點了點頭。真是個有禮貌的小夥子!」
「我女兒被他迷住了。」
農看了看煤永老師,她看出他在沉思,就好像沒聽見校長說話一樣。農忍不住問了他,可他點點頭,說自己聽到了。
第二天,煤永老師的課堂上出現了奇怪的動物。似乎是,除了他,全體學生都看得見它。它在課桌上跑來跑去,它甚至飛向空中,而這些少年的視線緊盯著它。他也聽見了它弄出來的小小噪音,並根據學生們的視線揣測它所在的方位。這件事倒不枯燥,但課是沒法上了。
「當然看得出來!」煤永老師大聲說。
煤永老師什麼也沒說,他感到自己在顫抖,連忙喝了一口熱咖啡。他說出來的是:
煤永老師一邊笑一邊站了起來,他覺得很難堪,不知是由於對方炫目的美貌,還是由於心裏突然湧出的懊喪。
「不看,是我的嗅覺告訴我的。」蓉平靜地說,「從前我也聞到過硝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人們的火氣又大起來了。」
「您反應過度了,校長,我同她之間什麼事也沒有,不過是同事關係。」
煤永老師的臉在發燒,他有點惱火。幸虧校長一躥就過去了,他的三輪車消失在樹林里。煤永老師和古平老師異口同聲地說:
那是一個淺洞,兩個人坐在洞里,將脖子伸出洞外。他們想看風景,但什麼都看不到,只有亂草。而且兩人都昏昏欲睡。
「你是怎麼知道他是我助理的?我還才剛剛知道呢。」
他一邊聽著肖邦鋼琴曲,一邊打量身旁那毛茸茸的牆壁,驚嘆著這種設計的大胆。他主動問女士:
古平老師和妻子蓉現在有點放心了,他們懂得張丹織女士的能量。當初古平老師之所以沒有去追求張丹織女士,一方面是因為自己還在絕望地愛著蓉,另一方面他也覺得自己會不合女孩的口味。如今他將她推薦給了自己多年的好友,他覺得這事很可能成功。
鈴鐺聲響到了面前。不是守林人,卻是校長。校長戴著草帽,看來在林子里走了很長時間了。煤永老師問他:
「真美!我拿回去看看可以嗎?」她說。
「沒人逃得脫校長的手心。到處都是他的耳目。」
校長在半路上下了車,說想起了什麼急事,要返回去。
「因為對煤永老師不你放心啊。現在怎麼樣?好些了嗎?」
「可鈴鐺聲是真的啊。」
張丹織女士說了聲「再見」,一下就走掉了。
「那就種蘑菇吧,我明天帶菌種來。」
煤永老師眼看著農和護林員消失在樹林深處。他的心臟在胸膛里猛跳了幾十下,他以為自己會發病,結果卻沒事。他沒有去找農,只是接連幾個月,他在書房裡聽到有人在喚:「農!農……」
煤永老師和古平老師在雲霧山的小道上往上爬。
「進來喝杯咖啡吧,煤永老師。我久仰您的大名,但總沒機會請您。您覺得我這裏環境如何?」
放下電話,古平老師的眼裡就有了淚。他看到了桌上那幾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啊,這位年輕人已經捷足先登了,多麼熱情的小夥子!他沒待在這裏,他大約和同學們在一塊,他更容易同少年們打成一片。有好多天了,古平老師一直在疑慮自己的處境,現在突然一下看read.99csw.com到了出路,整個人都變得輕鬆了。
「當然啊。對這種事來說,你總是年輕的。難道女人會不愛煤永老師?她們會為你神魂顛倒。」
被校長的曖昧所激怒,煤永老師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記起了那個下午,他在教師辦公室里接待張丹織女士的事。難道早在那個時候,校長出於鞏固他的教育事業的目的就已經在撮合他和這位女士?他是根據什麼判斷他和這位女士是合適的一對?何況還有校長自己同這位女士曖昧的傳言呢。煤永老師熟悉校長的奇特性格,只是關於這件事,他猜不透校長的深層意圖。他也懶得去猜。張丹織女士身上洋溢著少見的活力,這他已經領教過了。除此之外好像沒有什麼別的。
「我迷上了這個地方!你聽!」她的神情變得不安了。
「你能原諒我嗎?」她低著頭說。
「可是他們要我明天帶菌種來,我得去城裡買。」
「怎麼樣?有進展嗎?」古平老師笑盈盈地說。
「當然要看。明天下了課我們一塊來讀吧。」她很快地說。
古平老師想,他們的這個實驗同世界的聯繫是多麼緊密啊!一定要擊退人心的黑暗,因為陰影越來越縮緊了包圍圈。
「不,在崖洞里。那裡不見天日,我們待在那裡總要做點事吧。您覺得我們做什麼好?」
「再見。」
「我愛校長。」
張丹織老師和煤永老師在同一瞬間想道:「校長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不會產生誤會吧?」
「你還不到年齡。再說山裡很危險,你不怕嗎?」
「為什麼呢?是你的家長決定的嗎?」
「當然還有愛。」
校長鬼頭鬼腦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匆匆地走到她身邊嚴肅地說:
「古平老師啊,你的學生真可愛!」
前方的某處亮著一盞綠色的燈,忽遠忽近,像在打信號一樣。
「好!大家都好我就放心了!」他匆匆地從他倆身邊擦過。
校長當然不會產生誤會,他這樣的老狐狸,怎麼會誤會自己的下屬?然而這兩位都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他們之間不是什麼都沒發生嗎?的確如此。所以他們就有點尷尬地在校門口分手了。
「您可得抓緊,好幾位女士都想出手了呢。」
「為什麼『開始』?你知道我一直在戀愛。」
「那樣不是更好嗎?」煤永老師好奇地望著同伴。
告別了古平老師后,煤永老師有點神情恍惚。幸虧當時他工作壓頭,所以立刻就清醒過來,到辦公室去了。他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回去睡覺。第二天他的課又很多。但他沒忘記將那本《地中海地區植物大全》帶在身邊。他情緒高昂。下午五點,快放學時,他看見農走進了他的課堂,坐在後排的空位子上了。農晒黑了一些,更顯出她那種精幹的美。
「雨田是那種可靠的男孩嗎?」
校長走後,煤永老師鬆了一口氣,他坐在校長坐過的座位上,好多天之後第一次回憶起了張丹織女士。他感到有點惆悵,他想,那天下課之後,張丹織女士有沒有等他。她是那麼熱切地盼望同他一塊翻閱那本植物書。看來,他自己的確不懂女人啊。那麼農為什麼要和他重修舊好呢?也許現在她對婚姻抱著一種湊合的想法?他記得農從前對生活中的大事從來不願湊合。正因為這一點,他們的婚姻拖了這麼多年。他記得在他們上次分手前,農從來沒提到過想來小學當教師。她是一位高級園藝師,很熱愛自己的工作。現在,在關於女人方面,煤永老師再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了,他感到女人深不可測。
「有時會有幻覺,就像你聽到鈴鐺聲一樣。」
「你是指人們在暗處說話嗎?」張丹織女士說。
「好啊!您知道那書里的花草讓我想起了什麼嗎?我想起了連小火的茶園。啊,那真是個仙境般的地方!我現在幾乎不敢回憶那天夜裡的奇遇,一回憶就想掉淚,不知為什麼。尤其是那天夜裡您也在那裡。那是您嗎,張丹織老師?生活中的好些事,你以為它是這樣的,其實卻是另外一個樣。」
「忘記張丹織老師吧,你的那位老師也是同樣優秀。這一次我看走了眼,我倆到底誰是老狐狸?」
「農也有這樣的感覺。我們心裏對前途沒有底,這是不是時代的特徵呢?可我們自己不就是時代嗎?」煤永老師說。
煤永老師微笑了,好多天來,他從未像此刻這麼心情舒暢。他大踏步地走出教室到了外面,他看見他的學生們都在望著天上。也許那動物飛到了空中?但在他的視野里,只有萬里晴空。農不在外面,但煤永老師一點也不沮喪了,他的心在歡笑。他沒有料到自己還有這麼大的能耐,失戀又算得了什麼呢?
「煤永老師,你也開始戀愛吧。」他在電話里建議道。
「您在取笑我。那時我有那麼點瘋瘋癲癲的。」
「我們現在結婚不算晚嗎?」
張丹織的臉色緩和了,她認真地打量煤永老師,看得煤永老師都不好意思了。煤永老師感到張丹織的目光中有色情的意味,但又覺得自己是神經過敏。
「你自己就是蘑菇。你會同他們不期而遇。」
「我不太了解。我想,就您的年齡來說,您應該屬於深謀遠慮的那一類人吧。少年老成——不,我不能確定。」
「又是一位不需要老師的學生。」蓉說,「她來加入你的班級,是你的榮幸。」
古平老師一離開,煤永老師趕緊回到窗前。
他倆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在夢中,古平老師如同多年前一樣匆匆地趕班車去同情人見面,他坐在車上凝視著那些十字架一般的街燈。有人追著公交車叫他,一聲接一聲,他感到不安。他聽到自己在問:「你是誰?」「蓉,我是蓉啊。」但那聲音卻是另外一個女人的。
「她的聲音多麼美!也許是未來的歌唱家。」蓉說。
古平老師和蓉製造了出門在外的假象之後,又偷偷地回家了。他不願校長知道他的行蹤,他要撇開校長搞實驗。自從結婚以後,他覺得自己眼界更為開闊,工作起來也更順利了。他的妻子蓉,簡直就是他的靈魂,他們每天都有新的發明。在雲霧山中,孩子們立刻適應了他們的創造性的學習與生活,變成了一些沉著的、目光銳利的山民。他沒想到這些孩子的應變能力如此之強。沒過多久,他就變成了這些初中學生的學生。對於這種地位的顛倒他口服心服。
從操場回家之際,他心裏充滿了對校長和古平老師夫婦的感激,但同時他也決定了,今後不再考慮結婚的事。一心不能二用,他有他心愛的工作,而且力圖在工作中創新,這需要他付出全部心力。他這樣想時,就聽到洪鳴老師在暗處冷笑。那麼,洪鳴老師不贊成他嗎?如果是他,將會如何處理這些微妙的事呢?
「我今天向學生們許了願,要讓他們看到最美的微型園林,類似於人間仙境的那種。」農大聲說。
張丹織女士迷惘地看著操場,拿不準校長是不是在開玩笑,莫非他深諳人心?要果然如此該有多好!
「您說我們,還有誰?」
那一盞綠色的小燈又開始在前方的黑暗中遊走。離得那麼遠,它是怎麼照亮窗帘的呢?煤永老師起先想要朝那燈光揮手,想了想又打消了這念頭。莫非是他的學生謝密密?這一次,不知為什麼,煤永老師的直覺告訴他,很可能不是謝密密。當然,更不會是農。也許是某個藏在黑暗深處的人。當他想到這裏時,那燈光又熄滅了,周圍恢復了一片死寂。煤永老師不甘心,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變化,他只好無奈地又回到了床上。直到快入睡時,他才記起了小蔓。那時他倆在海灘撿的那些貝殼放到哪裡去了?
「我最喜歡晚上出來,這個時候熱鬧極了,你可以聽到各式各樣的意見,爭來爭去的。」謝密密說。
「謝謝您,沙門女士。謝謝您的咖啡和您帶給我的令人緊張的信息。我認為您不是一般人,您具有女神的氣質。」
「這座山裡頭到處都是岔口,你想要在哪裡分手就可以在哪裡分手。一個念頭剛起,那條路就分岔了。」古平老師又說。
一上車他就看到了校長,於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就復活了。他走過去,有點窘迫地笑著,站在校長的座位邊。
古平老師奔到大門外大喊:
他剛要合眼,忽然看到窗帘那裡有綠色的光在晃動。他莫名地激動起來了,赤著腳走到窗戶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