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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朱閃同學

第六章 朱閃同學

姨媽牽著她的手摸黑推開了門。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平房,裏面有點凌亂,燈光昏暗。靠牆放著一張大床,一個半老的男子正從床上爬起來。
悶頭吃完早餐,朱閃忍不住問姨媽道:
「洪老師是罵校長嗎?」
那時朱閃住在鄉下,她的爹爹在城裡做建築工,很少回家。朱閃的媽媽很早就因病過世了,她同奶奶相依為命。朱閃上小學了,可是學校離她家很遠,還要爬山路,很不安全。開始是奶奶接送,後來奶奶摔斷了腿,她就輟學了。日子變得又艱難又可怕。天一黑,朱閃就覺得那頭黑熊要來襲擊她和她奶奶,即使早早地關上了大門她還是簌簌發抖。每天她都要反覆檢查窗戶。
黃梅不在宿舍里,桌子上放著好幾大本數學書,看來她迷上了數學。朱閃知道她制定了按部就班地學習的計劃,心裏很佩服她。朱閃還有點疑惑:古平老師是有婦之夫,他的妻子是朱閃的偶像,萬一黃梅去追求他,她該怎麼辦?值得欣慰的是,這段時間,黃梅不再提及古平老師了,她似乎變得平靜了。不過也許這就是愛的力量?朱閃陰沉地回憶起校長剛才對她說的話,心裏慌得厲害。校長不愛姨媽了,因為姨媽老了。她朱閃長得像姨媽又有什麼用?校長被那麼多的女人追求,流言蜚語滿天下,連她和黃梅都聽到過,他哪裡還會記得姨媽?不過也許她真該去學習聲樂,但她又捨不得離開雲霧山。姨媽給了她一些錢,她能不能去買些資料來學習一下,在這山上自己教自己唱歌?校長不是說「唱出我們的心聲」嗎?她覺得自己總有一天能做到這一點。
黃梅搖著頭拒絕了。她的臉在燈光下顯得很蒼白。朱閃感到,分開后黃梅一下子成熟了,比她自己成熟得多。
「對!朱閃同學,你太聰明了!去學習聲樂吧,唱出我們的心聲。張丹織老師的父親是——」
「是我自己不願睡著。我已經六十二歲了,睡一個小時就少一個小時。」
「這是我叔叔的蛇,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放走它們。」
「呃?」
「我想,正是這樣。不過我還是想看——我有希望嗎?」
「我聽出來是雲醫老師的聲音,雲醫老師白天將我們的蛇放生了。他怎麼可能出事啊?」朱閃一邊說一邊發抖。
「老師,您的道理太奇怪。他沒理由要培養我嘛。」
姨媽不再講話了。朱閃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隔一會兒又被驚醒一次,每次都是被地板的響聲驚醒。房間里的溫度有點高,可能因為這個,朱閃的夢裡有大火,姨媽站在火裡頭朝她揮動手臂。直到天快亮朱閃才進入了熟睡中。
來到雲霧山上學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情。朱閃忽然一下子就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有力量了。她自作主張地住進了山民的家中。那一家的戶主是獵人,家裡有兩個同朱閃年齡相仿的小姑娘。朱閃以前也是住在山裡,所以對這個家裡的家務活非常熟悉。兩個女孩在鄰近的小學上學,她們對朱閃很佩服,因為她已經是初中生了。
「那另外一位——」
「阿閃,你把我的老朋友趕出去了!」他大聲說。
「你是說運氣?有的,我的運氣也很好。天哪!」
「因為我膽小。你奶奶死後,我就住到街上來了。」
「讓我看看傷口……啊,很好,您將毒素吸收了,您該多麼了不起。像您這樣的人世界上只有兩位。」
「那麼您認為我們校長會對這些事感興趣嗎?他會不會不贊成我們所做的這些個實驗呢?」
朱閃看見了雲醫老師的身影,就叫了他一聲。
朱閃一邊餵豬一邊想校長和洪老師的關係是怎麼回事,想著想著就高興起來,因為她覺得,校長的這個對手(或敵人)是他的真正的朋友。校長本人也許還不知道,她朱閃卻已經提前知道了這個秘密!啊,多麼碰巧,她無意中掌握了校長的一個秘密!
「當然可以啊。」遲叔欣然答應。
「這就對了。雲霧山不能沒有歌女。」
「講講您的戀愛的故事吧。」
朱閃悄悄地回過一次原來的宿舍。黃梅一個人坐在桌邊寫作業,原來的那張床還沒有拆掉,空在那裡。
他從髒兮兮的口袋裡拿出一個紙包,硬塞到朱閃的手中,然後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朱閃聽到很多聲音在吵鬧,那個令她心悸的聲音則時不時在外圍響起,像是勸解,又像是慫恿。朱閃一邊仔細傾聽,一邊輕輕地、吃驚似的說:「一萬年是多久,一萬年啊……」但外圍的那個聲音絲毫不受朱閃的影響,它是那個圈子裡的權威。它說了好多令朱閃心潮澎湃的話,朱閃不太聽得懂,但還是激動不已。
「那時我很厭倦,不想打獵了,心裏起了念頭要搬到城裡去住,我有個舅舅在城裡開理髮店。我正在做搬家的準備,校長就來了。校長眼神憂鬱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發怵。我說:『您有什麼話就說嘛。』他就說了一大通,說些什麼我記不起了,大意是雲霧山正在慢慢死去,這種情形很久了,現在獵人都要走了,山裡到處是枯樹。這座山這麼年輕,怎麼就要死了呢?因為他嘮叨不休,我心裏更難受了,終於憋不住大吼了一聲:『不走了!』校長這才住了口,冷笑著離開了我家。你們的校長,他是個人物。」
遲叔像影子一樣出現了。
「對。你怎麼知道的?你是個女巫嗎?」
九_九_藏_書「為什麼不要?」姨媽揚了揚眉毛,拿過紙包,拆開來,「這是成色很好的珍珠,多麼美!當年他沒有勇氣送給我。」
「為什麼嘆氣?」
「阿閃,你對自己的機會把握得很好啊。」
遲叔還在說,但朱閃的思維活躍起來,跑到很遠去了。從昨夜開始的低迷完全消失了。她在心裏反覆對自己說:「真的嗎?真的嗎?我真的像他嗎?遲叔是怎麼看出來的?」
「你們晚上吃了什麼?」他發出含糊的聲音。
「這是哪位同學在這裏睡著了啊。」有人在她上面說話了。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三隻鳥兒,而且我根本不認識你們校長。那一次在火車上,你提前下車了,我和奶奶找不到你。後來是我的同事將你送到五里渠小學的——我早就為你安排了這所小學。這幾年我一直想來看望你,可是你奶奶病得厲害,我不能走開不管,對吧?上星期她去世了,她囑咐我不要讓你參加葬禮。你瞧,我們都生怕打擾你。你在最好的學校里學習,我們都很放心。」
洪老師笑起來,說:
「他說得對啊。遲叔,您也是愛的化身。」
「小閃小閃,你要轉運了啊。」奶奶在爹爹背上一個勁地說這句話。
「我不猜。一般來說,你想聽什麼就能聽見什麼,那是你心底的聲音。火山爆發的時候……不,我不說了,你剛才都聽見了。」
「就在您面前嘛。您願意在敝舍休息嗎?」
「遲叔真是消息靈通啊,我還沒打定主意呢。」
「怎麼會?不可能。」朱閃生氣地說。
半夜裡朱閃被一種響聲弄醒了,是姨媽在房裡走動,朽爛的地板發出吱吱的聲音。
「大概在享受他的自由吧,他的女人可不少。」
朱閃在姨媽那個黑咕隆咚的衛生間里洗了淋浴,換上了姨媽給她的睡衣。因為很舒適,她立刻被瞌睡襲擊了。她的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根本不知道姨媽什麼時候上的床。
朱閃在廚房裡準備豬食時,雲醫老師來了。
與朱閃住在一個房間里的黃梅同學性情與她迥異,朱閃羡慕黃梅的大胆暴烈。黃梅已經向她的夢中情人表白過一次了,雖然沒得到回應,畢竟信息已經傳達給對方了。然而對於朱閃來說,這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作為寄宿生,她經常在校園裡遇見校長,她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呢,她差點要暈過去了。每次都這樣。她不能同校長太接近,只要一接近就緊張。然而,她多麼盼望哪一天校長來拍拍她的頭,或拉拉她的手啊!要是那樣的話,她的全身都要發抖。前不久在校園裡,校長裝作不認識她了,還問她叫什麼名字。她鼓起勇氣說出了「我愛您」三個字,可是連她自己也聽得出,那是客套話,而且校長馬上用客套話回應了她。她當時裝出要跌倒的樣子,校長扶了她一把。校長只是出於對學生的愛護,她的計謀絲毫沒起作用。她不過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再卑微不過的人,還能怎樣?想到這裏,她恨死自己了,一連說了三句「真卑鄙」。後來又發生了撿蘑菇的事,那一次倒是正常的相遇。但她為什麼要將牛肝菌說成是媽媽呢?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幸虧校長從不大驚小怪,馬上順著她編的故事講下去。可是她為什麼就想不出好一點的事來說呢?唉唉,唉唉!朱閃的心被壓抑得快要窒息了。
是大家所愛戴的雲老師。朱閃一下子就跳起來了。
「我是聽人說的。你瞧,我們到了,這就是我的家。」
是一個乞丐老頭,從這裏買走了一大堆報刊。
「你瞧,又一位新人!」
她們遠遠地就看見家裡的燈亮著,爹爹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姨媽將朱閃帶進了街邊人行道上的一個報刊亭。那亭子並不大,居然可以一分為二地隔開,前面放書報,後面有張小床,還有電爐子可以燒水煮茶。她倆坐在姨媽軟和乾淨的床上。外面車水馬龍,雜訊很大。喝了一杯香茶后,朱閃產生了幻覺,好像這亭子正在升騰,她們浮到了半空一樣。朱閃不由得說:「姨媽的生活真有趣!」
當她倆走進一條黑黑的小街時,姨媽忽然說:「我們到了!」
「是校長要我來的。你可以到一所很好的小學去學習了,當一名寄宿生。你叫朱閃吧?你的名字很有意義。」
「太晚了,我們還是睡覺吧。」朱閃有點疲倦。
黃梅幾乎是拖著她出了宿舍。
有一個工人模樣的男子在對面的小樹林那裡看著她哭。當她哭夠了時,那人就走攏來了。
「偵探一類的。現在這世道,每個人都盼著他人吐露心聲。」
「我剛才從遲叔那裡出來,我捨不得那兩位美人。它們是為了我才待在那籠子里的,那裡頭很不舒服。你坐在這黑地里想些什麼?」
「你完全有希望。你這麼年輕。你剛才大概聽到了。」
不斷地有路人來買報紙。每逢遇見熟人,姨媽就驕傲地向他們介紹:「這是我的侄女!」於是那些人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啊,她長得同您當年一模一樣!真是個美人坯子!」
「到夜裡這裏就像墳墓。」黃梅壓低了聲音說。
「校長,我得趕緊走了。再見!」
朱閃一鑽進黃梅的被窩,很快就入夢了。她的夢裡有好幾位校長,模樣都很相似。每當她同其中的一位相遇,她就模仿他的口氣說些這樣的話:「朱閃同學的嗓子九-九-藏-書真好!」「朱閃同學有些什麼樣的人生計劃,願意討論一下嗎?」「朱閃同學,我從你姨媽那裡聽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每聽見一位校長說一句,她心裏的渴望與歡欣就增加一些。藍天白雲包裹著她,她真想唱歌啊。
「車上到處是那種人,我不敢對你說話。」姨媽輕輕地說。
大約過了三年,有一天,朱閃偶然在大澡堂旁的更衣室的鏡子里看見了自己。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她變得這麼好看了?她問旁邊的黃梅自己是不是鏡子里的模樣,黃梅回答說當然是,而且比鏡子里那一位好看。於是她臉紅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個不停。
朱閃聽見了小黑豬的聲音,跳起來跑到那邊去給它們餵食。她一邊喂一邊想,小黑豬們會不會也從家裡出走?要是它們跑了出去,找不到東西吃,那該有多麼慘!
「你說,你說。」姨媽淡淡一笑,走到旁邊去了。
她感到鐵皮屋嗵的一聲落到了地上。朱閃懇求姨媽說:
她眼淚巴巴地看著那人,沒有說話。
「我們接您回家來了。遲叔有治蛇毒的葯。」朱閃說。
朱閃不由自主地將項鏈貼著自己的心窩。姨媽笑了。
「我可以代替遲叔做這件事。你告訴他一聲吧,我走了。」
「胡說,我不需要蛇葯,我不會有事的。今夜的月亮多麼亮,我真幸福,生活多美好!」
「我們到校園裡去走走吧。」黃梅說。
「看來姨媽同校長很熟嘛。」
公交車上很擁擠,朱閃和姨媽都站著。姨媽面無表情,兩眼茫茫。由於她一言不發,朱閃也不敢問她什麼事。直到下了車,走上了人行道,姨媽才同她說話。
「有的人,從外表看去並不美,為什麼我們會覺得他美?」
「哈,原來朱閃也在想同樣的問題——他是誰?」
「真可惜啊,朱閃同學!你為什麼不去上課?大家都站在河邊等你去唱歌,等了好久。」他說。
「你叔叔是要讓你來決定是繼續關押還是放走它們。」
她回到遲叔家時,在院子里聽見了女聲二重唱。是菊香和梅香。
朱閃聽得入迷,稀飯也忘了喝,喃喃地說:
梅香和菊香同朱閃睡在一間大房裡,那本來是她們父母的房間,母親去世后,爹爹就搬到小房間里去了。現在三個女孩一人一張小床。不知為什麼,已經到了深夜,三個人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然後朱閃就聽見了那一聲慘叫。她從床上蹦了起來。梅香和菊香也起來了。她們沒有點燈,三人共用一支手電筒從房裡溜出去了。
她們都熟悉山路,所以很快找到了雲醫老師。只見他躺在枯葉上,裸|露的胳膊腫得厲害。
「是你姨媽的一位遠親。」
「真的嗎?」
「姨媽!姨媽!」
「為什麼啊?」
但朱閃聽了肅然起敬。
朱閃就這樣進入了五里渠小學。她做過很多關於校長的夢,當她夢見在山裡砍柴時,校長就出現了。校長是鷹,降落在她的腳邊,反覆做飛翔的示範動作,明明是在慫恿她。但她飛不起來,急得大哭。
「這是不可能的。你罵他,他就垮了?實際上,我們越罵他,他越強大!洪鳴老師可不是一般的人。」
朱閃終於在墳山那裡遇見校長了。她到這裏來是因為她知道校長常來,她是來碰運氣的,結果就碰上了。
因為太累,火車一開朱閃就在卧鋪上睡著了。她睡得很香。
遲叔回來做晚飯了,朱閃在旁邊幫忙燒火。
她倆去報刊亭的路上,朱閃又看見了那位老乞丐,他正在買饅頭吃。他身上的衣服很臟,頭髮鬍子也有點臟,朱閃覺得他配不上愛清潔的姨媽。當然,愛或不愛不能用清潔這類事來衡量。他也看見了朱閃,他饅頭也不買了,一直朝她們奔過來。跑到了她們面前,他對姨媽說:
朱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閃,你真是前程無量啊。」
「你想不想跑開,同我一塊去山裡,住到遲叔家裡去?」
朱閃聽著聽著,忽然明白過來:這幾隻鳥兒也許原先是養在姨媽家裡的,要不就是養在校長家裡的。她忍不住問姨媽了,姨媽笑著搖頭。
「您的艷福不淺啊。」遲叔說。
朱閃連忙起床,洗漱,梳頭,對著大圓鏡左看右看。
朱閃感嘆不已。她回憶著同校長之間的那些瞬間。朱閃變得神情恍惚了,她聽得見黃梅在說話,但她不知道她說什麼。黃梅的聲音時高時低,好像窗外還有個人在同她講話。後來她忽然尖叫了一聲,朱閃立刻清醒過來了。
「當然是你們的校長。」
「當然不會離開。」
「我的報刊亭是城裡最美的!」姨媽興奮地說。
「校長剛才來電話了,詢問那兩條蛇的行蹤。我告訴了他雲醫老師受傷的事。他好像對他特別滿意。他說這位青年教師是『愛的化身』。他是否有點言過其實?」
「什麼叫『又一位』?」朱閃問。
「胡說。比如我,就羡慕你。」
「您是校長的老朋友嗎?」朱閃熱切地問。
「你猜我聽到了什麼。」
「我姨爹在家裡嗎?」
「它們是同它們的朋友一塊走的。」
「遲叔遲叔,您再給我講講吧,校長後來怎麼樣了。」
「我已經決定了要放走它們。它們真可愛。」
他倆走了好遠后雲醫老師還在揣摩朱閃的話。他覺得這個小姑娘是校長在他周圍安插的耳目。校長到底是要他激進,還是要他扼制九九藏書自己的熱情?雲醫老師覺得兩方面的理由同樣充足。
白天里她忙上忙下,顧不上陪躺在破被子里的奶奶。有時候,她無意中往那床上一看,看見奶奶變成了黑熊,正在啃被子裡頭的棉絮。她不敢叫,也不敢動,好像全身的骨頭被抽掉了一樣。這種事發生過三次,每次都是奶奶叫她她才清醒過來。
「確切地說是對手。我是一所學校的教導主任。我愛你們的校長,他是個不屈不撓的人。」
她們走後,遲叔就問朱閃願不願意聽關於校長的故事。
夜裡,朱閃坐在坡上的那塊大石頭上。黑暗處,鳥兒們在夢中弄出細小的響聲,山風應和著,一來一往的。朱閃在想象中唱歌,每當她唱完一曲,岩石就抖動一下。唱完第四首歌時,她已經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去劇團找張丹織老師的父親,就說是校長介紹她去的。
朱閃輕輕地笑起來,她感到這位老師說起話來如同唱歌。雲霧山中有數不清的像歌謠一樣美的事物。
「我是來接你的。」
「如果你有這樣的感覺,那就說明他一直在培養你,你是他重點培養的學生。」
「拿著,它會給你帶來好運。這就是愛,小閃不是在追求它嗎?」
遲叔喜笑顏開地朝他倆走來,他的網袋裡有兩隻野雞。朱閃兩頰緋紅,蹦蹦跳跳地從遲叔手裡接過野雞,發出一陣陣哈哈大笑。
她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車廂里空空的,一個人都沒有,她跑到別的車廂去看,發現從車頭到車尾都沒有一個人。她拿著小包袱下了列車,蹲在鐵軌旁輕輕地哭了起來。
「我一點都不怕校長。唉唉。」
「這個人是個老鰥夫,自己有房子,偏喜歡待在我家。」
朱閃收拾好房間后就去喂那兩頭豬。那是遲叔馴養的兩頭小野豬,還未滿月的小傢伙。它們的母親失蹤了。她給小野豬餵了牛奶。
雲醫老師在樹林里走遠了,然而還聽得見他弄出的響聲,那響聲既含糊又悠長,很難形容。也許類似於她小時候觀察那隻山鷹時聽到的聲音——從地底響起的聲音。前幾天她想問雲醫老師是否接近過火山口的岩漿,可是她張了張口沒有問出來,巨大的恐懼令她全身發抖。過後她想,要是她到了雲醫老師的年齡,大概就不會發抖了。
「不,我不休息。我要在月光下走回家去。」
他說完這句話就告辭了。
「我打算放走它們。」朱閃連忙說。
有人在外面用力擂門,姨媽連忙出去了。
「你應該去當歌唱演員。」
朱閃回過身來,嚇了一大跳,因為那兩條蛇就掛在雲醫老師的肩上,纏著他的脖子。朱閃簌簌發抖。
那天夜裡她失眠了,滿腦海里都是校長的音容笑貌。她還在心裏模仿校長對自己說話:「朱閃同學,你已經儘力了嗎?」她後悔三年前自己沒有向那位來接她到五里渠小學的叔叔打聽校長的情況。後來她問過校長,校長矢口否認他是她姨媽的親戚。他說是一位鐵路工人將她送來的,因為那人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怕她出事。「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校長微笑著說。朱閃雖然很失望,但她不相信校長的話,她更願意相信鐵路工人告訴她的情況。實際上,入學不久,這位敏感的小姑娘就感到了校長對她是關注的。但是他對別的學生也關注啊。他具有驚人的記憶力,記得每個學生的名字。
「你沒有姨爹。我是從家裡跑出來的。年輕時有一個人給了我勇氣,我就獨立了。我熱愛我的事業——小小的報刊亭。」
她飛快地跑下了坡,回到她原先的宿舍。
「我是獵人,世上還有我聽不到的響動嗎?你是從學校一直跑回來的。我聽到腳步聲,就對菊香和梅香說:『阿閃真了不起,阿閃經得起風浪了。』我剛一說完你就回來了。」
「朱閃同學,你可要聽姨媽的話啊!」洪老師高聲說。
「當然是真的。我剛才同他見過面,你瞧,他給了我這些花種。他是位萬事通,幾乎同你們校長一樣見多識廣呢。」
「阿閃,你會不會是校長的女兒?你同他一模一樣啊。」
「姨媽?」
洪老師走出遲叔的家門后沒有沿著小路去河邊,他朝著山頂爬上去了。朱閃看見他爬起山來簡直像騰雲駕霧,一會兒就不見他的身影了。她心裏想,這個人是校長的對手,也許他擊敗過校長。她覺得他是一個有威懾力的人。懂得蛇的語言的人,絕不是一般的人。
「我真是吃驚啊,小閃,你長得太像你姨媽了!」
雲醫老師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院子,走到外面去了。朱閃站在門口的黑暗處,吃驚得合不攏嘴。她于神情恍惚中聽到了遲叔的聲音。遲叔好像是站在院子里說話:
「天哪。」
「是它們自己要回來的,它們來訪問舊居,我來訪問它們。」
「好。」朱閃懶洋洋地說。
「叔叔,您能帶我去看看那塊沉睡了一萬年的石頭嗎?」
「他是因為你美才送給你,美是令人羡慕的。」
「阿閃,不要離開雲霧山。」遲叔說。
「他一點都不注意我。」
「她們弄錯了,破壞了我的美好夜晚。」
「他啊,原先是我的情人!」姨媽說出這句話時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朱閃,你真美!你不知道自己很美嗎?」黃梅進來了。
「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校長在墓碑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朱閃坐在他的對面。朱閃發現校長老了一九九藏書些,而且有點憔悴。她想,校長該有多麼累!
朱閃把小黑豬和三隻羊餵飽了就準備去上課了。今天的課堂不是在廟裡,而是在河灘上,古平老師還安排了讓她在課後給大家唱山歌。當她背著書包走出門時,發生了一件事。
朱閃的姨媽從城裡來看她來了。姨媽一來就到後院逗弄那幾隻鸚鵡,逗得它們大喊大叫。它們說得最多的是:「許校長,有朋友看您來了!」「加油,老姨媽!」「姨媽,您把您的侄女丟在哪裡了?」「校長到了死亡谷!」
「我啊,只能待在這裏。這件事是我慢慢想通的。我坐在這裏想啊想啊,有一天忽然就想通了。我覺得自己的運氣真好。朱閃,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也許他不存在。遲叔就很美,雖然我不愛他。啊,我要回去做家務了,我出來得太久了。」
到了下午,爹爹也回來了。爹爹背起奶奶就往火車站去,姨媽則背著大包袱在他們旁邊走。朱閃跟在他們後面跑,跑得腳很疼。
那人終於累了,走開去不再逗它們。兩條蛇都軟綿綿地盤在籠子里,一動不動了。但朱閃知道它們還在警惕著,難道這人吹的是奪命的口哨,抑或是它們聽到了同類的呼喚?遲叔為什麼要將這麼美麗的動物關在鐵籠里呢?
「我們回宿舍吧。」
遲叔家的後院是個小動物園,狗啊,貓啊,蛇啊,鸚鵡啊,家豬啊。母牛啊,野雞啊,共有十幾種動物。當初她就是看中了這個動物園才加入遲叔的家庭的。雖然家務活很多,但朱閃覺得生活在這個家庭里真是太美妙了。除了豬、狗,還有羊,遲叔不讓她喂別的動物,怕她弄錯。那兩頭小黑豬已成了她的好朋友,她每天趕著它們往山上跑,往河邊跑,往樹林里跑。她一邊跑一邊唱,心裏想,要是遇見校長就好了!不知為什麼,當她今天喂那兩隻羊的時候,她老覺得校長一定會光臨這個家庭。遲叔不會無端地講起校長的故事來的,他一定有一些秘密沒告訴她,那些秘密同她有關。實際上,梅香和菊香也提到過校長。她們說那時校長來過她們家好幾次,可是五里渠小學離她們家太遠了,爹爹又不願意她倆住校,就把她倆送到了現在的小學。
三個女孩齊心合力,猛地一下將雲醫老師從地上拖起來,推著他往家裡走。雲醫老師一路哀號:「天哪,我被綁架了!」
「因為每次都不同啊。」
「就算是吧。我們這裏要變得寂寞了。」
「姨媽愛不愛他?」
「阿閃快吃早飯吧。跑了這麼遠一定餓了。」遲叔笑眯眯地說。
「你已經明白了。」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遲叔家的後院里,他正在逗弄那兩條眼鏡蛇。兩條蛇都聽到了他發出的信號,它們正立在鐵籠中搖頭晃腦地跳舞。朱閃從未見過這種奇異的蛇舞,她看呆了。於是她課也不去上了,一直站在那裡。她要看個究竟。雖然那人將嘴唇撮出各種形狀,但朱閃聽不到他發出的聲音,只有蛇聽得到。蛇越來越瘋狂,兩條都好像要從高大的鐵籠里飛出來一樣。朱閃心裏直為它倆著急。當然,籠子的門閂上了,它們出不來。
姨媽在遲叔家吃中飯,遲叔也在家。朱閃老覺得他們倆相識,但他倆都否認了。一吃完飯姨媽就提出讓朱閃去她家看看,朱閃很激動。她想,姨媽終於要走進她的生活了,這可是她的親姨媽啊。朱閃小的時候見過她一次,村裡人都說她是一位大美女。現在當然一點都看不出來了,朱閃覺得她的模樣很像一隻啄木鳥。一想到啄木鳥,朱閃又記起了鸚鵡。也許從前校長是姨媽的情人,姨媽才放心地將她安置在這個學校的。這是多麼浪漫的親戚關係啊。
「校長是誰啊,叔叔?」
雲醫老師矇矓的眼神像喝醉了一樣。
「哪個校長?」
「可是我的故事講完了。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見到他,也許他在躲著我吧。如今的世界啊,你就是看不透。我早就不想做獵人了,太血腥了。可要是我不做獵人,山裡的野豬就會越來越多,住在山下的人就會很危險。」
「就是年輕的男子和女子相擁在一口棺材里試睡。我睡著了兩次,他們說我是有福之人。」
「朱閃同學,你的項鏈真漂亮!」校長笑眯眯地說。
「有點愛吧。我們在一起幾十年了,怎麼會沒有一點愛?不過我更愛在報刊亭過夜,街上的喧鬧讓人感覺自由。小閃,你去洗澡吧。」
「什麼人?」
「他在哪裡?您睡棺材時他在哪裡?」朱閃急煎煎地問。
「沒有。我們彼此心相通。」
「想我的媽媽,她離開我十年了。要是她現在看見我,您認為她會怎麼想?大概非常失望吧?」
「好。等一會兒我告訴你叔叔,他一般在夜間做這件事。」
她一進院子就看見了雲醫老師。蛇的籠子搬到前面來了,那兩條蛇躺在籠子里,雲醫老師蹲在那裡逗它們。這是怎麼回事?
朱閃茫然地看著姨媽,心裏發慌。
「這個東西,他給的,我不要。」朱閃委屈地說。
這位自稱「老常」的老頭用貪婪的目光睃著朱閃,朱閃不高興地沉下了臉。
「是洪老師逼迫您嗎?」
乞丐走後又來了兩個戴眼鏡的男子,他們一人買了一份報紙。
師生倆走在樹林深處,各式各樣的鳥鳴此起彼伏。朱閃感到很陶醉,那種孤獨的感覺完全被驅散了。她抓住一read•99csw•com個說話的空當,鼓起勇氣問雲醫老師:
「應該是在楓樹林那邊。」梅香肯定地說。
男子走了后,姨媽將他睡過的被子和褥子塞進一口木箱,另外換了一套被褥。她問朱閃怕不怕冷。朱閃說不怕。實際上,房間里有點熱。
八月里的一天,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女人來到了朱閃家,她對朱閃說自己是朱閃的姨媽,早年嫁到城裡去了的那一位。她還說她不放心朱閃,這一次是特意來將朱閃和奶奶接到城裡去的。
「姨媽,您睡不著嗎?」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小閃也想戀愛了吧?好,我講給你聽。我同那人是在集市上相遇的,那一天我是去賣我的綉品。他不是什麼美男子,看上去還有點老。他來挑我的綉品,挑了兩樣我就愛上他了。後來我就從家裡跑出去了,他幫助了我。我有了工作,我和他並沒有住在一起,可我就是死心塌地地愛他!為什麼?因為他是那種人——閃閃發光,充滿熱力。那個時候追求你姨媽的人有很多,他就主動疏遠我了,他說我應該有充分的自由。我的確很自由,可我挑來挑去的,並沒有挑到我心愛的人。慢慢地我就老了。你瞧,陰錯陽差。不過我這輩子過得真瀟洒。哈哈,那些實驗性的夜晚!」
「你的姨媽是男人的夢,你將來就會懂得的。」他輕輕地說,「你看我現在哪裡有時間做夢,我被壓榨得快發狂了。」
「不要這樣多愁善感。」姨媽邊說邊做了一個果斷的手勢。
「別害怕,我早就同它們是好朋友了,連遲叔都不知道這件事。」
朱閃噙著眼淚,隔一會兒嘆一句:「啊,奶奶!」「啊,姨媽!」「啊……」
「他懂得蛇語。」朱閃有點沮喪地說。
「什麼叫實驗性的夜晚?」
「啊,不要生氣。我的意思是說,你的性情就像校長的親生女兒。」
「因為寂寞啊。你在學校里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那所學校是世外桃源,校長將每個人都弄得暈頭暈腦。」
「那麼,您和老常,從來沒親近過嗎?」
「這裏的確不錯。」朱閃很同意姨媽。
「它們愛您嗎?」朱閃看著他的眼睛說。
「你們到山裡來,將沉睡的雲霧山吵醒了。」那家的爹爹說,「每一塊岩石,每一層泥土全醒了。有的岩石已經沉睡了一萬年呢。」
「我要送小妹妹一串項鏈,我昨天就買好了的。」
「雲老師,您能告訴我那些火山同這座山有什麼不同嗎?」
「我們吃了大排檔。」
朱閃看見菊香和梅香在向她做鬼臉,她倆正要上學去。
朱閃醒來時看見姨媽扶著門,正在對門外的一個人講話。啊,是教導主任洪老師!洪老師很激動,說了一些猛烈抨擊的話,姨媽也附和著他。朱閃想,難道他倆在攻擊校長?就在昨天,她還以為姨媽真正的情人是校長呢。她連忙閉上眼一動不動,她想偷聽到更多的內情,忍也忍不住。
「我從姨媽那裡回來了。您是認識她的,對嗎?」朱閃說。
「一座大山怎麼能沒有獵人呢?」
「我現在知道了。不過這並不令人羡慕,對吧?」
「有可能。我們總是令愛我們的人失望。比如校長,他希望我帶領同學們從事科學探索,我卻撇下教學,愛上了兩條毒蛇。」
朱閃遲疑了一會兒,回答說:
「我沒看出來。」朱閃心事重重地回答,「你們想搞垮校長?」
「當然有理由。你要相信我。瞧,你的叔叔來了。」
「送我項鏈的人愛的不是我。」
「完全有可能。校長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他就像這些松蘑一樣,總是只在苔蘚下面露出一小塊……朱閃同學,你怕不怕校長?他可是這所學校的創始人啊。我從來弄不清他的意圖。你瞧,我倆是師生,卻在背後議論校長。不過我是尊敬他的。」
朱閃在姨媽這裏很快活。報刊亭關門后,她倆就去大排檔吃了夜宵,後來又吃了西瓜。朱閃對城市的夜生活充滿了好奇。她們還一塊逛了書店,姨媽買了兩張老唱片,說是要「懷一懷舊」。朱閃等待著,她知道亭子里那張窄床睡不下兩個人,她想讓姨媽帶她去她家。
當朱閃看見那塊大石頭時,她立刻全身伏下去,將耳朵緊貼岩石,閉上了眼睛。帶她來的遲叔離開她打獵去了。
姨媽大概很有錢,給奶奶和她買的卧鋪票。朱閃從來沒坐過火車,更不要說坐卧鋪了。
「不,不晚。我們隨便走走。」
一進操場她們就看到了校長的身影。因為操場上空空蕩蕩的,校長穿著他常穿的淺色外衣,所以很顯眼。但他不是一個人,有一位女士同他一塊散步。黃梅輕聲對朱閃說:
「你是五里渠小學的學生吧?我是洪老師,是你們校長的老朋友。我問你一個問題:你願不願意放走這兩條蛇?」
「姨媽,我不明白。」
「是啊。他要去搶佔你們學校的山頭,他是一個有競爭力的對手。他是個美男子,小閃看出來了嗎?」
「您怎麼知道我在跑?」朱閃吃了一驚。
黃梅還在睡夢中朱閃就溜出了宿舍。她是從學校的邊門出去的,因為怕碰見校長。
「別照了,快吃飯。」姨媽說。
「我也想吃大排檔。我這就回家去。」
「原來是你!什麼不同?所有的山都是火山。」他嚴肅地說,「它們的噴發是你我所看不到的。你認為是這樣嗎?」
「是——嗎?」朱閃有意拖長了聲音。
「我要和侄女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