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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洪鳴老師與讀書會

第五章 洪鳴老師與讀書會

「這些年來,我一直把你看作我的兒子。現在我尤其為你感到高興!」
然而他在大街上遇見了沙門女士。(也許她是守在那裡等他出現?)
洪鳴老師早早地來到了書店的咖啡廳,但農比他更早。農穿著黑色的連衣裙坐在那裡翻閱雜誌,給他一種有點陌生的感覺。
「當然不。我感覺很好。我覺得你會帶我走出困境。也許我錯了?」
農在汽車上坐下,將頭探出窗外。她看見洪鳴老師跟著車走了一會兒就被甩下了。他孤零零地站在路燈的燈光里。農閉上眼睛,想起了一些往事——她和鳴,她和永,她和沙門……
農放下茶杯,有一會兒眼睛發直,然後忽然號啕大哭起來了。她什麼都不說,只是哭。煤永老師沒有勸她,因為他聽懂了她的哭聲。這一次,他不願意她因為感情難捨而委屈了她自己,他希望她能冷靜地做出決定。煤永老師從妻子的哭聲中聽出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的前景。他雖然內心沉痛,但奇怪的是卻伴隨著如釋重負的感覺——長久以來的懸疑終於消除了。
「我今天必須提早回去。」她說。
洪鳴老師笑起來了,他那消瘦的臉煥發出光彩,他感到自己正在戰勝抑鬱情緒。既然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他為什麼還要抑鬱呢?
「站在這裏說話多彆扭,還不如上我家去喝茶,邊喝邊談。」
「洪鳴老師,你在散步嗎?」
「讓我想一想,上一次你對我採取敵對行動有多久了?好像有一年了?我腦子裡的時間觀念總是混亂的。我要感謝你對我的追逼!可我不想說這個,我要說的是,像我們這樣的單身者,將自己的全部精力獻給了某種事業的人,有沒有可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庭?為什麼我們屢屢碰壁?是運氣問題還是性格的缺陷?」
「他們非常難以預測。」她迷醉地說。
「農,我想,也許你快要離開我了。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得好好待你。感謝你對我這麼長時間的陪伴,謝謝你的耐心……」
「等我——可很多機會常在等待中流失掉了。」農微微皺了皺眉頭。
「我們一直讀她的書,但是我至今沒有機會同她見面。沒想到她成了鴉的密友。啊,現在我才知道,鴉是多麼了不起的女子啊!你同她終於分手了,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正自由地飛翔,你呢,又開創出了一番新的前景。」
「鳴(從上次見面起她就改口叫他『鳴』了),我覺得這件事不能,也不應該久拖了,但我又沒有把握。」
「那愛已經過去了。我現在不再覺得可惜,我擁有過了,不能太貪心。」
「我呢,上半夜睡覺,下半夜來這裏創作。現在我倆都得到了土地的允諾,我們回宿捨去吧。」
他倆喝完一杯酒就離開了酒吧。走在街上,兩人都感覺到城市正在將白天吸收的溫暖散發出來,那些影子般的人們就在他們周圍,一伸手就可以觸到。煤永老師和鴉也在他們當中。各種面孔,熟悉的和陌生的,但他們都有同一種表情。那是什麼表情?「每個人都有向別人訴說的衝動。」農輕聲說道。「讀書會是這座城市最了不起的創意,沙門和雲伯是城市之魂。」洪鳴老師接著說道。
「這裏太美了。我真的在這裏哭過?」她說。
星期五晚上,洪鳴老師和農一塊兒去劇院聽了歌劇《卡門》
做完工作已是半夜。洪鳴老師洗了個澡,覺得自己一點睡意都沒有,反而精神抖擻。於是他又來到了校園後面的那塊荒地,上回他就是在這裏同校長談話的。他剛一停下腳步,就聽到地底下的喧鬧一浪高過一浪地涌動,使得他也激動起來了。這是戀愛的季節,可是舊的愛已經離他遠去了,而新的還沒有來。洪鳴老師感到自己像當初渴望著鴉一樣渴望著農。同鴉交往時,他的事業如日中天,而現在,他感到自己正處在創造的頂峰。也許他的愛同他的事業是密切相關的吧,這兩方面究竟是誰推動了誰?當他想到此處時,就聽到前方有一隊小動物正在鑽出泥土,他看不見它們,可聽得清清楚楚。啊,自由表演!他已經缺席了一次,下個月,他將面臨考驗。
他的身體在迅速地恢復,抑鬱的情緒已不見蹤影了。確實,他的字裡行間晃動著農的身影和笑貌,可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在回宿舍的路上,洪鳴老師拚命要讓自己冷靜下來。走進家門時,他已經做出了決定,那就是盡量拖延,讓各方的感情都塵埃落定,然後再來考慮怎麼做。經歷了同鴉的愛情之後,他已經不再年輕了,可他又還沒有老。他這個已不太年輕的人在對待一個牽涉各方的感情糾葛時必須慎之又慎。煤永老師是他所崇敬的同行。他和農的感情出了問題,但這不等於他倆一定會分手,說不定他們的問題終究會獲得解決。農昨夜在酒吧里的那場爆發說明了她對煤永老師的愛並沒有消失,她處在絕望之中。至於他自己和農的關係,究竟應該維持在密友的層次上,還是更進一步,現在還不到決定的時候。他和農情投意合,但是以前他們之間有鴉,她又是有夫之婦,他倆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密友。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可前途並不明朗,洪鳴老師感到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等待。他並不急於要投入另一場愛情,以前的那次愛對他來說充滿了驚濤駭浪,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已經磨損了他的意志。
「我的確說了。我會認真考慮的。沙門,你的讀書會是怎麼回事?」
「真奇怪啊。」
「我得馬上回去備課了。」洪鳴老師且說且走。
「永,我在想,我的運氣真好啊,什麼好處都落在我的頭上……」
這時洪鳴老師聽見農在說:
「當然可以!」洪鳴老師說,「我看你正是當作者的料。你已經在寫了吧?你可要讓我先睹為快啊!我嘛,還是願意當讀者。不過我這名讀者在讀書會裡面也當了好幾次作者了。只限於讀書會。還是說你吧,你情感細膩豐富,我猜你一定會下筆如神!好幾年了,我總在納悶:崔老師怎麼還不開始寫?」
「苦啊!」
「激|情正在你心裏醞釀,很快就要大爆發。祝賀你。」
「為了愛。」
「當然有。你打算構思下去,還是暫時告一段落?」
「哈,說不定我是出於另外的、你不知道的私心呢!」
「真相是:我失戀了。」
他的思緒被他所愛的兩位女子佔有著,這令他對自己滿意,於是他就在明朗的氛圍中入睡了。
「我覺得我已被判了死刑。」
「我僅僅見過煤永老師幾次,但我憑直覺感到,農說的是事實。煤永老師這樣的人很少有。當然農和他也許並不是最合適的,但我作為外人無法判斷。」
「我要考慮這件事。我以前沒考慮過。」洪鳴老師聽見自己在說。
農紅腫著雙眼點了點頭,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洪鳴老師回到宿舍,又一次想起農,心裏充滿了溫暖。
「謝謝您,雲伯。謝謝您欣賞我。我一定來,因為我也很想看到我自己會如何進行自由演出。這個策劃真棒!」
「還能有沙門猜不出的事嗎?雲伯也在這裏,要我代他祝賀你們!」
「犯錯誤也沒什麼可怕的。你現在已經很有獨立性了,要信任自己。」
「我想,你很快就會有把握了。你是一位實幹家。」洪鳴老師說。
洪鳴老師突然冒出的念頭是,那些年裡頭,他為什麼不帶鴉來這裏喝咖啡呢?他真是個刻板的傻瓜!即使她不太願意來,他也應該堅持己見啊。
「哈哈,你又打算經受考驗?我和雲伯最看重的就是你。當然還有農,她最看重的也是你。我將謎底透給你了,但願我沒猜錯。」
「就是情感生活方面的事嘛。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了,我差不多習慣單身漢的生活了。直到加入讀書會,我才發現我的致命缺陷。」
「是啊。我真想念你們大家。我遇到了問題,就變得有點頹唐了,真不應該。我應該同老朋友們站在一起。」
「這裡是海灣!」漂亮的男孩高興地說。
「為什麼謝我?」洪鳴老師困惑地說,「應該謝沙門嘛。」
由於某種程度的心灰意懶,讀書會他也有兩個月沒有去了。雖然他隱隱地感到雲伯和沙門也許會對他有所幫助,但心中的羞愧阻止他去向外求助。
「嗯。」洪鳴老師含糊地回答。
他立刻就入夢了。夢裡面,土地在他的身軀下翻滾,那麼多的動物從九-九-藏-書地底跑了出來,朝著滿月叫個不停。
他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坐在角落裡悄悄地談話。而眾人,好像將他倆忘記了似的,這令他倆無比愜意。有一刻,洪鳴老師站起來用目光尋找沙門和雲伯,還有文老師,但他們都不見了。
校長突兀地說了這一句之後,就擺擺手,消失在黑暗中了。
服務員剛一離開,農就小聲說:
他走過了一段路,回頭一看,沙門還站在那裡。
「讀書會是一種信念。」洪鳴老師清晰地說。
洪鳴老師說這句話時出神地看著農的眼睛。他似乎從它們裡頭看見了答案,又似乎沒有。
雲伯起先愣了一下,接著就寬慰地笑了。
「啊,對不起,農,看來我的思路錯了。我真懊悔。」
「我們多麼一致。」農熱切地說,「我們坐到會場後面去吧。」
「對,為了愛。」農附和道,一邊高興地將紅櫻桃放入口中。
「我一定來。」
「謝謝二位。每次客人來了我就像過節一樣。還有它們也是,我指的是河,大樹,鳥兒,花兒,草地,天空,游輪。」
「珂農老師說,她正打算『移情別戀』。」
「我最喜歡你這種。不一定都要寫出來,我們讀者同樣需要你。當初我來到讀書會時兩眼一抹黑,是你使得我很快就上路了。」
「傻瓜,傻瓜……你覺得海灣可怕不可怕?」
他倆走完一條街又走一條街,他們經過了農的學校、劇院、雲伯的家、文老師的家、百貨大樓、咖啡館、健身房、美容店,等等。這些熟悉的街道都用溫暖的陰影包裹著他倆,使他倆產生幻覺,就好像回到了古代似的。
洪鳴老師說著這些話時,就好像自己要去從事文學創作了一樣。他在為他的這位朋友感到興奮之際,將自己的好心情看作農送給他的禮物。所以他每說一句話,都在心裏暗暗地念一聲:「農。」
「你瞧,我又來了。」農說,「我對自己說,既然這裡有美好的記憶,美好的事物,為什麼不來?我打算順其自然,你呢?」
「農的確很生氣,因為你連電話都不打。她在重新考慮你們之間的關係。」
「不,我指的是你的情感生活。你會有收穫的。」
洪鳴老師將那兩朵小玫瑰放在床頭柜上,聞著它們的香味,靜靜地進入了夢鄉。他聽到自己在夢中雄辯地演講的聲音。
「你昨天晚上做了自由表演嗎?」
即使在熱戀期間,他倆也並非天天見面,因為兩人都熱衷於自己的事業,事務繁忙。但是一周內他們至少要見兩次面。他們生活的充實程度是兩人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洪鳴老師對農說:
流浪漢說完那兩個字又縮進陰影中去了。
然而和農在夜來香咖啡店見面之後,洪鳴老師學校里的工作就開始壓頭了。他拚命往前趕,夜以繼日地完善自己的那些方案。當他終於暫時告一段落時,星期三的自由演出已經過去好幾天了。洪鳴老師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他下班后連飯都顧不上吃,立刻就往沙門的書店趕去。
「我也一樣嘛。你瞧,懂事體貼的女兒,兩次有愛情的婚姻,事業上的進展,朋友們的支持。一個人到了六十歲還有這麼美好的前景在向他招手,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你再說一遍吧,我的耳朵沒出問題吧?」
「我一直在等你嘛。要等你那邊的情況有了眉目我才能考慮我的生活。當然,我時常想起你。你應該料得到,我有時很頹唐,不如煤永老師強大。」
「洪鳴老師,你也像我一樣舍不下這美好的空氣嗎?」
「啊……」農嘆道。
洪鳴老師提早來到樓上的大廳,選了一個靠裡邊的座位。這裏供應的咖啡檔次較低,但卻有很好的懷舊的音樂和奇妙的、森林般的燈光效果。洪鳴老師自從遇到鴉之後就再沒有來過這裏了。此刻他坐在軟軟的圍椅上,感到非常愜意。洪鳴老師想,農應該是無意中選擇了他從前喜歡的地方。
崔老師站起來,鄭重地說:
「你的胸懷真開闊。你還會擁有的,等著瞧吧。你猜我在幹什麼?」
「我正在讀你的小說,它已經進入了第一個高潮——我結婚了。」
沙門說天氣真好,她願意同洪鳴老師在街上走一走。
「你真可愛……」
洪鳴老師給崔老師打去電話,他說:
不知怎麼,洪鳴老師感到農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他有點慌張了,同時也看見眼前的農容光煥發。
「好。」
他終於又同農見面了。農穿著寶藍色的裙衫,洪鳴老師感到她同過去有點不一樣了,到底哪方面不一樣卻說不上來。她的美是毫無疑問的。
他心裏一下子湧出歡快的情緒。
「鴉?」
「你還是坐下來告訴我你是怎樣穿過雲村進入海灣的吧。」
「這次不是失戀,是新的愛即將來臨。也有可能是我單方面的幻覺。總之危機已經過去,此刻我感覺很好。讓我猜一猜你在幹什麼——你在構思一篇精彩的小說,對嗎?」
「……乾脆離開海灣,但不要走得太遠……走一走又回來。」
洪鳴老師不知道自己能否熬過這次危機,他的身體不是已經在向他報警了嗎?洪鳴老師對自己發誓,他要盡最大的努力了斷他和鴉的情緣,這主要是為了鴉,為她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掃除障礙。既然她同自己生活在一起時不快樂,而她脫離他之後又變得快樂了,他就不應該再拖累她。洪鳴老師發過誓之後就給自己制訂了體育鍛煉的計劃。他打算每天下班後去游泳館游一個小時泳,沒有特殊情況決不間斷。他深深地懂得,他自己的健康同鴉的快樂直接相關。
「其實是你在幫助我呢。你瞧,我走出來了。」
「這種美景銘刻在我們心底。」農說。
「你剛才說她在重新考慮我和她的關係……」
「兩種打算都有。是不是只要不放棄,情節就老是自己展開?」
「我猜不出。真神秘啊。」
崔老師用手電筒照向天空,兩人都看見了空中有很多黑色的飛行物,來來去去的,繁忙得很。
「過獎了,過獎了。」
「這些日子,」農止住了笑,輕輕地說,「當你考慮你今後的生活時,有沒有想起我?」
農感到了煤永老師那隻大手的力量,她平靜下來了。她想,鳴說得對,永更強大、更冷靜、更有決斷力。
「你是老手了,我很欣賞你。星期三的自由演出,你來不來?」
夜裡人不多,他倆在人行道上走過來走過去。突然,洪鳴老師的情緒又變得低落了,因為在他眼前出現了多年前那個相似的夜晚。那時他的情緒多麼高昂!他正在一天天變老……他想,對於農這樣的女性來說,讀書會意味著理想之愛的誕生地,可他並非她理想中的男子,他只是她的傾訴對象。反之,她對他來說不也是如此嗎?是又不完全是。他的情緒裡頭有依戀,有羡慕,農是很能激發他靈感的女子,在這方面她超過了張丹織女士。偶爾他也有過非分的念頭,但很快又打消了。他覺得自己比不上煤永老師。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是一位高年級女生在說話。洪鳴老師沒有回頭,他在心裏使勁回答:「不是病態,親愛的,絕不是!我會努力讓自己配得上你們對我的愛!」
洪鳴老師回到家中,洗了個冷水澡就開始工作。
在那邊的教師宿舍里,洪鳴老師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這一次不是失眠,是良性的興奮所致。經歷了愛情破裂的劇痛之後,新一輪的愛又從這受到重創的軀體中產生了。洪鳴老師想,人是多麼不可思議啊。他不知不覺地將農和鴉相比。于驚奇中,他發現了自己生命的軌跡。
「我們要不要去酒吧喝一杯?」他問她。
「家裡有愛人嗎?」
「嗯。這算是原因之一吧。」
「我說我們一塊兒去聽歌劇《卡門》。」
「你沒錯。我們正在互相幫助,不是嗎?」
「我的決定——我的決定恰好取決於你的決定啊。」農有點急躁地說。
「歡迎二位回家!」服務生說。
「這座城,幸運之城……」
「好啊!」她有點激動地回答。
荒地里有個人影在晃動著,不時地彎下腰去。當他走到面前時,洪鳴老師才認出他是住在樓上的崔老師,多年前自己被鴉咬傷,幫助他包紮傷口找醫生的那一位。他們是工作中的親密搭檔。
「那也要看是什麼樣的舊。」
「它可以讓垂死的愛起死回生。」
「原先有過九_九_藏_書,現在沒有。」
當他忙完一天的學校工作回到宿舍時,崔老師來敲門了。洪鳴老師見他來了分外高興。崔老師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
「我看見鴉同一位偉大的女作家在一塊兒。」
洪鳴老師感到身上的血液立刻變得溫暖了。
那一天並不是讀書會聚會的日子,洪鳴老師意外地接到了農的電話。
農輕輕地挽著洪鳴老師,一路上他倆都不說話。在農,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沒有確定;在洪鳴老師,卻是出於謹慎——他太想同她一塊兒聽歌劇了,所以一切都等到聽完歌劇再說吧。
第二天中午沙門給他來了電話。
「你就是我的信心。如果沒有你,我就是個意志薄弱的人。」洪鳴老師陷入沉思,「幾個月以來,我的性情有了很大改變。想到這些,我分外感激沙門和雲伯,他們是這座城市裡的英雄,比古代的那些英雄更有力量。」
「是啊。我總在構思新的小說,但從不寫出來。我是那種令人失望的作者。」
在他倆的左邊,有一位女士從座位上跌下來了,一瞬間整個房子都有點晃動。農緊張地盯著那位坐在地板上的女士,農看見她的手仍然被她的伴侶緊握著。他們就像在表演雜技動作一樣,兩人都在用力,那女子一點一點地從地上起來了,然後兩人都坐回了原位。
「你不是對她說了你要考慮這件事嗎?」
他又來到了荒地。
「我不知道。也許正在翻過那一頁,也許還沒有。」他有點慌亂地回答。
「肯定會。」洪鳴老師吻了一下農的耳朵。
「當然不晚。我在做這種判斷方面也算個業餘的高手吧。能夠聽到時代脈搏的人非常稀少,人群中的這一小部分人相當於寓言家。而你,具有這方面的潛質。」
「人為什麼在家庭生活中就難以接受挑戰?」
「當然記得。我真羞愧,我差一點就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沙門,我覺得你已經原諒我了,是嗎?」
「那麼您就請便吧。」
「你對我的估計會不會太樂觀?不管怎樣,我愛你,沙門。我永遠不離開讀書會。你瞧,我又在亂髮誓。」
中午在食堂里吃飯時,崔老師笑嘻嘻地過來了。
「當然有一點。但一想到那就是自己,就沒有道理躲避了。」
「對不起。」她湊到他耳邊輕輕地說。
「什麼進展?」洪鳴老師吃了一驚。
洪鳴老師在回家的路上匆匆地行走。他心裏既充滿了溫暖又有點遺憾。性格獨立不羈的農于剎那間露出的軟弱令他心潮起伏。他感到農正面臨她一生中最大的困難和選擇,碰巧他自己也是同樣的處境。他正想到這裏,忽然聽見有人在他後面大聲說:「命運啊命運!」回頭一看又是那流浪漢。
「可我又覺得非離開不可。再拖下去對誰都不利。」
他倆一齊走出了會場,來到了大街上。
「啊!」
「當然是指你同我們學校那一位的關係的進展。我得到信息了,不過也許是假信息。這種事太微妙了。」
「好小夥子,同你談話真愉快。我要走這條路回家了。」
他倆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忽然一齊哈哈大笑。
「那麼你今天後不後悔?」農盯著他的眼睛說。
「這本書是你寫的嗎?」
農說出這句話時心裏卻在想:「他就是我的家,我們回家了。」
放下電話,他居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心裏不再堵得慌了。這位鴉,他的鴉,如今正勇往直前地追求著她自己的事業,怎不令他欣慰?洪鳴老師好久以來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同時心裏升起一股懊悔的浪潮。不,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要將最近失去的時間奪回來。他不僅要拚命工作,還要更加努力地充實自己。因為同鴉相比,他已經落伍了!一道光射進他黑暗的心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覺得是不是有一對新的情侶產生了?」農看著洪鳴老師的眼睛問道。
「那並不是你阻礙了我,是我自己阻礙了我自己啊!」
洪鳴老師看見腳下的地板正在傾斜,他一抬頭,發現沙門不在桌旁了。他覺得他還有好多話要對沙門說。他想站起來,卻沒法站穩,只得又坐下去。在他眼前,顧客們正若無其事地走動。洪鳴老師設想著改變了性格的農的模樣。很可能,她通過自由表演變得有決斷力了。他想,一位有決斷力的女性很難選擇他這種性格的人。她完全有可能重新與煤永老師恢復密切關係,也許下個月聚會時她就是來告訴他這件事的。洪鳴老師決定當這件事發生時,他要熱烈地祝賀農,因為農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啊。她給他帶來過那麼多的喜悅,並且幫助他走出了陰暗的困境!但假如——假如事情不是這樣發展,而完全是另外一種局面呢?假如農竟然打算離開她深愛的煤永老師——她愛了他那麼久!——並且來向他洪鳴宣布這個消息,又向他表示好感呢?如果這種局面出現,他就會面臨艱難的選擇。他對自己沒有把握。啊,他多麼懊悔!他為什麼將自由演出的事忘記了呢?如果星期三他參加了自由演出,他對自己的性格也許就多了一重了解,也許這對決定他和農的關係有幫助。他總是由於他的工作而做些傻事,現在後悔也晚了。
「我也如此,如今我倆都加入了沙門小姐的讀書會,所以我們之間的溝通越來越頻繁了。在我看來,你聽到了時代的脈搏,你具有成為一名很好的作者的潛質。根據我的經驗來判斷,那些一般人不太關心的領域,正好是文學工作者的用武之地。你還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就是你懂得人心,這是少有的才能。」
沙門突然又出現在座位上,她笑容滿面地說。
農不說話了。洪鳴老師也不說話了。兩人沉浸在音樂中。
「你別緊張,許校長的確是來找配偶的。」沙門微笑著說,「他呀,還當真相中了一位美女!你瞧,這就是我們說起過的讀書會的功能。」
崔老師低頭扒了幾口飯,然後抬起頭來,顯得有點猶豫地說:
她端來的蛋糕上面有鮮紅的櫻桃。
「什麼影響?」洪鳴老師迷惑地問。
身著黑色長裙的女服務員過來了,她向他倆微笑點頭。
「可是怎麼能不等呢?這是海灣的決定啊。」
「你得仔細考慮。他這樣的人可是再也找不到了。」
「那是個浪漫的地方,雖然簡陋了點。」
「我不願上單身漢家去,還是這空曠的處所好。」
「我有點明白了。可是的確很突然啊。」
「答案已經有了。」
他們又像往日那樣手挽手,邊走邊交談。
「洪鳴老師,你還記得你對我發過的誓嗎?」
「你別喝了……再喝就回不去了。」
「那就不要離開。」
「啊。」
「洪鳴老師啊,受到你的影響,我也打算去讀書會碰碰運氣了。」
「我覺得我會犯錯誤。」
「你想起了鴉。」
他們喝的是紅酒,一人一大杯,喝完之後農又要了第二杯。
「我覺得我還沒有足夠的意願和力量離開煤永老師。」
「可這是一回事。」
「你是找不到他們的。」農掩著嘴笑。
「好人應該有好報。鴉的潛力比我更大。我的喜悅無法形容……啊,多麼美的月亮!洪鳴老師,你要更堅毅一些,像雲伯一樣看待世事……如果大地上到處都是讀書會,那會是什麼景象?我是不是語無倫次啊?」
「為什麼?」洪鳴老師迷惑地問。
當她終於停下來時,煤永老師輕輕地說:
「我真心愛你,沙門。」
「我什麼都沒聽見,您也什麼都沒說。」
「謝謝你,農。我心裏對你的感激說不盡。」
「祝二位新人幸福快樂,早日生下寶寶!」沙門的聲音響起。
洪鳴老師對自己的語氣感到驚奇。現在,他可以像談論一位普通朋友一樣談論鴉了,這是多麼意想不到的轉折啊。
「主要因為他處處為你著想?」
「煤永老師支持你來讀書會嗎?」
「如果剛才跌倒的是我,房子也會晃動嗎?」農問。
「自從我投奔讀書會之後,生活就向我展示出另外一副面貌。」農說。
但此刻洪鳴老師並不覺得悲苦,他既牽挂著農又牽挂著鴉。也許他對農的牽挂更多一點,因為鴉已經走出了困境。這牽挂令他心中感到充實。他不再自作多情了,他用實實在在的感情眷戀著這兩位女性。他打算在下一次讀書會上同農討論她和煤永老師的關係。他想,農今天本來是來求助於他的,可是因為他說了不read.99csw.com恰當的話,農就不再向他敞開心扉了。
「你竟然覺得這是個優點!」
農穿著說不出顏色(因為燈光的緣故)的短裙套裝,顯得非常漂亮。但她面有倦色。她那烏雲一樣的頭髮在燈光里卻顯得很強勁。洪鳴老師感到她是個矛盾體。她坐下來,喝著咖啡,談起她的學生們。
洪鳴老師聽見校長稱沙門為老師,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在心裏揣測著校長話裡頭的暗示。也許校長並不是去讀書會找配偶的,卻是為了維護本校教師的利益去讀書會的?洪鳴老師認為自己問心無愧,並沒損害誰的利益。可他還是很不安,他希望校長透露點什麼信息。
「我也是這樣想的。」洪鳴老師高興地說,「剛才我生怕自己認不出你了。」
服務員走開后,農將椅子移到他這邊,湊在他耳邊說:
「好。」
「我覺得我一定要同你見面。」
洪鳴老師陷入迷惑中,他怎麼也猜不出校長的話是什麼意思。如果他真像沙門說的那樣是去找配偶的,那麼他總不會願意拆散其他老師的家庭吧。校長是下棋的高手,有一雙罕見的遠視眼,對事物的預測常常類似寓言家。那麼,他究竟看到了農的前途中的一些什麼轉折?真是不可思議啊。
說話的居然是雲伯。雲伯剛從圖書館回來,提著一袋書。
農突然哭起來。不過她一會兒就哭完了。
洪鳴老師雖沒有完全說真話,但他覺得那些話也差不多是真話。像崔老師這樣的優秀人才,多麼需要別人的鼓勵啊。一位熱愛教育事業的單身漢,正應該從事文學創作嘛。至於能否成功,那是次一級的問題。他為這位從不開口向人求助的硬漢感到高興,他還覺得,崔老師有可能在讀書會裡找到心上人。他認為崔老師很有魅力,只是周圍的女性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已。他太嚴肅了。
「你瞧,雲伯和司機小秦來了。小秦變得多麼沉著、有風度了啊!」
「好啊。」
「你在構思新的小說嗎,鳴?」
在書店裡,沙門請他吃了一碗面。
「沒關係。你不是又來了嗎?我真高興啊。」他的聲音像耳語。
「沒關係,沙門給我準備了休息的地方。我們走吧。」她平靜地說。
「我在五里渠學校的這段時光是我對自己最有信心的時光。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帶學生,搞設計。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要分手呢?我們在一起不是很好嗎?你不是一直在給我有益的影響嗎?」農說。
小秦緊跟雲伯,文書小魚緊跟小秦,沙門女士走在後面。他們幾個進了會議室。洪鳴老師緊盯這幾個人,好像剛剛才認識他們一樣。
洪鳴老師一邊回宿舍一邊想著崔老師的事,在心裏感動著。近來他的情緒越來越明朗,連他自己都有點吃驚了。
「好極了!她擺脫了我這個包袱,輕裝上陣了。她取得了很大的成績!」
「我一夜未眠,現在卻一點倦意都沒有。」
「那天我和農一直在等你的電話。」沙門神色莊重地說。
他倆要了香檳酒。酒吧里人不多,農看見那些人影都有點搖晃,像坐在海底的水晶宮裡一樣。鳴就坐在身旁,鳴也有點兒搖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扶他。剛一伸出手,鳴就握住了她的手。
洪鳴老師心裏想的是:「她是無價之寶……」
他倆經過書店時已是深夜,樓上的那盞燈仍然亮著,遠遠地就看到了。
「我和你都離不開這著了魔的海灣,這裏太好了。」
「我也在做同樣的事。可我們為什麼不翻過那一頁?」她突然提高了嗓門。
「你的話撥動了我心裏的那根弦。沙門,你不知道你和雲伯在我心裏佔有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時間已經很晚了,那些店鋪都關了門,大概書店的聚會也早就散了。有一個流浪漢模樣的人走在他們前面,那人走一走又回過頭來問他倆:
回去的路上,農對洪鳴老師說,那位賣餛飩的老媽媽也是文學的使者。這種體驗是她最近才有的,是洪鳴老師影響了她。她現在變得很關注生活中的平凡小事了,因為這些小事都具有文學的啟示,或者乾脆說它們就是文學。她從前沒注意到這些,是由於她太狹隘了,她的思維也過於粗疏。
「那正是你的魅力啊。你非常非常敏感。」他鼓勵她道。
「我們總是這樣,希望自己迷失,又希望自己清醒。到底希望什麼,表演出來就知道了。」
「這些激|情中的小動物,總在黎明前發起衝刺。」崔老師說,「沙門說得對,她說寫作是戀愛。」
洪鳴老師重新變得幹勁十足了。他感到學校的工作對他來說有無窮的魅力,在他經歷了情感危機之後,這種魅力更為不可抵擋了。他要在他所領導的小學開拓新的事業前景。然而他在下班時接到了好友沙門的電話。沙門告訴他說,農昨天向她吐露了心聲。
「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啊,讀書會,讀書會!」
「啊,真沒想到,她有一種狂放的氣質!她是小說中的女主角……」
「不要做出局外人的樣子嘛。」
崔老師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結結巴巴,他進入了狂喜的狀態。洪鳴老師明白了:崔老師的文學創作已突破了最初的瓶頸,正勇往直前。他放下電話,把崔老師的情況告訴農。農聽完之後說道:
他心事重重的,也不知自己在往哪裡走,抬頭一看,面前是劇院,也就是他和鴉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他站在劇院門口,心裏想,如果是和農一塊兒來這裏聽歌劇,應該會十分愜意吧。他面前的海報上寫著《卡門》上演的預告。洪鳴老師聽過《卡門》的唱片,聽得如醉如痴。他又設想了一番農對這部歌劇的態度,他感到農也會讚賞那裡面的美好愛情。農雖然不是卡門的類型,可是在對愛情品質的要求方面有點相似吧。洪鳴老師的心裏飄過一絲陰霾。可一想到他倆相處時的那些明麗的瞬間,又隱隱地激動。
「謝謝你助我挺過這些艱難的日子……」
「當然是優點。」
農發現說話的這兩位青年已經滾到椅子下面去了。會場的燈光也隨之變暗了。農看著洪鳴老師的臉在心裏說:「他就像變成了一個新人。不過他還是很可愛。就像、就像他是這本書的作者一樣。」但她對他說出來的是這樣一句話:
「我今天是來向你求證的,鳴。剛才你說海灣的決定是繼續等待,那麼我的決定也是等待。我要讓海灣等夠了,改變態度了才做出我的決定。」
「到我這個年齡,都已經成熟過頭了,快要老了,可事實上——唉!」
「我正是這樣想的。」
聚會的前一天晚上,鴉給他來電話了。鴉告訴他說,她的讀書會取得了很大的進展,吸引來了第一流的作者和讀者。從前她做夢都從未夢到自己會有這麼大的能耐。她衷心感謝洪鳴老師從前對她的引導和啟發。奇怪的是洪鳴老師在聽電話時已經不那麼傷感了,他感到自己正在重新振作。他對鴉說,他從來就覺得鴉的文學天賦比自己高多了,能有今天的成績應該是在意料之中。
洪鳴老師在回家的路上陶醉在一種樂觀情緒里。他相信沙門的直覺,他還想起了親愛的校長,想起了他用古怪的方式送給他的玫瑰。從前種種的迷霧正在向他聚攏,而在迷霧當中,核心的事件快要露頭了。也許有,也許沒有。不論有或沒有,目前的生活是令人激動的。沙門,雲伯,校長,農……他們全是他生活在這世界上的價值的體現。還有鴉,鴉從前對他的愛並不會消失得一乾二淨,那些愛成了他的美的回憶,正如農對煤永老師的愛一樣。
「謝謝你,洪鳴老師。可為了什麼?」
「我們到操場上走一走好嗎?」煤永老師又說,「你太激動了,我擔心你會失眠。」
「我想問問你,像我這樣的,有沒有可能一邊在讀書會學習,一邊創作小說?」
「海灣的影響力正在滲透整個城市。每天夜裡,這些酒吧和茶館,還有咖啡店和書店,都在傳播著同一樣東西。」洪鳴老師說。
「妙極了。被人這樣期待的人應該是幸福的吧?」洪鳴老師高興地說。
「要點什麼……」農茫然地望著她,「要愛情。」
「好!回答得爽快!」校長高興起來,「經過長時間的反省,我下決心來參加讀書會了。沙門老師其實是我的死對頭,我與她總是南轅北轍。」
「我一直愛她,她是天使。」洪鳴老師深情地說。
洪鳴老師有九九藏書點緊張。他看見女服務員正從門裡頭出來。
「沙門,你說得對,她應該離開我,這是她的明智之舉。可是我,我目前還沒有看到新的前景。如果你指的是我的工作,那也許算得上。」
「一定來啊!」她喊道。
「我感到,你還有更大的潛力,但我們的夫妻關係在某種程度上阻礙了你的自由發揮。這一點,你大概也從你在讀書會的自由表演中體會到了。」
農的到來恰逢其時。他的生命目前似乎正在進入一個更為成熟和平穩的時期——暴風雨時期已成為歷史。在同農交往的日子里,他感到自己性格中被壓抑的那一面得到了伸張。他和她配合得多麼好!黎明前,他乾脆穿好衣服去外面走走,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
兩個星期後,農搬回了她城裡的公寓。
「你肯定從沙門那裡聽到了。滿意,不過真出乎意料!你剛才提到卡門,說明你已經感到了我性格中的一些東西。那麼,我們一塊兒去聽歌劇,怎麼樣?」
「……」
「你已經在走運。很快你就會發現這一點。而我嘛,還得耐心等。」
「我喜歡這種浮橋一般的感覺,很像我的自由表演。」
農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浪子們回家了。今夜我們應該為你倆慶祝,可是我又想,你倆之間有更多的話要說,下次我們再慶祝吧。」
「謝謝你,沙門。你對我多麼寬容啊。」
回書店的路上洪鳴老師攙扶著農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他擔心著她。
「二位還要點什麼嗎?」
雖然他倆盡量不惹人注意,但還是感到了會場里的騷動。他倆覺得所有的人都在懷著濃厚的興趣觀察他們。洪鳴老師注意到了坐在對面的雲伯,雲伯也在看他,那目光充滿了鼓勵。
體育鍛煉的確有一定的效果。洪鳴老師的睡眠得到了一些改善,但仍然很糟糕,比如說,一夜睡三個小時已成了家常便飯。他自嘲地對自己說:「這比起鴉受的苦來可輕多了。」
洪鳴老師看見農的臉上顯出孤寂的表情。不過那只是一瞬間,她立刻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洪鳴老師的心沉下去了。
雖然失去了愛情,洪鳴老師卻又重新感到了幸福。他再一次後悔自己沒有早一些來讀書會。沙門說得對,沒有讀書會解決不了的問題。
「我們結婚吧。我希望同你一塊兒組建家庭。我骨子裡有傳統元素。」
她進屋時,煤永老師還在工作。他是那麼專註,以至於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但是他很快就出來了。他倆一塊兒喝茶。
一會兒電話就響了,農示意洪鳴老師去接。
洪鳴老師還沒走到宿舍,許校長又像幽靈一樣出現了。
「農說,她以前是個自私的人,是煤永老師使她變好了很多。」沙門說。
「是啊。可是她改主意了。你會來,是吧?」
在農的公寓里,他們舉行了兩個人的婚禮。
洪鳴老師入睡前,這兩位女子同時出現在他眼前。鴉的周身有光環,帶著光環的鴉漸行漸遠。但她不時停下來向他招手,似乎是為了表明自己所在的方位。農正面朝他走來,但農的臉部被陰影擋住了。她大聲對他說道:
「你哭,是因為你要尋找到底。你比我勇敢。」
「有時,我覺得你是一種很高的理想,正如海灣對美女的判斷……這決心不容易下,你能理解我嗎?那天我在劇院門口看見了《卡門》的海報,我遐想聯翩。你對你的自由表演滿意嗎?」洪鳴老師鼓起勇氣問農。
「確實。不過我只是在責備自己。」
「你猜得對,你是這世界上最能理解我的人……不過還是說說你吧。你找到了新的愛,你太應該愛了,因為你這麼可愛,而且你的精力比我們所有的人都充沛。我覺得是因為你在戀愛,你聽到了土地的召喚,才會在這個時候到荒地里來。校園裡這個時候只有我倆在這裏,因為愛,因為文學。這不是巧合吧?你感覺到了這下面的激|情嗎?」
「沙門,你是我心中的明燈。」
「那你就努力去理解吧。你的直覺也很驚人……鴉最近好嗎?」
一對情侶在他們旁邊討論小說。女的說:
「我們在黑暗中輾轉,找啊,找啊。我們為什麼尋找?因為總有為你準備著的那個東西在那裡,在你心裏,你必將找到它。」
「我在試探土地的意願。我覺得我要走運了。」
「農?她不是不來讀書會了嗎?」洪鳴老師很吃驚。
「我也愛你。」沙門在電話里給了他一個吻。
「哈哈!老朋友!」許校長用力握著洪鳴老師的手搖晃著,「你怎麼總也不到我們學校去了?你瞧,我也來參加沙門的讀書會了,我打算擠出時間一個月來一次。來幹什麼?同你一樣,來找配偶嘛。晚年生活寂寞難熬啊。你最近有進展沒有?」
「鴉?她多麼愛你啊,她是我見過的女子裏面愛得最深的。」
「我從前沒來過這種場所,因為鴉在這種地方會緊張。」他說。
洪鳴老師問農要不要去酒吧,農點了點頭,滿臉的幸福。
「同賀,同賀!我就像自己結婚了一樣,這是怎麼回事?這、這、啊……」
「我也想像她一樣獻身於使靈肉一致的事務,但我還是太俗氣了。」農應和道。
「你們知道霞光路是從哪裡轉彎嗎?」
「可是我都快五十歲了,從事文學工作會不會太晚了?」
「應該是緩期執行吧。」
「先生去哪裡?」他問。
「他支持。這一回我說要來,他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他處處為我著想。所以我想,也許我應該離開他?」
「我也正是這樣想的。我要和你生孩子,不然就來不及了。」
他沒有失眠。
「應該是性格缺陷吧。我們缺少一種能力。」洪鳴老師說。
「我們要展開新一輪關於《阿崎的海灣》這本書的討論。農也要來參加。你會來嗎?我和雲伯都盼你來。」沙門說。
「我認為你還有機會。」
「這又不是小孩撒嬌,遊戲的態度不可取。」男的說。
「你當然不會違背你的誓言,只是沙門太性急了吧。當時我想,農能夠回到讀書會,洪鳴老師遲早也會回來的。」
「你當之無愧嘛。大家都在問:『洪鳴老師的新作什麼時候出來?』因為你的感受力非同一般,所以大家一致將你看作某幾本書的作者。我打電話給你,是擔心你會感到寂寞。看來你還行。」
洪鳴老師很振奮,他想象著星期三晚上的演出,決心在演出中敞開自己,看看能不能發現自己的真實意願。
他們在街道轉彎處分手,兩人心中都充滿了對對方的愛。
「可是我對自己有期望。我一直在思考這小說給出的是什麼樣的答案。」
他總共問了三次,後來才嘟嘟噥噥地拐到店鋪的陰影中去了。
「剛才我正想說你說的這句話。」
讀書會是城市的心臟,她將生命的血液送到最需要的地方。
農坐公交車走了之後,洪鳴老師的腦海中回放著剛才的情景。他知道農正在傾向於自己,可又覺得農仍然愛著煤永老師。他自己剛才表現得如何?他有點像個傻瓜,對,就是這樣。他暗下決心,下一次不再說傻話了。他是想顯得高尚?多麼無聊的念頭啊。
他倆一道過去問候雲伯。
就是那家他倆以前來過的酒吧。
農的大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發光。
「我們也是,媽媽。」洪鳴老師說,「這個地點選得特別好。」
「咦,你怎麼知道我們要生寶寶?當然!說不盡的感謝!」他哈哈大笑。
校長同他道了別就離開了。洪鳴老師在剛過去的聚會中一直在同農說話,他剛送走了農就碰見了校長。可是在會上他沒發現校長,他有點懊惱。
「當然是假信息。」洪鳴老師正色道。
「這是為二位特別製作的。」她說。
「我愛教導主任,他多麼有風度……我這種愛是不是病態?」
他倆一齊站起來向外走。這時洪鳴老師發現仍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的離開,書友們都在埋頭討論。
「又有新的失戀了嗎?」草叢裡響起了崔老師的嘲弄的聲音。
洪鳴老師洗了個冷水臉,在書桌前坐了一會兒。他馬上要開始新的一天的工作了。窗外天色微明,一隻鳥兒悲苦地輕輕鳴叫,挑動著心底那根傷感的弦。但洪鳴老師傷感不起來了,熱烈的新生活正在向他湧來,而且那種生活里好像有一個穩壓裝置,使他的激|情變得有規律了。
後來他工作完畢,伸了個懶腰,正https://read•99csw.com準備去睡,忽然覺察到自己的衣袋裡有什麼東西。伸手一摸,摸出了小小的一枝玫瑰花。啊,象徵愛情的花兒!一定是校長放在他衣袋裡的。這是校長的一種祝福嗎?他將玫瑰放在花瓶里,心中涌動著不知名的激|情。他凝視著那兩朵玫瑰,這是他和校長多年「友誼」的結晶啊。沒想到這位一貫不動聲色的長輩對自己的切身幸福一直給予持續的關懷!現在既然他已經加入了讀書會,這就意味著校長同他洪鳴的感情生活有了某種溝通的渠道。「我的天,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了?」而且農和煤永老師又正好是他的學校的老師。洪鳴老師看見黑暗中有一些模糊的圖案,一個疊一個,最裡面的那個反而像是離他最近,也許那是校長?
他們倆都在想農所面臨的困境。
「我只坐幾分鐘,我是來告訴你,今天天氣有點悶熱,也許有什麼東西在醞釀中,快要爆發出來了。那會是什麼呢?我正在探詢問題的答案。各種各樣的事件裏面都有生物鍾,你大概也早就注意到了,要不然你怎麼會到荒地里去?這種天氣令我們這樣的人充滿期待。我特別願意與你共享我的每一點想法。」
「他是我們的新會員。他說你在構思新的小說。」
「我本來是想同你談談我看中的那一位,既然你什麼都聽不見,那就免了吧。」
「家?」農眨了眨眼說,「是啊,這是我們的家。」
「可我倒願意它是真的……這種異想天開有時會突然揭示出廣闊的前景。你放下警惕心吧,我是你的同盟。」
「對。她要重新考慮她個人生活中的所有事情。自由演出之後,她告訴我她的性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還記得那一天,校長得知你加入我們的團隊后,激動得不能自已的樣子。時間過得真快!」
「那是因為拉不開距離,但兩個人又畢竟不是一個人吧。」農停留在遐想中。
崔老師剛一走,洪鳴老師的腦海里就出現了荒地上空的景象:那些黑色飛行物(也許是燕子?)更為密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但它們來來往往並不相撞,不知道它們遵循的是什麼樣的空中通道的規則。這時外面響起雷聲,很快就下雨了,涼爽的空氣在室內流動起來。他在日誌上寫道:
回到家中,有了這種好心情,他工作起來更有勁頭了。每當停下來休息幾分鐘,他便會想起咖啡館里的農那雙美麗的眼睛。「她說『為了愛』,她心裏有愛!」洪鳴老師對自己小聲說道。
他昨天已經將鴉的大幅照片收到柜子里去了。自從鴉告訴他她在事業上的進展之後,他就認為他同鴉的這一頁已經在生活中翻過去了。而且他還感到,他個人的生活並沒有因此就完蛋,他已經掙扎出來了。這無論如何是可喜的事。現在他周圍有這麼多人關愛著他,他還有什麼理由憂鬱?說到農,他的確受到她的吸引,但他必須等待。如果等待的結果是虛無,他也不會再抑鬱了。生活使他明白了這些道理,還有密友沙門的啟示也給了他很大幫助。他想,即使獨身到老,只要能哪怕有點像雲伯,他這一輩子也還是會有各式各樣的幸福的。
「你似乎要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洪鳴老師說。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啊。對我來說,讀書會就差不多是一種信念。」
「當然來!為什麼不來?她將為你而來。」
他揮手再次答應她。
「謝謝你們兩位。你們令我永生難忘。」農清晰地說。
農欣喜地望著恢復了活力的洪鳴老師,她證實了自己最近這段時間所犯的錯誤,那就是不該丟下親密的朋友任其苦惱。她太自私了。
在公寓的樓下,兩人擁抱著同時發出感嘆:
那黑影發出含糊的聲音,原來是住在樓上的女教師。洪鳴老師道了歉,羞愧地退回到房裡。他發現自己的內衣已經濕透了。
「黃昏的南風使人戀舊。」
黑暗中,兩支手電筒的電光在草叢上晃動著。洪鳴老師隱約聽到了那種低語,而他的心情正在逐漸平靜下來。
「我真不像話。」洪鳴老師泄氣地看著沙門。
「我巴不得今天就是星期三。」
「我在這裏十九年了,城裡不少人都知道。我賺不到錢,可是心裏很滿足。」
「那麼農的表演如何?」
「謝謝你,農。我太不像話了。我非去不可。星期五怎麼樣?」
於是又一次,他倆同時看見了阿崎的海灣。他們看見海灣時,錄音機裡頭正在放舒伯特的音樂。農心裏想,要是能每天同他坐在這裏該有多麼好!
沙門露出調皮的笑容,洪鳴老師則困惑地眨著眼。
在面臨同鴉分手的日子里,洪鳴老師變得心神不定了。在工作時他還能集中注意力,但只要一停止工作,他立刻就慌張起來。就彷彿他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他的生命還能用來幹什麼一樣。當然他可以讀書,但他的思維出了毛病,很難捕捉住書中的句子。雖然他已經決定了要分手,可他又一直在自己同自己辯論:分手到底是不是明智之舉?這段特別的愛情幾乎成了他的大半個生命,他難以想象沒有了鴉,他會要怎樣獨自活下去。
「在家裡,所有的事都是好的。」鳴湊到她的耳邊說,「我沒想到自己以後可以常和你來這個家了。我們這個時代,很多事都沒法事先預料到。」
「你當然應該同我們站在一起。」沙門責備地說,「在讀書會裡,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瞧你瘦成什麼樣了!」
「我可以站在這裏和我的同行講講單身漢的苦悶嗎?」校長說。
「下午兩點,在夜來香咖啡店的樓上。」
「啊,沙門,你的消息真靈!崔老師是你的朋友嗎?」
「說來話長啊——」
多麼奇怪啊,難道崔老師在跟蹤自己?
放下電話后洪鳴老師想,沙門又給了他一個節日。這位熱力涌動的女士,改變過多少人的人生?她究竟是什麼材料做成的?洪鳴老師回憶起前一段時間的抑鬱,更覺得羞愧。他今天在課堂上對學生們說:「當你的生命處於低潮之際,可別忘了讀書。讀書就是生活在理想中,生活在理想中的人無所畏懼。」大概學生中沒人知道,是沙門挽救了他。當然還有農和雲伯等人。是他們讓他的海灣保持著活力。
沙門女士在書店的大門口迎接他倆。她謝謝洪鳴老師對農的照顧。
離讀書會的聚會還有兩天。同沙門有了這次溫暖的見面,同時又得到農的消息之後,洪鳴老師的抑鬱就減輕了。
崔老師的嘴唇在顫抖,他掏出手帕抹眼淚。
他倆擁抱著站在電話機旁,農將耳朵緊貼洪鳴老師的胸口。
「不要擔心我,我會好好的。」
洪鳴老師聽了農的訴說就在心裏想,他所缺少的是勇氣,那種一往無前的氣概。農正好是這樣的人。
「我正在構思我生活中的小說呢,雲伯。您有過這種情形嗎?」
「我要走了。下午有老師要來家裡。」農站了起來。
「這就像是一種預兆。」
「回家。」洪鳴老師說。
在河邊,有一盞小小的煤油燈,走到面前,便看見兩張方桌。一位老婦人在賣餛飩,但並沒有顧客。他倆坐下來,要了餛飩。在他們下面,那條河一直在低語,頭頂的大樹上有鳥兒在巢里發出夢囈。餛飩香氣四溢。
他們旁邊有一對情侶,那兩人的腦袋一會兒貼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但他們的雙手始終是握在一起的。
「你急著見我,應該是有事情要告訴我。」洪鳴老師說。
「她下個月還會來參加討論會嗎?」洪鳴老師緊張地問。
「我好像快要打定主意了。」
「我睡不著,你們也是嗎?」老婦人說。
他倆手牽著手在操場上散步。
現在輪到洪鳴老師失眠了。他每天都工作到深夜才去睡,可不知怎麼的,他總在入睡后一小時左右就忽然驚醒,再也睡不著了。於是胡思亂想,直到黎明前才又進入昏睡狀態,然後在上班前自動醒過來。經歷了兩個星期失眠的折磨后,他明顯地憔悴了。他想,這是老天在懲罰他,讓他經歷鴉經歷過的痛苦,還是鴉將這樣一種愛的痛苦傳遞給他了呢?失眠的夜裡他也想起過農,可是她有一段時間沒出現在讀書會了。是洪鳴老師將同鴉分手的決定告訴農之後,她就不來了。她似乎在避嫌疑。一下子失去了愛人也失去了密友,洪鳴老師感到自己成日里灰頭土臉的。有一天夜裡,他無意中看見鴉的身影出現在宿舍的走廊里,於是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