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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師生之情

第七章 師生之情

「我已經開始學盲文了。如果拾荒離開了我,將來我就可以用盲文寫詩,寫散文。我的計劃很大。」
房子裏面光線不是特別好,但也不算陰暗。煤永老師發現屋裡擺滿了文件櫃,但一盞燈也沒有。這一間大房佔據了整個一樓。
他們住的平房是個套間,礦叔住裏面那一間。煤永老師看見密密的床和書桌,還有書架都收拾得很整潔。大概因為住所擴大了,書架也增加了一個,裏面擺了不少書。煤永老師走近去看,居然看見了一本《經典哲學入門》。更多的是文學書和歷史書,還有教育方面的書。煤永老師心潮起伏。
二樓靠牆放著很多柜子,柜子上全是抽屜。密密請煤永老師拉開一個抽屜。
「這裏的東西都是傳家寶,每一樣都可以寫一本傳記故事。」密密小聲說。
「煤老師,我真喜歡我的工作啊。」
楊奶奶說這些話時將她的臉轉向光線,賀伯和煤永老師看見一張秀美的、青年婦女的臉。煤永老師的思維在快速運轉,他考慮的是:如何在一般學生中普及天才學生謝密密的溝通才能?他認為應該存在著特殊的誘導方法。
礦叔不好意思了,兩隻大手不知往哪裡放,他結結巴巴地說:
「原來賀伯是一位詩人啊。」
「我們在往哪裡去?」煤永老師問。
「過獎了,過獎了。我倒覺得您才是我的老師呢!您一開口說話,我心裏的一個問題就接近了答案。哈,我的手也在沉入泥土!」
「您說得真妙!您說到我的心坎上去了!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孩子們那樣感知事物呢?這是因為我已經忘記了,您提醒了我。謝謝您!」
「這就是那位老師啊,怪不得我看著面熟呢。賀伯,請您問問他,如今他對古錢幣的研究有沒有興趣?現在已經是春暖花開之際了。」一位男子說。
煤永老師順著賀伯的手的引導往下一坐,果然就坐在了椅子上。那椅子不但不涼,還有點溫熱,像剛剛被太陽曬過一樣。這是一張長條椅。他剛一坐下,另外一個人也挨著他右邊坐下了。賀伯仍站在那裡和人打招呼。
「這兩項工作都很好。在我看來,這裏的關鍵問題大概是表情。」
「可是我很習慣。他所說的,全是我考慮了很久的問題。」
「賀伯同我們不在一個平面上。」密密微笑著說,「他的車只要一開起來,他就到下面去了,同乘客拉開距離。一開始我也很吃驚。」
密密高興地用鑰匙打開了一個鐵柜子,從裏面抽出一個大信封交給煤永老師。他用事先準備好的手電筒照亮信紙,使得煤永老師可以順利閱讀。
「這些衣刷真美,你們小區的人很有智慧。」
煤永老師會意地點頭,說:
「你們大概還不知道兩個人合寫一首詩的樂趣吧?那真是妙不可言!是拾荒發明這種創作方式的,其間的程序我說不太清楚,拾荒說他是從他那個居民小區的地下城裡學來的辦法。反正現在,拾荒讓我起死回生了。你們設想一下吧,一個人,已經老了(我六十八歲了),在孤獨中心裏空空的,天天想著進墳墓的事,其他事都引不起興趣了。忽然有一天來了一位少年,用一種魔法激活了她心裏那些已經死去很久的東西,這種事不常有吧?可這是真的,就發生在我身上。我現在每天都把時間抓得很緊,我覺得我離進墳墓還早著呢。我不努力的話,怎麼對得起拾荒和上天?拾荒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
兩人走出收藏室時,賀伯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密密湊在老師的耳邊悄聲說,賀伯暗戀剛才那位夢遊的女士很久了。
礦叔眼淚汪汪地向煤永老師敬酒,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楊奶奶對煤永老師說,她要寫的東西太多了,它們在她心中擁擠著,發出類似歌唱的聲音。怎麼能不寫呢,住在這麼美麗的地方,周圍的鄰居都是熱心腸的詩歌愛好者……唉,以前她的眼沒瞎時卻看不到這些,是拾荒幫助她提高了覺悟。現在她可捨不得去死了,最好能活一百歲,到那時還能寫。當然這是說笑話,即算活八十多歲,也還有一二十年可以寫啊,這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如果她的水平不能再提高了,但她的作品幫助了別人,比如剛才那兩位女士,這不也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嗎?她沒想到自己很快就有了這麼多文友,這都是拾荒的功勞!
「我明白了,這些都是最好的文學。密密本是多情的少年,現在又生活在文學之鄉。是你自己找到了你九九藏書自己的幸福,而且你用行動教育了我。」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
「密密穿上這鞋真漂亮!」礦叔由衷地說,「我老覺得密密才是我的兒子,哪怕在夢裡我都是叫他兒子,不過我這個爹沒什麼用,幸虧有煤老師在。」
飯後密密帶煤永老師去小區裡頭散散步,礦叔先回家了。
他抬起腳來走,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因為這裏沒有方位。他有點迷惑,可是這種感覺多麼新穎啊!也許他快要同密密會合了,實際上他同他也從來沒有分開過。他的密密是燈,也是火,他總在擴展他煤永的眼界。人的一生中能遇到這樣一位學生是多麼幸運啊。煤永老師就這樣一邊感嘆一邊行走,他今天經歷的事情給他的震撼太大了,他冷靜不下來。那些陰影跳動著,有幾個影子同他擦身而過,閃出火星,它們全都帶電,它們的能量好像傳到了他身上,令他更激動了。
「我看出來了,他是我先前見過的魅力男子,他應該很苦惱吧。」一位年輕女子說。
車子停下了。兩人從車內出來,站在太陽光里,便看見白髮的老奶奶搖搖晃晃地朝他們走來。
「啊,上車吧,二位上車吧!」
「老師,大概因為我離開您太久了,所以犯錯誤。您這樣一說,我以前的記憶全復活了。看來我犯了急躁的毛病,哈哈。」
「您不用回憶了,我當然是您的熟人。我之所以等您,是為了同您討論兒童教育的問題,現在您明白了吧,我和您是同行。我這幾天打不定主意——讓一位孩子培育一株玫瑰花呢,還是讓他們去市場兜售風鈴?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煤永老師看到密密比他上次看見時長高了小半個頭,肩膀也寬了一些,有點青年的模樣了,並且他顯得比他的年齡沉著。
「當然不是。我但願我是。他是大學生,我還太小,沒有魅力。」
「拾荒,你想帶你老師去哪個景點?」賀伯的聲音彷彿從他們腳下傳來。
「煤老師,您終於來了啊,我一直在這裏等。」右邊的男子說。
他倆一塊讀大學生給街道清潔女工的愛情信。那封信並不長,但是兩人都為那裡面奔放的激|情所震撼。密密小聲念出那些樸素的句子。
他像礦叔一樣,一直覺得這位學生就像自己的兒子,此刻這種感覺比什麼時候都強烈。他看到了這位處變不驚的少年的未來。
「也許她認為我們還不夠虔誠吧。」密密說,「她對於參觀者總是懷著一些憂慮。但是如果我們下次再來,她就相信我們了。這裏的人都知道她的個性。」
兩位女人高興地告辭了。
起先他還擔心丹織會來找他,但她一直沒來,他也就不去想這事了。雖然他同農的婚姻中止了,可是他從反思中獲得了很多啟發,他將這些啟發都寫進了他的教案。他在一個方面的探索取得了很大的進展,這就是關於學生如何融入生活,找到與人進行心靈的交流的途徑。他已進行了這方面的實踐。煤永老師還想將他幾十年的教學經驗寫成一本書,連出版社都找好了,是編輯主動來找他的,因為他在教育界的名氣越來越大了。但是這本書還沒動筆,他要找一個巧妙的角度來展開自己的教育思想。
車子顛簸得厲害,小區的地面在起伏。煤永老師在心裏感嘆著。
「您以為這些收藏物是懷舊的象徵嗎?那您就弄錯了!那是……那是……凡是來參觀過的人,回去之後立刻變得意氣風發了。您不相信?鄙人就是他們當中的一位。我老想往這裏跑……這裏展示的,就是我們的生活範式啊。很久以前我們就是這樣生活了,我們不動聲色。」
煤永老師和密密坐上三輪車,車子發動了。
「不對,密密。你這個年紀能睡八個小時非常好。不要以為睡覺是浪費時間,這種觀點是謬誤。就像太陽升起與落下一樣,我們的睡眠多麼甜美!再說還有可愛的夢,還有夢裡的情書,朦朦朧朧的那種,你不愛睡眠嗎?」
「密密在這個地方真是長見識了啊!」煤永老師摟住他的肩膀。
「爹爹您去哪裡了啊,我們可急壞了。」小蔓抱怨道。
「有礦叔在,我對密密的生活一百個放心!」煤永老師說。
楊奶奶家有四個書櫃,裡頭的書全是文學書,古代的、近代的、當代的詩歌和小說、散文。看來她是個文學迷。
「還有誰?您的學生們嘛。我總讓我的學生去那些黑地方,他們到了那裡就忍不住將九九藏書他們的小臉貼著發熱的泥地。您注意到我的手了嗎?這隻手……它正在沉入泥土。事情總是這樣的。我愛您,煤老師。」
那封信是一名舊書店的夥計寫給一位將軍的。將軍愛逛舊書店,尤其喜愛希臘神話和明朝繪畫方面的書籍。去的次數一多就同書店的這位夥計混熟了。他們發現他倆之間有共同愛好。天長日久,就成了離不開的情人。通常是在舊書店的樓上的小房間(夥計的休息室)里,兩人通宵達旦地聊天,還半夜裡叫那些送外賣的為他們提供消夜。這種要命的激|情常常使得年輕的夥計第二天沒法工作,只好請假一天。
密密告訴煤永老師說她是夢遊者。她原先也住在水蜜桃家園小區,她將自己的滿滿一抽屜情書放到這裏來之後,便設法徵得村委會的同意,搬到了這棟房子的四樓。她並不是真的在夢遊,她其實是有知覺的。密密認為她是注意力過於集中,她要讓自己停留在濃濃的詩情畫意當中。
「那種地方啊,想要不做點什麼也難。」賀伯的聲音在腳下響起來,「為什麼呢,因為誘惑太大了嘛。你被推著前進,腳步漸漸硬朗起來。」
「不要那個可是。愛它,全心全意地享受它,它是你最忠實的朋友。」
「您是誰?」
「進來嘛!」楊奶奶招呼她們,「這裏來的都是朋友。」
一輛三輪車忽然停在他們面前,密密看見賀伯站在昏暗之中。
「您說中了,我最愛睡眠——可是……」
「那不是過去,那是未來啊!」賀伯又開始說了,「女看護人守護的,就是我們未來的生活,每一根木筷子都鼓足了勁,要成為射向未來的箭!」
「密密給自己選擇了最合適的課堂,您就放心吧。」
「嗯,我問問他。不過你不要抱希望。」賀伯說。
三人隨楊奶奶走進她那個小小的,收拾得很乾凈的家。
「您瞧我,我這個樣,我——真想給您磕一個頭感謝啊。可現在又不興磕頭了。」
那人的聲音有點粗,似乎很熟,但煤永老師想不起來他是誰。
「老師,您不覺得她成了這裏的一道風景嗎?」
「一言為定。你們不會等待太久。」
煤永老師稱讚說,這個地方確實太有魅力了,他跟隨他的學生來到楊奶奶家,就像來到了古人詩歌里描繪的景點——不,比古代的好多了,因為這裏不僅有傑出的詩人,還有基數很大的、最好的讀者,這些景象令他大開眼界,也令他振奮不已。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帶他的學生來拜訪楊奶奶,讓他們來看看楊奶奶和拾荒取得的成績。
他倆又依次參觀了檯燈,眼鏡盒,鎮紙,金筆,小水壺,各種舊式鬧鐘,小型收音機和電唱機,手工擀麵機,甚至蝴蝶和蜻蜓的標本等等。煤永老師激動地嘆息著,用鼻子去聞那些傳家寶。
離開楊奶奶的家,車子駛上另一條小路。
「可得讓我倆先睹為快!一言為定。」年輕女人說。
煤永老師坐不住了,他站起來朝那些人影走去。當他碰見一個影子時,那影子就閃開了,並吃驚地發出聲音:
煤永老師身旁的青年對他說:
泥土變得柔軟蓬鬆,當煤永老師的手按下去時,就感到了那股引力。他想起了他的學生們,也許他們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從前他是多麼遲鈍啊!他聽見密密的聲音從下面傳來:「老師……老師!」
「我有青光眼,已經快瞎了。前幾年是我老伴給我念書,老伴過世后,我遇到了拾荒。老天有眼,我的晚年生活變得多麼快樂!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寫詩,可是拾荒一來,我文思泉湧。你們想讀我和拾荒合寫的詩?不,拾荒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因為我們還可以寫得更好,我們天天在進步。」
車停下來了,賀伯拉開了車門,攙扶煤永老師下車。外面很黑,影影綽綽的有些人影(也許是動物)在奔跑。煤永老師感到有冷風吹在臉上,居然吹得臉頰有點痛,現在並不是冬天啊。煤永老師被賀伯牽著手往前走,來到了一個有不少人的地方。
楊奶奶聽了煤永老師的話笑得合不攏嘴,她給了密密響亮的一吻。
「當然!我有了很奇異的印象。」煤永老師肯定地說。
「可是我得將您送到家。您是我們的珍貴的客人,志同道合者。」
「我想,那裡面是鍛煉人的性格的地方吧。媽媽死了,您又不在我身邊,我怎麼鍛煉我自己呢?有一天我和朱閃闖進了地下城,那裡頭對我和她都有一股巨大九*九*藏*書的吸引力,後來我就常想著要往那裡去,差不多形成習慣了。」
煤永老師閉上眼,他的思維變得很朦朧了。他感到浩瀚的天宇中有一些光體在飛旋,他伸手一摸,身邊的少年不見了。
密密向煤永老師彙報說,最近他讀書有不少進展,他慢慢地摸索出自己適合讀一些什麼樣的書了,他的眼界是一點一點地擴大的。他每天的實際工作,還有與人打交道,這些對他擴大眼界也有幫助。每當他迷惑時,他就會回想起煤老師和母親,還有礦叔說過的話,於是眼前的景象就會變得清明起來。
煤永老師仍然十分興奮,他思緒飛揚,他感到那些問題的答案變成了一些毛茸茸的、正在發出細細的磷光的東西在空中浮遊,它們離他那麼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
「我想過,老師。不過我不願意用這種方式,而且我還要過幾年才開始寫情書。我現在的準備還不充足。」密密看著老師的眼睛說道。
「表情?多麼新穎的表達!告訴我吧,我愛聽。」
煤永老師閉上了眼,密密也閉上了眼,密密的一隻手放在老師的手掌里。
「不,不問。」
星期天,煤永老師決定去看望謝密密。他已經在前一天通過謝密密的父親通知了他。他買了一雙翻毛皮靴要送給他,這種皮靴還可以踩水,很實用。他聽密密的爹爹說,他已經不住在鐵盒子里了,因為城管隊不允許。現在他和礦叔租住在小區外面的平房裡,他倆還租了一個庫房,生意很不錯。
「煤老師,您坐下休息一會兒吧,他快來了。」
於是她們進來坐下了。其中一位年輕的開口說:
「這是地下城?」煤永老師問道。
「楊奶奶,我還要感激你們呢。」煤永老師說,「是你們培養了他,我做得很少,很慚愧啊。」
「那是孤兒團在搞訓練。」密密說,「他們差不多可以呼風喚雨了。」
「密密說他將來要辦一所小學,將他自己的和煤老師的理想在那裡面付諸實現。他呀,每天都讀書到深夜,說有緊迫感!」礦叔說。
「我覺得她很美,正配守護這些寶物。」煤永老師由衷地說。
賀伯將煤永老師送到學校門口。他說他還得趕回去接別的遊客,因為夜裡還有一些生意要做。他將三輪車開得飛快。
「那裡是水蜜桃家園小區的記憶儲藏室。」賀伯的聲音又從他們腳下響起。
「就連我自己也沒料到我會對他說出那些話來。莫非我也在等著同他、這位不知道名字的朋友會面?賀伯您瞧,在這裏我開始了我的奇思異想。」
賀伯從他身後趕上來了。
「不,不,不要干擾他。」
有兩位婦女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的。
救護車警笛的聲音由遠而近,小區變得昏暗,似乎在薄霧中下沉,煤永老師感到周圍的景物變得有點虛幻了。
「確實是這樣。」楊奶奶說,「我們訂了計劃,拾荒是一團火,燒掉了我心裏那些陰暗的東西。煤老師啊,您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心裏感激您呢。」
「您的這位學生啊,已經下去很深了。原先我和他總在岩縫裡會面,相互傳遞信息,你為我開路,我為你開路,兩個人差不多變成了一個人。後來情況就成了這樣,我堅守在地面,他深入到底下。但我們並不覺得彼此被隔開了。煤老師,您希望我叫他上來嗎?」
將二樓的收藏基本上參觀了一遍之後,密密還想帶老師上三樓。可是中年女人回來了,她將進入三樓的門從裏面樓梯那裡鎖上了。
車內一片黑暗,只有他一人坐在那裡。他鎮定下來,靜候。
「非常喜歡。火宮殿又是怎麼回事呢?」
「密密,這位學生是不是你?」煤永老師問。
煤永老師到達謝密密的門面房時,只有礦叔一個人坐在裏面。礦叔告訴煤永老師說,密密去一位名叫針叔的男子家幫忙去了,因為針叔的妻子昨夜發了急病,他去幫著料理,不過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煤永老師問礦叔密密的身體如何,礦叔說他比過去結實多了,因為他每天都堅持體育鍛煉。兩人正說著話密密就進來了。
楊奶奶緊緊地摟著密密,密密有點不好意思。
賀伯說,楊奶奶和拾荒將來會一鳴驚人。密密聽了這話就憨厚地笑。
賀伯的車子停在地下通道里,那地方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攙扶著煤永老師上車,煤永老師坐下了。
火宮殿就是城市南邊郊區的一棟四層樓的房子,屬於附近的村子。賀伯將車子停在房子邊上的樅樹林里,九_九_藏_書他說他要在車上睡一覺。
有一位中年女人從樓梯那裡下來了,她目不斜視,一直走到屋外去了。
「賀伯,我的老師來了。」
小蔓和雲醫從大門裡走了出來。
「我是煤永啊。」煤永老師近似於表白地說。
「誰?」煤永老師激動地問。
抽屜里躺著五把衣刷,都很舊了,但乾乾淨淨。煤永老師拿起其中一把,放到鼻子跟前嗅了一嗅,馬上聞到了鬃毛的香味。一股居家的氣味隨之撲面而來,煤永老師感到很陶醉。
「水溝是學校的生命線嘛,還有花圃啦,樹啊,鳥啊,都是生命線。」
「瞧他現在多麼胸有成竹了啊!」賀伯說。
雖然不是完全沒有傷感,但那種時候畢竟很少。再說小蔓隔一天就回爹爹這裏來吃晚飯,還帶著雲醫,所以他倒也不覺得寂寞。要乾的工作實在太多了。
「拾荒啊!」她深情地呼喚。
「我們小區里有好多詩人!」密密興奮地接著說。
在路上,煤永老師看見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吃著賀伯給他準備的便餐,心裏有些納悶:怎麼好像才過去兩三個小時,一天就過完了呢?他問賀伯,賀伯大聲回答他說,這是因為這些景點都位於不同的時區,而且當他參觀完了回到原地,原地的時間也改變了。賀伯又問他,對這種時間的變化有什麼樣的感覺,煤永老師說,感覺好極了,就像巨大的幸福降臨到他身上的那種感覺。
這樣連續幾次,煤永老師就有點沮喪了。但他不罷休,堅持這種一廂情願的相遇。現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個不同的影子,煤永老師看得出他是一位青年,因為他有實體,他一半是影,一半是實實在在的肢體,煤永老師甚至摸到了他的手。他蹲在那裡,探頭探腦的。當煤永老師同他接觸時,他就說起話來。
最近他總是躲著校長,因為校長想拉攏他和丹織,見了他就提這事,還指責他,使他感到很狼狽。他知道校長是一番好意,可這種事是很複雜的,煤永老師對自己能否處理好這件複雜的事已經失去了信心。
「這是一項大工程,需要齊心協力。」賀伯說,「每個人都必須聚精會神,才能做好自己負責的那一部分。」
「這裏的這些人全是這樣,來無影,去無蹤。他們說話直爽,性情古樸,外面的人有時會不習慣他們的做派。」他說道。
賀伯告訴煤永老師說,楊奶奶是孤老,眼睛壞了,沒法讀書。拾荒在收廢品時結識了她,從那時起,每個星期到她家兩次給她念詩歌。聽人說這祖孫倆甚至合寫了幾首詩。
三人一道走回家去。
煤永老師將飯瓢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又一次深深地陶醉於其中。
「您可以像我一樣坐在地上嘛,這地是熱的,雖不是被太陽曬過,卻也差不多吧。我的意思是這就等於被太陽曬過了。您坐下了?很好,很好。您摸一摸這泥地吧,很熱,對吧?讓他們去岩洞里迷路吧。」
「真的?那就好!那就好!」賀伯笑起來說,「今天他一早就在這裏等候您。他說他看見一個人就問:『煤老師來了嗎?』『煤老師會不會來?』後來您來了,所以今天成了他的節日。」
「密密干一行愛一行,是我最看重的學生。」煤永老師對礦叔說。
楊奶奶笑起來,說:
「煤永?不,不對。」
煤永老師覺得對方在朝自己伸出手,於是就去握那隻手,但他什麼也沒握到。他朝右邊摸過去,發現已經沒人坐在那裡了。賀伯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後來他們三人到小區的飯館去吃飯。
「好,自己選擇的總是最好的。」煤永老師感動地說,還捏了捏他的肩頭。
「如果我要編常識課文,在這裏從來不缺素材。」密密自豪地提高了嗓門。接著他又壓低了嗓門說:「我剛才是說給柜子里的這些物件聽的。這裏還有更好的,您瞧,粗瓷餐具和木製飯瓢。我聽說那一家一直用這同一套,用了三十年。您瞧,這飯瓢搖擺起來了,它該有多麼得意。」
煤永老師邊讀邊微笑,那些信寫得一封比一封有激|情。
「上次我回家,看見圍牆邊的那條水溝里的水還是那麼清澈,是學校在照料小水溝吧?我們學校從來也不忽視這種事——我感到自豪。」密密說。
「我們先前讀過楊奶奶和謝拾荒合寫的一首詩,真是寫得美極了。我們知道他倆還在繼續創作,可楊奶奶不讓我們讀他們的新作了。賀伯啊,您勸勸楊奶奶吧。寫了作品不就是給人讀的嗎?再說我倆都是詩歌愛九九藏書好者,也想同他們學一手啊。近水樓台先得月嘛,相互促進嘛。」
師生倆又坐上三輪車。
三輪車出了小區,往南邊的小路一直開過去。出了小區後天就漸漸亮了。
「我很想要他重返課堂。」這位爹爹愁眉苦臉地說。
「去火宮殿吧。」
「煤老師,我很想念您。」密密大方地說。
風中傳來金銀花沁人心脾的香味,兩個人都聞到了。密密感到無比的幸福,而煤永老師,不知不覺地將他摟得更緊了。煤永老師的心裏有一根弦在顫動著,他無聲地演奏著舒伯特的小夜曲,只想留住這仙境般的時光。
離婚後的煤永老師將生活安排得很緊湊,他要在事業上做最後的拼搏,將他的全部能量奉獻給這些可愛的學生。他偶爾也會去樂明老師的墳頭上坐一會兒,那種時候他就會對著那塊漢白玉輕聲說:「我還行,別為我擔心。小蔓也過得很不錯……」
「孤兒團搞訓練改變了環境,小區的居民沒意見嗎?」煤永老師問道。
「大家都很喜歡這種改變,因為滿足了好奇心。煤老師,您也喜歡嗎?」
「密密,為什麼你從來沒給我寫過情書?」煤永老師半開玩笑地問。
「他呀,有了不起的才能。現在我每天沉浸在詩歌裡頭,在心裏默念。我本來已經是老廢物了,都不想活了,拾荒一來全改變了。我現在還每天鍛煉身體,因為我還要寫得更多。」
「密密!?」他吃驚地喊。
「名字沒有什麼意義。我住在這附近的小區里,我早就聽說過您了,其實您也是我的老師,您的實踐無人能比。」
密密居然掏出了這座樓房的鑰匙去開門。煤永老師跟隨他進了屋。
「我不知道,」密密眯縫著眼說,「賀伯知道。要不要問他?」
「這房子里沒有白天也沒黑夜,總是這個樣。」密密介紹說,「一樓是情書館。您想讀情書嗎?老師,這些文件櫃裡頭全部是水蜜桃家園小區的住戶們寫的情書。大家都願意把自己的情書與人分享,這個信息一傳出去,附近的皇村就派人到那邊傳話,說願意提供情書保管室。您瞧,這麼多的柜子,不算少吧?有的是戀人之間的書信;有的是兒子寫給母親的;有的是女兒寫給父親的;有的是男同事之間的愛;有的是女同學之間的愛;還有寫給老師的;寫給陌生人的;寫給某個將軍的;寫給某個街道清掃工的;甚至寫給自己的。這些信全是愛情信,我讀過一些,一點都不荒謬,也不脫離現實。您聽我這樣說,是不是對水蜜桃家園小區的居民有了一點印象?」
「我也、我也愛您。多麼奇異!您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煤老師,這就是地下城的入口,不過這個時候進不去。」
「嗯,我有這個感覺。這個景點真不錯。」
影子離開了他。
煤永老師的內心有點慌亂,因為有很多往事湧上了心頭。他站了起來。當他站起來時,身邊的青年就消失了,眼前的那一片昏暗中仍有人影竄動。煤永老師對自己輕聲說道:「這麼多年都隱藏著的答案,是我的學生幫我找到了。」
車一開,兩人就聽見賀伯在腳下說話。
「不會不給人讀,當然要給人讀!我們是不滿意,想要寫得更好才拿出來給大家讀。請耐心等待吧。」
然後他坐下來試穿翻毛皮靴。當他穿上翻毛皮靴在房裡走動時,煤永老師立刻聽到了大地的回聲。煤永老師的心裏在翻江倒海,但表面看不出來。
「我聽到了關於地下城的一些傳聞,你認為那是怎麼回事?」煤永老師問。
「煤老師才不苦惱呢,苦惱的是你自己。」賀伯回她一句。
「奶奶好!」
「對,就是地下城。」賀伯高興地說,「老師真是通靈的人!」
「玫瑰、泥土、肥料、雨滴等都有各種各樣的表情,市場里的顧客,也會有各種各樣的表情,這些表情最能為孩子們所領悟。」煤永老師說著就興奮起來。
「我們上二樓去吧,那裡有激動人心的收藏呢。」
煤永老師起先以為過一會兒,當他的眼睛適應了地下城的黑暗時,他就可以分辨出一些事物了。但是他同賀伯站在原地,站了差不多十分鐘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只有一些稀薄的影子在晃動,而賀伯則不斷地同熟人打招呼,交談幾句,有時又哈哈笑起來。
「老師您不要誇我了,我對自己也有不滿意的時候。比如我常想:為什麼我要睡八個小時呢?為什麼我不能只睡六個小時?我覺得是我自己鍛煉還不夠刻苦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