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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自我相逢的奇迹——《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隨想

與自我相逢的奇迹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隨想

最為崇尚精神的文學家信奉的大都是生命哲學,卡爾維諾也不例外。對於他來說,寫作就是從一切事物中看出生命的含義,並對精神的載體加以改造,使之達到完美。作者用各種各樣的痛苦的形態展示了生命內部的真實矛盾:肉棘展開,用力抽搐的刺海膽;被海底岩石無情地磨損了的四爪錨;密室裡布滿汗水的裸體在求生的意志支配之下做出爬行動物交媾的動作;當世界消失時,緊緊摟抱的情人的身體的極限語言;在謀殺中實現性高潮的醉心體驗;還有那反覆出現的,蜷起雙腿當書桌,長發下垂到書本上遮住面容的,聚精會神閱讀的女郎。同沒有自我意識的自然相比,這是另外一種異質的「自然」。這個自然同樣包羅萬象,像宇宙一樣宏大無邊,它具有一種特異本領,就是能將一切事物當作自身的鏡子。作家自始至終都在叩問:生命到底是什麼呢?抽搐、緊張的對峙、絕望的堅持、無情的壓榨、垂死的突進究竟意味著什麼呢?這個問題在柏爾修斯從銅盾的鏡面反射看到美杜沙的瞬間就已經提出來了,多少年來,世界上最優秀的那些文學家前赴後繼地用非凡的創造豐富著關於它的答案。通過鏡子,這些先行者明白了:開始生活,就是開始醜聞。然而他們仍要被電話鈴聲的響起弄得似驚似乍,魂牽夢縈,過著希望與絕望並存的狼狽生活,從一個陷阱走進另一個陷阱,永遠是後悔莫及,永遠是自取其辱。這一切,都不能夠問「為什麼」,因為對於藝術工作者來說,不可能有另外的選擇,除非你退出這場賭博。從生命活動中產生的藝術作品成了新的鏡子,讀者既可以在鏡子面前長久地端詳自己,又可以同鏡中的幽靈合二而一,共同演習人生。曾經有過的後悔、屈辱、羞愧等等,全都轉化成人類的財富和光榮,因為人是惟一的離不開鏡子的生物,而正是那數不清的屈辱與羞愧,提升著人作「類」的品格。爬行動物的交媾,緊緊摟抱的肢體語言,謀殺中的性高潮等等,全是人要緊緊地攥住生命的完美姿態,人所獨有的那種姿態。而壓榨肉體流下的每一滴汗珠,都蒸發出濃烈的靈魂氣息。也許這樣一種改造是可怕的,只有那些具有無限張力的心靈可以將自身當作試驗地,在救贖自身的同時也為其他心靈的得救開闢了通道。
人為什麼要進行這樣一種古怪的緊張遊戲呢?為了榨取生命,為了使精神長存,也為了那至死不渝的愛——愛美麗的大自然,愛迷人的女性,愛天真的兒童和慈祥的老人。被死神盯住脊樑的作家不得不與時間賽跑,與對手耍陰謀,並反覆設圈套。這種彷彿是自娛,其實是獻祭的示範活動,給我們讀者帶來的是無價的精神財富。生存的姿態濃縮在瑞士山間懸崖之上緊張地閱讀的男主角的形象,以及峽谷里小屋的陽台上聚精會神閱讀的美麗的女主人公的側影上。也許,那是一種近似宗教的境界吧。作者用分身法創造的理想的讀者,向我們標出了純藝術的高度。絕對的虔誠者才有希望進行這種攀登。然而,閱讀這個矛盾的活動既創造無比寧靜的境界(如瑞士山間的姿態),又引發騷亂與革命。它逼得人不斷地奮起突圍,自始至終在密探與叛徒、策劃者與執行者這類角色之間轉換,一段經歷同另一段經歷交叉,一個故事套著另一個故事,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可思議,宛如夢中,卻又真實得令人膽寒。這是對於人的生命張力的挑戰,看你在被死神追殺的同時是否仍舊能夠沉浸在那位美麗女讀者的絕對寧靜的境界之中。規律是什麼?它就是革命暴力與崇高意志的統一。我們通過閱讀讓二者相互制約,推動一場生存的好戲向前發展。還有什麼東西比純粹的藝術更能讓人意識到生命的本質呢?
卡爾維諾最喜歡用的一個比喻是「革命」。靈魂的生存與發展需要經歷腥風血雨,狂暴的運動既吞沒已有的一切,也催生新的形式,當然這新的形式又會被內部醞釀的另一輪風暴所摧毀。就這樣一輪又一輪,永無止境。並且不僅僅文學的寫作是這樣,讀者的閱讀也同樣遵循這種方式。可以說這是一種暴風雨的文學,讀者的神經必須具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他還必須具有主動在自己內心引發騷亂的本領,才能進入作者創造的、充滿了動蕩與顛覆的世界。革命就是主動制裁自己,用這制裁激起的反叛來摧毀內心現存的秩序,用激烈的、否定一切的形象思維來反覆叩問,來證實生命的九九藏書存在。小說一開篇就進入了革命的氛圍,而一直到最後,讀者的神經也無法松馳下來,反而越綳越緊,幾近極限。你在美女的臉上看見獠牙;在寧靜、明麗的海灘上發現朝你張開的陷阱;在沸騰的人群里跌入黑黝黝的深洞;在情慾高漲之際撞到屍體上……你永遠處在被通輯,被追殺的逃亡路上,絕無赦免的希望。當然,也有真正的,絕對的寧靜、平和、雋永。但那不是在革命之後,而是正好就在革命的進程之中。一旦革命中止,那懸崖上沉浸在永恆的遐想中的男主角也不復存在。革命既盲目又清醒。你清醒如氣象台的氣象觀察員,掌握了宇宙間的各種力量,認識了它們之間的關係;你盲目如混戰中的一粒無名小卒,被身後的潮流推動著胡亂衝撞,直到整個的陰謀向你展示出它的底蘊,直到各式各樣的道具向你顯示出它們意想不到的用途。革命沒有意義,它的意義就在你的行動中。無論在書寫,在閱讀,你必須集中注意力聆聽來自深淵、驅動暴力的那種模糊的聲音,並用你的肢體動作對那種聲音作出反應,將整個陰謀推向高潮。只有這個時候,你才會發現,一場暴力革命就是一場對那看不見的自我的改造的運動;那個最高司令部,恰好是你一直在追求的自由意志。起初彷彿是落入圈套,最終才明白是主動肇事;結構奇妙,天衣無縫。
這篇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是「我」,這個「我」沒有固定的身份,他的身份隨著故事情節的需要而不斷變化,一會兒是一名讀者,一會兒是主人公,一會兒又成了講述者。但萬變不離其宗,他身上體現著創作者比較表層的自我意識,類似於卡夫卡作品中的K。給人的印象是,這個「我」是隨著故事的發展而不斷加深對於心靈世界的認識的。「我」無比敏銳而又被迷惑籠罩;「我」具備了強大的衝力而又被矛盾的推理弄得寸步難行;「我」厭惡世俗生活,恨不得讓肉體消失,卻又對人類懷著深深的迷戀;「我」渴望達到最高的認識卻又不斷被一個接一個的謎團纏住……這個「我」一般來說就是用眼睛「看得到」的藝術家的形象。這個「我」是不滿,是渴望的化身,他日夜不安,被死亡意識所壓倒。他不得不找一條精神上的出路。這種無休止的苦惱和躁動的結果是導致了自我的分裂。於是,一系列的人物從原始記憶的深處依次向他走來,像是邂逅,又像是亘古至今不變的安排。這些人物身負的使命是不能一眼看透的,只會在短暫的劇情終結的瞬間向「我」這樣超級敏感的讀者露出底蘊。他們是人用眼睛「看不到」的那些「我」,更為深化的藝術自我。但無論多麼深奧的藝術形象,他們全都毫無例外地遵循同樣「看不見」,卻又可以意會的人性的發展的規律。我們,作為這篇精神神話的讀者,憑著我們對於文學藝術的虔誠,和我們對於自身感覺的高度信任,以小說中的「我」為榜樣,是有可能「闖入」這個完全向讀者開放的故事中去充當角色,並用我們自身的精神體驗去進一步豐富故事的情節的。作品中透露出這樣一種傾向:「我」是不斷地、徐徐地變化著的,相對於「我」,其他的人物則具有某種尚未得到揭示的穩定的性質。只有隨著情節的展開,「我」的探索的深入,那些性質才會一一通過某些標誌,某些模糊的暗示被「我」感到。因此可以說,故事中的每位人物身上,凝聚著某種永恆的東西,這種東西既看不見,又不能用常規語言直接說出來,只能通過他們的表演,通過「我」作為他們的對立面與他們發生的衝突,讓「我」事後悟出。這種矛盾關係的前提是「我」必須是那種精力充沛,對精神方面的事情具有超出常人的好奇心,永遠不會在某個階段上停留的決絕的追求者。相遇的場景似乎是冥冥之中偶然發生的,但如果不是由於藝術工作者那破釜沉舟的決心,這種千年奇迹就無法浮出地面。在那夢一般的遭遇中,「我」被各式各樣的人物牽引著,誘導著,去見識那些從根源處衍生出來的、偉大的場面。「我」不完全清醒,也不完全盲目,而是像作品裡頭所說的,既高度集中,又完全放鬆。集中是為了傾聽命運的鼓點,辨認心靈的結構;放鬆則是為了保持一種自由選擇的姿態,以最符合本能衝動的表演投入靈魂的事業。就這樣,怕死怕到極點的人選擇了死亡表演的職業,用「假」來表現最深刻的「真」九_九_藏_書。真真假假,全憑讀者的心領神會。
就這樣,作家走進了那無比古老、難以窺透、無時無處不存在著暗示,並且威脅著要完全將他吞沒的陰謀之中。懸浮的、既古老又年輕的氛圍伴隨著被作者稱之為讀者或主人公的、抽去了雜質的透明幽靈,世界敞開胸懷,藝術之魂縈繞其間,將永恆的矛盾在「他」眼前不斷演繹。「他」是誰?「他」什麼也不是,「他」又是一切,正如作品中的每一個令人難忘的人物。他們,這些美妙的男女,這些多聲部合唱的組成者,他們都是作者的「另一個」——天堂里的唱詩班的成員。而我,作為一名讀者或創作者,當我開始閱讀的旅程之時,書中那異質的氛圍,那些人物,對於我來說也是同樣的陌生又熟悉,同樣難以窺破。然而我還是馬上就感到了從心靈最底層被激發的、既是新奇的又是久違了的、同質的衝動。至此,一種新型的互動的關係便在我和作者之間建立起來了。在這個陰謀之中,我們必須同謀作品才會成立。
酷愛大自然,迷戀女性,耽於冥想,將藝術活動視為生命的卡爾維諾,在他一生的最後幾個年頭中,終於將他的創作推向了無人能企及的高峰——長篇小說《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這也是他自身的一次重大突破。在這篇作品中,文學不再同外部的世俗生活有任何直接的聯繫,她拔地而起,成了浮在半空中令人目眩的、精巧而又虛幻的建築。然而這個世界是最為真實的!這也是作者一生竭盡心力為之追求的,被他稱為「輕」的、那種靈動的異質在文學中的完美體現。
小說中還出現了一種嶄新的寫作者的形象,作者將其稱呼為「謄寫者」。實際上,謄寫者大腦中的藍本是靈魂深處湧出來的風景,這樣的近乎自動的寫作排除了世俗對於作品的入侵,將創作從對外界的模仿提升到從內部有條不紊地生出一個不倚不傍的世界。卡爾維諾自身的創作歷程,那痛苦的摸索,突破,直至最後的飛躍的歷程便是這個形象的最好的佐證。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成為靈魂的「謄寫者」的,他經歷了由朦朧意識到清晰感悟再到自覺發揮的過程,只要看看他早期的作品就能發現這一點。這一篇《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可以說是他自覺創造的顛峰之作,是對於靈魂的忠實謄寫。在他文學生涯的後期,這位偉大的小說家終於擺脫了一切束縛,進入了自由寫作的境界。在這個境界里,藝術家直接地讓自己人性中的各個部分對話,並一同登台演出,從而建立了一個異質的、純精神的王國。在這一點上,他同卡夫卡、博爾赫斯兩人是有區別的,他是一位晚熟的天才,但他的才能一點也不亞於前面那兩位。有的人一旦開始寫作就發現了那個另外的、深層的世界,就像鬼使神差一般被拖了進去;另外一些人則要經歷長久的探索才同那個世界派來的使者「邂逅」,並因這邂逅使自己的生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爆發。卡爾維諾顯然屬於後者。這篇小說又可以看作是關於創作的創作,因為裏面揭示的,既是人性發展的規律,也是藝術創作的規律。時至今日,這兩者的一致性早就被描述過無數次了。小說中將這種新型的寫作者稱為「模仿家」,並指出,在現代文學藝術中,存在著一種共同的特徵,使得讀者對每一本這樣的作品有種熟悉的感覺。這是因為它們來自同一個故鄉,散發出同樣的自由神秘的氣息。「謄寫者」謄寫的是一本人類共有的地下的書,這類作家在小說中被稱為最理想的作家,他們的創作則被稱為「南瓜藤結南瓜」,即精神領域里的「自然現象」。而創作的衝動,則被歸結為「生理屬性」。但這個「生理屬性」又同直接的性衝動、喜怒哀樂等迥異,它是經過了轉化的能量,是肉體屬性的精神化。
鏡子的作用在這部小說中是非常複雜的。主人公通常不是僅僅用鏡子照自己的臉,而是從鏡子里看見別人「看」自我時他腦子裡的圖象,此種圖像就是主人公的自我。這種幾近純粹玄想、但又的的確確在不斷發生的奇妙交流往往以「意會」的方式表現出來——在人物角色之間,在讀者與寫作者之間。如果我們被小說中的氛圍所吸引,確信這種交流傳達的真實性,那就是相信真的有一個獨立於物質世界的精神王國每時每刻在對我們發生作用,這個王國高於一切,但每個人都可以開闢一條通道同它溝通。在弗蘭奈里和馬拉納,以及柳read.99csw•com德米拉三者之間發生的,那種天方夜譚似的關係,便是用鏡子作為基本道具照出來的、最具真實性的靈魂交流關係。要說出說不出的東西,要看見看不見的東西,作家便運用了這種含糊而又精確的鏡子語言,並在多重的反射中使人的視力進入到靈魂的最深處。也許這是惟一的道具,是大自然對人類的饋贈。沒有鏡子,人類至今處在黑暗的籠罩之中。書中杜撰了一個神秘的「小說之父」,這位老人住在山洞里,他通曉人類所有的精神活動,任何一本小說都是從他那裡發源。他是人類的鏡子,令人神往又令人恐懼的規律掌握者。儘管知道有這樣一個存在,作家們和讀者們仍然要像中了魔一樣地尋找探索,從蛛絲馬跡中去獲取規律的信息。也許,「小說之父」那發狂的大腦里的藝術規律,只能存在於尋找的途中。你尋找,它就顯現,但你絕對抓不住它。作家弗蘭奈里和翻譯家馬拉納,就是在這種無望的尋找中耗盡了畢生的精力。在旅程的盡頭,他們把自身變成了規律的象徵。而他們倆共同的讀者柳德米拉,又通過對他們倆心靈的閱讀,將藝術的生命繼續延續。與此同時,男讀者「我」又通過對柳德米拉心靈的閱讀,走進充滿魔力的藝術之謎。所謂規律,不就是來自每個人心靈深處那種不由自主的律動嗎?這種律動經過鏡子反射到我們的大腦里,使我們讀者產生從事藝術活動的衝動、當一回藝術家的妄想。就這樣,書中的「我」走進了自己設置的鏡子王國,「我」用別出心裁的種種鏡象逃脫了死神的追捕,當陰謀揭開時,「我」卻再也走不出鏡象的迷宮了。而這正是「我」所願意的,「我」將自身分裂成了各種各樣的鏡象,「我」成了它們的總和。
卡爾維諾在小說中多次表達了寫作者對於自己的作品的不滿、否定,和絕望、噁心。這是所有的純文學作家在創造中的共同心態。他力圖用抽去身份,抽去人稱等方法來讓主人公或描述者的敘述成為所謂「客觀的」敘述,並且總是將自己的讀者想象成某個仙女下凡似的女郎。正是這種徒勞的努力在不知不覺中提升著作品的檔次,作品的永恆性就是在自我一分為二的搏鬥中誕生的。純文學作家內心的矛盾就是語言內在的矛盾,只要有作品產生,規範與反規範的鬥爭就不會停止,噁心的世俗與純凈的理念之間的交合也不會中斷,因為徹底的「純」作品只能是一片空白。同博爾赫斯一樣,卡爾維諾理想中的作品是那種沒有形成文字的、地下的作品,是誕生語言的原始山洞。那部地下作品或那個原始山洞在創作中始終呼之欲出但又被阻斷在筆下,成了作家的永恆之痛。這樣寫出來的妥協之作,從字裡行間散發出強烈的原始氣息,並處處指向那永恆的境界,詞語由障礙轉化成媒介,在兩界之間來來往往。而作者的身份也不再同作品有任何直接關係,因為作品是來自人類靈魂的共同居所——那存在了千萬年的崇高偉大的理念。通過對於複雜的寫作機制的探索,作者向我們揭示了純文學的共同主題,以及這種文學在深層次上的一致性,實際上這也是在講述純文學形成的歷史淵源。每當作家拿起筆來,那種歷史就聚集在他的筆端,使得他有力量同迎面洶湧而來的物質世界對峙,創造奇迹,用混濁的詞語來構建透明的大廈。
那麼,讓我們從作品中來探討一下事情的原委吧。純文學作者一生大部分時間處在致命危機之中,創作可以說是為擺脫危機而有意製造危機。那吞噬一切的羞愧、痛悔、屈辱迫使人將肉體變成零,作家只有徹底消失,內心才能得到平靜。然而真正的「死」是不符合他的本性的。只有他的不知疲倦的死亡演習,他的高超的發明,才能從內部謀殺舊的自我,改寫那鐵板釘釘似的歷史。蛻變因而尤其慘烈。你可以在幻想中暫時切斷時間,然而你的手中總是有「一隻箱子」;那麼採取抹去身份的辦法吧,既無來歷,又無將來;但過不多久,「上司」就會現身,揭開你的偽裝,毫不含糊地向你指明死亡之路。在壓榨之下,「技巧」就產生了。你學會了從最模糊的背景中傾聽命運的呢喃,學會了如何辨別那些面目不清的命運使者。你逐漸進入陰謀之中,練出了追查與及時逃循的硬功夫,並從這種高度集中的精神活動中隱約地看到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希望。這是什麼樣的技巧?一心二用,理智與感覺共謀的技巧。即一方面read.99csw•com要放鬆,一方面又要高度集中。于寫作,于閱讀均如此。各種各樣的神秘人物便是各種各樣的使者,只要你拋開已有的經驗,努力跟上他們的思維,這些人在終途無一不向你顯示他們的原型。在經歷了那麼長久的困惑、不安、沮喪之後,你終於同原本就屬於你,但假如你不經歷掙扎求生的考驗,他們便會永遠隱沒在黑暗中的這些人相遇。你又一次擺脫了危機,獲得了新的動力。這樣的作品,無論作者還是讀者都會感到后怕。通過兇險的表演來獲取相對的平衡,純文學就是這樣的產物。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種方式的作家,以自投羅網似的主動姿態將這古老的遊戲一次次重演,通過這種奇特的自我認識將矛盾轉化,使自身得到解脫。
一位作家,如果他不滿足於描繪「外部」世界(表層自我),並藉助這種描繪來透露出心靈(深層自我)的存在;如果他的渴望導致了最狂妄的野心——要創造出一個獨立不倚、完全透明,如同萬花筒一樣變幻的魔法王國,他的追求就必然促使他走上卡爾維諾這條絕路。即,放棄一切理性思考,讓肉體徹底幽靈化,進入那凌空顯現,邊界模糊的陌生領域。能否絕處逢生,是每一位純文學作家的試金石。外部世界壅塞著物質,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正在逐漸變為堅不可摧的石頭,精神被擠壓得無處存身。然而世上還有藝術家。卡爾維諾的使命是要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正在死亡的世界裡頭發明一種交合的巫術,讓輕靈的、看不見的精神繁殖、擴張,直至最後形成一個魔法王國。這個王國不再是外部世界的補充和說明,而直接就是一個被稱之為「自然」(參看《浮士德》)的獨立的王國。這個王國也不受制於外界,而是受制於內部那種完美無缺的規律。
「謀殺」這個詞也是在故事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人的過去的債務化身為數不清的對立面充斥于生活之中,這些幽靈會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現,窒息你的全部生活。然而人不甘心行屍走肉,要與對手決一死戰,謀殺的陰謀便出現了。每一個階段,主人公都被死神兇險的黑影所包圍,他必須拼盡全力與那殭屍吸血鬼搏鬥,不能有絲毫鬆懈。並且即使成功了,等待他的也只是新的恐怖。各種各樣的角色要麼化身為密探去追殺對手,要麼成為逃脫對手的死囚。在陰沉模糊的背景中,讀者可以聽到鼓點一陣緊似一陣,人可以迴旋的餘地越來越小。但在這個細小的範圍里,亡命之徒仍然可以將屬於自己的最後一點時間無限細分,弄出無窮無盡的花招來!卡爾維諾在書中借角色的口說,他要「執行一項長期的、整體的越獄計劃」。這句話可以解釋成:他要一輩子置身於謀殺的陰謀中,將追捕與逃脫的賭博進行到底。
面具表演也是這篇小說的特徵。阿爾芳西娜的人生就像一場特殊的化裝舞會,她,大褂裏面穿著警服;警服裏面穿著茄克;茄克裏面穿著有領章的軍服;軍服裏面穿著赤|裸裸的胴體「衣衫」。不論怎麼剝下去,你總是見不到她的「實體」,因為這個實體是靈魂,其他一切全是衣衫,而靈魂又必須變成衣衫才能讓人看見。所以描述者嘆道:「這裏的事物都是表裡不一的,這裏的人都是兩面派呀……」。的確,小說中的人物的意志大都不可捉摸,看不透。從各式各樣的讀者到作家、翻譯家,再到警察檔案總館館長,以及革命中的各派別人物,他們的行事方式全都是出爾反爾,遵循奇怪的邏輯,每個人都至少有兩副面具,這兩副面具又相互對立。在卡爾維諾的藝術世界里,角色的舉動之所以如此奇怪,是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肢體表演都是受到內部那個精靈的牽制的,而那個看不見的精靈本身又是一個矛盾。比如那位每天深夜在燈光下閱讀的警察檔案總館館長吧,他作為人性中理性制度的維護者,捕獲了那名「騙子翻譯家」,並親自對他進行審訊,似乎要為正義將他處決。但是過後,卻又有意放他逃走了。此處表演的,是理性的深奧。人的理性對於慾望反叛的壓制,在西方經典文學中總是採取這種到頭來留下缺口的做法,為的是促使慾望更加高漲,一同演出更精彩的好戲。再比如那位行蹤詭秘,到處製造虛無感的騙子翻譯家馬拉納,他是一個可怕的人,每到一處就要抽去一切事物的意義。他很像一位徹底的虛無主義者。可是促使他如此熱情地表演的動力卻是來自於一位女郎——書中那位美麗的、心靈read•99csw.com豐富深邃的女讀者。他要通過在她心中製造空白來強調自身的真實存在,而這,同他所宣稱的宗旨正好相反。他對她的異常強烈的愛一點都不虛無。人生面具表演的特徵是由自我的複雜性和多面性決定的,唯有表演,能夠將對自我的認識層層深入地進行下去。雖然你永遠不可能「到底」,但每深入一層,你的眼界又大開一次,永遠沒有盡頭。在這個過程中,面具挑戰著人的認識慾望,反覆地逼問人:你到底要什麼?你對現狀是否滿足?
感受虛無需要極高的天分。很少有人像這位作家一樣如此深切地感到虛無的利齒對於靈魂的咬嚙。為擺脫恐懼和疼痛,他通過角色的表演一次次越獄,深謀遠慮而又不屈不撓。讀者不禁大大地驚訝了:這究竟是被動的逃循還是主動的進攻呢?這種由「空氣中設計」的陰謀,在密室中實行的自虐,出自於一顆什麼樣的頑強拼搏的靈魂啊!卡爾維諾,被死神盯上的藝術家,被不斷判處極刑的超級逃犯,在這裏演奏的,是從未有過的新型命運交響曲。他首先勇敢地抽去自身存在的根基,將自己變為遊盪的幽靈,然後著手重新建立一切。所謂建立,實際上是最純粹的,由內部的力的擠壓而生髮的運動,也是難度最高的藝術創造。在創造的瞬間,被徹底解放的作家僅僅活在自己的奇思異想之中,如果他不具有飛越絕壁的衝力,他就只能墜入身後永恆的虛空。於是他就從虛無中奮起了,惟一可以依仗的是自己的血肉,他必須從這血肉里榨出精神來。也許是這過於強力的擠榨的運動導致了作家的早逝吧,我們讀者卻能在作品中不斷感到,他那短短的、濃縮的62年就像是幾萬年——比他所欣賞的岩石更為長久。虛無在這卓越的創造者面前潰退了。
小說中涉及的時間問題便是精神的連續性的問題。作家堅信,即使世上的物質全變成了「石頭」,這種連續性也能存在於石頭之中。發自心底的信念驅動著作家不斷向內探索,企圖找出物質生存的每一階段中的時間結構。其探索的工具,則是那種充滿了原始性、多義性,就彷彿混沌初開時剛剛誕生的語言。在涉及信念的根本問題上,卡爾維諾用固執的叩問,強有力地否決了虛無主義。讀者從文章中完全能感到他那種博大的宇宙觀,即,在承擔虛無感對自身折磨的同時,過著毫不虛無的緊張的精神生活。在這一方面,他像博爾赫斯一樣,是用生命實現信念的典範。故事中他向讀者展示的畫面是如此的驚心動魄:在除了沙漠與瀝青就是死亡的國土上,一位女郎深深地沉浸在閱讀的世界中;生活在遠古時代的教授朗讀一部作品,他的身軀隨著聲音漸漸消失在充滿塵埃的書籍之中;某個書籍製造者,為了達到極限的體驗,將周圍的一切都化為虛無,包括自己的肉體和心愛的女人。這些畫面反射出強烈的時間的形象,時間就是一切。一切,包括最最不堪回首的事,都可以轉化為時間。女郎、教授,書籍「騙子」,男讀者,全都為此而活,為此而獻身。說不出來的永恆性,就存在於這些單個的、又是相互交織的追求之中。那是一種不需要回答的,絕對的聲音;是充滿了幽靈的空間;是擁擠著的人流中剎那間的「暈眩」;也是那始終指向「彼岸」的講不完的故事中的背景。即使「我」消失了一萬年,「他」依然無所不在。什麼是生命的意義?這就是最大的生命的終極意義,由「他」,誕生出全人類的博愛。
我終於讀完了卡爾維諾的這部傑作。我,就如文中的「男讀者」一樣,現在已經將我內部的那個世界同書中的世界混淆起來了。也許是作者將我拖進了他的世界,也許是他的奇妙的講述帶出了我的世界,更可能是我們都在講述那個人類已有的、共同的世界。講述者無比幸福,閱讀和寫作令人陶醉。人類自古以來就在進行著的這種活動,還將永遠進行下去,直至天荒地老也不會停止。從青年時代開始,卡爾維諾就隱約地看到他的心中有一個黑洞,有一條「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經過了30年的漫長跋涉,他終於在一個無比寒冷的冬天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陰沉沉、黑糊糊的曠野。慾望的火焰在心中燃燒,使得他通體放光。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他將他看見的忠實地記錄下來了。這樣的風景對於我的心靈的作用就像一次地震。本來,卡爾維諾的天職就是促使人的靈魂里爆發大革命,他在小說中以身示法,反覆地演出了革命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