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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的寫作與閱讀——《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閱讀總結

垂直的寫作與閱讀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閱讀總結

卡爾維諾的寫作屬於這樣一種寫作:它不是靠故事情節,靠表面的講述的邏輯推動向前的;它直接切入事物的核心,在本質中進行講述,製造危機,並一次次將危機推向對絕對性的體驗的極致。《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堪稱他在這種寫作上達到的最高成果。一位藝術家怕死怕到了每時每刻「擔心災禍降臨」的程度,他會怎樣生存呢?這種寫作是他在極度絕望中拚死一搏的產物。要想撇開死的干擾活下去,他惟一可做的是進入死的意境,對死亡進行「凝視」,在凝視中習慣一切,繼而將這種感覺變成生的養料,用死亡遊戲來開創活下去的新前景。之所以這篇小說對於一般人來說如此晦澀,如讀天書,正是由於它的純粹性。它乾淨利落地切入了本質,絲毫不拖泥帶水,所以人們很難根據以往的經驗來對這些文字進行辨認。詞還是那些詞,但它們閃爍著冷漠的光芒,我們的經驗同它們毫不相干,無法喚起共鳴。
這樣的小說,以其涌動著的永恆的痛苦深深地打動著我們讀者,它那「不自由,毋寧死」的氣概在讀者心靈上引起的震撼確實是空前的。藝術家濃縮的生存已成為後人的榜樣,即使我們做不到像作者那樣純粹,作為他的讀者,我們也在嘗試著開始我們的歷程。這歷程,毫無疑問也會是痛苦的,因而也是自由的。自由是可怕的事,自由又是最最美好的事。我相信,在卡爾維諾的感染之下,我們讀者正在戰勝內心的恐懼,以他創造的這十個垂直的、充滿自由精神的小故事為通道,向人類共同的故鄉突進。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這篇用垂直方法寫成的小說,處處體現出本質中的矛盾的直接嶄露。小說開頭那個火車站的描寫,一下子就將讀者從表面帶入深層。這個陌生的車站對於讀者來說是頭一次見到,他卻又似乎成千上萬次見過這類地方。為什麼呢?因為本質的東西就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的:你認不出它,但你感到似曾相識;你硬要辨認的話它依然排斥你,同你拉開距離;而你,繼續受到它的吸引。這種情況就像那個投幣電話機,人不斷地投幣叩問,機器永遠不回答,但人仍然抵擋不了誘惑繼續叩問。這個車站構成的背景就是人的生存模式,讀者必須適應這樣的模式才有可能將閱讀繼續深入。正因為是本質,它的答案就不在水平面上。讀者經過再次切入,答案便會在深層自動呈現。當然,這種呈現仍然是不知不覺的,讀者還是無法認出。
《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說的就是主人公走進充滿凶限的內在世界,從死亡的怪獸口中搶奪時間的歷險。一個人,為了高級的生存將自己逼得如此之苦,以至於到了睜眼看見的一切都印上了死亡標記的地步,他的生命將如何樣延https://read.99csw.com續下去呢?在這一章中,作者向我們做出了很好的示範。這樣的生存的確是可怕的。你感覺到死亡向你悄悄走近,你又必須活下去;周圍的一切都在醞釀災禍,威脅著要對你實行剿滅,但你卻不得不又一次介入生活,因為你抵擋不了誘惑——你的體內渴望時間的體驗。那是怎樣的難堪與痛苦,看那被用強力翻開的、用力抽搐的剌海膽——茨維達小姐生存的象徵;還有死囚絕望地在懸崖上摸索的手;被海底岩石磨壞了的錨的彎臂;無處不在的黑色。這種種的暗示構成了「我」的命運。但是怎能不生存呢?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一個病人?所以「我」順理成章地被捲入了考德雷爾先生和茨維達小姐的陰謀,也許「我」本來就是這兩個人構成的陰謀中的一部分,「我」的時間嵌在他們那天衣無縫的安排之中。生存是多麼慘烈的一件事啊,如果人要在瞬間成為宇宙的主宰(「樂隊指揮」),他就只能終生在追捕之下潛逃,並在潛逃中每時每刻不忘表演。茨維達小姐和考德雷爾先生的那種冷峻甚至冷酷的性格就是因為看透了宇宙間的這種秩序,在多年的突圍和越獄活動中形成的。這兩位的精神世界中是絕對排除傷感的。「我」既是旁觀者也是當事者,兩位生活導師的陰謀之所以得到「我」十分默契的配合,完全是由於「我」自己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不冒險便是死。
追求語言的絕對性即是企圖用語言直接說出本質,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但人可以間接地達到這個目的。絕望的寫作的努力中包含著雙重性,寫作者突進到作為生死界限的門檻那裡,他的語言便會充滿了彼岸的回聲。老作家弗蘭奈里的做法是:寫出所有的書,即以「死人的語言」為追求目標,不斷地暗示彼岸,每分每秒生活在彼岸語境之中。這種書籍的閱讀也同樣是雙重的。讀者在閱讀當中同樣可以使自己的身體消失,化為純精神,沉浸在那種偉大的語境之中。於是,讀者的眼睛看見的詞語成了一些激發我們內部能量的媒介,在它們的作用之下,讀者內部的精神被運動起來,然後通道就出現了,而且所有的通道都通向同一個地方——詞語所暗示的那個地方。所以書中說,讀者是讀著兩本書,一本在眼前,另一本不在眼前。那本不在眼前的書承載著讀者要在極限追求中達到的理想,而眼前這本書則是幫助讀者實現那種追求的工具。
人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的過去之中,因為人每天都在死去。這個龐大而沉重的過去將人的每一點生機都窒息掉,使人的身體徹底麻痹。所以藝術家每時每刻的衝動都包含著謀殺自身的傾向。只有這樣,他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卡爾維諾是read.99csw.com這樣形容這種行為的——時鐘的指針在移動中,像斷頭台的刀刃一樣砍出咔咔的響聲。這種驚心的體驗相當於在謀殺中求生。也就是不斷剿滅,造成空白,又不斷從空白中重建。是由於時光無法倒轉,所有的生存都是一次性的,藝術家才去創造的。他要在創造中回到「過去」,因為這個過去就是他的未來,他的可能的生存。
然而作為一名讀者,如果他要進入這種文學,他同樣要經歷一場暴風雨似的洗禮。並且,他必須事先有心理準備。因為這種文學同任何休閑無關,它是一種痛苦的操練,閱讀她相當於在痛苦中玩味痛苦——一種十分有益的精神體操。首先,這種本質的文學對錶面事物的排斥性,就使得讀者面臨無法進入的痛苦。在這個階段,讀者面對文字幾乎就如同與死亡對峙,如果你敗下陣來,恐怕就意味永遠的放棄。所以這樣的作品在讀第一遍時,應該是凝視與堅持,並將感覺充分放開,讓種種印象在你的內部的深層交匯而不急於辨認。
那麼,這本《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我稱之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究竟說了什麼,使得我要向其他讀者反覆推薦,希望他們像讀《聖經》一樣來讀這樣的小說?確實,我認為這類「純藝術」作品,應該成為我們現代人的《聖經》。因為這樣的小說,講述的是我們自己的心靈的故事。如果一個人成為它的讀者,那就是、也只能是這個人要拯救自己,要破譯自己那個黑暗、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心靈世界里的種種謎語。人生在世,如果你是一個情感豐富、敏銳的人,這樣的謎中之謎一定早就在壓迫著你,使你感到無法解脫,傷痛重重。惟有閱讀,尤其是這類本質文學的閱讀,會使你的內部建立起同頹廢對抗的機制,使你在承受痛苦時變得強大起來。
書中的第六章講述的是「元小說」的問題,翻譯家馬拉納的終生活動都是對這種小說的追尋。或者說他要將一切好小說都變成「元小說」。而這個「元小說」,據說是由隱居的印第安老人講述的,那位老人存在於傳說中。「元小說」的追求使得馬拉納從小說里提出最基本的要素,將其普遍化,推廣到所有的小說中去。這裏當然是一種高度象徵的說法,並且所謂小說的要素,也絕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小說的表面構造因素,而是那種深藏的、看不見的構成本質的原素。比如在這個第六章裡頭,一個人物是馬拉納,他是一股力,他要將每一篇作品的物質承載體抽空,使之「均一化」(即本質化);另一個人物是老作家弗蘭奈里,他為自身的肉體存在而苦惱,日復一日地操練,企圖達到「純」境界,變成柳德米拉書本上的那隻蝴蝶。正是這同一個馬拉納,卻在某一天告訴弗蘭奈里九_九_藏_書,肉體不僅是到達彼岸的障礙,同時也是媒介,有物質才有精神。於是這兩個面臨相似問題的人通過向深處的切入,運動起肉體(或物質)繼續行進在對於「元小說」的追尋的途中。小說創造的兩大基本要素就是肉體與精神,它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是藝術家的精神歷程。只有當弗蘭奈里對柳德米拉的愛變得分外強烈之際,蝴蝶才會飛到他的稿紙上。
無論何時何地,世俗生活總是一種強權,而本質的生活深入地底,在世人眼中幾乎消失。辛梅里亞就是一個代表消失了的生活的小國,這個國家在生的界限的那一邊,屬於死的領域,其語言則因難以發聲而瀕臨滅亡。然而這個即將絕種的民族卻有著自己的代表——一位辛梅里亞語教授。這是一位以表演本質為終生職業的教授,他的閱讀是發生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的驚險舞蹈。他用死人的極限語言飛躍絕壁,並隨時讓自己的身體消失,將純粹的時間展示給他的讀者,使他們同他本人一道起舞,站出來生存。
最最可怕的死亡演出是《在空墓穴的周圍》。每一位人間的藝術家,在他那古老的家鄉都有一個空墓穴等待著他,逃犯的生活因而不存在苟且。每時每刻,捉拿都在暗中進行。如果不想死,就得抗爭,一場接一場的決鬥構成他追求的歷程。命運是不可能預先知道的,藝術家的原始本能導致他不斷犯罪,當罪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命運的輪廓就在昏暗中顯現。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會明白自己人生的使命是什麼。一次次用血來贖罪,這就是他的生涯。但為什麼要這樣呢?還是那個時間的問題——他不想馬上進墓穴,還要在人間遊盪一段時間。父親不是遊盪了一輩子嗎?他在咽氣前想說出真理,說出終極之美,說出永恆的愛。但這種東西難道是可以用詞語說得出來的嗎?所以他含恨而死,將答案留給兒子用身體去破譯。他曾向兒子指明方向,他告訴青年到故鄉去,因為那是本質的所在地,亦即青年慾望的發源地。而那裡,古老昏暗的村莊掩藏著殺機,矛盾如箭上弦。所謂命運,所謂制裁,實際上是藝術家內部的精神機制。
由於這種寫作的特殊性,它所面向的是這樣的讀者:與寫作者有同樣性質的焦慮的人。這樣的讀者,關心自身的靈魂得救遠遠勝過關心他的物質利益。從卡爾維諾個人的寫作經歷也可以看出,他是厭倦了表面敘事的老生常談,將大眾公認的那種「常規寫作」看作自己文學生命的死亡,才一步步達到這種以自己的身體做實驗的純粹境界的。那一定是一個充滿了黑暗和殘忍的、十分可怕的過程。
垂直切入的寫作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這就是充滿了絕對性。有衝動就有絕對性,因為死亡意識是生的前提。昏暗的小站里總九_九_藏_書有一部無人回答的電話;謀殺者要殺死的對象往往是自己;力求排除發聲的語言等等等等,這些描述毫無妥協的餘地,構成絕望的單向運動。情節,表面的時空關係等通通被排除,一切都要被抽空,一切都得不到回應。這,正是這種小說區別於一般小說的地方。在沒有明確時空概念,沒有具體人物也沒有特色事件的地方,人要幹什麼呢?人要說話,說那種現存語言產生之前的原始語言,說關於自身的本質的故事。這本書裡頭的十個小故事就是這種故事——因為說不出來而不得不採取暗示和隱喻的方式來說的故事。
第三遍閱讀才是真正的本質閱讀的完成階段。在此次的操練中,結構會逐步從腦海出現,書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會與你看到的那個結構「對號入座」,並且令你生出更多、更生動的聯想來。這是收穫的閱讀,理念得到驗證的閱讀。但假如你不高度集中,放開想象,你的收穫就會是稀薄的。一位老練的讀者在這個階段不但要讀,還要朗誦,要拿起筆來記下自己的每一點靈感,只有這樣,成績才會得到鞏固。而在這樣做時,還要不斷地反覆,將點連成片,將片連成一個整體。所以實際上,對這一類的書就不是只讀三遍,而是十幾遍,甚至更多。讀了又讀,默記於心,總有一天它會成為你的精神支柱,使你在面對世俗的惡浪內部產生危機之時不至於垮掉。
既然本質的構成要素是精神和肉體,亦即時間與空間,從身體歷史的沉渣中獲取時間便成了藝術家的首要事業。於是產生了那種每分每秒在追逼著自己去生存的危機感。藝術家在每一次的危機中顛覆自己的肉體的歷史,改寫履歷,然而到頭來又被更沉重的歷史所鎮壓,然後又是更為激烈的、拚死的顛覆。
第一階段的閱讀不應該一口氣讀完,而應不斷停頓、反覆,以等待內部的感覺逐步成形。根據讀者的敏感度,以及對這種文學的熟悉度,這個過程因人而異,有的為幾天,有的為很長一段時間。並且就是有了初步的進入,也不等於你就全部讀懂了。讀者還得讓自己沉浸在正在熟悉起來的氛圍中,繼續開始第二遍的閱讀。在第二階段,讀者應在那些「切入點」上努力深入,即拋開任何成見,腦海空空地作潛水運動,看看作者的水下世界里到底有些什麼。這種運動就是垂直閱讀——藉助書中文字的暗示,激發自己的想象,讓自己的思維在冥思中超拔。切入點是各不相同的,但一位善於感受的讀者會發現這些各不相同的深入過程又具有某些共性,使得他會不斷地發出這種感嘆「啊,我已經遇到過……」當你反反覆復地切入,將那些風景都熟記於心之後,你的閱讀就會發生一場質變。這時你將進入第三階段的風景。
讀完卡爾維諾這本嶄新的小說之後九*九*藏*書,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即,實際上,自古以來,那些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在自己作品中追求的,正是這種垂直的,關於時間,關於本質的寫作。雖然有的人自覺到這一點,有的人不自覺,但只要進入到這種語境里,作家就會變得像鬼使神差一樣受到牽引,奔向那冥冥之中的目的地。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文學藝術就是人的精神的發揮,最符合人的本能。所以人只要發動起自己的精神,餘下的事就是讓這場運動按你自己的本能去進行了。但最最困難的事對於寫作者和讀者來說,是如何樣發動精神,如何樣回到自己的本能。現代人早已面目全非,但現代人對於本能的渴望比古人更為強烈和濃縮。穿透堆積的沉渣和黑暗曲折的岩縫,到達久已荒蕪的慾望之地,是一個真正的現代人的當務之急。而卡爾維諾,是一名進行這種探險的英雄。他的探險帶動了世界上無數的讀者,使讀者在各自的領域里進行那種靈魂的革命。
如果說《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還是半蒙昧地、有幾分遲疑地捲入陰謀的話,到了《不怕寒風,不畏眩暈》這一章,生存的姿態就更為主動了。在密室中,人奮力擠壓自己的肉體,要將時間(生之體驗)從裡頭榨出來。那真是一種將自身往死里逼迫的操練。鐵的一般的意志將人體的運動變成了爬行動物的動作,以擺脫地心引力的控制,戰勝那連革命也戰勝不了的噩夢。生的慾望被謀殺似的手段壓制到極限,然後達到最大的反彈。人自身的意志似乎是要逼自己死,操練到最後才知道這意志是絕不允許人去死,這意志要求人非活下去不可。
所謂零度寫作就是教授這樣的表演:凝視彼岸(死),直到彼岸溶進自己的身體,在自己的軀體內開闢出空間。因為人是用黑暗的肉體來進行空靈舞蹈的。讀者們,隨著教授起舞吧,你們的身體將發生微妙的變化。
就在那瀰漫著煙霧和水氣的小站里,矛盾以暗示的方式呈現出來了——原來本質是一個矛盾。女皮貨商同前夫之間那種帶有永恆性質的矛盾,正是我們人類生存本質的真切再現。讀者宛如在夢中一樣進入這個矛盾,聽到命運的模糊的低語。就在他正要對周圍的這種暗示產生感應,明白過來之時,事態的發展會急轉直下。卻原來他必須將自身擺進去充當角色,通過矛盾的表演來獲取自己的時間體驗,從而再一次切入更深的本質體驗——「我」的間諜活動說的就是書中的主角和實際的讀者所進行的這種閱讀活動。將自己擺進去進行表演,在能動的閱讀中體驗生存。當「我」這樣表演時,「我」就同自己的過去遭遇了,這個過去其實是我的未來——局長。局長明確地告訴「我」,「我」的惟一出路在於逃離,亦即,在冥冥之中從一個矛盾向另一個未知的矛盾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