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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胡閃和年思

第二章 胡閃和年思

「啊,不,我不想去了,謝謝,我要考慮一下。」
胡閃感到房裡有陰風,就縮了縮脖子,他的這個動作被小里注意到了。窗帘遮得嚴嚴實實,天窗也關著,風是從哪裡來的呢?當胡閃正在苦想這個問題時,小里已經悄悄地上了床,蓋上了被子。他那張瘦削的長臉在雪白的枕頭的映襯下顯得有點臟。他說他不舒服,所以要躺下,他的心臟總是出問題。他請胡閃不要介意。「現在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小里又說。胡閃站起來,輕輕地走到前面房裡去看那隻小狗。他蹲下來,伸出手想撫摸它。可是它用細弱的呻|吟聲阻止了他。小里絕望的聲音從裏面房裡傳來:「胡閃啊,什麼時候才會雲開霧散啊!」胡閃一抬頭,看見周小貴回來了,苦著臉站在那裡。她身邊放著菜籃子,籃子里除了小菜以外還有幾包用粉色紙包著的東西,也許是獸葯。
「不要理外面那個人,他腦子有點毛病,是因為失戀。他是這裏的清潔工。」
那男人有些慌亂,匆匆地將什麼東西扔到沙發後面去了——因為胡閃也是一推門就進了房。他站直了身子,微紅著臉說道:
「花園不是供人欣賞的,知道有這麼個處所在您鼻子底下就行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才有人來了,是淌著河水上來的,身上濕漉漉的。胡閃上前向他打聽,他就反問道:
「誰不知道啊。只要你同那些畜牲對視——我們院長不是一般的女人。」
「它啊,沒有病!」小里站住了,陰影中的兩眼閃閃發光,「問題就在這裏。小動物什麼病都沒有,卻一心想死,嘿!」
年思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一直到他們離開食堂,也沒人再過來同他們打招呼。胡閃暗自思忖,如果天天來吃飯時都是這種情形,年思作何感想?以前在煙城時,那些人可比這邊的人熱情。年思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催著他快吃完,說要去找找那個熱帶花園,還說自己心裏已經有點把握了,是剛才看到這麼多鴿子來了靈感。「就在你眼皮底下,一些東西藏起來了。」她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我看那花園不在宿舍區,在外面。」
胡閃卻分明感到,年思心裏藏著的不是她說出來的念頭。那是什麼呢?
「我們要不要幫一幫他們?」年思說著開了燈。
「可是我聽到了,是一男一女。」
胡閃想,她怎麼也像年思一樣在責備自己呢?女人啊,太難猜透她們的想法了。他又想起躺在床上的小里,懷疑那個男人也許是被她折磨成了那副樣子。他有那麼嚴重的心臟病,不知道他是怎麼工作的。而且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他們夫婦卻呆在家裡不上班。他倆就像長期休假的病人。
這時年思忽然醒了,她說:
「不對,雨已經停了。我們都已經到這裏來了,我能不去嗎?」
她大聲喊了出來,她的嗓子啞了。
年思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臉漲成了紫色。
「可我並沒看到附近有設計院啊,那是個亂崗。」
「到處都可以看到它。可是我,我真難受。」
當天半夜裡,胡閃和年思睡在床上,上面已經關閉的天窗突然自動地撐開了,他們兩人都聽到了飛過的大雁的叫聲,兩人都從心裏湧出空曠而荒涼的感覺。年思小聲說:「邊疆真美。」
她走了之後胡閃琢磨了老半天。「地理位置」是什麼意思?是暗示雪山還是暗示邊疆呢?還要「體驗」!年思看著他直笑,說:「你把院長想得太複雜了,其實啊,她是個老媽媽!」胡閃聽她這麼一說就更覺得奇怪了。為什麼年思一下子就融入到這個環境裡頭去了呢?女人的變化令人意想不到啊。她居然說這個古怪的院長是個老媽媽。照這樣推理,昨天那個用三輪車拉他倆的瘋子也是個好兄弟了?當時他倆站在亂崗上,她是多麼的氣急敗壞啊。他還以為她後悔不該來這裏呢。不過才過了一夜,她的態度就變成這樣了。
樓梯口在東頭,當他們走到那裡時,胡閃朝那張緊閉的房門狠狠地盯了幾眼。他瞟見妻子的嘴角有一絲笑意。他們住的房子是被胡楊林包圍著的,不遠處就是那條小河。但也許不是同一條小河?方向感在胡閃腦子裡完全錯亂了。年思很鎮定地在胡楊下的石板小路上行走,有時又揉一下太陽穴,看來頭疼減輕了很多。令胡閃驚訝的是,外面一絲風也沒有。他回想起在房裡聽到的那種奇怪的風,不由得抬起頭掃視上面這片鋼藍色的天空。可是年思忽然彎下腰去了,接著她趴到了那塊草地上,用一邊耳朵貼著地。
年思已經穿戴整齊出來了,脖子上掛著那個玉石蟾蜍墜子的項鏈。她請那兩人就坐。那一男一女忸怩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有坐,告辭了。這時胡閃已經將他們的行李整理擺放得差不多了。可是年思彷彿對這些事完全沒感覺,她抱著頭在房裡走來走去,抱怨頭疼。胡閃問她剛才睡覺時看見了什麼,她說是一隻鶴,從南邊飛來的,她從天窗看見它在上面盤旋。「鶴是長壽鳥。」她說。
「我正要問您,這裏的風刮在屋頂上怎麼像有人在用木棒敲擊呢?」
說話間他們就進了屋。園丁正坐在屋裡默默地抽旱煙,垂著眼不看人。他的毛髮很發達,好像滿臉都是灰色的鬍鬚。胡閃暗自思忖:明明這個人是個本地人的樣子嘛,院長為什麼要將他說成一個異地土人呢?院長一進屋就不管不顧地到那張大床上面去躺著了,那副派頭好像屋裡這兩個男子都是她的家人。胡閃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或許他自己真是院長的親人?不然怎麼會看了她登出的小廣告就不遠萬里地跑了來呢?還有這個園丁,也有可能是這種情況。園丁抽完了煙就開始打掃房裡的衛生,他用抹布抹房裡的傢具。胡閃發現被他坐垮的那張椅子又恢復了原狀,還是顯得很結實。他好奇地用兩隻手壓了壓椅面,椅子紋絲不動。於是他又小心地坐上去——一點問題都沒有。坐了兩分鐘,胡閃突然又覺得呆在房裡不合適——萬一他倆是夫婦呢?他站起來要走,院長在床上說話了。
「沒有人來,你睡吧。」
「快來看,快看!」
「我想到周圍轉一轉,我們一塊下去吧。」她提議。
他有點語無倫次,說不下去了。院長沒有回答他,她的目光射向天空。胡閃覺得,她的心思已經完全不在這個世界了。她的嘴唇蠕動著,不知在默念著一些什麼句子。在離她身後五六米遠的地方,出現了園丁陰險的臉,他貓著腰在灌木叢裡頭撿什麼東西。胡閃想過去同園丁打招呼,可是老頭背轉身去不理他。胡閃忽然又覺得這個人不太像那個園丁,那個園丁似乎年紀更大一點,完全是外鄉人的派頭,這個人卻是一個本地人的樣子。他直起腰來了,手裡抓著一隻蜥蜴往農家小院走去。胡閃正準備跟了去,院長在身後開口了。
「您說得對啊,我在沐浴雪山吹來的涼風呢。我每天早上都要站在這裏做風浴,傾聽山裡頭的那些鳥啊,雪豹啊,黑熊啊它們發出的叫聲。」
「她會來嗎?」
「他不會帶你去的。因為他不是這個地方的人。他啊,說一口奇怪的土話,誰都聽不懂。我和他是用手勢交流。」
「不要去,胡老師,他神出鬼沒,你追不上他的。他成日里在這野地里抓這些活物,給他的花園輸送新鮮血液。」
小里在訴說什麼事,聲音很清晰,似乎是說那隻狗,又似乎是說一些久遠的往事,同海洋之類的話題有關。難道他以前是一名海員?胡閃不願出去勸他,他如果出去的話,夜裡就別想睡了。他身上有股奇怪的氣味,像檀香又不是檀香。胡閃一同他說話,就感到自己從這個世界退出了,輕飄飄的很難受。現在他需要https://read.99csw.com休息,他讓年思關了燈,他們重又躺下。黑暗中,聽見哭聲變成兩個人的了。小貴的哭聲尖銳而高亢,小里的卻像怒吼,彷彿要反抗壓迫似的。並且他哭一會兒又訴說一會,訴說之際就提到海。年思鑽到胡閃懷裡用顫抖的聲音說:「海吞噬了一個男人的夢想。」他倆緊緊地抱著睡著了,也不知道哭聲是什麼時候停止的。後來又醒來了,因為雙方的手都被壓得發麻了。當時只覺得房裡超常的黑,過了一會兒才明白是上面的天窗自動地關上了。天窗怎麼會自動地關上呢?難道是風搞的鬼?年思說:「我們在海底。」胡閃伸手去開燈,糟糕,停電了。他下了床,感到腳步有點踩不到地上,有種魚兒遊動的味道。他遊了一圈又回到了床上,因為年思在喚他。
這是小兩口在邊疆小城的第二夜了。雖然夜裡有點冷,年思還是堅持要開著天窗。躺在那張寬大的床上,他倆都感到了身下的房屋在搖擺,而上面,有一隊大雁飛過,悠悠的叫聲令人神往。「是不是地震了?院長告訴我,小石城多發地震。」年思的聲音彷彿從遠方傳來,牆壁發出嗡嗡的迴響。往事在胡閃的腦海里擁擠著,他睡不著。他企圖將患病的周小里的形象填進自己生活中的某個階段,但一一失敗了。越想,就越覺得自己同這個男子很熟悉。他終於忍不住起身到了窗前。夜裡仍然有稀薄的霧,不過那個花園已經隱隱約約地顯出了輪廓。胡閃又發現了花園裡的亭子,園丁卧在亭子里的地上,身旁還有隻黑貓。這個畫面給他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年思在身後說話,聲音還是激起嗡嗡的迴音。她繼續著地震這個話題,要他做好逃離的準備。「跑到花園裡去就可以了。」胡閃卻覺得她的這個說法有點怪異。他們根本找不到這個花園,又怎麼跑到花園裡去呢?什麼東西猛地一下敲在窗戶上,像響了一個炸雷,胡閃嚇得轉身就跑,撲到床上。驚魂未定中聽見年思在告訴他:「那是風。」走廊里傳來周小里歇斯底里的哭聲。真是個喧鬧的夜。
胡閃大吃一驚,因為他看到的同在自己家裡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色。那是一個小花園,裏面生長著棕櫚啊,榕樹啊,椰樹啊等等,還有一些奇花異草,有一名老翁正在園裡忙碌。胡閃暗想,他在自家窗口怎麼沒看到這個花園?他們家的窗戶同周小里家的窗戶是一個朝向啊。還有,這些南方的植物怎麼會在北方長得這麼好呢?但是年思一下子就對這兩個鄰居改變了看法。她變得活躍起來,反覆地詢問周小里花園裡那些植物的名稱,口裡「嘖嘖嘖」地發出驚嘆。胡閃說:「我在我們家的窗口怎麼看不到這個花園呢?」他的話音一落年思就責備他說:「你又在亂說了,胡閃。這樣並不好。」胡閃堅持自己的意見,年思就生氣了,一跺腳先回家去了。周小里同情地看著胡閃,嘆了口氣,說:「胡閃真是個直爽人啊。你再看看那位園丁,你會發現你其實是認識他的。」胡閃仔細看了看,說沒有認出來。周小里就又說:「那就不要盯著他看了,看久了他也要生氣的。老頭來自南方的一個種植園,現在他老守著這個花園不出去,生活在回憶之中呢。」周小里把窗帘拉上了。胡閃看見他們家的暗藍色窗帘同他自己家以前用的一模一樣,心裏就想,他們是不是同鄉呢?由於他沒撐開天窗,房裡顯得很陰暗,但這種壓抑的氛圍胡閃又似乎很熟悉。還有眼前這個瘦條個子的男人,以前是不是見過呢?他讓胡閃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說起話來。他說話時,胸前那朵大白花在胡閃眼前晃來晃去的。
「胡老師啊,你別走開,等一會兒年老師會來這裏呢。」
「年思,你想什麼?」胡閃擔憂地問她。
「胡閃,你在這裏等我好嗎?我去找找看。」
她用雞毛撣子指著牆壁上的蛾子,問他:
夜晚特別涼爽,所以走了這麼遠也不覺得熱。這條路上除了他們就沒別人走,多麼寂靜的小城啊。
「是啊,我也不喜歡這兩個人。」胡閃附和道。
「不知道啊,我正琢磨呢。」
老啟滿腹狐疑,眼珠子亂轉,不知他心裏想些什麼。後來他忽然笑起來,對胡閃說道:
他們回到宿舍樓下,可是年思又不進去了,說房子裡頭「憋氣」,還不如在外頭隨便走走。意外的是,年思說她在亂崗上看見設計院的房子了,都是些灰色的矮樓,一點氣派都沒有。當時她不知道那是設計院。就沒吭聲,因為怕再一次上當。事實證明那個時候她的做法是對的,要是直接去了那裡面,又沒人接待,現在會是什麼情況啊?他們在宿舍樓前的那條鵝卵石小路上踱來踱去的,年思始終顯得很激動,情緒還有點緊張,彷彿心裏藏著一個念頭。
她那憂傷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果敢的嘴角也變得下垂了。
「胡閃,你看到園丁了嗎?」年思問。
「胡老師啊,那地方您昨天到過了的。就是瘋子將你們扔下的地方啊。」
年思臉色泛紅,指著遠處的天邊,她的食指一直在移動,彷彿在追隨某種幻象。胡閃想,妻子真是走火入魔了啊。起風了,風夾著雨,周圍光禿禿的,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他倆只好奔向那農家小院。
似乎是,這個日記本幾次丟失了,後來又重新出現在他們家裡。「誰會去動這個東西呢?這裏頭又沒什麼了不得的隱私!」年思一臉迷惑。她一點都不屑於談論那個夢,只是說那是「很幼稚的描寫」。她當著胡閃的面將日記本重新放進旅行箱背面的口袋裡,叫胡閃同她一塊記住,因為「兩個人的記憶力總比一個人的要強。」胡閃想了又想,還是記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見過這箇舊本子。這個時候窗戶上又響起了敲打聲,一下一下的,他又忍不住到窗口去看。他看見的是濃霧,有一個角上霧化開了,顯出一株椰樹。啊,這不是那個花園嗎?但很快,霧又遮住了椰樹,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對年思說小石城的氣候變幻莫測。「所以我才提醒你不要亂下結論嘛。」年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院長的話又讓胡閃吃驚了,他感到這裏的一切事物都有種倒錯的傾向。倒是年思,一副見怪不怪的鎮定的樣子,似乎同女院長十分投合。
夫婦倆在那荒涼的崗子上等了又等,後來才覺察出被人騙了。他們沒有蹬車的技術,可是棄車走掉呢,又搬不動那些行李。年思蹲在地上,開始嘆氣了。胡閃暗想,她總是這樣,一有事就嘆氣。他匆匆地在心裏估算了一下,從這裏到大馬路有四五里地,路不好走,又快到傍晚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趕快走,不考慮這些行李了。必須找到接收他們的單位。他是不敢同妻子在邊疆的野外過夜的,什麼危險都可能發生。他們商量了一下就拉著手走了起來。
胡閃說過這句話之後吃了一驚,他想,自己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他們一走出宿舍區就置身於城外了。眼前零零星星的有些農家小院,但是土地卻一律荒廢著,大片長著野草的荒地伸向遠方。年思在荒地里走著,興緻很高,她說她已經「嗅到」了那個熱帶花園。忽然,胡閃看見院長坐在路邊的農戶家裡喝茶。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設計院的工作就是喝茶嗎?院長也看見了他們,但似乎不願叫他們進去。那院子里有很多雞,她一邊喝茶一邊餵雞。他倆不情願地過去了,院長終於沒有叫他們。年思堅持認為他們已經靠近那個熱帶花園了,因為她聞到了花香。「要不院長怎麼會坐在這裏呢?」她說。就是在這一刻,胡閃深深地感到年思是個有信念的九九藏書人。但他無論如何想不清楚,為什麼在他家窗前看見的花園(那麼近!),會地處這郊區的荒野之中。那裡和這裏至少隔了有七八里路啊。一群烏鴉搖搖擺擺地朝他倆走過來,這些烏鴉也像那些鴿子一樣,一點都不怕人。也許小石城的鳥類全這樣?
吃飯的時候,窗外飛著很多鴿子,有的飛進來了,有的停在窗台上。飛進來的那些都停在碗柜上,它們一點都不怕人,好奇地看著滿食堂的人。有一隻身體稍大的灰鴿停在院長的桌子上,正在啄她手上的饅頭。院長很高興,自己咬一口又遞給灰鴿啄一口。胡閃獃獃地看著,飯也忘了吃。後來還是年思推他,才醒悟過來。年思說:「我喜歡鴿子。老媽媽真有邊疆人的風度!」院長吃完了,起身去洗碗。不知為什麼,那隻鴿子追著她,攻擊她,將她的頭髮都啄亂了,拍打著翅膀很瘋狂的樣子。胡閃這才注意到,幾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飯,注視著這一幕。清潔工老啟突然出現,他將碗往他們這一桌一放,鬼頭鬼腦地看看周圍,說道:
「我正忙,您不介意吧?」
「我在想——啊,胡閃,我在想,40年以後,小石城裡會住著一些什麼樣的人呢?我想著這些事啊,心潮起伏。」
終於走到宿舍區,他累得都快趴下了,年思已經在他背上睡著了,臉上還是泛著紫色,胡閃將她放在路邊一張長椅上面,打算去向宿舍管理人打聽醫生在哪裡。他剛站起身就看見周小里過來了。他連忙將事情的原委告訴周小里。
「哪裡哪裡,您忙好啦,忙吧,我只是要借您的一隻耳朵。夫人睡了?好!我是來說我的個人問題的。我在設計院有一份正式工作,可是我卻沒有成過家。為什麼呢?就因為我心性太高了。我的愛人是個維族美女,她同家人住在山裡。多少年過去了?我記不清了,這種事,誰還去記時間啊。我同她只見過兩面,一次是在市場,那時的市場還只是個小小的集市,她同她父親一塊來的。嗯,我知道,這種事,您是不會相信的,沒人會相信,除了我自己。胡老師,您在笑我吧?我看見您的胸口在抖動。沒關係,我習慣了,我的故事,一說出來別人就要笑。」
在遠處,清潔工老啟正站在河裡。這個人看來很喜歡在河裡搞活動,他也許又在觀察他倆呢。也可能是院里派給他的任務。胡閃不知道院里為什麼要這樣做。到現在為止,他對設計院產生的印象還只是那個白髮女院長。年思要他定下心來,怎樣才算定下心來呢?他想去看看設計院,那個自己將要在裡頭工作一生的地方。他覺得它應該就在這附近。於是他朝著站在河裡的老啟招手。年思問他叫老啟幹什麼,他說讓他帶路,去設計院看看。年思站起來,一邊拍打身上的灰一邊嘀咕:「哼,性急是吃不了熱包子的。」
年思臉上有好多道血痕,靠嘴角那裡都裂開了,流著血。她嘻嘻一笑,牙齒上面也有血,可她滿不在乎,她總是這樣的。
「當然。她到哪裡去找?她到哪裡去找?!哈哈哈哈……」
胡閃心裏那塊石頭落了地,他非常感激周小里。但為什麼年思臉上漲成了紫色呢?他想不通。
「可是我們的行李被扔在荒地里了。」
「不要緊,早就有人撿到了。你們是遇上了瘋子吧?他和你們開玩笑的呢,這是我們這地方的風氣。跟我走,小石城歡迎你們!」
小貴將紙包裡頭的獸葯倒進一個小陶碗裡頭,用暖瓶裡頭的水將葯化開,端到小狗面前放下。小狗立刻睜開眼睛站起來。它將頭伸到碗里,「噠噠噠」地幾下就將灰白色的藥粉舔光了。小貴輕輕地喚它:「秀梅,秀梅……」小狗昂著頭,似乎精神起來了,胡閃覺得它要開始跑動了。可是它悶悶地叫了一聲,重又趴在地上,閉上眼,搭拉下耳朵。「秀梅,秀梅……」小貴還在耐心地喚它。它毫無反應。
「我最討厭虛張聲勢了。」她突然激昂起來,「戴什麼白花呢?生怕別人不知道!沒有誰想去死的,對嗎?」
胡閃一大早就醒了。他到水房裡洗漱之後就來到已經風平浪靜的大院里。招待所的院子很大,有好幾畝地,裡頭栽著一些灌木,但連一棵古樹都沒有,只有一些新栽的年輕的冷杉。胡閃想道,要是有古樹的話,說不定被昨夜的狂風颳倒了呢。太陽就要出來了,他又聞到了空氣中的那種特有的清新,昨天這種清新曾使得他和妻子幾乎掉淚呢。招待所處的位置很高,放眼望去,居然就看到了雪山。他看得清清楚楚,因為根本就沒有霧遮擋,它就那樣漠然地立在那裡。胡閃輕輕地嘆道,啊,雪山居然是這個樣子!它並不是全身披雪,只是頂上是白的,大概因為太高的緣故,聽說海拔有四千米呢。昨夜送他們來的那位中年人不知為什麼站在院子里洗臉,他將臉盆放在一個石礅上,用毛巾在臉上擦了又擦,擦得臉上紅通通的。他迎他走過去。
上一次來這裏就餐的時候,並沒有這麼多人,現在整個食堂里都擠滿了人,買飯菜也要排隊,排了好久才買到。胡閃站了一會兒隊,就發現了問題。來吃飯的職工全都哭喪著臉,誰也不同誰打招呼。所以大堂里雖然人很多,卻像魚兒一樣沒有聲音。他看見院長從窗口那裡買了菜出來了,他想同她打個招呼,正在這時前面那男的往後一退,重重地踩在他的腳上。他「哎喲」了一聲,忍著痛輕拍那人的肩,但那人無動於衷,還是踩著他。「你怎麼啦?!」胡閃生氣地說。那人回過頭來,胡閃看見一張出過天花的大臉,密密麻麻的坑坑窪窪。他鬆了腳,挨近胡閃低語道:「我沒有惡意,我是想提醒您一些事,您難道沒感覺到您在這兒是受到注意的嗎?」胡閃的氣消了,他感到了這個人的友好。看來,他剛才不該生出同院長打招呼的念頭。現在院長遠遠地坐在食堂的後端,一個人坐一張桌子,默默地吃飯呢。也許院長在設計院居於一種十分奇特的地位。可是年思是怎麼回事呢?她怎麼同那老女人打成了一片的呢?年思已經買好飯了,她坐在一張圓桌旁等他。當他端了菜去到那邊時,他看見那張桌子旁沒有別的人,而其它的桌子全是擠得滿滿的。「我看這裏井井有條啊。」年思邊吃邊悄聲對他說。她感到很滿意。胡閃想,他同年思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了。一直到吃完,也沒有人到他們這一桌來,而其他人都擠在一塊,甚至還有不少人站著吃呢。院長和他倆,是食堂內被孤立的三個人。
「你也知道狗眼的事?!」胡閃大吃一驚。
這時院長和園丁都從房門口探出頭來,可是年思的目光直愣愣的,她已經不注意他們了。她可憐巴巴地央求胡閃快點帶她回家。
「洗臉是一種運動。」中年人說。
「外面這麼黑,要下暴雨了啊。」
胡閃總是很佩服妻子的敏銳。他覺得,哪怕她在夢裡頭也能感覺某些事情的實質。來的前一天,他們睡在被煙霧繚繞的半空的房間里時,她就說聽到窗外有隻大鳥飛過。那是不是這隻鶴?她對長壽的動物有種偏愛,房裡還養著一隻小烏龜。但是鶴究竟是不是真的長壽啊?
「我需要同人談談。」他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說。
他倆同時抬頭看見了青色的天空里那一行大雁,兩人都要掉眼淚了。
「啊,問得好,邊疆的事物就是這樣——無形勝有形。我必須工作去了。」
說到這裏他感到有些不妥似的,就拿著自己的碗加入到別的桌子上去了。
「你想幹什麼呢,胡老師?你們不遠萬里跑了來,可是此地已經變樣了,你們想找的東西早就沒有了。你瞧,連我都在找呢!」九九藏書
「看過了啊。這麼美的——」
「你想得真遠。你像那些大雁一樣。它們從高空看下來,會不會吃驚得飛不動了呢?我只是偶爾想想這類事。」
烏雲已經散了,院子里變得敞亮起來,什麼人在外面吹笛子呢。那笛聲讓人想起鮮花盛開的田野和山崗,胡閃都聽呆了。不知怎麼,他心裏設想這是園丁在吹,他站在院門那裡向外張望,看見的卻是院長。院長肥胖的身體靠著一棵大槐樹,已經不吹了,笛子也被她扔到了地上。她垂著頭,那側影看上去很悲哀。胡閃輕輕地走過去。
「邊疆人的耳朵嘛。」他哈哈笑起來,「所以說,您和您夫人在小石城是丟不了的。您說說看,怎麼丟得了?啊?」
周小里邀請胡閃和年思到裏面去坐,說是怕擾了那隻狗。他家那些傢具的格局也同他們家是一模一樣的,只是那張大床上鋪著黑色的褥子,白色的枕頭,讓人看了很壓抑。似乎是自然而然地,他們三個人都走到窗口那裡去看外面。
「您沒有仔細看,的確就在那不遠的地方。門樓是灰色的,所以不顯眼。很多人都像您一樣找不到呢。要不還是我帶您去?」
「這裏發生了什麼啊?」
一路上,她用力靠在胡閃身上,就像一個患了重病的小姑娘。不過五六里路,他們走了很久很久,到後來,胡閃都已經攙不動她了。他們只好坐在地上歇一陣,又走一陣。胡閃焦急地想,年思出發時的力氣都到哪裡去了呢?如果是瘋狗的話,她會死嗎?一想到瘋狗,胡閃一下子生出力氣,背起年思就疾走。
那條路還真不好走,布滿了凸出地面的石頭,有幾次他們都差點絆倒了。年思是近視眼,走夜路特別困難,只能死死拖住胡閃的手臂,由他帶著往前邁步。看來不止四五里,可能竟有十里路呢。當兩人終於返回到大馬路時,都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空空的馬路奢侈地亮著華燈,他倆靠電杆站在那裡等人出現。
他在想如何形容那仙境般的地方,可是小貴打斷了他。
「她找不到嗎?」
「年思,你幹什麼?」
「周小里,你可不準說院長的壞話啊!我都聽到了。」
「可是我和年思要找的,同您要找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我們只不過是要找那個熱帶花園罷了。我們在家裡看見過一次,正是您安排我們住在那個位置……」
「院長,院長!」
她說話時身軀在地上痛苦地扭動,那種有點奇怪的運動,彷彿被抽去了骨頭一樣,那些不知名的草被她壓倒了一大片。胡閃看著地上的妻子,心裏疑團越來越大——難道他們真是看了一則廣告才奔赴這個地方的嗎?事先她會對這個小城一無所知?如果情形相反,那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呢?他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但他的臀部剛一接觸到地,就感覺到了那種跳動——不,是叩擊,如同風叩擊屋頂一樣。他跳了起來,目瞪口呆。再看年思,她正臉朝下在竊笑呢。
「花園到底在哪裡?」
「哪裡?」
他們房裡來了個銀髮的老婦人,正在同年思嘀咕什麼。年思沖他一笑,說老婦人就是院長。胡閃連忙同院長寒暄。院長很平易近人,近距離看上去,胡閃覺得她並不老,她微笑著對胡閃說:
「您看呢?」小貴用嘲弄的語氣反問,「任何葯都只治得了病,治不了其他,對嗎?」
「我被好幾隻瘋狗圍攻,幸虧地上有磚,我就撿起磚投向它們。該死的,把我臉上咬成這個樣,我不會得狂犬病吧?也可能不是瘋狗,只不過是野狗罷了。啊,胡閃,我看到那個花園了,還有憂鬱的園丁,我是從狗的眼睛里看到的。當時它撲上來。它那麼大,我一蹲下它就將肥大的前爪架在我肩上……」
「你說怎麼辦?」
「這是什麼葯啊?」胡閃好奇地問。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將它弄下來殺死或扔到外面去。胡閃最恨蛾子了,一見就起雞皮疙瘩,可是他也知道年思不會殺死小動物的。果然,她輕輕地走過去,用一張報紙包住了那個大傢伙,將它請出了房間。年思做這類事的時候又認真又靈活,動作中透出嫵媚。她到廚房洗完手又出來了。她坐下來,告訴胡閃一件奇事。她的丟了好久好久的日記本居然在舊旅行箱背面的口袋裡發現了。那是她少女時代的日記,記錄著她從虎口逃生的一個長夢。她說到這裏就晃了晃手裡那個棕色的舊本子。胡閃希望妻子談談那個夢,可是她卻說起日記本的遭遇來。
她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完全不像個有病的人,弄得胡閃心裏很害怕。院長笑的時候,園丁也在一旁做鬼臉,那是胡閃看過的最丑的臉了。當他將臉皺起來時,亂草一樣的灰色鬍鬚將五官遮得全部沒有了,看了就噁心。胡閃一下子感到年思和自己都被這兩個人愚弄了,他們不知搞了什麼手段,搞出一個熱帶花園的騙局來,而年思,這會兒還懷著痴心妄想在他們撒下的網裡亂鑽呢。胡閃的腦海里一下子浮現出一件事,那是好多年以前,有一天,年思興緻勃勃地告訴他說,她要去碼頭接她的姨媽。姨媽住在東北,她和她這個侄女還從來沒見過面,所以她帶了很多禮物來看她。年思激動得紅著臉,將那張照片看了又看,還讓他也仔細看清楚。後來海輪靠岸了,稀稀拉拉下來一些乘客,他們連姨媽的影也沒見著。他滿心的失望,看看旁邊的年思,一點也不在乎,仍然是容光煥發,充滿了青春的活力。一路上她都在向他描述東北的大馬哈魚是多麼好吃的美味。胡閃對自己在這個時候聯想起這件事感到吃驚,難道過去的事同眼下的情況有什麼聯繫嗎?「年思啊年思。」他在心裏嘆道。
胡閃雖然感到他話裡頭的善意,可還是被他笑得很不舒服。而且這個人說話時手裡的毛巾一刻也沒停,就那麼擦呀擦的,將臉頰擦得像一隻發亮的紅蘋果。在平時,胡閃最討厭生著這種臉的人了。他於是告辭回房裡去,中年人衝著他的背後大喊:「可不要將眼前的幸福拋之腦後啊!老胡,您可要三思啊!」
「它本來是同我們睡在床上的,可是近來它不願意了,把身上弄得這麼臟,還病了,什麼東西都不肯吃。你們可不要注意它,你們注意了它,回頭它就要同我們鬧。」
他們被領到一棟三層樓房的頂層。房間很大,是閣樓房,屋頂是斜的,有巨大的玻璃天窗,睡在那張大床上就像進入了太空一樣。年思狂喜,立刻就躺在床的正中間不願動了。胡閃一個人將行李拿出來一一擺放。他們一共有兩間房,前面那間做客廳,後面那間是卧室。胡閃來來回回地搬東西時,聽到屋頂上「噠、噠、噠……」響個不停,像有人在用木棒叩擊似的,而且那聲音不是從一個地方發出的,似乎在不斷地移動。「年思,你聽!」「聽什麼啊,我可是一路聽過來的!」「會是鳥兒嗎?」「我看是風。」「風怎麼會弄出這種響聲,像木棒在打。」「這裏的風恐怕就是這樣的。」胡閃說不過她,只好悶頭繼續清行李。過了一會兒,那叩擊聲在天窗上響起來了。胡閃站到床上仔細觀察,的確沒發現有棍子在玻璃上敲。他想,年思的思維方式轉變得多麼快啊,她就彷彿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居民!瞧,她竟然幸福地睡著了,還打鼾呢。有人到門口來了,胡閃連忙跳下床來,那人也不敲門就進來了,是失戀的清潔工,他臉上仍是紅通通的。不等邀請,他就在客廳的椅子上坐下了。
一會兒老啟就來了,胡閃說出自己的請求。
門是虛掩的,屋裡空無一人。他們將每個房間都檢查了一遍,廚房都沒放過,還有後面的豬欄屋。年思說院長這會兒在花園的涼亭里看雨呢read.99csw.com,她早看出來院長的心不在設計院。年思一邊說話一邊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椰子殼放在另一隻手握成的拳頭上,讓它不住地旋轉。胡閃感到那椰子殼太像一顆人頭了。
她順著樹榦滑下去,坐在了樹下。她抓著胸口又說:「我真難受啊。」胡閃問她要不要幫忙,她搖搖頭,坐在地上喘氣。胡閃撿起那根竹笛看了看,心裏納悶,這麼粗糙的小東西,竟吹出那麼好聽的聲音,真是高手啊。她伸出手,讓胡閃扶她起來。那雙手的寒冷令他打了一個冷噤。他們一塊回農家小院。胡閃惦念著年思,所以總東張西望的,但望也沒用,她根本就沒在這附近了。
院長笑完了,就對著牆壁嘀咕去了。園丁似乎生氣了,指著胡閃,口裡發出奇怪的聲音,他說的話胡閃一句都聽不懂。他將自己的手舉起來對著自己的脖子做了一個砍的手勢,眼裡射出兇狠的光。這時胡閃站在窗戶邊上,心中打不定主意,走還是不走呢?他突然看見了年思,年思也像院長一樣披頭散髮地跑過,好像被什麼東西追著呢。她跑到院長呆過的大槐樹那邊去了。一會兒功夫,院子里就響起了年思的呼喚,「胡閃!胡閃!」胡閃走出去看見年思背對著他,正在編自己的辮子。他急匆匆地走過去。
說話間外面天一下子暗下來了,看來有大雨。胡閃的心情有幾分沮喪,他一點都不想呆在這個農家屋裡頭,他不習慣豬欄里傳來的氣味。年思似乎沒有他這種感覺,她這裏看看,那裡瞧瞧,碗櫥也被她打開了,她還從裡頭拿出一瓶米酒來喝了幾口。她又讓胡閃喝,胡閃喝了兩口體內立刻升騰起火焰。兩人都有點暈暈乎乎的。這時一個炸雷落下來了。年思衝到窗前,高聲叫喊道:
「我的名字是啟明,您以後叫我老啟吧。」他突然又打破沉默。
「老胡啊,您看過花園了吧?」小貴嚴肅地看著他說。
在超常的黑暗裡,胡閃向年思說起了自己來這裏的決心。他說那簡直不算什麼決心,而是水到渠成似的。也許這事十年前就決定了吧。他倆被遺棄在亂崗上時,他心裏甚至暗暗有種悲壯感呢。他反覆地重複這個句子:「你說,我怎樣才能落到實處呢?」這個明知不會有答案的問題,他還是忍不住要問。「邊疆啊邊疆,」年思答非所問地說。胡閃開始想象他們住的房子在小石城所處的方位,也就是院長所說的「地理位置」。有一瞬間,他一發力,就好像心裏通明透亮了,整個小石城的模型居然出現在腦海里,他們住的房子正處在西北角上。但是這個西北角有點問題,有塊亂糟糟黑糊糊的東西,像是沼澤地,那裡頭有隻袖珍小狗在使勁從水窪里往岸邊游,它想上來,可就是上不來,不知道什麼阻止了它,它反反覆復地掉下去。他暗暗著急,不知不覺地說出了聲:「是小里家的狗嗎?」他的聲音一響起,幻覺就通通消失了,到處都變得黑洞洞的。也許那兩個鄰居哭累了,現在也同他們一樣,變成了深海底下的魚?他又想來假設東頭房間里的情況。當他開始這樣做的時候,那些房間就掉下去了。是的,墜入了虛空,不存在了。只有老園丁在下面的花園裡喊些什麼,聽不清。「那種事常有。」年思輕輕地說,「我們要慢慢適應。」胡閃說:「好。」他們決心再睡一會兒,兩個人都做了那種努力。黎明前,他們在似睡非睡的狀態里掙扎,一同夢見了胡楊——這是醒來才知道的。胡楊是一個象徵,因為胡楊的後面有光,胡楊才顯出形狀來。再後來,兩人離得遠遠的,各自佔據大床的一邊,睡得死沉沉的。
「大概能吧。我不知道,我很困惑。你們的狗是得了什麼病?」
「你已經把它放進來了。它捷足先登。現在是白蛾產卵的季節。」
她說著就到了院子里,她是個說干就乾的女人。她消失在院門外時,胡閃聽到東邊一聲巨響,那不是打雷。房裡那張大木床上,被子散亂著,像是有人剛睡過一樣。也許院長同園丁原來就是夫妻?一個居住在北疆,一個從南邊來,在這裏建起熱帶花園……那花園是真有,還是僅僅是大家的幻覺?胡閃往一張木椅上坐下去,可是那看起來很結實的木椅突然變得十分柔軟,他慢慢往下塌陷,最後坐到地上去了。他的周圍散亂著木棍和木板。他窘迫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他一下子感到這房裡的東西都是不真實的。連那些雞的眼神,也是陰陰的,顯得很怪。他不敢再坐椅子了,就坐到那張床上去。床倒是很結實,也不像會垮的樣子,只是有種嗡嗡聲響起來,像什麼人睡在那裡談話。胡閃聽了一會兒,感到心煩,就站起來向外走去。
「歡迎歡迎,我叫周小里,我妻子叫周小貴,你們可以叫我們小里和小貴。我已經知道你們的名字了,是院長告訴我的。」
年思在一旁責備地瞪他,拖著他回家。老啟理解地微笑著,說:「這就對了。」
「怎麼幫?將死狗挪到我們家來嗎?他們不會同意的。」
在樓上,到過他們家的那男子從窗口伸出頭來對女的講話,女的手提一個菜籃子出門了。男的要女的去找一個姓蛇的獸醫,女的「哎哎」地答應著,低頭疾走,胡閃看見她的衣服上換了一朵更大的白花。經過他們身邊時,女的略微一點頭,他們發現她眼睛紅腫著。雖然胡閃和年思都不喜歡這兩個鄰居,但他們那種悲哀還是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似乎是那兩個人終日沉溺在一種喪葬的氛圍裡頭,白花啦,黑衣服啦,年思見了就頭疼。年思喜歡想那些高遠的事物,喜歡在無邊無際的世界里漫遊,她把這兩個鄰居看作她的思維的障礙。這一點,胡閃現在也感覺到了。女的已經走過去了,他們才發覺她的一條腿瘸得厲害。胡閃內心立刻升騰起對她的憐憫,一拍腦袋,說:「我竟沒看出來!」這時年思也若有所思地從喉嚨里發出聲音:「嗯——」忽然,兩人都想上樓了。他們進去的時候,樓裏面出來了好幾個人,都是低著頭疾走。
胡閃看見院長雪白的長發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她和園丁在風中狂奔。可是他們的身影只閃現了一下就不見了,他們到哪裡去了呢?年思在窗前發著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要找到那個花園。」
「嗯。她找不到就會回來的。」
「是在農家小院那邊吧?周圍很荒涼吧?」小里說著就笑起來,「你放心,那不是瘋狗。那是——那是我們院長養的狗。院長對那些狗很放任,讓它們成日里在荒地里跑,所以看上去像野狗。」
胡閃藏起鏡框,一回頭,果然看見一男一女站在房裡。看來這裏的人都習慣不敲門就進屋。他尷尬地微笑了一下說:「你們好。」那兩個人也微笑,說:「您好。」他們自我介紹說是鄰居。還說如果他有什麼需要就叫他們,他們的房子在東頭,同他隔著三個門。「這三套房空著,可不要隨便去推門。」男的補充說。胡閃問:「為什麼呢?」男的皺著眉想了一想才回答說:「沒什麼,這是我們這裏的習慣。可能是怕亂風將門吹壞了吧。」胡閃發現這兩人的胸口上都戴著一朵白花。男的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就解釋道,他們的愛犬得了重病,活不了多久了。胡閃說:「可是它還沒死啊。」女的回答說:「可是它總要死的啊,不是明天就是下個月。」他倆似乎對胡閃這種態度很不滿,一齊瞪了他一眼就沉默了。
「離這麼遠,您還聽得到!」胡閃大吃一驚。
「小胡啊,我和我妻子來這個設計院一年多了呢,我們在這裏看不到前途。當然,我倆並不是到這裏來找前途的,我們,只是要找一種九九藏書氛圍,一種可以讓我們不斷振奮的氛圍。這個我們倒是沒找錯。人生活在這個小石城,總是能感到隱隱的推動力。比如你妻子,我就覺得她已經感到了,她很敏感。你是男人,男人在這方面要稍稍滯后一點。我問你,你能忍受一種看不到前途的生活嗎?」
「有大隊人馬從雪山那邊過來了。胡閃啊,這個小城要被擠破了,我們可要站穩腳跟啊。」
「你們難道沒有看見我?我一直在河裡看你們呢!領導派我來的,我怕弄錯就沒叫你們。全院的人都在找你們。」
胡閃看到了它。它是一隻袖珍短毛犬,紅棕色,不知為什麼身上弄得很臟,一塊一塊的黑乎乎的油跡。它正伏在地板上張著口出氣,眼睛幾乎是閉著的。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嘛,大隊人馬要過來了。你還不定下心來,你要趕快結束你那種懸空的狀態。」
胡閃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感到很不舒服,他覺得自己就像赤身裸體站在這個胸前戴白花的女人面前。他含糊地咕嚕著「我要回去了」,就抬腳出了房門。他在走廊里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吐出胸中的穢氣。有一隻很大的白蛾從東頭的窗戶那裡飛進來了。他心裏一緊,用兩隻手抱著頭往自己家裡衝去,一進門立刻將房門閂緊了。年思在那裡笑。
清潔工說完這一通話之後,就看著面前的牆壁發獃了。胡閃想,這個人心中珍藏著那種事,所以他生活得那麼積極。
胡閃繼續清東西,他的手一抖,鏡框就掉在地上打碎了。那裡面是他和年思的結婚照,現在他倆都成了花臉。那邊房裡響起年思詢問的聲音。
「你們覺得奇怪,對吧?鴿子是來傳遞信息的。院長的兒子早年在小河裡出事了,但是沒找到屍體。也有人說他坐一條小船出城了。那一天胡楊林里到處是鴿子,那種野鴿。不過這些全是家鴿。院長年輕時是工作狂,兒子也不管。」
「那是因為你妻子太激動。你想想看,野地里,奔跑,還有奇怪的狗眼。」
他一起身就出去了。
「就是剛才那農家小院里啊。他在窗前晃了一晃,又縮進去了。我看啊,那個花園是他同院長兩個人搞的。他們選擇這荒郊野地做實驗,是想蔽人耳目啊。你看,你看!」
胡閃和妻子從小石城的汽車站走出來,站在那條長長的水泥馬路旁邊。他倆一齊做了一個深呼吸,感到自己置身於水晶宮一般的畫面中了。略帶寒意的空氣是如此的清新,高而悠遠的鋼藍色天空下,馬路顯得十分寬廣,人行道鋪著好看的彩石,榆樹和沙棘相間,遮出悠靜的林蔭道。路當中有幾輛人力板車在慢慢行走,車夫們都低頭看著地下。那些樸素的平房都離馬路較遠,房前房后都有一叢叢綠樹。胡閃和妻子有點吃驚地站在樹下,行李就放在他們腳邊。這個邊疆小城超出了他們的預想,簡直給他們一種世外桃源的印象。一會兒單位的車就來了,也是一輛人力車,不過是用腳踏的三輪車,車夫是個黑鬍子大漢。他幫他們將笨重的行李在前部碼好,請他倆坐在後面。然後他就慢慢地蹬起來了。他蹬得並不吃力,這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不愛說話。胡閃和妻子感到要是他們說話,就是對車夫不禮貌,所以他們也三緘其口,默默地欣賞著美麗的小城的風貌。似乎是,這個小石城只有一條馬路,因為他們始終沒看到路邊有岔道,當他們的車走完這條筆直的馬路時,就上了一條柏油小道。小道的一邊是小河,另一邊是胡楊樹。一路上沒有一個人,只有鳥兒在樹上叫。拐了幾個彎之後,河和胡楊都消失了,眼前是亂石成堆的一個小山崗。那漢子從駕座上下來,說要小便去,就不見了。
「那麼,院長的心思在哪裡呢?」
「對啊對啊,你們真幸福。」
「我考慮到你們剛來,現在首要的事是安下心來,所以呢,我暫時不給你倆安排工作。你們的住房已經安排好了,這段時間,你們愛上哪裡就上哪裡吧,到處轉一轉,看一看,體驗一下小石城的地理位置。」
他倆醒來時已經是到小石城第三天的中午了。他們梳洗完畢就一塊去設計院的公共食堂吃飯。走在路上,年思不住地回頭,說她看見熱帶花園裡的那位園丁了。但是當胡閃也回頭去張望時,卻並沒有看見園丁。「你總是看見我看不見的東西。」「因為你注意力分散嘛。」
「那個花園……那個花園怎麼會在野狗的眼珠裡頭!?」
「我真想看看老伯的花園。」胡閃鼓起勇氣說。
那天夜裡,渾身濕透的中年人將他倆帶到了建築設計院的招待所。一進房間他們就看見了自己的行李。睡在招待所的床上,年思久久不能入夢,她對前途似乎感到恐懼,隔一會兒又在黑暗中嘀咕一句:「我沒想到啊。」胡閃覺得妻子在埋怨他,可是他自己心中卻很激動,甚至很……光明。他是個喜歡挑戰的人。他聽到隔壁房裡有人在放水,可能是在洗澡,他一直聽下去,那水聲竟不停了。他想起城外的那條小河,還有站在河裡的男人。那人是在捕魚嗎?可是他並沒有提著一桶魚上來啊。也許還有很多其他人在那條河裡,他和年思只顧趕路,就沒有看見。這麼說,他倆的一舉一動都在小城人的眼裡啊。當時在那個荒涼的山崗上,他倆深深地感到被這個世界遺棄了呢。胡閃回憶起火車上那些日日夜夜時,便覺得年思的內心發生了劇變。因為在車上的時候,她是那麼地憧憬著小城的生活,信誓旦旦地反覆表白,永遠也不再回到他們的家鄉大城市了。快到目的地時,她還變得神經質起來,指著窗外的一個又一個的安靜的小城問他:「是不是這個樣子?是不是這個形式……你說說看?有不有可能正好是這種?啊?」胡閃答不出,感到很惶惑。他知道妻子的思路總是那麼獨特。可是此刻,她為什麼要說自己沒想到?胡閃感到情形應該相反——她什麼都想到了。當初他倆看到報紙上的一則小廣告,就決心拋棄那座大煙城裡的一切,向著一個陌生之地出發了。可以這樣行動的人,難道不是將一切都想得十分透徹的人嗎?年思到底是怎麼啦?這一點小小的挫折竟會令她一蹶不振?不,不,她的嘀咕一定另有含義的。那是什麼含義呢?胡閃想道,他一到這個小城,以往生活中被埋得很深的那些東西就鑽上來了,徐徐地在他眼前展開。他看不清。就比如下午那漢子用三輪車蹬著他們慢慢出城時,他心裏湧出過一股熟悉的情緒,那股情緒他說不上來是什麼時候產生過,但肯定同他身上某些前世的東西有關,他有這類經驗。這使他懷疑,他們從煙城出走並不是因為看了報紙上的一則廣告,也許是經過長久預謀的行動。此後那漢子對他們的拋棄更使他加深了懷疑。窗外的狂風乍起,像要揭走屋頂一樣,房裡一下子就冷起來了。年思偎在他懷裡,他倆將薄薄的被子卷緊。他們聽到有人在走廊里高聲叫喊,然後是匆匆的腳步聲,門一扇接一扇地打開,又關上,似乎都在往外跑。而外面,狂風一陣緊似一陣。後來竟有人吹哨子,像兵營里一樣。他倆不敢開燈,也不願起來看,因為白天累壞了。年思喃喃地說:「真是個喧鬧的夜晚啊。」他們決心不顧一切地睡覺,後來就真的睡著了。
「是誰來了啊?」
年思在床上翻了個身,大聲喊了一句:「我看到了!」胡閃看到她正用手指著天窗呢。她的目光直直的,她醒了沒有呢?胡閃在心裏暗自感嘆:她多麼像睡在太空裡頭啊。以前在內地時,他們的卧室是封閉的,厚厚的窗帘擋住了煙塵也擋住了光線。那時他常開玩笑地將那些深藍色的天鵝絨窗帘稱之為「鐵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