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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啟明

第三章 啟明

啟明覺得這個人很好笑,他是不是有點錯亂了呢?他對他帶來的信息不那麼相信了,有可能他是在亂說。
啟明又將嬰兒向上舉了五六次,嬰兒終於止了哭,笑了起來。
「所有的客人來這裏住都免費嗎?」
「你們這裡有個園丁是我們家鄉人,從前啊,他專門在園子里養罌粟花,後來還被判過刑呢。我昨天看到這人了,這些年他可沒怎麼老。為什麼這地方的人都這麼年輕?啊?你看,他過來了!」
可是院長轉過臉去了,她在看東邊的那扇窗,有一雙粗壯的男人的手在抓著窗框,那人馬上要爬上來了。啟明想起身去看個究竟,可是院長不讓,她將他按到座位上。他們等了又等,下面那個人始終不露出他的面孔。啟明感到院長是知道這個人的身份的,可是這個人幹嗎要吊在窗戶上呢?以這種方式向院長求愛嗎?啟明很好奇,又不敢問院長。院長目不轉睛,直到那雙手消失了為止。啟明想,真是一場惡作劇。院長精疲力竭地伏在前排椅子的椅背上,放在膝頭的筆記本也掉到了地下。啟明幫她撿起來時瞄了一眼,看見裏面有一頁彩頁,上面畫著一支利箭。院長抬起臉來謝謝他。她哭過了,臉頰還是濕的呢。她像小女孩一樣噘著嘴,然後掏出手絹來擦臉。
「她老哭,老哭,怎麼辦啊?胡閃去買葯去了。」她的聲音完全是哭腔。
啟明嚇了一跳,變得結結巴巴起來。他說他不清楚,這類事不歸他管。老頭也湊攏來了,耳語似地對啟明說:
「你怎麼在這裏睡?」
海仔一連好多天都沒有露面,也沒有去食堂幫工,啟明惦記著他。他想,也許這傢伙去了城建維修隊,那地方最好混,誰都可以去。
他從窗口伸出上半身,對著啟明背後大喊大叫。他還迴轉身叫他老婆也出來看,於是老婦人也擠到窗口來看啟明,他們一齊朝他揮拳示威。
「海仔啊,你到底是如何樣跑出來的?」
「那麼這就是一個傳說。」年思肯定地說。
啟明被這個故事震驚了。他沉思了一會兒,問胡閃:
他躺在黑暗中,在他腦海里旋轉著的,不是美人阿依古麗,卻是瘦瘦的年思和她手裡抱著的嬰兒。他極力想趕開這個形象,他反覆對自己說:「這個女人是一隻候鳥。」可是嬰兒呢?嬰兒和母親不太相同,她倆之間的衝突已經出現了。剛來小石城時,他渴望融入此地。因了這渴望,他甚至故意把自己弄傷過。那時他認為受傷可以加深情感呢。那麼嬰兒不停地哭,也是為了加深某種東西?他翻了個身,他的手碰到了放在枕邊的懷錶。他握住懷錶,一會兒就看見了海,也看見了嬰兒的臉。「滴滴滴……」他臉熱心跳,對自己的急劇變化感到害怕。
「你說說看。」
啟明覺得一股豪氣從心底升起,就這樣對院長說了。可是院長搖著頭,很不贊成他的介入。她更顯得愁眉苦臉了。
「年老師!」
兩位老人已經走了,但是象棋卻扔在石桌上,也許他們等會兒還要來下的。年思生女兒的喜訊讓這地方充滿了活力,風不斷地吹啊吹,都是雪山那邊刮過來的,多麼涼爽,多麼愜意!他的寶貝偶像此刻在幹什麼呢?在收葡萄嗎?啟明將懷錶拿出來聽,嗨,那表走得那麼有力,簡直像在示威,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能這隻表就是他爹爹吧,現在爹爹終於同他在一起了。
在啟明聽來,那就是本地口音,只不過「嗡嗡嗡」的聽了難受而已。
「你怎麼知道哪一輛是開往小石城的呢?」
老太婆皺巴巴的臉上顯出微笑,顯然也很激動,但盡量抑制著,也移動了一顆棋子。她動作那麼出其不意,啟明沒看清她動的是哪顆棋子。然後她也站起來了,她湊近啟明問道:
「年老師,習慣這裏嗎?」他有點遲疑地問道。
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都上了年紀。卻原來他們擺著象棋只是做做樣子的。兩人的手都放在桌子上,那手骨骼粗大,飽經風霜。他們看見啟明過來了,就向他打招呼,他們的態度很謙卑。
出得門來,看見那些勞改犯都站在門的兩旁盯著他們看。啟明害怕他們又要砸磚,就縮頭縮腦的,這時海仔就命令他:「昂起頭來!」啟明抬起頭一看,發現那些人都背對著他們了。
「啟明啊,我真是活得很困難啊,你看我被逼得這麼緊。如果世界上有人對你所有的秘密心事,以及你將來要乾的事全了解得一清二楚,比你自己還心中有數——因為你自己對自己將來要幹什麼並不那麼清楚——你活著還有什麼興趣呢?假如這個人在很遠的地方倒也罷了,可是他在你眼前鑽來鑽去,以這種方式不斷提醒你他在這裏,怎麼辦呢?」
他去醫院找海仔的時候,年思已經帶著孩子回去了。太平間同病房隔開一點,門口栽著各種花卉。有一個守門人坐在門口曬太陽。啟明說明來意。
「自從那次看過她在馬路邊跳舞之後,就沒見到她了。不過我去過雪山那邊兩次,我站在坡上眺望過她的家,她的兒女都長大了。」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站起來了,顯得有點激動,抬頭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後突然轉過身拿起碩大的象棋子,「砰」地一聲放下,說:「將!」
過了好一會兒,院長終於合上了筆記本,她幾乎令人覺察不到地嘆了一口氣。啟明注意到院長的白髮近來變稀了,她胖胖的臉上似乎又添了些皺紋。她正用一隻手遮著自己的臉,反覆說自己「老了」。啟明記起這個會議室已經很久沒使用過了,莫非院長完全不管院里的日常工作了?這時她抬起了臉,有點悲傷地說:
有一位青年勞改犯進來了,這人頭髮豎起,目光很兇,一進來就摔東摔西的,很顯然對啟明坐在那裡感到不滿。啟明有點想走,但海仔按著他的膝頭不讓他起身。突然,那人撿起一塊磚頭朝他的背上摔過來,啟明被砸得滾到了地鋪上,口裡「哎喲哎喲」叫了兩聲。幸虧砸得不夠重。
「院長,您是說海仔嗎?我去同他談,要他走,他是我小時候的夥伴。」
「不要——不要擔心。」他費力地說。
「是真的無家可歸了。發生了海嘯,你沒看報紙嗎?」
「我們歡迎客人,我們歡迎。」啟明說。
啟明一邊做風浴一邊想念他的家人時,並沒有絲毫的傷感。那是一種神往,貧困的家在這種神往中變得美麗了。他記得他走的時候三個妹妹是那麼留戀他,她們眼裡都噙著淚花——父親不准她們哭。她們那粗糙的手被冷水凍得紅通通的,家族遺傳的扁鼻子使她們顯得特別純樸。當時啟明馬上扭過頭去,因為他自己也要哭了。後來他還同母親的墓告了別,他將自己那少年的臉貼在那塊石頭上,一下子就感到了母親的體溫。那個破漁村,那三間難看的土磚房,裏面有過多少人間溫暖啊。他坐在家門口就可以看見海鷗。的確,每次看海鷗時,心裏就隱隱約約地產生出遠走高飛的念頭。爹爹是怎麼知道他的念頭的呢?儘管對遙遠的家鄉感到神往,他卻並沒有要回去看一看的計劃。一方面是他酷愛這種遠距離的美感,生怕因為冒失舉動破壞了自己的這種精神享受。另外還有一個秘密的原因就是,他當初離家是遵從父親的意志,而不是自己獨自做出的決定。在路上,他心中悲憤,一遍又一遍地發過誓:永不返回。二十多年過去了,啟明反省自己當年的事,開始質疑自己的看法。那真的僅僅是父親的意志read.99csw.com嗎?如今,他多麼喜歡這裏的一切,對自己的生活自足又自滿。是他那次唯一的遷徙給他帶來了這一切!試想,如果他的父親不是那麼敏銳,不將自己委託給那名幹部(當然是父親長久的謀划!),他現在的生活還會是這個樣嗎?
「有人追我,死人同活人爭地盤。」
「啊,懷錶!我有點猜到了。」啟明大聲說。
啟明記得,海仔的爹是個粗人,一個真正的漁夫,同海和魚群打成一片的那種人,連字都不認得。啟明以前還有點看不起他一家呢,因為啟明的爹先前是文化人,是落難後來到漁村的。現在一到小石城,這些差別全都消失了,海仔這樣的粗人反而比他顯得有心計,並且具有那種真正豁達的氣派。想到這裏,他有點迷惑地走出房間。外面很靜,招待所里只有兩個客人坐在沙棘樹下,他們在那裡下象棋。啟明看了好久也沒看見他們走一步,他們就只是在那裡發獃,眼睛看著空中。啟明心裏有點好奇,就踱到那邊去看看。
年思生女兒的那一天,啟明正在招待所前門那裡搭葡萄架。他輕輕地對自己嘟噥道:「她在這裏紮根了。」接著他又看見胡閃行色匆匆地趕往醫院,他旁邊走著院長。天一會兒就刮冷風了,啟明收了工具回到屋裡,給自己泡了一杯熱茶,坐下來想這件事。時間過得真快啊,他站在小河裡撈魚,小倆口迷了路的事就彷彿發生在昨天。啟明在心裏將他們的女兒(他堅信生的是女兒)稱作「邊疆的女兒」。他想,等這個繼承了母親的熱力的小姑娘長大起來,他要同她講一講海的事情。就在昨天他得到信息他爹爹死了。來報信的那個人是一位黃臉漢子,他兒時的玩伴。他別彆扭扭地站在他房裡,不談爹爹的情況,專門談他自己的關節炎。好像他走了幾千里來小石城就是專為找啟明談這個來的。他還說他這一來就不回去了,因為他們的漁村已經不存在了,他要賴在設計院。
「你說說爹爹臨終的情況啊。」他催促他道。
他從衣袋裡摸出那隻舊懷錶,交給啟明。那是爹爹不離身的東西。啟明拿懷錶的手有點顫抖。他對老鄉說,不要著急,會有地方收留他的,這小石城,誰都可以來投奔的,尤其像他這種無家可歸的人。
「我是爬貨車來的。他們把我趕下去,我又爬上去。趕下去,爬上去,反反覆復。」
孫二不知為什麼「咯咯」地笑了起來。啟明掙脫他,儘管眼前黑蒙蒙的,他還是儘力摸索著進了屋,脫鞋上了床。
「啊,您是說那位義工啊,他說他今天要休息一天。他呀,是我們的及時雨!要知道眼下很少人願意干這種活。」那人豎起大拇指誇海仔。
夜裡,啟明也有睡不著的時候,那種時候,他並不感到孤單。他在小城裡游來游去,歇息在一個又一個的溫暖黑暗的巢穴裡頭。那種時候,他總是想,啊,他多麼幸運!他感激他的爹爹,可是又並不想回去看望爹爹,他只願意保持對爹爹的空想。有時候,整整遊歷了一夜,到天明才睡一會,第二天工作起來照舊有精神。偶爾,他也會在夜深之際起床,到招待所里的花壇邊上坐一坐,看著星空想念他的美人。北方的星星特別亮,當他凝神它們時,自己的心竟會久久地顫抖,彷彿自己裏面的東西都被敞開了似的。他自言自語道:「住在小城裡的人們多麼幸福啊!」他沉浸在那種情緒裡頭,這時往往有股涼風從雪山那邊吹過來,那風將他的激|情推向了高潮。有很多小孩在灌木那邊跑動,口裡叫喊著:「阿依古麗!阿依古麗!」阿依古麗是他的美人的名字。再回到小屋裡時,他就會睡得很踏實了。而在夢裡,小石城和漁村是混在一起的,他也同自己的兒童時代混在一起。那風景裡頭有一些門,但那些門不通到任何地方。他會情不自禁地跑到門框裏面去站著,他就那樣發著呆,想著自己的人生故事。他自己的身影在故事裡頭是模糊的,有時像一個兒童,有時又像一個老人。而背景裡頭呢,總是有雪蓮花和波斯菊,卻沒有海。他在夢中發問:海到哪裡去了呢?
「我沒有跑,我在水下走啊走啊,出水面時已經到了另一個省。」
「老啟,老啟,你沒事吧?」傳達室的孫二抓住他的臂膀使勁搖晃。
啟明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裏感嘆:「真是個無憂無慮的流浪者啊。」
「我想在此地建一個熱帶花園,你看合不合適呢?小夥子?我試過了,熱帶植物在這裏成活不了,但是我們可以建空中溫室的。你看看這地方就知道了,無遮無攔的,正是建那種花園的理想處所。我是南方人,在此地居無定所,你聽出我的口音來了嗎?」
「我也猜不出。我看著他的眼睛,就是猜不出。我知道他有重大心事,後來呢,他就給了我那塊表。」
年思一下子跳起來,說:
啟明心裏想,這個老頭哪裡是個看門的呢,簡直是個特務嘛。於是大聲對他說:「他可是有點瘋的,您老要小心啊。」他邊說邊走。
「啟師傅,您剛來的時候,見到過雪豹下山嗎?我聽人說共有一百多隻,在城裡走來走去。」
「是醫院太平間嗎?」啟明問。
「那麼,這就是你找到的工作嗎?你是做義工嗎?」啟明又問。
「年老師,多好的寶寶啊,哭聲多麼響亮!雪山那邊也聽得到。哭吧,哭吧,我喜歡聽!」
「啊,她喜歡你!這個小妖魔喜歡你!天哪,誰也拿她沒辦法!」
「瘋子!哈哈,瘋子!公園裡又來瘋子了!從前來過!」
從記起園丁同自己之間的短暫交流以來,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啟明一天夜裡真的夢見了那個熱帶花園。花園的外圍長著很多罌粟,一棵巨型榕樹幾乎將整個花園都佔據了。那榕樹不像樹,倒像個妖魔。他在密不透風的氣根裡頭轉來轉去,覺得自己永遠也走不出去了。他還覺得那些氣根變成了無數只冷冰冰的手,在他身上抓抓捏捏的。
「不不不,那是個幌子。」
年思說出「傳說」這兩個字時,臉上顯出專註的表情。啟明一下子感到這個表情很熟悉。他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呢?他心情惶惑地偷看她。可是她站起來了,有點失望地取下頭頂的草環,說道:
他戴上帽子說要走了。啟明故意逗他說:
「他難道是義工嗎?」
啟明小跑起來,他急於將噩夢甩在身後。回到招待所時已經跑出了一身大汗,只覺得渾身很虛弱。
「這正是最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他對我們說,他只做義工,不要工資,同我們一塊吃飯就可以了。這麼好的人上哪裡找去?您進來參觀一下嗎?」
「嗯。他是怪病,睡著了就不醒來了。他睡著以前給了我這個。」
海仔垂頭喪氣地背著兩把鐵鏟回去了。啟明又在那些花壇間轉了轉。他出園子時,看門的老頭把他叫住了。老頭問他海仔是他的什麼人,啟明看老頭一臉嚴肅,就告訴了他。老頭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說:
「我爹爹合眼的時候痛苦嗎?」
他剛來設計院那幾年,女院長總是過來問寒問暖,像母親一樣關心他,還時常坐在他的小平房的黑暗中同他聊起關於雪山的一些見聞。有的時候竟一上班就來敲他的門,同他一直聊到吃中飯的時候,什麼工作也沒做。她還安慰他說:「沒關係的,我是院長。」啟明對院長的舉動吃驚得不得了,又很興奮,從心裏將她看作自己的引路人。可是後來九_九_藏_書,院長就不來找他了,也不再關心他的生活,好像根本感覺不到他這個人的存在了。所以過了好多年後,啟明還住在那間臨時搭建的工棚式簡易房裡頭,而他的同事們,早就搬到舒適的宿舍樓里去了。是他被人忘記了嗎?起先啟明還覺得委屈,可是越在小平房裡住得久,就越覺出這種住處的好處來。一是這種房子同腳下的土地親近,這一點對他很重要。每天夜裡,他都感覺自己是沉睡在地母那深深的懷抱里,這讓他休息得很好,第二天醒來總是精神抖擻。二是這種房子像個公共場所,看上去沒有任何秘密,他連門都可以不鎖,誰都可以進來。可實際上呢,又給人捉摸不透的感覺。比如面前這堵牆,看上去是磚牆,過了中午,它卻又變成土牆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又複原成磚牆。剛來兩天他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他將心中的疑惑告訴院長,院長就拍拍他的肩,說:「好好乾,小夥子,前程無量。」還有簡易水泥瓦的屋頂,一會兒千瘡百孔,房裡照得亮堂堂,一會兒呢,那些孔又不見了,房裡黑洞洞。當然絕大部分時候是黑洞洞的,尤其有客人在的時候。年思還來過一次呢,年思的眼睛真厲害,在昏暗裡游來游去,什麼都看得清。她說話時湊近啟明,啟明便隱隱地感到了某種沉睡的衝動在體內蘇醒。那種時刻,就連維族姑娘的形象都隱退了。他對她身上散發的熱力萬分驚異!啟明覺得,她一進來就同這間房子融為一體了,真是奇迹。從前,這小倆口住在遙遠的煙城裡,他們是如何樣過日子的呢?那裡有海嗎?
啟明回到會議室去把衛生做完。他從窗口朝底下看了好幾次,每次都看見院長還在同年思談話。那懷裡的孩子不哭也不鬧。大門那裡站著胡閃,他不到妻子面前去,只是站在那裡看她們。啟明覺得胡閃一下子變得又成熟又穩重了,瞧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是紮根的一代人啊。那麼,他自己算不算已經在此紮根了呢?啟明拿不準。在這裏,他沒有後代也沒有親屬,只有一些飄渺的思緒。但這裏的人不都這樣嗎?人人都為一些抓不住的東西忙碌,所以只要一開口就都明白。聽說郊外的院部要遷到城裡來,原因是那裡的職工在抱怨,說他們長年住在那種荒涼的地方,脫離了生活,他們要住到人多的地方來。啟明完全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人多,信息就多,某種微妙的好東西就是通過人群來傳播的,尤其在小石城是這樣。這裏的人說話時,每個人都透露出那種東西,哪怕他們說的時候完全不自覺,啟明也能捕捉到。這也是為什麼他在城裡面過得很愜意的原因。住在荒涼的郊外會是什麼情況呢?啟明閉上眼睛努力設想那種情境,覺得有點類似於他從前在漁村過的生活。當然,住在封閉的小地方的人總想往外跳,海仔和他不都到邊疆來了嗎?
那天他倆餓著肚子在胡楊公園裡呆到很晚。分手的時候海仔有點傷感,他對啟明說,今後見面恐怕很難了,因為他的勞改隊要轉到另外一個城市去了。他還說本來他是要留在醫院的,可是院長死心眼不讓他留,他只好放棄自己的計劃了。一開始他覺得小石城最適合自己呆,可是這裡是院長的地盤,他不能同她爭,只能躲開。「今生今世,她是容不了我的。」
她倆離開了好久,啟明還在激動。他從來沒抱過嬰兒,剛才那會兒他簡直被一種陌生的感情沖昏了頭!嬰兒的笑臉歷歷在目,有種東西在他裡頭生長,他感到有點痛,是那種滿懷期待和疑惑的痛。他對自己說:「這是一個人,一個新人,剛生出來不久的,我的天……」剛才他將她向上舉之際,他在她的小臉上看到了海,同一瞬間,沙漠鳥在附近「滴滴滴」地叫個不停。他從未料到一個新的生命會令他如此震撼,是因為她是年思的女兒嗎?母親的熱力傳到了嬰兒身上嗎?這樣的深夜,這母女倆就這樣出現在他門口,彷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這是如何發生的呢?那嬰兒真像她母親,熱烘烘的一團,啊……啟明想得眼睛都發了直。
啟明覺得自己有些話想問他,可光線突然消失了,也許是那面牆重又合攏了,面前的人影也消失在黑暗裡。第二天早上雨還在下,他完全忘記了這回事。
「她當然喜歡我,她是我們邊疆的孩子,對吧?年老師,您立了大功了。這下好了,她睡著了,您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老頭用手杖敲著地面,大聲說:
啟明和院長來到外面時,看見年思又抱著嬰兒出現在新栽的冷杉樹下了。他覺得這位女子有點不對頭,怎麼會剛生了孩子就在外面到處走呢?
「剛才我看見您在睡夢中很幸福的樣子,我就以為您見過雪豹下山呢。您瞧,我是個喜歡瞎推論的人。」
海仔哈哈一笑,不予回答。
「啟明啊,你真幸福,你從來沒走過彎路。你喜歡住這間屋子嗎?」
「啟明啊,你不會認為我關心你不夠吧?我這個人就這樣,事情很多,不過我記得你。這麼些年了,你走出自己的路來了。我呢,反正半截已經入土了。我想將自己的生活盡量簡單化。剛才那個人你也看到了,他啊,是個走極端的人,他要徹底從這世界上消失呢,你說這可能嗎?哼。」
「你這是怎麼回事啊,啟明,你怎麼糊塗起來了呢?他是你小時候的夥伴,這同現在的事有什麼關係啊,他已經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啦!你可不要趕他走啊,那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唉,唉,誰能理解我的心?」
到了胡楊公園裡,啟明問海仔是不是要挖洞,海仔說不挖,還說帶上勞動工具只是為了蔽人耳目。他找了一塊草地躺了下來,雙手枕著後腦,眼睛瞪著天。啟明問他:
「哪裡的話!我覺得老人家很平靜,無疾而終嘛。他並沒得怪病。」
「是傳說。」他附和道。
啟明暗自認定吊在窗台上的那人是園丁。難道他在飛檐走壁?他那麼傲慢,一定傷了院長的心了。啟明心裏升騰起對他的怨恨,因為院長是多麼好的人啊。
「你要忘記那種事,小夥子!在我們這個地方生活,就得具有靈活性。哼。你真的聽不出我的外地口音嗎?我可是最南邊的人。」
啟明同海仔說話的地方在勞改隊的工棚里。這是一支外省的勞改隊,他們來協助小石城的綠化工作的。工棚里很臟,到處扔著臭襪子和臟內衣,海仔在這種地方很自在,他悠閑地抽著紙煙。啟明告訴他自己去過醫院太平間找他。海仔說,要不是碰見院長,他也許就在那裡做下去了。他離開醫院倒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院長啊。「誰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死後的樣子呢?」
「院長透露了她在太平間同海仔聊過些什麼嗎?」
那一天他做完了工作后坐在假山的圓石上休息。朦朧中感覺到有一頭羊在向他挨近,羊的脖子上還系了一塊紅布呢。那可是只溫馴的羊,聞聞他的手,就在他的身旁蹲下了。當時啟明正在漁村同童年的夥伴打架,對方將他摔倒在地,一隻腳踏在他胸口,從上面看著他。羊在他身邊一蹲下,對手就不見了。他努力睜開眼,看見坐在他身邊的是年思。他立刻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說:「嘿,打了一個盹。」年思表情怪怪的,像在同某個看不見的人討論問題一樣,說:「嗯,我感到這裏啊,很多事情分不清,全夾雜在一塊。怎麼說呢,這裏還是很有吸引read•99csw•com力的,你看那隻鷹,飛飛停停的……所有的事都懸而未決啊。」啟明心裏暗想,這位新來的小女人,已經成為小石城的一員了。世事的變化多麼迅速啊。聽說他們是從煙城來的,被煙裹著的城市會是什麼樣子啊?年思還是坐在石頭上,她那白白|嫩嫩的臉在這些天里被這裏的風吹紅了。她看著他,又好像根本沒看他,所以啟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同她說話。多少年了,除了他的偶像,他還沒有這麼近距離地面對一個女子呢。他有點緊張。女人一邊沉思一邊從身邊揪了一些野草,她靈巧地將野草編成一個環,戴在頭上。啟明的心悸動了一下,有股懷舊的情緒升起,可他一時又想不起對應的畫面。於是他竭力去設想煙城的風景。那會不會類似於漁村有霧的早晨呢?那種時候,人們常常面對面地撞在了一起。
這個名叫海仔的漢子背著手站在屋當中,眼珠死盯著自己對面的牆。啟明忐忑不安地想,他會發現他屋裡的牆壁的秘密嗎?但是漢子又笑起來,垂下目光去看地下了。他昏頭昏腦坐了那麼多天的煤車來到這裏,怎麼一點都不覺得累啊?並且他身上也不臟嘛。啟明問海仔要不要在他床上休息,海仔連聲拒絕,說自己精神好得很,此刻一心想的就是馬上找個工作,最好今天天黑之前就解決,就住進自己的宿舍。他的行李都寄在火車站,搬過來就是。啟明靈機一動,對他說,要不他去食堂做雜役吧,那裡頭好幾個人都是死皮賴臉賴在廚房裡,先干起工作來再說。反正宿舍里多的是空置房,搬進去住就是。到了月底,院長就會給他開工資,據說院長不管這類瑣事,有多少人就開多少人的工資。海仔不動聲色地聽著,最後說:「我也是打的這個主意。」啟明聽了很吃驚。海仔又補充說:「我昨天就來了,在這裏轉了一大圈,觀察地形呢。」啟明更吃驚了,這個人,自己兒時的玩伴,怎麼說起話來就像小石城的人一樣呢?他已經完全失去漁村人的純樸了。這轉變是剛剛發生的,還是早就發生了呢?他還沒想清楚這些事海仔就舉起手來向他告別了,他的步子顯得很輕快,很有定準。這是昨天剛發生的事。
他拍著身上的灰輕輕鬆鬆地站了起來,啟明發現他右手的虎口在流血。他將傷口放到口裡吸吮了一會兒,臉上的神情很迷醉。啟明問他怎麼回事,他說睡著了自己咬的,還說他這樣做是為了保持警惕性。啟明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會不會是眼前這個漢子將父親殺了?他感到微微有點噁心。他邀他到自己的小屋裡去,可是海仔不肯去,說自己不喜歡這種樣式的房子,太悶,而且他也不喜歡設計院了,他有了更感興趣的地方可去。
「院長說,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這幾年裡頭,她一直都在為這個問題苦惱。」
「可是我的家,原來並不是建在無遮無攔的荒野里啊。」他抗議道。
啟明的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他想到了爹爹。爹爹臨死時的情形是什麼樣的呢?那同院長在太平間的情況一樣嗎?海仔同他聊了些什麼呢?他腦海里一下子就出現了在暴風雨裡頭飄搖的漁村,他有點頹廢,有點暗淡,不過那都只是短暫的情緒。他還是希望有一天找到海仔,同他談話。
啟明不敢同姑娘那異常明亮的眼睛對視,他暗想,煙城裡怎麼會生長出這樣的眼睛來呢?他想走開,可又想聽這個女子說話。
「我就不怕他們不收留我!哼。」他突然底氣很足地嚷道,眼裡射出凶光。
「我沒有。可是談論是很多的,有一陣,人人都在談雪豹下山的事。」
「我們院長有意接受你來工作呢。」
有好長時間啟明沒有同那對年輕夫妻聯繫,但他始終關注著他們的活動。那是種本能的關注,為了什麼呢,他也說不清。他看見這兩個人總在游來游去的,據說是院長沒有給他們布置工作。啟明在心裏暗笑,會有什麼工作布置給他們?就讓他們去等吧。他還聽說,這兩夫婦都是工程師。可是這個城市已經建好了,根本用不著搞建築設計的工程師了。這個設計院也只是個空架子。他自己目睹了小石城的建造過程,而年思他們,卻是在建造早就完畢后才來的。他同他們是兩代人,怎麼會有同樣的眼神呢?年思這個姑娘一定不簡單,可不能小瞧她。
「喜歡,喜歡!我在這裏看見過奇迹。有一天夜裡,一面牆壁……」
啟明已經39歲了,可是他還絲毫不感到自己老。他沒有技術,從青年時代起他就在設計院的招待所做清潔工,這裏的每個人都認得他。他有時有點憂鬱,但整體來說,很少有人如他這般樂觀自信。啟明一直都沒結婚,住在招待所傳達室後面的一間小小的平房裡頭,那麼簡陋的平房,就好像院領導隨便將他塞在裡頭一般。啟明卻對自己的家相當滿意,他認為物質生活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等於零。比如說吧,家裡沒有女人,可他的心中始終漲滿了色情的想象。他認為自己一直就是有愛人的,只不過沒住在一起而已。正因為有愛人,他的心態才這麼年輕嘛。誰會像他這樣來愛呢?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做給心目中的美女看的。他最後一次見到他的維族美女是多年前了。他仍然認得出她,當然!當年的苗條姑娘已長成了體態很寬的胖大嫂,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啟明對她的渴望更為熾烈了。當時,胖大嫂也覺察到了有人在盯她,所以她放下挎包就和同來的大嫂們在林蔭道上跳起舞來。啟明的眼睛瞪得那麼大,他都要發瘋了一樣,可惜他不會跳舞,只能在一旁干看著。他聽見他的偶像的同伴在說他聽得懂的話:「這個男人長得真可怕,像野人。」偶像大笑起來,嘰哩哇啦地說了一通,雙手揮動著。啟明回到家裡后,整整一天激動得不能自已,什麼事都幹不成。好幾年都過去了,只要回想起那次晤面,他就感到臉上火辣辣的,那畫面一點都沒退色,他甚至想象自己緊緊摟著美女旋轉呢。那不是維族舞,是他自己發明的舞。有時候,聽到別人稱他為老大爺,他就不服氣地想,他老了嗎?他才不老呢!他的生活才剛開始呢。難道因為自己沒有技術就要被稱為老大爺嗎?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有活力!哈,他又要做風浴了,破臉盆里裝一盆水,迎著山裡吹過來的風擦臉,擦完臉又擦上半身。招待所真好,在這個安靜的地方,誰也不來對他的這項活動大驚小怪。當涼風一次次將身上的水跡吹乾時,啟明就回到了他的少年時代。他的家庭是一個很大的家庭,兄弟姐妹共有8個,他們住在南方的海邊,靠打魚為生。那時他才13歲,就已經同父親一塊出過好幾次海了,他喜愛那種自由的生活。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一定要將他送走。他記得那一天家裡來了一個幹部模樣的男人,坐在他們那一貧如洗的小屋裡,爹爹說那人是啟明的「福星」,然後命令啟明同那人走。哥哥妹妹們都用羡慕的眼光目送他離開,而他,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跟隨那人來到了北方這個小城,只因為爹爹的意志是不可違抗的。那時這裏真荒涼啊,所謂城市,只不過是荒地里稀稀落落的一些簡易房罷了,路也沒有,公共設施也沒有,有一點點電,但時常停,總要點煤油燈。然而對於啟明來說,這算不了什麼問題,因為他家裡比這還窮呢。開始那幾年是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度過的九_九_藏_書。當領導問他有什麼特長時,他只能說自己做過漁夫。可是此地並沒有漁業,於是他做過建築小工、修路輔工,挖過河沙,當過運煤工,燒過鍋爐等等。直到有一天,設計院的女院長看中了他,把他要去做了一名招待所的清潔工,他的生活才安定下來。那年他22歲。他也不知道女院長是看中了他什麼,只覺得那婦人目光灼灼,很有氣魄。在這個安靜的地方做了清潔工之後,他才漸漸地懂得了小石城,也悟到了爹爹的苦心。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嘛。」院長笑起來,「她是小石城的後代。」
「這裏的人很魯莽的。」海仔在他上面說。
「是啊。你爹爹臨死時有個最大心愿,你猜得出來嗎?」
「為什麼你不讓我走啊?」啟明委屈地抱怨,「都是因為你!」
「院長,你看她們多麼美,那孩子的頭髮長得真好。」
年思雙手抱頭蹲到了地上。
啟明舉起那隻懷錶,在懷錶所指的空中出現了一隻大鳥。當他移動手臂時,那隻大鳥也隨著他移動。他轉過身用懷錶指向相反的方向,很快地,那隻鳥也飛到了那個方向。他將表收進衣袋,那隻鳥就鑽進高空的雲層裡頭不見了。他聽見海仔在下面說話,聲音低沉,聽不清楚。
上午他在打掃會議室,他爬上窗檯去擦玻璃,擦了一會兒,往下面一看,心裏很吃驚,他看到海仔睡在下面的草地上。他跳下窗檯就往樓下跑。
啟明記起,他的確是好多年不看報紙了。小石城有種專橫的氛圍,生活在此地的人都深深地沉浸在這種氛圍裡頭,外界的事一律不管。比如他自己,就連自己的家人都很少去想念了。
「你是指那些煤車?我一看就知道!」
女嬰鬧得更厲害了,啟明將她抱起來,舉向空中,口裡吆喝著,一連舉了三次。但是沒有用,她還是哭。
「院長最近同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呢。」胡閃感動地說。
可是啟明只看到風吹得小樹在搖擺。他感到這兩個人令他煩躁難耐,就向他們告別走開去。有好些年了,啟明注意到一個現象,那就是凡來小石城的人身上都呈現某種特點,就好像他們本來就是這裏的人一樣。有的人,開始不完全像,過了幾天之後就用這裏的人的口氣說話了。他也有內心脆弱的時候,那種時候,他也想用少年時代的那種語言向一個家鄉人傾訴一點感情,比如他剛看見海仔時就有這個念頭。可是這個海仔,除了他的名字以外,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令他想起家鄉了。說實話,他比他自己更像小石城的人呢,怎麼回事?也許人只要離開家,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當年他也體會過這一點。他跟隨那個幹部搭汽車,坐火車,折騰了幾輪之後,心就漸漸地硬了。啟明最佩服的人是院長。那是種說不上理由來的佩服,雖然她將他安排在這個工棚似的房子裡頭之後就再也不管他了,啟明還是對她心懷感激。每一天,他都感到有種看不見的關懷從院長那裡傳達過來。所以每當這個空頭設計院又增加了人員,他就在心底讚歎院長的博大胸懷。她還親自同胡閃去醫院看望年思和新生兒!多麼了不起的女人啊!
「醫生也看過,醫生說她沒病。可為什麼哭?我想是對我不滿吧。」
就是那次在外地來參觀設計院的客人當中,啟明見到了改變他一生命運的維族美女。女孩來的時候並沒有穿民族服裝,不知為什麼她穿了一套灰不溜秋的制服,然而那身醜陋的灰皮依然擋不住她光芒四射的美麗。啟明死死地盯著她,緊隨其身後。女孩也很調皮,居然撇開同行的人,帶領他躲到了假山背後。他倆坐在假山的一塊圓石上,看著小鳥在草地上跳來跳去,看著胡楊的樹葉在陽光里跳舞。多麼美啊,簡直像仙境。可是這位絕世美女不會說他的語言,他只能對她眉目傳情,將她纖秀的手兒握在自己手中反覆摩挲。終於,參觀團要回去了,他們的車就停在門外。當人們經過假山時,女孩像小鹿一樣跳出來,加入到隊伍中去了。這就是啟明那短暫的邂逅,這邂逅決定了他的一生。後來他又在市場見過一次她,那次她是同父親一塊來的。顯然她已經不記得他了。他跟蹤她,一直跟到很遠很遠的她家中,在大山那邊。他沒敢進去,因為門口有好幾條大狗。再後來呢,就是多年前的那次見面了。他們在一起,但她已經嫁人了。後來又有過好幾次見面,都是當著她的家人,單獨相處很少。但是啟明並不氣餒,這位女性能讓他熱血沸騰,他還需要什麼呢?在那間簡陋平房的窄床上,他夜不能寐,度過了多少冥想的時光!他喜歡那種感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的人,一個註定要在孤獨的冥想中度過一生的男人。爹爹多麼有遠見啊!
他再回到會議室時,卻看見院長坐在空空的房間里翻看一本筆記本。她對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坐在她旁邊。她低著頭,用鋼筆在本子上做了好多記號。啟明忐忑不安,不知道院長找自己有什麼事,是不是同海仔有關。剛才他還對海仔吹牛皮呢,院長應該聽不到他說的話,她又沒有順風耳!
「傻瓜,你只要來了就走不脫。你越跑,他越追,就會送命。這樣反倒好,受點皮肉之苦你就安全了。」
啟明看見院長的臉變得生動了,她又恢復了精神。
早上起來,他站在楊樹下做風浴時,看見年思抱著嬰兒出現在他的視野里,那嬰兒的頭髮又多又黑。那種頭髮不像嬰兒頭髮,倒像發育良好的四五歲的小姑娘的頭髮。啟明腦海里又一次浮出「邊疆的女兒」這幾個字。產後的年思顯得步態輕盈。啟明覺得詫異,剛生了孩子,怎麼就可以四處遊走了啊?他想起那一回,自己差一點就對年思講出維族美女的事來了。嚴思消失了,啟明望著雪山做了一次深呼吸。
啟明茫然地坐在那裡,想不起要說什麼話了。他感到自己確實還太嫩,離理解院長還有很長的距離。這時院長突然話題一轉,問他關於維族美女的事。
「我也這樣想。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聽你證實一下。」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黑夜裡「滴滴滴」的聲音,那聲音總激起他莫名的興奮。他注意到海仔的目光已經變得很柔和了,甚至有點多情。這個流浪漢就這樣看著灰藍的天空想心事。啟明從上衣口袋裡拿出那塊敝舊的懷錶來端詳。這是塊好表,雖然表面鍍的銅都已脫落了,裏面的指針移動起來仍然錚錚有力。啟明小的時候,爹爹自殺過一次。那時他還不太懂得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家人異常的沉默,走路都是踮著腳。脖子上纏著繃帶的爹爹平靜地躺在床上,讓啟明每天給他讀一段家譜。啟明記得家譜里記錄了這隻懷錶,據說是爺爺在戰場上從一個戰死的俘虜身上取下來的。當時那些俘虜都沒有得到掩埋,就在露天里腐爛了。爹爹那次在床上躺了兩個月,他總是將懷錶拿出來打量,臉上顯出高傲的表情。有時候,爹爹摸著他的頭說:「孩子啊,要用力去想那些模糊不清的往事啊。」啟明當然聽不懂,但爹爹將這句話重複了又重複,他就記住了。爹爹70歲才死,這個年齡在海邊漁村裡那種地方也算長壽了。他後來竟然活了那麼長!那麼早年那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如果是真的,又怎麼會沒有成功呢?他可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啊。爹爹是啟明見過的人裡頭最有決斷力的。想到這裏,啟明便問https://read.99csw.com海仔:
他剛一躺好,回憶就自動地出現了。那是一個下雨的夜晚,他在雨聲中本來睡得很安,可是他被牆上的敲擊聲驚醒了。難道是小偷嗎?這麼大的雨還出來作案,真夠可憐的。慢慢地,他就感到有某種光線透進房裡來,到底怎麼回事呢?那時沒電燈,他坐起來將放在床邊的煤油燈點燃。他劃了一根火柴,沒燃,再划第二根時,就有人捉住了他的手不讓他點燈。這時,啟明看見那道光線正在變寬,越來越寬。啊,一面牆被移走了,野草灌木的氣息撲面而來,他身處荒郊野外了嗎?那個捉他手的人說話了,聲音像從一個罈子里發出來的一樣,聽了很難受。
啟明感到這個賊頭賊腦的中年人總在打量自己,心裏很厭惡,連忙謝絕了他的邀請。走出醫院好遠了,他還感到身上有很濃的來蘇水的味道。他懷疑剛才海仔就在太平間裡頭。一想到他在太平間做義工的事,他就不禁啞然失笑。看來他挑選這個工作的目的就是為了同死人談話。可是這種溝通應該是非常艱難的啊,只有像院長那種假死,他才有可能達到目的。啟明記得這個兒時的朋友是一個倔頭倔腦的人,認死理,腦筋不轉彎,那時他幾乎將村裡的所有人都得罪了。想到他也許在全國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在從事這種見不得人的活動,啟明陷入了某種黑沉沉的回憶。這是近來他新產生的一個習慣——回憶自己從未經歷過的生活。他一邊走一邊想那種事,越想身上越冷。走到招待所門口時,全身都在發抖了。他打算回家趕快躺下,使自己緩過神來。
然而有一天,胡閃從醫院回來卻專門來問他這個事了。胡閃說,他坐在病房裡休息一下,海仔就來了,他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啟明的老鄉,到小石城來才幾天,在醫院幹活。胡閃問他幹什麼工作,他回答說:「在太平間幫忙。」他還主動告訴胡閃說,此地的死人同內地的沿海的死人大不一樣,一點都不僵硬,很好搬運,他比較喜歡這個工作,因為工資也高。海仔說著話院長就來了,海仔一見她就像見了鬼似的,趕緊溜掉了。難道他原來就認識院長?於是胡閃就問院長是否認識這個人,院長冷笑了一聲,說:「當然認識。」她陷入回憶之中,告訴胡閃,幾年前她在內地出了車禍,被送進一家醫院,診斷為死亡。可是在太平間呆了一天之後她又活過來了。她被移進普通病房。有一位年輕人天天來她床前陪她聊一會兒天。聊著聊著,院長就感到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她始終想不起那是哪裡。年輕人說自己是流浪人,四海為家,現在的工作是在醫院幫工。一直到了院長出院那天,他才亮出底牌,說自己在太平間同她聊過一夜,差點凍壞了呢。院長突然對這位青年非常厭惡,而他,也就知趣地離開了。出院后好久,院長都擺脫不了消沉。後來才逐漸在日常工作中解脫。
新來的年輕夫妻對此地充滿了困惑,尤其是那男的。這一點啟明看在眼裡,因為從前他自己就是這個樣子。誰不會為小石城風俗的奇怪而困惑呢?那時,困惑和難受裡頭又有欣慰,直到使自己轉變的那件事到來,就把這裏當成家了。啟明的「那件事」就是他的維族美女的出現。在那之前,當他在工地做小工的時候,他時常困惑得班也不願上了,一連幾個小時坐在河邊看紅柳呢。工頭是個和氣的半老頭,他蹲下來,拍拍啟明的背,說:「你回不去了啊,孩子。」他讓啟明抬頭看天,啟明看了,沒看到什麼,不過是一隻蒼鷹,天那麼高,天的顏色一點都不溫柔,完全不像海邊的天。工頭又讓他再看一次,看清楚,於是他再次抬頭。他忽然明白了使他困惑的事,站起來,默默地跟隨工頭返回工地。多麼奇妙的感受啊,工頭真了不起。在此之前,他根本沒注意過這個老頭。他倒是看到過他的家屬,那是三個衣裳襤褸的孩子,但那些孩子的目光全都鎮靜而明亮。他們都同他一樣在工地上做小工,他們一點都不困惑,大概因為是本地人吧。經歷了這種種的事之後,啟明看到胡閃夫妻被瘋漢扔在亂崗的一幕,就覺得特別能理解他們的慌亂了。過了沒幾天,他就感到年思已經有了一些本地人的風度了,他也覺得胡閃正在進入角色,雖然他自己還不理解他所成為的角色。胡閃有點急躁,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平靜的邊疆的風物會讓這位青年男子變得沉著起來的。啟明之所以會去注意這對夫妻,是因為他們令他回憶起剛剛來到邊疆的自己。
「那人腦子有毛病啊。其實呢,他每天都來公園,裝作來幹活的樣子,來了就躺在草地上。過不多久,一個老女人也來了。兩人說著話就吵起來,老女人對他拳打腳踢,他呢,雙手抱著頭也不回手。每回老女人打完就走了,他還要蹲在原地發好久的呆。近幾日,那老女人不來了,他一個人還是來。但是我感到,今天是他最後一次來了。你覺得他腦子怎麼樣?」
一個無夢的夜晚,啟明被嬰兒的哭聲吵醒了。開始他還以為是貓兒叫春,後來越聽越像嬰兒。嬰兒就在他的門邊!他連忙下床打開房門,他看見了月光裡頭的那個紅花襁褓。他對直望出去,看見年思幽幽地坐在花壇邊上呢。
「別聽她亂說。什麼院長邀請,我們只不過是看了報上的一則小廣告就來了。那廣告上寫著你們女院長的大名,說她邀請所有的人來這裏旅遊!我們在周圍走了一走,這裏真荒涼啊。」
「剛才那些人是不是要害我啊?」
「我們要在這裏住很久呢,我們是特殊的客人。」老太婆說話時嘴一癟一癟的,顯得很費力。「院長邀我們來的。」
現在他想將那事看作一個夢,可那根本不是一個夢,只是一件他徹底忘記了的事。他當時同他談話,自己非常清醒,有點像身處另外的空間。那麼,那個人是設計院的園丁嗎?啟明以為自己還從未同園丁說過話呢。園丁沉默寡言,還有點傲慢。當然那個人就是他,他已經同他說過話了。他遵循自己的理想在這裏建起了熱帶花園,啟明已經聽好幾個人談論過他的花園了,只是他自己還沒有見到過。他想,園丁同海仔以前就認識嗎?他們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呢?海仔為什麼說園丁也是漁村的人?還有,這麼些年他都沒有同這位沉默的傢伙接近過,海仔一來,提起他,自己才記起自己在某個雨夜同他談過話,話題是那個他至今沒見到過的花園。那是什麼樣的花園呢?他聽幾個人說起過,可是那幾個人提供的地址都不同,有的說在東邊,有的說在南邊;有的說就在設計院裡頭,有的說在設計院前方的亂崗上;還有一個人,說園丁的熱帶花園在雪山的半山腰。啟明後來又觀察過園丁,但園丁目光冷冷的,絲毫也沒有透露出認識他的跡象。
她走了好一會,啟明才想出來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她那種表情。是在鏡子裡頭啊,所以他才這麼熟悉嘛。他大吃一驚。
海仔笑起來。啟明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他聽到了工棚外面那些沉重而遲疑的腳步聲,有好幾個人在門口走來走去,似乎想進來。啟明的神經綳得緊緊的。海仔抽完紙煙,說自己要去勞動了,要啟明同他一塊去,說著就遞給他一把鐵鏟。啟明背上很疼,伸不直腰,就將鐵鏟當拐杖。
「謝謝她的好意,可是我已經有工作了。這個城市很漂亮,我想以後在這裏養老。你沒想到我們會見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