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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幾千年來,人一直想要擺脫自己的影子,建立起一種鐵的秩序,讓人性在這秩序里就範。但人的慾望是莫測的;過分合理的信仰本身包含了對自身的否定,壓抑只會導致泛濫;人所欲的往往是同自己的信仰相反的東西。二元的對立永遠同人性並存,人只能在褻瀆中發展自己的信仰;消除對立面的努力終將帶來自身分裂的後果。然而和平共處也是不可能的,搏鬥會一直隨生命的發展進行下去,分裂則以迷宮套著迷宮的方式延伸,直到無限。異教就是那種正視人的慾望、關注內心衝突的教派;他們認為人是神的器官,是神為了感覺世界而設計的;這種人神合一的觀點在根本的https://read.99csw.com方面同正統教派非常接近。所以兩位正統教的捍衛者都通過同樣的駁斥對立面的方法使自己為對立面所戰勝,由此顯示了異教那合乎人性的魅力。這種情況同藝術創造中的慾望與理性之間的關係很相似。創作就是慾望突破觀念的行為;匈奴一般的靈感掃蕩著一切防守,似乎要將理性徹底消滅。但藝術家知道,他在心底留下了一本書,書上的文字永遠是受到特殊尊重的。什麼是藝術家心中的書呢?就是那永遠在警覺中監視著靈感的動向,以強有力的輻射影響著靈感的方向的最高理念,它以巋然不動的風度在幕後觀看騎手們的判https://read•99csw•com亂,讓妄自尊大的騎手們將獲勝的旗幟插在它的堡壘之上。它知道它的潰敗就是它的勝利。
《神學家》講述的是兩極相通的故事。自從有人類歷史以來,人的原始生命力同人的精神理念之間就一直進行著殊死的鬥爭。這種鬥爭不僅反映在宗教方面,也反映在藝術領域內;人的精神史就是由這兩種事物繁衍出來的思潮之間的鬥爭史。作為個人,鬥爭又體現為理性與非理性在頭腦里的對立,作為藝術創作,則體現為靈感與觀念之間的對立。對立是絕對的。永恆的,鬥爭是激烈的;人的野性發作猶如匈奴騎手,它可以滅掉一切文明,自己來充作神;當人九九藏書這樣做的時候,他們潛意識裡卻感到了:他們要消滅的,就是他們所敬畏的、永遠不能真正消滅的東西——理性。
一種從生命出發的異教發展起來了,它起先叫作圓環派,後來又被稱作歷史派。相對於正統的宗教,這種教的教義強調時間的循環,強調人的主體的重要性,將這種重要性提到同神一樣的地位。作為正統的神學家,奧雷利亞諾和胡安都挺身而出來為耶穌辯護,憤怒地駁斥邪教的荒謬。在對待異教徒的態度上,胡安又比奧雷利亞諾更為徹底地堅持正統信仰,並且在理念上更為清晰,有邏輯性。他的論點無懈可擊,令奧雷利亞諾大為妒忌。然而奧雷利亞諾暗暗地感到了,恰好是在胡安那些極為正統、雄辯的言辭里,包含了致命的矛盾與躊躇;這對於他來說是非常危險的,就好像他之所以要言辭激烈地批判異教,是因為異教的教義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他正在通過否定來進行探索似的。那種奇異的衝動使得胡安窮追猛打,直至將異教首領送上火刑柱,最後將批判完成。奧雷利亞諾默默地觀察著胡安,看著他如何完成那種微妙的自我轉化,如何在消滅了對立面之後自己就變成了對方。奧、胡和優福波三者之間的關係就如同套在一起的三個迷宮;胡安消滅了他的心頭之患優福波之後,奧雷利亞諾就在暗中策劃要消滅他的心頭之患胡安,最後終於通過告密的方式如願,讓教廷的理性戰勝了邪惡的慾望,把胡安送上了火刑柱。但慾望難道真的可以滅絕嗎?失去了對立面的奧雷利亞諾在漫長的孤寂生涯中靈魂分裂了,理性崩潰,他葬身於同樣的火的迷宮。他的結局和胡安的結局都應了異教徒優福波的那句話:「你點燃的不是一個火堆,而是一個火的迷宮。如果把從前所有的火堆集合在這裏,大地都容納不下,而且還會把天使的眼睛燒瞎。」在上帝眼中,這三個子民以及無數對立的子民合成了一個大寫的「人」。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