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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浮士德》 什麼促使作者寫下了《浮士德》

解讀《浮士德》

什麼促使作者寫下了《浮士德》

如同莎士比亞寫下《哈姆雷特》一樣,作者寫下《浮士德》同樣是出於內心那個快要爆炸的自我矛盾。是藝術創造的力量使他獲得了這樣一種認識:人的矛盾的根在人的內心,藝術家的一生,就是在這個矛盾中走鋼絲進行驚險表演的一生。浮士德在其漫長的一生中,以他罕見的韌性與活力,將這個人性內面的風景以難以企及的高度向世人一一作出了展示。作者在創作中還發現,人的靈魂的矛盾有著向內深入的無限層次,只要執著地追索下去,那些層次就會在黑暗中發光,整個人心就會顯出靈瓏剔透的結構,人在製造奇迹之餘也會驚嘆于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奇迹。《浮士德》是藝術徹底向內轉向的典範,歷經滄桑,精神上自滿自足的作者在此時已獲得了將自己完完全全從世俗中超拔|出|來的力量。他看透了世俗生活的虛無本質,知道這無可奈何的生活,全是因了另一種與它并行的生活的存在,才獲得自身的意義,他要用自己的一生,來將那另一種隱蔽的生活探討並向眾人也向自己展示,從而讓自己也讓人們建立起信念;世俗生活並非沒有意義,它是一切高級的精神生活的源泉,關鍵只在於人對於它是否有自覺意識;人類的精神史則決不是用教條可以解釋得了的,只有富於創造性的人才有力量照亮並再現那條黑暗的冥河,而在創造活動中,人的內心的那個矛盾又是決定性的,人要想獲得認識,就要像作者一樣促使內在的矛盾爆發,並承擔由此引起的痛苦、憂慮、甚至恐怖。人類只要存在一天,對人性的探索就一天不會中止,人的精神史就是人存在的最高象徵。擺在讀者面前的這部《浮士德》,是人類永不停息地探索自身奧秘的證明。
這就是那個藝術生存的結構。人在塵世間勇敢地行走,遭遇一切,認識一切,彼岸和終極之美自然而然地在他頭腦中出現。他用不著刻意去祈禱,行動本身就會帶來類似懺悔的刻骨銘心的感受。他一定要抓緊每一個瞬間細細地體味,他一定要將創造當作生活的第一要義,否則那種崇高的理想人生便不存在。任何的放棄與懈怠都意味著跌回這個他要否定的人生,同時也意味著滅亡。作者是通過藝術實踐發現他的精神生活的格局的,導致他走上不歸路的既是體內壓倒一切的生命力也是那種頑強到不可思議的意志力,也許這就是創世的第一個「人」身上所應具備的條件,二者缺一不可。生命的衝動在動植物中更為直接強大,但來自於衝動的意志力卻是人所獨有的,意志力可以使人的衝動朝著精神領域轉向。靠這種意志力發展起理性王國的藝術家所達到的境界充滿了宗教的氛圍,因為宗教和藝術同是人類最高精神之體現。藝術境界中的人的意志力是種積極的、創造性的意志力,它不但不阻礙人性發揮,反而激發它;而宗教提倡的那種意志力往往是被動而退讓的,如瑪加蕾特的自我懲罰,一種不結果實的、消極的自戕。梅菲斯特對浮士德的脅迫、壓榨,最後迫使其爆發並在爆發中轉換能量,這一切都是為了樹立起那個大寫的「人」字,為了使不存在的理想存在。這樣的宗教,是需要人用行動追求出來的宗教,或者說人一追求,終極之美就現身。人所信仰的是內心深處那股神奇的力,和力當中包含的高貴意志。產生這種信仰是一種再自然、再符合人的本性不過的事,作者通過《浮士德》要將這一點說到底。
讀者將劇本全部閱讀完畢之時,一個巨大的問https://read•99csw.com題將縈繞在他的腦際:究竟是什麼促使作者寫下了浮士德?人性中那種根源性的衝動又是怎麼回事?這種衝動是如何貫穿到「事件」中去的?梅菲斯特的解釋是理解整個作品的核心:
「世態人情我已看透,彼岸風光再也不作指望;只有傻子幻想雲端有自己的同類,才會向那邊眨眼端詳;讓他站穩腳跟,環顧一番!這世界對於能人幹將不會沉默寡言。他又何須逍遙于永恆?他們所認識的一切都可以抓緊。他不妨這樣順著壽命漫步;幽靈出現時照樣行走不誤,前進途中他會遇見痛苦和幸福,他!任何瞬間他也不會滿足。」
《浮士德》中還有一種企圖,那就是要將慾望的種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形態追蹤到它的本源,從源頭來看它的機制如何啟動。請看浮士德同少女瑪加蕾特的狂熱戀愛是如何在魔鬼山上得到再現的。那是一座發了瘋的山,一切表層的理性統統讓位於粗野有力的衝動,魔鬼精靈們心中的權威不是現成的理念,而是衝動中產生的某種模糊透明的預感,它也就是尾脊幻視者描繪的那種東西,它使人的追求軌跡變成一個圓圈。當那種預感佔了上風之時,飛箭一般射出去的慾望的軌跡就遵循一股拉力漸漸變成弧線,慾望轉向,直至回到它的源頭。再看慾望皇宮內部的運作。當慾望高漲,淫惡泛濫,理智的堤防快要崩潰之際,拯救的法寶並不是抑制慾望使其就範,而是讓慾望在轉向中得到更大發揮,使其闖出一個新天地,在認識中建立新理性。梅菲斯特讓皇室的官員們認清金錢的虛幻本質,讓整個王國自己對自己作戰都是為了這種轉向,這種向根源的回歸。轉完這一大圈人才會恍然大悟:堅不可摧的理性來自於永不衰竭的慾望,慾望又有賴於理性得到保持和更新其形式。在梅菲斯特的導演下經受了考驗的皇帝,其認識無疑又加深了一層。海倫的例子也是種很好的啟示。以愛情為生命的她並非沒有理性的「禍水」,在她身上體現出人類永生的理想。對海倫來說,活著就是為了追求愛,活一天就要追求一天。她也嘗試過做淑女,但那實在不符合她的本性,她也不需要那種已經過時的、陳腐常套的理性來束縛自己,她內部的旺盛慾望的出路只在於再來一次不顧死活的愛,在愛當中升華出新的理性。愛是她的目的,要達到這個目的,如果她不具備那種敏銳的預感力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海倫在事發前說:
真的有那樣一條黑暗的河存在於人類史上,它在深而又深的地殼下面,對它的描繪是一代又一代最敏感的藝術家們的終生夙願。作者就是這支天才隊伍中的一員。歷經六十年醞釀的《浮士德》所懷的野心,便是要將根源的世界和支配這個世界的不可捉摸的機制一層一層地展示于讀者面前。實際上,這是一項看不到目標和終點的工作。作者將自己在冥河中的探險借浮士德的口這樣說:
人只能隔著距離去追求,他永遠是部分,不可能真正成為神,神才是全部,這個令人痛苦的現實是先驗的。但浮士德用一聲驚天動地的「我願意!」表明了心跡,將這個理想追求的模式構成。梅菲斯特又告訴他,必須用自己的行動來塑造自己,這樣才「你是什麼——終歸會是什麼。」九九藏書一切都要從無開始,從傾聽那黑暗中的律動的聲響開始……
作者就是那位大胆的魔術師,他歷盡艱辛到達了原始記憶所在地——精神母親現身的處所,他看見了人所無法看見的千古不滅的景象。他身揣發光的鑰匙像一隻螢火蟲一樣,一閃一閃地將那永恆不破的黑夜照亮。也許那河直到今天仍然靜靜地、不為人知地存在著,但陌生的來客不是的確已經拜訪過它了嗎?反過來說,河就是依靠天才而得以存在的。百年一次的拜訪激活了它的河水,使它不致於從人的宇宙里消失。這樣看起來,《浮士德》的野心不是要寫一般意義上的藝術,它要寫的是藝術史,或者說,它要將那個由天才們一段一段寫下的歷史作一個全面的觀照與凸現。這種特殊的、隱蔽的歷史的書寫就同歷史本身一樣是不可思議的,它徹底排除表面的理性,只藉助于靈魂深處爆發的創造力與直覺,而每經一次爆發,直覺便發展為更高的新理性。就這樣無規則可循地一輪一輪向內深入。而書寫的主體在這個過程中無時無刻不為否定精神和虛無感折磨。「我的幸運可不在於麻木不仁,毛骨悚然才是人情最好的一部分……」 追求毛骨悚然的感覺就是主動進入這個不可思議的歷史,在恐怖驚險的承前啟後的運作中獲得自由的靈魂。為難以名狀的痛苦衝動所驅使的這位藝術家,就這樣懷著模糊的預感,一頭扎進那無路、無光、無意義的處所,以充足的底氣完成了對真理的探訪,為我們帶回了這部不朽的《浮士德》。他曾經看見的,也許永遠講不出來了,能講出來的只是心的體驗,但那河,不就是存在於許許多多的天才的體驗當中嗎?這是一切的鑰匙,獲得這片鑰匙的後人可以再次闖到他去過的地方,將真理重新體驗。
她預感到了一切:愛情的短暫,凄慘的下場,徹底的幻滅。但仍然值得一試!她那藝術的一生,就是以燦爛發光的軌跡不斷向圓的終點接近的一生。瓦格納則是將自身的慾望全部轉化成精神,在分裂的人格中追求到底的例子。但這樣的慾望仍然是屬於生命的,只不過顯得有點奇特罷了。沉溺於精神生活,同外界隔絕的他,終於造出了結晶人,向外界發出了溝通的信息,讓自己的精神成果匯入了人類精神的長河。如果他敵視生命的話,結晶人就完全是多餘的產物,而事實上他卻耗費了一生的精力造出了這個必須同生命、同慾望結合的精靈。他以否定個人生活和慾望的方式,唱出了對生命與慾望的讚歌。所以被瓦格納禁錮在玻璃瓶內的荷蒙庫路斯的愛情像火一樣燃燒。那也是瓦格納本人的情慾,他把它全部獻給了精神探索,他本人只好終生生活在象徵強大理性的玻璃瓶內。最能說明《浮士德》中解剖慾望的企圖的是浮士德建立精神家園的那場戲。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的浮士德在海邊建起了自己的家園,但這個家園卻不是建立在真空,世俗的入侵使得他的慾望受挫,批判的理性使他陷入痛苦和憂愁的深谷。問題在於他並不想擺脫世俗——這個慾望的激發點和施展之地,而他想要建造的家園又帶有天堂的性質,於是理性與慾望之間的戰鬥變得難解難分。在這種情況下,精神的出路由自發的律動得到解決:人面對死亡(挖葬坑的響九_九_藏_書聲)像永生那樣(把那響聲當做勝利號角)行動到最後,慾望與理性達到終極的統一。可以看出,雄強的野性在理性的否定之下不是減弱了,而是更狂妄,發揮得更充分了。歐福里翁的一生是將靈與肉之間的張力拉到極點,在短短的時間內自己完成自己的例子。這個奇異的孩子,一生下來就不甘平庸,雖然屬於大地,卻時刻夢想掙脫地心的引力,飛向天空。他集粗俗、專橫和空靈美妙於一體,體內太過於尖銳的矛盾使他很快走完了一生。他活著的時候,既沉溺於肉體的感受,又嚮往天堂的超脫,終於內在的衝力擺脫了理性的羈絆,他飛往他所憧憬的天空。但很快摔了下來,因為他仍是大地的孩子。這是一個慾望達到極端的例子,他的每一行動都令旁觀者擔驚受怕,他自己則是無所畏懼的。他的衝動也許更帶猥褻下流的意味,而他的境界如水晶般純凈。
「哦母親們——讓我憑藉你們的名義吧——你們登極于無邊無際之中,永遠孤居獨處,卻又和藹親切。在你們頭頂周圍,飄浮著生命的種種形象,並沒有生命,卻活潑敏捷。凡在所有光彩與假象中存在過的,仍然在那兒活動著;因為它們希望千古不滅。於是,萬能的母親啊,你們便將它們分攤給白晝的天篷,給黑夜的穹隆。它們有一些走上了吉利的生命之途,另一些則只有大胆的魔術師才能探訪……」
追求光的歷程就是進入藝術生存的境界——一種被堵死了後路的、不斷爆發創造的境界。自從人從那蒙昧的黑夜裡看見它以來,它就成了他面前惟一的選擇。走上這條路的人心裏懷著要成為神的瘋狂念頭,他「願為之獻身的,是銷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賞玩,是被迷戀的憎恨,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厭煩。」 簡言之,人要成為「大我」,要成為窮盡精神體驗的神。但梅菲斯特告誡人(浮士德):
整篇《浮士德》就是在目不轉睛地凝視這人性的奇觀當中寫下的,作者不是要說明,他只是要創造,只有在創造中,神秘的美的模式才會反覆再現。這種特殊的憑空創造就是作者的動機,其呈現的模式則是生命律動的透明模式。作者為了對生命追根究底便選擇了這種有點神秘的方式——喚起靈魂深處的幽靈,讓它們控制住書寫的筆,營造出從未有過的氛圍,讓幽靈在照亮人類記憶冥河之際也照亮自身。
「如有強大的精神力/把各種原素/在體內湊在一起/沒有天使/能夠拆開/這合二而一的雙重體……」
在這個劇的始終,宗教的情懷緊緊地糾纏著不信教的作者。也許從一開始,作者想要做的就是建立起一種同宗教具有同樣高的境界的、卻更符合人性的博大理想。這個理想的宗旨就是要讓人按照人本來的樣子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但是人本來究竟是什麼樣子呢?返回起點已經做不到了,何況那起點也並不是人https://read•99csw•com本來的樣子,因為這個「本來」不是一個現存的模式,它要靠世俗中的人重新將它憑空創造出來,這就是一件萬分複雜的事情了。人要進行這樣的創造,就必須腦子裡有種絕對的虔誠,有種超脫一切的模糊信念,這種類似宗教的境界,就是人的向善的最高理性,它的存在否定著現有的人生,它來自衝力中的「無」。也許它永遠造不出理想化的人生,也許它最終也不過體現為一種企圖,一種渴望,但在不懈的努力中,理想模式的結構確實已經在靈魂中呈現,作者的終極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把這份粗糧啃了幾千年,請相信我,從搖籃到棺架,沒有人消化得了這塊老面!請相信我們中間的一個:這個整體只是為神而設!」
「如果人這個愚蠢的小宇宙慣於把自己當作整體,我便是部分的部分,那部分最初本是一切,即黑暗的部分,它產生了光,而驕傲的光卻要同母親黑夜爭奪古老的品極,爭奪空間了。但它總沒有成功,因為它再怎樣努力,總是緊緊附著在各種物體上面。光從物體流出來,使物體變得美麗,可又有一個物體阻礙了它的去路……」
「但不管怎麼說,我願意跟你去到城堡;再怎麼辦,我胸有成竹;只是王后這時藏在內心深處的隱秘心曲,任何人也猜不透……」
黑暗是生命本體,理性之光是人性之光。當那黑暗的生命力咆哮著試圖毀掉一切的時候,幸運的人類就在這黑暗最深處孕育了光。那是怎樣一種奇景啊!鮮明的對稱、你死我活的爭奪、永恆不破的依存與制約,一個從另一個生出,後生者卻要否定母體!自生命中產生光以來,追循這光就成了人生的惟一目標。作者寫下這鴻篇巨製的宗旨,便是用理性之光來照亮人心最幽深處所的風景。在那種地方,光決定一切,而一切的一切又歸結于光由之生出的、偉大的不可遏制的律動。有各種各樣的文學,其中最深邃的那一族選擇了以藝術自身為探索的領域,這樣的文學必然會要進入原始的生命之謎。永不停息的扭斗;雄強而邪惡的破壞;從那被毀的廢墟上出乎意料地生長出的透明的大廈;這種魔法本身就是藝術家生命爆發出的奇迹。在創造中漸漸精通了魔術的作者明白了:他惟一要做的,便是敞開心扉,讓攜帶著光明的直覺向那古老昏暗的內核突進;越是看不明、分不清的不可思議的事物。便越同光的源泉靠近,在現世從未有過的東西才是來自真理的故鄉。於是,在這種直覺的眼睛里,自然界(靈界的代名詞)里的一切都變成了謎中之謎,從高山峻岭到一株柔弱的小草,沒有什麼事物是可以窮盡的。昨天古老常套的愛情故事演繹成今天驚心動魄的精神歷程,頹敗的書齋里孕育出光芒四射的晶體人;遠古時代的幽靈顯身,演出泣鬼神的現代創造悲劇;腐朽不堪的世俗皇宮,轉化成精神戰鬥的大本營……人與神的https://read.99csw.com界限被抹去,靈魂不用再升天,直接就在塵世進入天堂的故事。
由創造構成的追求,將已有的生命的形式全部無情地加以否定,僅僅只向著那從未存在過的東西發起衝擊,由此便產生了一幅一幅難以理解的奇異畫面。浮士德同古代的美女海倫的結合,以及他倆生下的、更為不可思議的小孩歐福里翁;荒誕的慾望皇宮,被糟蹋被制約的最高理性,以及這理性如何樣在搖搖欲墜中重新奮起,通過一場更為荒誕的聖戰再次獲得新生;象徵深層理性的地獄里的小矮人的悲慘處境,他們永不停息的不懈的努力,靈界深處永恆不變的對生命的討伐;淫慾泛濫的魔鬼山上群魔亂舞,但仍有理性在特殊的機制中發揮作用;古希臘的土地上到處是混沌之子,它們身上洋溢著刺目的風度,那是粗野與高貴,美與丑的直接同一;浮士德開闢的異想天開的王國里發生的凄慘事,他的更為凄慘的、別出心裁的死亡等等,所有這一切全都指向那種只在「說」當中體現的神奇境界。對於根源的縱深探索使作者獲得了一種嶄新的形式感,這形式感指向人性的原型,於是作者將一切可能的事物都按照這個原型重新創造了一遍。這種說法似乎很矛盾:既然有模型,怎麼能稱為創造?奇妙之處就在於這個「原型」不是一個現存的、擺在人面前的東西,或者說它根本不存在,它只會隨人的生命的衝動,人的無中生有的創造而逐步呈現,所以創造依據的「原型」實際上是「無」,是嚴厲的理性掃清一切世俗干擾,為生命自由表演讓出舞台的結果。這樣的藝術可以有無窮無盡的不同形式,只有具有與作者同樣的眼光的人可以看出這些各展風姿的版本若隱若現地透露出它們來自同一個抽象的「模式」,那是最原始的人性結構,也是純藝術的源頭。藝術家要表現的,就是人自從作為人在宇宙間生存以來,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二重性,或者說生與死、有與無、衝動同意識、美與丑、犯罪與自審等等這個根本的矛盾,究竟是如何樣推動人性向前發展的。深入到這個層次的藝術家看到,以「丑」為自身形態的生命一開始就內含著意識,這否定性的意識就是美感,當人意識到了生命而讚美生命之際,他的出發點其實是嵌在生命中的精神所追求的合理性,而作為實體的肉身,則不停地遭「嫌棄」,因為在讚美的那一瞬間,肉體就已經過時了,又得脫胎換骨。所以這種讚歌又是咒語,逼得人不斷摒棄舊我,創造新我,就如梅菲斯特迫使浮士德所做的那樣。這是一種極其困難的遊戲,人做這種精神遊戲時,要讓自身徹底消失,變成一股連氣體都算不上的「東西」,然後從這股看不見的力裏面再生出一切。就這樣,作者用高級而驚險的技巧,一次次在讀者面前呈現出精神創世的偉大場面,並以幽默豁達的胸懷,顯示出精神的品味。讀者將明白,人的根源的衝動同那深深地嵌在肉體里的不朽的否定精神原來是一個東西,人,之所以能區別於動物,就是因為他是為了理想而活的。來自魔鬼山布羅肯的衝動也就是來自布羅肯的反省,人如果失去了反省的能力生命的衝動也就漸漸衰竭,人如果衝動不夠也就達不到徹底的反省。與此同時,這兩個方面又是時刻絞扭在一起進行殊死搏鬥的:光要扼制黑暗,黑暗企圖吞沒光。先有黑暗還是先有光?先有衝動還是先有理性?就矛盾形成來說兩方是同時到達的。那麼誰更深?誰又是決定性的?答案仍然模稜兩可。作者借天使的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