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 新空間

(一)

新空間

曾老六去洗了個澡,鎮定地面對鏡子穿好了衣服,梳好頭髮,拿上他的公文包,走下樓去,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外面是陰天,曾老六將目光投向8樓,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有一扇窗子關上了,那是一扇綠色的小窗。過了一會兒,另一扇窗打開了,一個女人的頭部伸出來,朝他揮手。是臉上紋了黑蝴蝶的夫人。她揮手是什麼意思?像是招呼他進去,又像是敦促他快離開。他走過去推那張大鐵門,但鐵門已經關得死死的了。他又按「1512」這個按鈕,大門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聽到夫人的聲音從8樓那裡傳來:「你這個草包!」曾老六愣住了。他想,時候已經不早了,還是回家吧。
「是啊,我就在他們裡頭。當時一切都亂套了,幸虧時間不長。」
曾老六連忙到窗口去張望,他看到椰子身體挺得筆直,用自信的手勢招來一輛計程車,鑽了進去。一瞬間,他記起來了:在「紅樓」里聞到的氣味是南方墓園裡的氣味。看來,夜總會裡的矛盾已經在猛烈爆發了。他在那裡時,聽到樓上舞廳里有很多人在發狂一樣地踹地板。
曾老六在香煙繚繞的「紅樓」里轉了又轉,始終沒能找到那位媽媽。那些人全都在支支吾吾。「那麼,現在這裡是誰在負責?」他問。「誰負責?沒有誰。各人對自己負責嘛,難道您不知道?」坐台小姐邊說邊朝他送了一個媚眼。「您就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嗎?」她的小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您瞧,人人都在尋歡作樂。您聞到什麼氣味了嗎?」
「那麼,您不是他的夫人?」
拐到另一個街區時,曾老六看見「紅樓」的媽媽摟著一個小夥子在前面走。仔細一辨認,那小夥子正是上次追打她的人。曾老六連忙停下腳步讓他們走遠。他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你的一個朋友。」他聽出根本不是呂芳詩,是一個陌生的女聲。
林姐從櫃里拿出棕黃色的、風格粗獷的地毯樣品,讓曾老六評價。他腦子裡立刻出現沙塵滾滾的風景,他明白了:這是王強弄來的貨源。
婦人不安地在椅子裡頭扭動著,站了起來,然後又倒下,趴在玻璃上觀看樓下的情況。
坐著計程車回家的路上,曾老六又將頭伸向車窗外。他發現京城的天已經變成了藍天,落日的金輝撒在樹上,建築物上,透出少有的脈脈溫情。而那些心事重重的灰色行人,也好像被這柔和的氣候感染了似的,臉上浮出某種想交流的表情。快到家時他看到林姐在人行道上行走。林姐長發飄揚,神采奕奕,邊走邊同旁邊的青年男子說話。那男子就是曾老六新開的分店的店長,曾老六覺得他驚人的英俊,而且變得那麼年輕了。為什麼在店裡時他沒感到這一點呢?一定是某種成見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們不等任何人,是你自己要來的。」
男人對曾老六說他該走了,還說他們一般來說不接待客人,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們赤身裸體。這一次,是曾老六硬要進來,而他心一軟就同意了。但是他們違背了貧民樓的原則,日後要受到懲罰,被迫做更多的工作。現在他們的工作就已經壓得他們伸不直腰了,成天汗水淋淋的,所以乾脆裸體。
「林姐說,地毯生意是你的老本行?」
「對,再見了,夫人。」
曾老六朝前面一看,哪裡有衚衕?根本沒有,read.99csw.com只有一堆高矮各異的灰色樓房立在遠方那淺黃色的霧靄之中。腳下似乎有條路,又似乎沒有路,是無邊無際的廣場。不知怎麼,當他看遠方時,他可以看得清,而當他低下頭時,視野裡頭則是朦朦朧朧的,好像有很多小鳥在霧裡頭出沒。
「啊,我是很喜歡您的。您叫什麼名字?」曾老六說話時目光也變斜了。
曾老六果然聞到了一種氣味,但他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氣味。就此刻的感覺來說那是一種宜人的氣味,一直沁入到他的心靈深處,彷彿將那個地方的某些結子解開了似的。他忍不住仰起臉來做深呼吸。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全是一對一對的男女在擁抱接吻。
曾老六差點摔了一跤。
「我只能停在這裏了。您順著那條衚衕走到底吧。」他冷冰冰地說。
「讓我進去!」他嘶啞著喉嚨喊道。
浴室里有股怪味,很臭,像是壞掉的鹽鴨蛋。又因為沒有窗戶,那臭味就更濃了。曾老六很想出去,但男人顯然不願意他開門,他坐在馬桶上,滿臉陶醉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曾老六簡直想嘔吐了。他猛地一下拉開門,衝到客廳里。就在這時,他看到女人轉過身來了。她正是那個臉上紋了黑蝴蝶的,身材修長的女人。她步態優雅地走過來。
「我的夫人眼下陷入了情感矛盾。」男人嘲弄的聲音響起,「你不要看她,你看也沒用,她不會回過頭來的。有兩股力在相互作用,將她的頭部固定在那個方向了。她每天吃完早飯就坐在那裡保持這個姿勢,一直到夜裡。」
曾老六看到先前站在門邊的男人過來了。那男人用一根棍子從後面打了一下他的雙腿,他立刻跪到了地上。接著那女的從後面壓到他身上。她緊緊地摟住他,用力一掀,將他掀得仰面朝天後,又再一次撲到他身上了。他看不清她,他的手摸到柔軟的肉體,大概是乳|房肚子之類,他還聽到她在咬牙切齒地咕嚕著什麼。
「這正是她喜歡的那種關係。你會習慣的。」
「這種事啊,你不要心急,習慣了就好了。先前我們剛搬來時,我們的雙腳總是踩不到地。那些蟑螂不願和我們同眠,弄出許多噪音來。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基本上一切就緒了。」
他們一起離開時,曾老六沒有碰到過任何熟悉的人,大廳里,走廊上全是些生面孔。那種宜人的氣味一直伴隨著他,令他對身邊的小姐心存感激。
「您在等我嗎?」
「不。」
曾老六過了好久才適應,他眯縫著眼打量那一排套間,看見每個套間的門都敞開著,而且房裡都有人。那些男人和女人都一式地穿著白色浴袍。有人在和他大聲招呼了:
那男人咕嚕了一句:「這傢伙真頑固。」然後就從門邊讓開了。
雖然被裸體的女人壓在身上,曾老六一點衝動都沒有,他感到呼吸非常困難。這個女人到底要幹什麼?
「夫人?你問得真好。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得到夫人的默許的。你看,她有些不安了。你不該問她那種很蠢的問題。」
對於他的這個問題,兩個人一齊搖頭。他們一邊說著「絕對不可能」,一邊推著他往外走。他被推到樓道里,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一出房門曾老六就看見了那個穿白色浴袍的、很像呂芳詩的女人。她在朦朧的光線里一閃就閃進了電梯里。曾老六九_九_藏_書看見她停在了25層。他心裏想,這樓里的人思想真解放,穿著浴袍的女人還可以到處走。他心一動,就也鑽進電梯上到25層。25層同15層的感覺截然不同,樓道里的光線比太陽光還亮,刺得他睜不開眼。也不知這光線是從哪裡來的,因為並沒有看到照明燈。
「我是呂芳詩的愛人。」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
「呂芳詩這樣的女人已經不把界限放在眼裡了。還有什麼事是她做不出來的啊?難道有嗎?」
「我總是在這裏頭思考。你要洗澡嗎?」他喘著氣說道。
在樓上,他們沉默的交合是和諧的。他想,這也許是兩人都在對方的身體里尋找同一種東西?小巧的椰子將長發用力甩到後面,匆匆穿好衣服,拿了桌上的錢,一聲不響地出了門。她沒有回頭看。
他機械地邁動腳步,倒也沒有走太久,就到了那些建築物面前。會是哪一棟呢?沒有人可以問。他探察了三棟樓,大門都關得緊緊的。等了又等,裏面也沒有人出來。他站在那裡,將耳朵貼到鐵皮門上,居然聽到裡頭有小貓的叫聲。曾老六躊躇了一會兒,鼓起勇氣用手指按下了「1512」這個房門的號碼。沒人回答,但是大門立刻就開了,他有點慶幸,於是進了電梯,上到15層樓,然後戰戰兢兢地出電梯。
曾老六在電梯裡頭按了8樓的按鈕。等待時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門開時他卻發現自己到了1樓。他想再進電梯,可是電梯門怎麼按也打不開了。他又想從消防樓梯上去,可是消防樓梯在哪裡呢?他在過道里鑽來鑽去的,走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沒找到消防樓梯,看來這棟樓根本就沒有消防通道。他覺得這種設計讓人不寒而慄。黑暗中忽然又響起那種貓叫。這一回好像有幾十隻,它們就在這些過道里,凄厲的慘叫此起彼伏。曾老六的喉嚨里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吼叫,他不顧一切地衝到了大門外。
樓梯間果然是又暗又臟,幾扇小窗被厚厚的灰塵全部蒙住,幾乎沒有什麼光透進來了。他面前有很多門,哪一張會是1512?它們都沒有門牌號碼。他試著推第一張門,一推就開了,但又沒有完全開,只開一條縫,有個男人在門裡頭抵著門。曾老六聽到那男的在說:
他們從分店出來時,曾老六感到王強頭髮里隱藏的那隻眼睛像刀子一樣剜了他一下,他的頭皮一陣發麻,腳步也亂了,他在人行道邊上被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幸虧林姐拉了他一下。
「我叫椰子。呂芳詩也很喜歡我。不過我不喜歡在『紅樓』裏面辦事,我在這裡有過不好的記憶。我們到您住的地方去吧。」
「我很想約她,可是約不上。現在我連她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說著他就發動了汽車,拐了個彎,一溜煙似的消失在大街上。
「那種地方太危險,我只能將車停在外圍。」司機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曾老六說,他也想在貧民樓買一個小套間住下來,這是否可能?
這時他被猛地一下拉起來了,這兩個裸者一邊一個將他架著往前走。穿過一道門,他來到了用玻璃封閉著的陽台上。陽台上比房裡要亮得多,曾老六看到腳下也是厚玻璃,透過玻璃隱約可以看到樓下的情形。往前看,則是京城,只不過這是一個灰色的京城,有些淺灰色的鳥兒在建築物的上方飛九-九-藏-書翔。當曾老六被那男人一把按在椅子裡頭時,他心裏一陣傷感湧上來。現在他看清了,這兩個人的確沒有穿任何衣服,他們大概都是40歲左右,樣子很普通,有點像做粗活的工人。令他驚訝的是男人和婦人的身體都非常勻稱,有種自然的美。他簡直看呆了。
「我看您很舒服。夫人怎麼看?」
「老闆,你不要同他說話,他心裏苦悶著呢。他丟了東西,一直在找,找不到。我們都幫不上他的忙。你來,我讓你看一種新款式。」
曾老六感到血往頭上沖,他的臉很厲害地發熱了。
曾老六激動地朝那人走去。他的房裡連牆都是玻璃做的,透過這些「牆」可以清楚地看到別人家的情況,甚至可以看到樓外的天空,因為別人家也是玻璃牆。在強烈的光線的刺|激下,曾老六感到周身燥熱。
他坐在房間里沒有開燈,他在等待光線變暗。他似乎聽到了「紅樓」夜總會裡頭的喧鬧聲,裡頭還夾雜著媽媽的狂笑。曾老六的心情仍然很激動,又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他已經窺見了他生活中某種詭秘的糾纏,難道不是嗎?那麼今後,他將怎樣繼續發展自己的情感生活呢?他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這種問題也想不清。他只能確定一點:從今以後,他會變得對生活更加有耐心。
男人進來了,他一把摟住曾老六,推著他進了浴室。浴室里也是玻璃牆,但每面牆上都粘了一些彩色塑料紙,光線就沒有那麼強了。曾老六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受一些了。男子一腳踢去關上了門。
「啊。你怎麼想到要這樣一個人來管理我的店子!」
房裡比走廊里更黑,有五六隻貓在發出恐怖的嚎春的叫聲。曾老六摸到椅子,坐了下來,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的面前是那個很高的影子,很像前幾天他同林姐見過的那個人影,林姐當時說她是呂芳詩,後來還去追逐她。曾老六伸手去觸摸這個人影,影子立刻往後一退。
「我不能收錢。您快走!」
曾老六掏出錢夾,但是司機說:
「呂芳詩小姐的生活方式是否可能呢?這個問題總是回到我們每日的生活之中。在這棟樓,還有其它的貧民樓里,她的倩影融化在朦朧的氣流中,給我們每個居民的思考帶來某種目的性。看吧,前面是電視塔,它投下長長的濃黑的陰影。從我們進入陰影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同那無邊無際的宇宙之網結緣了。我們在這個網的裏面,但每時每刻又突破到它的外面。當我們突破到外面時,我們才發現自己仍然在裏面。哈,何等有刺|激的遊戲啊!現在我和我的女友已經赤身裸體了,我們決定這樣輕裝上陣。呂芳詩小姐優雅地躺在她的椅子裡頭,對於我們的掙扎不屑一顧。那麼,我們是否能夠像她那樣生活?還有這個來這裏的流浪漢,這個不自量力的小男人,他是否可能像呂芳詩小姐那樣生活?看那電視塔,看它上方那陰沉絕望的天空,還有那些垂死的灰鴿!它們都在訴說著同一個目的。」
曾老六突然感覺到女人的手掌心裏有塊磁鐵,這塊東西同他的心臟發生了感應,他的情緒一下子就振奮起來了,雙目似乎在炯炯發光。
曾老六蹲在玻璃上發獃時,那男的在他上面發表了一通演說。曾老六在心裏暗自將他的演說形容為「如雷貫耳」。實際上,他有時聽見了他的話,有時又沒有九_九_藏_書聽見。然而即使沒有聽見,他也同這個人有種奇怪的共鳴。他很想看清他的樣子,但是不可能,這個人在演說時也變成了很高大的一個影子。
「喂,小夥子!你不是小偷吧?我們觀察你好久了!要麼你就進來,要麼你就離開!你是啞巴嗎?」
曾老六跟著她走進旁邊那間小房間。
她若無其事的自我描述讓他吃了一驚,他沉默了。
男人坐到馬桶上,微閉雙目,又說:
天空全黑下來了,他站在窗前。奇怪,為什麼霓虹燈沒亮呢?到處都是黑的,到處都是小鳥——地上、樹上、建築物上。黑沉沉的京城裡只有它們在活躍著。他伸出手去一抓,抓到了兩隻細小的。他將它們放在桌上,探出身子,再一抓,又抓到了一隻。鳥兒們的叫聲很輕,像是擠在一起快睡著了時的囈語。他一共抓到八隻,再去抓就抓不到了。他坐下來,用雙臂擁著那一堆雛鳥,一下子變得思緒萬千。很久以前他在家裡的陽台上養過小鳥,他的飼養以慘痛的失敗告終。後來他就下決心不再關注這種生物了,再說他的注意力也轉移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了。
他將頭伸到窗子外面去看天,天一下子就暗下來了,成了那種灰黃的顏色。
新開的這家分店是在他陷入消沉的這些日子里由林姐操辦的。分店的店長是一位陰沉的中年男子,林姐從前在夜總會時的男友。這個人頭髮留得很長,遮住半邊臉。他坐在桌旁算賬,對曾老六愛理不理的樣子。
「難道不合適嗎?」
「去貧民樓。」他對司機說。
「我找一個人——」他遲疑地說。
「您當然是來找人的。我看見她了,她在8樓,可是她身邊有衛士,您接近不了她。那麼,您去8樓嗎?」
「瞧,瞧……」她氣喘吁吁地說。
車子開得很快,在曾老六不太熟悉的街區繞了又繞。沒過多久,曾老六就認不出那些街道了。似乎是,他們還在市中心。曾老六想,京城建設得太快了,他從來沒有搞清城市到底有多大。有好幾次,他自己開著車去探尋,但每次都因過度疲勞而提前結束了。這些在人行道上匆匆行走的人們,這些五花八門的建築,也許他以前看到過,他們和它們身上似乎有被他以前看到過的印記。也許正是在這種灰黃的天空下面,他同這些人交談過了。司機的側影是冷峻的,他似乎變得勇敢起來了,莫非他們快到了?
曾老六將目光轉向玻璃窗外,他看到「紅樓」的媽媽在人行道上奔跑,濃妝的媽媽滿臉都是焦慮。有一個披頭散髮的男青年手裡拿著一根棍子,正在追媽媽。曾老六心裏想,那麼有風度的媽媽,竟然要在馬路上出醜了。一股悲涼的情緒從他心裏油然而生。一直到車子在店門口停下,曾老六都沒有再說話。
「王強很有能量,他還是你的情敵呢!」林姐哈哈一笑,「他也在呂芳詩住的貧民樓里買了一套單元房。據我所知,他倆相互惦記。」
「我看可以帶他到陽台上去了。」男人在他們上面說。
「都住在京城,早晚要碰面的。」
曾老六蹲下來細看樓下的情況。他可以看到14樓的陽台,陽台上有一隻紅棕色的貓,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女王似的母貓。再往下看,還可以看到13樓的陽台。13樓陽台的玻璃破了一塊,從那缺口透進來的不是光,而是某種深藍色的物質。13樓的一男一女read.99csw.com正在爭吵,他倆指著那個深藍色的缺口發出恐怖的叫聲。再往下是12樓的陽台,一個穿白色浴衣的年輕女人懶洋洋地從躺椅上抬起一條長腿。曾老六覺得她就是呂芳詩,他差點叫出了她的名字,可是她轉過臉來了,是個紅臉膛女人,一邊頰上紋了一隻黑蝴蝶。曾老六的頭開始發暈,他不敢再看了。他的腦袋轟轟地響。他聽到身旁的女人在說:「懦夫,懦夫……」她一邊說一邊撫摸著他的背部。
「你真是引狼入室啊!」他揩著額頭上的汗對林姐說。
他穿好衣服,準備去巡視他新開的那家分店。他的事業如此順利,他對林姐特別心存感激。要是沒有她的話,他絕對不可能搞到今天這個樣子。林姐是一塊稀世寶玉,在深沉的夜裡,他將她想象成呂芳詩的親姐姐。也許她真的是,誰知道呢?
林姐似乎陷入了沉思,她面帶微笑,目送著老闆消失在轉彎處。
「合適,非常合適。林姐真精明。」
「好吧。」
「多麼美麗的天氣啊!小夥子,您在感到羞恥嗎?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他思考時的樣子多麼迷人!」她說最後一句的時候用手指著浴室。
「好。」女人說。她將手掌停留在他的心臟部位。「她同你有約會嗎?如果沒有,你要主動約她。」
不知什麼時候,他竟然伏在桌上睡著了。他醒來時已是黎明,朦朧的房間里一點聲響都沒有。他的腿很麻,他站起來活動一下時,發現窗帘依舊沒拉上,於是心裏一陣激動。下面的街道空空蕩蕩的,街燈還亮著。被燈光照亮的那一塊地上有很多灰色的羽毛,風一吹來,那些羽毛還飛揚起來,旋出一種圖案,就像一些活物。曾老六的口裡不由自主地吹出一聲口哨,接著又一聲。尖銳的哨聲在京城的上空蕩漾,他自己都被嚇著了。那本是招引鳥兒的口哨,但是鳥兒卻並沒有再飛來。這時天明了,街燈一齊熄了。街對面有兩位女郎匆匆行走著,她們正是「紅樓」那兩位長得酷似呂芳詩的小姐。
「您是誰?」曾老六發出令自己毛骨悚然的問話的聲音。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還是這個樣子。」男人和藹地對他說,「有一年秋天,很多人往城外跑,你在那人群裡頭嗎?」
對於曾老六的問題他只是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他看都不看他一眼。曾老六很詫異,心裏想,這個人以為他自己是老闆嗎?林姐正好這時進來了。
裏面那間房的桌旁坐著穿浴袍的女人,很像他先前看到的那一個。她面對玻璃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我是她的愛人。」她回答時身體一動不動。
「夫人,您認識呂芳詩嗎?」
「怎麼回事?」他疑惑地問道。
曾老六站起來了,他的目光投向前方。當然,他沒有看到電視塔,就連先前看到的那些建築物也變成了混沌的一團黃不黃,黑不黑的東西。曾老六伸出一隻手,想去觸摸這個男人,但他往後一退,曾老六的手摸了個空。
「這就是我思考的姿勢。你看怎麼樣?」
曾老六走到夫人背後,直統統地問她:
「是啊。我是一條南方的蛆蟲。」
「到貧民樓裡頭來了,還不洗個澡?你太狂妄了!」
「您來自南方嗎?」坐在車裡時他問她。
女人撫摸著他的背脊安慰他說:
曾老六凝視著這個有魅力的女人,可惜在太強烈的光線裡頭,他同樣看不清人的臉,那張臉模模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