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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曾老六的命運

(二)

曾老六的命運

她笑起來,他看見她的牙齒上有血。
林姐目光清澈地看著曾老六說。曾老六一下子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回答。他覺得林姐讓人害怕,這個女人太深不可測了。他硬著頭皮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將門用力關上,將電話拿掉,坐下來閱讀昨天的晚報。當然他一點兒也沒有讀進去。電話鈴聲一直在外間響個不停,預示著他的生意蒸蒸日上。可是他現在一點都不在乎這個了。他的頭疼得很厲害,他用拳頭用力抵著太陽穴。雖然這種霉運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曾老六的反應還是很激烈。他就像掉進了冰窟一樣完全麻木了。不知過了多久,店裡都已經靜悄悄的了,他才忽然記起了一件事。
她的話很奇怪。她煩躁地在這個空空的房裡找什麼東西,完全不將他放在眼裡。他向門邊退去,然後,招呼也沒打,一閃身就到了門外。他在小巷裡疾步如飛,竭力想擺脫呂芳詩小姐給他的恐怖印象。
「就是五層樓的那一棟。」
回到家中之後,他還在想:有人將西部的那些怪事拍成了電影嗎?自從他從青年時代從事地毯生意以來,西部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個符號。他的事業的成功與失敗,他同「https://read•99csw•com紅樓」夜總會的呂芳詩小姐的糾纏,都與那個神秘的地方密切相關。他雖然一年裡頭只往那邊去一兩次,在心底他已將那塊土地當作自己的故鄉了。京城對於他來說反而是一個虛無飄渺的暫居之地。就比如此刻,陽光射到屋當中的地板上,這是京城的陽光,這陽光一點暖意都沒有,一點都不像真實的陽光。而新疆就完全不同了,當他同他的助手一塊坐在維族人家的葡萄架下喝茶時,他聽到過濃蔭深處傳來他死去的祖父的說話聲。老人親昵地叫著:「老六,老六……」在新疆落日的餘暉里,他家的每一個故人都會復活,甚至會在街上面對面地向他走來。也就是在那裡他遭遇了綁匪,憑藉對呂芳詩小姐的懷念度過了地獄般的一夜。此刻他站在房裡回憶那個夜晚時,就羡慕起那個時候的自己來了。那種痛苦是大海一般的激|情,同現在這種不死不活的陰暗生活有天壤之別。他有點懂得剛才呂芳詩小姐所說的「腥風血雨」的意境了。可是如果他自己常年居住在那種地方也會受不了。故鄉是給人懷念的,不是讓人居住的。難道他不九_九_藏_書是一回想起戈壁的陽光內心就顫抖起來嗎?
「還不是天天可以看見的那種。我們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曾老六知道他在胡說八道,可拿他沒辦法。這個小青年終日處在幻覺之中,開起車來隨隨便便的,早晚要出事的樣子。林姐怎麼找了這樣一個人來為他開車?莫非因為他曾老六一直重用她,她就做些小動作來損害他?
「是的。」他小聲回答,悲哀地垂下了頭。
曾老六感到她的聲音有點陌生,她真是呂芳詩小姐嗎?她的作派,她的眼風還同原來一樣,可在這種地方,她變得很不像他認識的呂芳詩小姐了。尤其是牙齒上的血,她還故意將嘴張得很大。慾望在他體內退潮,他躊躇著要不要離開。
「對不起,經理。是林姐說的。她說同一個什麼組織有關,她說您是自願被挾持。天哪,這不關我的事!林姐叫我在這裏等您。我是戰爭孤兒,誰都可以指揮我……」
小夥子索性將車停在路邊哽咽起來。曾老六氣憤地打開車門下車。一會兒他就到了自己公司門口。他看見有一名職員在門那裡探了一下頭,很快又縮進去了。看來林姐在公司里將他描述成了怪物。https://read.99csw.com曾老六氣得渾身直抖。
他換上一身工作服,從公寓的後門溜了出去。他叫了一輛三輪車,坐在車上在那些小巷裡七彎八拐的。後來他讓車夫將車停在破舊的五層樓房前面了。這就是他上次偶然發現呂芳詩小姐從裏面出來的樓房。大門一推就開了,對面牆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請走右邊」。
被關在那張冷酷的鐵灰色的門外,曾老六像傻瓜一樣站在那裡。他到過一次這間房裡,那是他從新疆回來的那天早上。他接了呂芳詩小姐的電話就直奔這裏來了。窗帘沒拉開,她也沒開燈,恩愛的氛圍就在黑蒙蒙當中產生了。在那之前,要說自己同她之間有什麼恩愛,他會要躊躇老半天。他記得當時他問過她是什麼鳥在叫,她回答說,京城的鳥兒太多了,尤其在黎明時分,她根本就分不清到底有幾種,是什麼品種。如今這張門就像呂芳詩小姐那張布滿陰雲的臉,讓他心裏壓抑得不行。
「那是什麼戰爭?」曾老六的口氣緩和了。
「你昨天沒有來,所以你今天來也沒有用了。」
「『衛民』公寓發生了火災。」
「我說要不是呂芳詩小姐拖您的後腿,讓您提前回來,read•99csw.com您就要成為京城的大富豪了。她是個明察秋毫的女孩。」
「這是一部西部片,背景就是你做生意的那個地方。」
「我這輩子算完了。」曾老六站在那張鐵灰色的門旁想道。他已經站了好久了,有幾個經過他身邊去乘電梯的年輕女子滿腹狐疑地看他。他覺得自己真是丟人。但冷靜下來一想,又意識到同呂芳詩小姐打交道的男人是不應該害怕丟人的。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根本不怕丟人的女人。
他猜想,呂芳詩小姐牙間的鮮血是她自己弄出來的。她在大西北的沙漠里遊盪,陽光曬得她的神經高度緊張,她將牙關咬得嘎嘎作響。他進去時,她已經在那間空房裡坐了很久了。為什麼他不多一點兒耐心呢?他總是事後聰明,後悔莫及……如果她是在大西北遊盪,她和他就有著同一個故鄉。當然不排除別人也將那種地方當故鄉,比如黑社會的那一個。曾老六想到這裏時就鄭重地對自己說,下一次,他一定要同呂芳詩小姐談論新疆的風俗人情,深入地談下去。
「不要怕,這種事常有。我們這種人,腥風血雨是常事。」
「誰叫你來的呢?」他和藹地問他。
右邊是一張油漆剝落的舊門。他從微開的門縫裡九_九_藏_書閃身進入那道門,可是裡頭還有一道門,也沒關。他聽到衝鋒廝殺的聲音,是有人在裡頭看電視。那間房子很大,佔了一樓的整整一邊,天花板也非常高,更顯得房裡空空蕩蕩。電視機像小電影一樣大,呂芳詩小姐孤零零地坐在那裡觀看。場面很血腥,很緊張,音樂很恐怖。她在那把圍椅裡頭縮成一團,一副嚇壞了的樣子。看見他進來了,她就起身啪地一聲關掉了電視機,轉過臉來。她的臉在燈光下顯得像一個假面。
「是林姐。全公司的人都在為您擔憂。」小龍說話時有點羞澀。
他打電話叫餐館給他送午餐來。
「你是戰爭孤兒?!」曾老六大吼一聲。
林姐向他迎上來說:「曾經理,您在新疆種下的棗子樹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穫。今天我的手機都要被訂貨電話打爆了。要不是呂芳詩小姐——」
怪事,他沒有約司機小龍,小龍卻在路邊等他。
那孩子垂著眼將盤子放到桌上,輕輕地說:
「你說什麼?」他陰沉地問。
他像貓一樣溜出去了。曾老六愣在那裡。
「什麼?」
「屁話。我有什麼事要你們操心?你倒是說說看?」
總共站了將近一個小時,曾老六才強迫自己離開。
「啊,你的牙……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