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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T老翁的墳墓

(四)

T老翁的墳墓

「是『紅樓』的員工嗎?」男子問道。
小花家的院子里密密匝匝地長滿了小樹,把路都擋住了。她牽著呂芳詩鑽過那些樹枝,來到她家裡。她的家人都睡著了。為了不打擾他們,小花就沒開燈。她摸黑將呂芳詩帶進為她安排好的房間。她們剛一在那張床上坐下來,呂芳詩小姐就感覺到了房間里還有人,並且不止一個,都睡在另外的那張床上打鼾呢。這個房裡至少擺了三張床。
「天哪……」呂芳詩小姐喃喃地說。
「您可以這樣想。要不該怎麼想呢?」小花彷彿在問自己。她揮了幾下手,呂芳詩以為她在趕蒼蠅,可又並不是,這地方根本不會有蚊蠅,太乾淨了。「您剛才看見了吧?」她又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呂芳詩看見一個黑影從床上立起來了。她幾乎是無聲無息地跳下了床,走出了房間。另外一位睡在那裡的人還在繼續打鼾。
「上岸吧!上岸吧!」
他說了一聲「我要走了」就消失在風中,扔下呂芳詩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河堤上。呂芳詩想去靠近人群,但每當她往那邊走幾步,人群就退幾步,好像她是瘟疫一樣。這些人顯然是維護T老翁的利益的,那麼,難道她做過什麼對不起T的事?的確做過,也許做過太多,她都想不起來了。先前有段時間,她被這個會變魔術的老頭迷住了,那個時候她肯定傷過老頭的心。
「我倒是羡慕他,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她說這話時,美麗的常雲就在一旁贊成地點頭。常雲給呂芳詩的印象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花,那麼年輕,充滿了活力!呂芳詩想,小花說她的那些話難道是出於嫉妒?
「您看見了。」她平靜地堅持說,「您要來同我們住在一起了,這有多麼好。您沒來之前,有人將我、常雲,還有細柳三個人稱為『黑寡婦組合』。現在加上您,一共有四個人了。」
「多麼香啊!」呂芳詩忍不住又做了一個深呼吸,「你將花兒都種在院子裡頭了嗎?」
「你真是了不起。你認識保安嗎?」
「您說得對。我不光是一名服務員,我還是一名悲傷的情人。」
呂芳詩小姐欣慰地想,老T在那邊不會再寂寞了。三個人默默地走著,陽光忽然一下射下來,熱烘烘的,她們的影子在身後拖得很長。
青年女子睜開了眼,對呂芳詩露出笑臉。呂芳詩發現她長得驚人的美麗,就對小花說:
「他在京城的地下娛樂城。那裡快要封城了,他們在用磚將那些出口全部堵死。哥哥不願意出來。」read.99csw.com
「他過去了!他過去了!他上岸了!」有人在喊。
「可是我並沒有遷移過來。我是來旅遊的,我的東西還在京城,我的家也在京城。我住在京城一個叫『公墓』的小區。」
本來她已經打算回旅館了,聽他這麼一說,又硬著頭皮往前走。
呂芳詩小姐只看見黃沙和灰濛濛的霧靄。而在她的身旁,這兩個女人在如醉如痴地比比劃划,呂芳詩聽見她們的談話里反覆地出現「T」這個字母。她忍不住扯了扯小花的手臂,又一次問:
「怎麼會不認識,他老往這裏跑,他太空虛了。我乾脆告訴您吧,『春天』旅館只是一個幌子,我們在那邊接待你們,讓你們好好休息。真實的生活其實是在這邊,在我們這些人的家裡。鑽石城裡的生活是夜生活,同你們京城差不多。同京城一樣,我們這裏也常有東西從地下噴發出來,有時就發生在城中間,毀掉一些建築和設施。您對墓地一定很有興趣吧?我可以帶您去看那種白色的墓。不過我們要等她醒來之後才能去。她的名字叫常雲,她殺死了自己的女兒。」
「我今年50歲了。」常雲朝呂芳詩眨了眨眼。
「您沒看到前面的鐵柵欄嗎?您過不去的。」
「談別的!?」她誇張地揮了一下手,「您要談什麼別的?您忘記這裡是什麼地方了,這裡是『鑽石城』啊!您卻要談別的!」
呂芳詩小姐沉默了。回去的路變得很長,陽光使她體內的慾望沸騰,她的目光迷離而又渙散。她聽到四面八方都是鴿子叫,原來那些鴿子飛到這郊外來了啊。但是她看不到它們,她只看得到小城的穆斯林清真寺,還有那些平房,城市的上空也有一群灰鴿在飛過來飛過去。
「哈,我知道您要去的地方。跟我來!」
「不,我沒有看見!」呂芳詩驚慌地辯解。
呂芳詩不好意思地站起來,用紙巾擦掉眼淚。就在這時,那隻小船又沖向了江心,人們歡呼起來。
「我們不要談論關於我的情人的事,我們來談點別的吧。」
「不可以。您只能在這裏看。」
「這不就是您想看的嗎?看了又哭。」那人埋怨呂芳詩說。
「你是誰?」
「這一走,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你到黃沙裡頭去找他吧!」
「我下班了。我熱愛我的新工作。剛才我得到我哥哥的消息,他要我代他向您問好,他還在地下,沒有上來的打算。他同您是天生的一對。」
院子里已經變得很亮,她們三個人從那些亂樹九-九-藏-書叢里鑽了出去,來到了馬路邊上。小花打量著呂芳詩說:
「我說的全是真情。您看,她醒了!」
「你知道是誰在唱嗎?」呂芳詩問小花。
「一直往前走,總是走得到的。」
她跟著這個人走過幾個街區,被灰沙嗆得咳個不停。最後他們來到了河邊。河邊的風更大,很難站穩,只是風裡頭並不夾帶灰沙了。呂芳詩小姐看見有不少人站在河堤上,他們全都戴著風帽,穿著風衣。他們的臉都向著河裡,在張望什麼東西。
「他在哪裡?!」
「我們來這裡是來對了。要是不來就沒法回顧自己的生活。」
「不,我將它們種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沒人看得到。」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那麼,你知道嗎?」
「在這種天氣出來找死還是需要勇氣的。」
呂芳詩感到那人的一個動作很熟悉。她蹲下去哭起來。她終於明白這一次她是因為思念誰而來這個地方的了。
歌聲停了,熱烈的冬不拉響了起來,常雲那雙秀目灼灼發光。
「比如關於你的家庭。我認為你不是一名服務員,而是,怎麼說呢?而是更高階層的人。」呂芳詩小姐有點高興地說出了這些話。
呂芳詩小姐的情緒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了。她凝視著翻滾著浪濤的河。開始什麼都看不清,後來就發現了一點光。是駕船的人,他點著一盞電石燈。他離岸不遠,似乎根本無法前進,他是要渡江。人群議論紛紛。
「我是『紅樓』夜總會的保安啊。我哥哥快要走上絕路了。」
「他是『紅樓』夜總會的嗎?」
呂芳詩小姐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河對岸的那盞電石燈。電石燈在黑風中浮遊著,彷彿是從天上落下的一顆星星。不知為什麼,呂芳詩的內心並沒有變得輕鬆起來,反面升起一種不知名的恐懼。沒有T的世界會是什麼樣的世界?她走下河堤時有人沖她喊話:
她倆坐下來擦汗時,小花自豪地說:
「您的情人嘛。」
「那就是T先生的墳墓。」小花指著前方對呂芳詩說。
「您沒有找到『藍星』酒吧嗎?真遺憾,我本來以為您自己找得到的,那個地方很顯目。可是現在沒有必要去了。旅館里太冷清了,您上我家去休息吧,我已經為您布置好了房間。」她說話時有點神情恍惚。
「T先生真的去世了嗎?」她還是忍不住問小花。
呂芳詩看了又看,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她認定小花在瞎說。
「孤寡老頭一身輕,什麼都不用顧忌。」
「她早就跑得沒影了。九九藏書您只好自己去找了。」
呂芳詩小姐下到樓下的大堂里,那位叫小花的服務員卻不在那裡。櫃檯上只有一名男服務員,他翻著白眼看她。
這時呂芳詩的手機響起來了,有好幾個人在向她發簡訊,全是一些無聊的話。呂芳詩的心裏升起奇怪的感覺,她覺得這些熟人的問候非常親切,令她深深感動。其中有一條簡訊居然是段小姐發來的,難道她還活著?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人在用她的手機?段小姐的簡訊說:「你要節制性|欲方面的衝動。」呂芳詩覺得這話倒像她的風格。也許是她妹妹發來的。從前在「紅樓」那個小黑房間里休息時,她和段小姐之間什麼話說不出來啊。她最喜歡談節制。呂芳詩有時覺得她在小題大做。段小姐去世以後,呂芳詩就覺得自己心裏的某個地方空掉了。那段時間她倒是經常夢到一座白色的墳,不過不是在沙漠里,是在她的小區的游泳池旁邊。現在她忍不住就給她回了一條簡訊:「讓我們在黃沙中會面。」回應很快就來了:「那是不可能的。」後來不管她再怎麼追問,那邊也不再回應。
「您哭得太早了。看清楚了再哭也不晚。」帶她來這裏的那個人說。
「哪裡?你不說我就自己去找了。」
她走出大堂,來到門外。一股黑風迎面吹來,風裡夾帶的灰沙嗆得她猛咳起來。她聽到那名男服務員在她背後大聲說:
「還不是她女兒。」她朝常雲那邊努了努嘴,「聲音是從錄音機裡頭出來的。有人把錄音機放在沙漠裡頭了。」
在小花的帶領下,三個人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沙漠邊上。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但太陽還是沒有光芒,如一個暗紅色的圓盤掛在那裡。
「因為您是我的老師嘛。我要向您學習做人的準則。」
「您放心吧,她們都是女的。是你們那邊來的。她們一共有三個人,都是在生活中受了挫折的人。我們輕點說話,免得吵醒她們。現在只有睡眠可以撫慰她們受傷的心。我早就想同您談話了,我們可以坐在這裏一直說到天亮。您右手邊是一扇大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條『鑽石河』。這裏地勢高。您瞧,他也在守夜。多麼堅毅的男人!」
「他們是誰?」呂芳詩問。
呂芳詩聽了覺得好笑,就說:
有各種各樣的花香從窗口飄進來,呂芳詩忍不住做了一個深呼吸。她羡慕起小花來,這個姑娘住在多麼美麗的地方啊。
在路口那裡,她幾乎被風颳倒在地。有一個人攙扶了她一下。
小花的聲音將呂芳詩從read.99csw•com狂熱中喚醒,她說該回家了。她們三人往回走時,沙漠里響起憂鬱的女中音,很有力量,就彷彿在天地間震響一般。三人都停下了腳步。呂芳詩用目光搜索了好一會,還是找不到唱歌的人。而從聲音來判斷那女人就在附近。
「您看!我沒說錯吧?哈哈!」小花拍起手來。
風停了。呂芳詩看見烏雲漸漸散去,露出了高而深的天頂,星星又大又亮,彷彿在向她暗示著什麼。她在回旅館的途中看見一些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商店的櫥窗前,三三兩兩的,似乎在等人。真奇怪,這麼晚了商店還不關門。先前她出門時這裏黑洞洞的,現在卻很亮,那幾個酒吧里居然在表演歌舞,冬不拉的彈奏很熱烈。忽然有個小夥子跑到她面前來了。
「是一個活得不耐煩了的老傢伙。居然在這種天氣去駕木划船。」
「您就站在這裏看吧。有人的船要翻了。」他說。
當她說出「悲傷的」這三個字時,她就神經質地握住了呂芳詩的手。
「我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自己對您有信心,您每次來我都有這種感覺。難道是因為您長得漂亮?不,不是。我見過一些不漂亮的女人和男人,他們也讓我產生同樣的信心。比如睡在這裏的這兩位……」
呂芳詩小姐看見在這個小保安的身後,一輪巨大的紅日正在冉冉升起,奇怪的是這裏的太陽卻沒有光芒,周圍的一切仍是朦朦朧朧的。小保安的身影變得稀薄了,過了一會兒就不見了。呂芳詩想,或許他還在原地。但是小花叫她了,小花正在用全身壓住對面床上的女人,她叫呂芳詩過去幫忙。那女人亂踢亂蹬,過了好一會兒她倆才制服了她。呂芳詩看見她緊閉雙目,還沒有醒。
「呂芳詩小姐,您還沒有考慮遷居的事嗎?」他局促地問她。
「我?我沒想過這種事,不知道。」她一邊穿衣一邊說。
「誰在河裡啊?」呂芳詩問。
「情人只能生活在悲傷之中。」小花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您從遙遠的京城遷移到這裏來,當然是為了那種事。」
小花湊在呂芳詩小姐的耳邊說:「她到外面同她的情人見面去了。並不是真的見面,只不過是隔著馬路注視罷了。那個人每天早上在對面掃馬路。他是在做公益勞動,他心裏難受。」她的話讓呂芳詩想起了河對岸的那盞在風中浮遊的電石燈。她一會兒覺得這個小花是她的貼心的朋友,姐妹,一會兒又覺得她是姦細,敵人。她把她叫到這個黑屋子裡來,是想安慰她還是想教訓她?她回憶起自己從前九九藏書在「春天」旅館時的情形,那一夜又一夜的春夢,那些鴿子,還有夜裡在大街上跳舞的維族男女,她坐在陽台上就可以看到。原先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小花的存在,而她一直關注著自己,還說自己已經遷居到這裏了。她說起話來總比自己的思維快一拍,這是怎麼回事呢?
呂芳詩感到毛骨悚然。
呂芳詩揉了揉眼睛問:「哪裡?我可以進去看嗎?」
「常雲,常雲!你家鄉的人看你來了。這個女孩連她媽都敢殺,和你是一類人。你醒醒吧!」
「也算是吧。」
呂芳詩小姐的臉在發燒,她囁嚅著說:
「她已經遷來兩年了,成了本地人。本地人全長得一個樣。讓我來問她,常雲,你覺得自己漂亮嗎?」
「唔。」她含糊地應答。
「誰?」
「您真是容光煥發!我家裡是最好的休息處所,不論誰到了那裡都會獲得安寧。」
「你為什麼要為我布置房間?」
一個浪頭將小船推到了岸邊。呂芳詩聽到人群在喊:
「這倒是個問題,您的東西還在那邊!」她又誇張地揮了一下手,「您是個很實際的人,對嗎?」
呂芳詩小姐撲哧一笑,陰鬱的心情一掃而光。
「你一直在瞎說吧?」
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朝呂芳詩襲來,她那剛剛有點亮色的心態又變得陰暗起來了。在沉默中,兩個人都在傾聽對面床上發出的奇怪的鼾聲。那不是一般的鼾聲,而像是病人在昏迷中的絕望掙扎,一波一波的眼看要窒息了,卻又被什麼東西挽救過來,於是又繼續掙扎。呂芳詩的手被小花橫蠻地抓著不放,小花暗暗地使勁,就彷彿自己在掙扎一樣。呂芳詩沒想到她有這麼大的握力,她因為疼痛而「哎呀」了一聲。於是她放開了她。
這時窗口開始發白,呂芳詩走到窗前,看見有個人在樹叢里向她招手。那是保安小桃,他麻利地撥開樹枝走到她面前來。
小花俯身向著常雲輕輕地說:
「我的真正的工作是護理病人。為了病人,我將院子里種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花——我向各式各樣的外國人索要花種。」
小夥子想說什麼又沒說,忸忸怩怩地離開她進到酒吧裡頭。呂芳詩想:他真是「獨眼龍」的弟弟嗎?先前她是認識這名保安的,也知道他是誰的弟弟,可是剛才她怎麼也看不出這個人就是保安。她站在人行道上,心裏感到很害怕。這時旅館服務員小花出現了。小花蓬頭散發,面容一下子變得十分憔悴了。
「她同我約好了帶我去『藍星』酒吧。」呂芳詩說。
「你剛才竟然說她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