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詩在極度的痛苦中咬了老女人的手，差不多咬到骨頭上去了。然後她在一聲巨響中幾乎失去了知覺。但是她仍有知覺，因為她聞到了血的腥味，那種她熟悉的味道。她出自內心地喊出了聲：

她站起來往她丈夫的房間走，她示意呂芳詩小姐跟著她。

「那麼，你就這樣將T老頭從她手裡搶過來了嗎？」細柳問。

「京城是我們談不完的話題。」老女人在呂芳詩的背後說。

「啊，不！這裏真美！」呂芳詩不好意思地笑了。

「正是那裡，原來您已經看過了。我們將心裏面所有的悲傷都埋在那裡面了。新疆真好啊。」

「呂芳詩小姐，我聽說您在京城住在一個叫公墓小區的地方，您能同我談談那裡的情況嗎？比如說那些騎著自行車在小區內悠轉的人們？還有那個游泳池？」

「那麼，他不打算上去了嗎？」

他說話時目光沒有從那副眼鏡上抬起來。他似乎在微笑。

常雲，細柳，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她們三個人進來了，不聲不響地靠牆站在那裡。常雲顯得很不好意思地開口說：

呂芳詩在黑暗中牙齒直打哆嗦，她突然意識到這個處所的溫度比寒冷的北方冬天還要冷。她的全身都快凍僵了，她痛苦不堪。她的意識開始模糊，她聽到老女人還在說話：

「叔叔心裏有傷心事嗎？」她輕聲問道。

「瓊姐有消息嗎？」呂芳詩問他。

矇著黑頭巾的母親請呂芳詩小姐坐下就餐，然後就坐在她對面不動了。她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弄得呂芳詩很緊張，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我那麼愛他！」常雲的聲音從黑黝黝的樹林那邊傳來。

她站在那裡慢慢地恢復了知覺。可是媽媽不見了。她摸索著往上爬，爬到地窖口，回到了地面。她被綠色，陽光，鳥鳴，還有花香籠罩了，凍僵的身體暖和過來。她穿過那些樹，來到小花家的門口。小花笑盈盈地站在門口望著她。

「的確不實在！」常雲高興地說，「還不如像我們生得平平常常。」

「我不知道。他也不關心我。」

「誰會需要這個美呢？」

「我也是這樣想。呂芳詩小姐雖然生得美，可那種美不實在。」

她們三個一齊拍起手來，興奮得臉都紅了。現在輪到呂芳詩不好意思了。她忽然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嫉妒常雲了。她是來這裏思念T的，現在https://read.99csw.com她不是達到目的了嗎？她在這裏每天都可以聽到情人的聲音嘛，難道還不夠？她猶豫了一下，站起來對她們三個說：

「難道是她縱火？」

「不要擔心。他同種紅柳的老頭在一起。這裏的新鮮空氣會使他恢復健康。沙漠裡頭有一種定力，因為它，我們的城市才被稱為鑽石城的。您也許以為您的瓊姐是在京城，其實呢她無時無刻不在這裏陪伴她的老爹。當年在南邊的小島上，她老爹就替她設計好了這種生活方式。那麼您，您的老爹也會到這裏來嗎？」

「小姐，您是來打聽沙地里的墳墓的事的嗎？」

「他無處不在，沙漠里到處都有他的標記，我沒有他那麼大的勇氣，所以我就放棄了。」

老女人讓呂芳詩跟隨她，她們穿過樹林來到一個地窖口。聲音就是從那裡面發出的。現在聽起來要清晰多了，但還是隔得比較遠。彷彿是一個人在很深的下面的處所用什麼硬物撞一扇石門。

「當然！我先到這裏來，老頭子現在只想著我，我才是他的心上人。」

「我夢到京城了，姐姐們，黎明時分那裡是鳥兒的天堂！」

「是啊。」

「你們這裡有很多從京城來的人嗎？」

小花說話時，檯燈還在厲害地晃動，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她面帶微笑，用手指著地下說：

「你不了解我們這個小城，你提問的方式不對。你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眼界就開闊了。你聽，我丈夫哭得那麼傷心，他真是個熱情奔放的男人。我們是在胡楊樹下相遇的。」

「那種東西啊，到處都會長出來的！從前我就是那個小區的居民！姑娘，您看這事有多麼湊巧啊。難道真的是湊巧嗎？您從窗口望出去，您看到那條河，您的情人在河心駕船。在公墓小區，您坐在陽台上喝茶，您的目光投向霧蒙蒙的遠方，同樣的景象也會出現，對嗎？」

院子里儘是密密的小樹，沒有一塊空地方。她倆鑽進樹叢中。剛一坐在石凳上，呂芳詩就聽到常雲和細柳在右邊的什麼地方說話，她們的聲音很響亮，簡直有點肆無忌憚的味道。

「誰也不需要！當別人需要您的美時，您就會變醜。」

「游泳池已經被填平了，因為人有在水裡頭看見了一些東西。」

呂芳詩挪動腳步想上去，可是老女人抓住她不讓https://read.99csw.com她走。她湊在她面前急促地說：

呂芳詩小姐平靜下來了。她回到房裡躺下來，一下就睡著了。

她敲門，然後進去了，老爹正在檯燈下面修理自己的眼鏡，從聲音判斷，他一點都不像剛才唱歌的那個人。

「您很難受嗎？小姐？」白髮男子注意地看了看她。

小花的母親進來了。她在沙發上坐下，問她倆是不是在談論京城方面的事，小花回答說是的。於是呂芳詩感到了從黑頭巾後面射出的目光，那目光也很像金錢豹的目光。呂芳詩很不安，就說自己累了，要回房休息。

「還能有誰呢？」

呂芳詩想，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要哭？

「也許我不該來你們家？」

「您往頭頂看一下。」他又說。

第二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呂芳詩有好多天都沒有這樣徹底休息過了。對面兩張大床上的那三位一直沒有回來，清風將園子里的花香和樹香吹進空空落落的大房間里來。呂芳詩自問，她真的會在這個美麗的城市定居嗎？難道京城的原始森林反倒要成為她定期訪問的旅遊點了？她在小花的這個療養院里康復了之後，她會將她安排到一個新地方去嗎？可是T在這裏，這個像她的慈父一樣的老人在這裏，呂芳詩不想離開他！

是白髮老爹，他頗感興趣地打量著呂芳詩。

「我們不能在老爹面前大聲提到京城，要是引發了他的鄉愁，後果會很嚴重。」

「當然記得，永生難忘啊。如果您要去找他，我勸您不要去。我們就是坐在家中，也等於是同他在一塊遊盪，是不是？」

「我們鑽石城的飛機場是世界級的。」還是老爹的聲音。

她倆一塊來到廚房，呂芳詩搶著要去洗碗，但是小花的媽媽一把將她扯過來，使她坐在矮凳上面。她示意呂芳詩傾聽，呂芳詩便聽到了老年男人的哭泣聲。廚房的窗外儘是密密的小樹，風吹得樹葉簌簌地響。呂芳詩看到綠色的新鮮空氣源源不斷地通過窗口從外面輸送進來，使得雪白的牆壁也泛出了綠色。呂芳詩感到自己變成了一隻新鮮的蘋果。

「天哪。難道是——」呂芳詩小姐喃喃地說。

「酒窯裏面失過一次火，燒掉了她的頭髮。她在醫院里，到處都張貼了通緝令，她出不了院。」

「瓊姐在那邊生活得怎麼樣？」他問。

呂芳詩的腦海里九*九*藏*書出現了那種空中的交流，那種流星閃電一般的美麗的場面。她的年輕的心臟在胸膛里「咚咚」地跳了起來，她輕輕地說：「多麼壯觀啊。」窗口那裡，老爹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朝她笑。

「他到哪裡去了？」

「他啊，過著像國王一樣的生活！」她宣稱道。

吃飯期間她朝對面看了一下，從黑布洞里射出的那兩道寒光讓她心驚肉跳。她胡亂將飯吃完，幫助這位母親收拾飯桌。

「您看，他有多麼愛您！愛情的力量多麼偉大！」

呂芳詩的腦子裡還在機械地想著那個問題：他為什麼哭泣？

她們對話的聲音傳來時，黑頭巾裏面的那雙眼睛始終盯著呂芳詩，令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感到最為吃驚的是，常雲居然認為她自己長相平常。而在她呂芳詩眼裡，常雲真是美若天仙。呂芳詩還想聽到一些內幕，可是她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詞，無法將它們連起來。她有點沮喪地坐在那裡，周圍生氣盈然的景象令她感到壓抑。

歌聲停下來了。呂芳詩想，她對T的愛比不上這個常雲對他的愛，大概永遠也比不上吧。她有點自慚形穢。她記起了瓊姐說過的有關她爹爹在沙地里種紅柳的事，於是她坐不住了，她要去向這一家的老爹打聽一下。

「是T先生自己讓我將他鎖在那下面的，您不要生我的氣啊，呂小姐！再說這對於您也是一件好事，您天天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了。」

呂芳詩坐在床上，剛剛得到的消息使得她的睡意消失了。天突然就暗下來了，奔放的男中音在隔壁房裡響了起來，可以聽得出是那位白髮老爹。他的聲音是多麼年輕啊！他好像是用維語在唱，呂芳詩覺得他是在唱京城的往事，因為她自己的想象立刻就飛到了那邊的黃昏的大馬路旁，看到了曾老六那個亮著燈光的窗口，還有黑暗初降時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那些鳥兒。她想，T在下面幹什麼？既然他把自己關在那下面了，他一定是對自己很有把握的。呂芳詩卻對自己的生活沒有把握。起先她是到新疆來尋找某種滿足的，現在那種東西究竟找沒找到也不清楚。人們都認為她已經移居此地了，可是她的東西不是還都在京城嗎？她到底有些什麼東西？她有幾件傢具，一些衣物，一些她喜歡的首飾，它們都在公墓小區那個單元房九*九*藏*書裡。她還有兩個情人，他們大概都還在那邊。還有瓊姐，也是她的情人。她就這樣隨著歌聲胡思亂想，隱隱地焦慮著。

「……他是老狐狸，他有取暖的辦法……」

她擁著呂芳詩小姐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真誠地看著呂芳詩。

呂芳詩小姐來到樹叢中，憑記憶去找那個地窖，可不知為什麼就是找不到。一個聲音在窗口那裡響起來：「這裏的很多東西都只出現一次。」

呂芳詩的話音一落，三位姑娘就異口同聲地說：

呂芳詩回到房裡，在那張床上坐下來，可是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外的保安。保安伸進來一隻手，呂芳詩握住它。那隻手溜溜滑滑的，他一縮就縮回去了。呂芳詩有點噁心。

老頭說過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窗口。呂芳詩看見那架飛機還在空中，它居然懸在那裡一動都不動，尾部的那團白光那麼刺眼。那真是一架飛機嗎？當然是，她甚至能看清上面的窗口。呂芳詩盯著它，口裡不知不覺地說：「爹爹。」她那位凶神惡煞的老爹也要來這裏了嗎？

「瓊姐的父親，他會在哪裡呢？」

「媽媽啊！」

「他是漢人，京城是他的故鄉。鄉愁啊。」老女人說。

「不不，你錯了！我說的是那個老頭。你沒料到他有這麼大的力氣吧？哈，人是不會知道自己身體裡頭的潛力的。」

那位母親在旁邊做了個手勢，然後拉著呂芳詩離開房間。她一直沒有取下頭上的黑頭巾，呂芳詩覺得這很反常。她跟隨這位媽媽到了院子里。

「您認識她！這太好了。她有些困難，她還在堅持。」

「是沙漠裡頭那一個嗎？」

「不是這樣，即使你不來，別人也會來的。這是小花的工作嘛。」

「您大錯特錯了。他已經背著您來過好幾次了。」

呂芳詩還想向他打聽一些情況，可是他轉背就走了。

「我剛剛才下班回來。我們旅館現在一個客人也沒有，經理就讓我回來了。您今天看起來美極了，您心裏一定有高興事！說出來讓我分享一下好嗎？我需要鼓勵，我是一名悲傷的情人。」

「當然啦。是這幾個姑娘將他引到我家裡來的。不過我覺得呢，也是他自己要來的。他在我們這裏走來走去地視察了一番，就到那個地窖里去了。一開始常雲小姐還和他呆在一起，第二天她就上來了，再也沒和他在一起。不過她常常隔著那扇門同他交ｒｅad•９９ｃsw.ｃｏm流感情。」

小花的母親和呂芳詩往下走了大約一層樓的距離，她招呼呂芳詩不要再走了。她說門已經鎖起來了，她沒有鑰匙。她們站的地方離下面那個人又近了一些，呂芳詩甚至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吼聲。

小花的父親從過道那裡探出頭，將一個指頭豎在嘴唇上「噓」了一聲，又縮回去了。常雲壓低了聲音告訴呂芳詩：

呂芳詩小姐透過樹枝看見一架銀色的飛機在無聲無息地飛翔，飛機的尾部有一團白光一閃一閃，在鋼灰色的天庭里十分顯眼。它飛得很慢，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失在遠方。

老頭向呂芳詩湊近，他那雙幽深明亮的眼睛咄咄逼人。

「這兩個京城的姑娘說話真直爽！」小花的母親高興地說。

呂芳詩感到常雲在撒謊，因為她今天還同老爹談論過京城的事嘛。大家都不說話了。客廳中央的那盞檯燈晃動起來，她們都聽到了來自地下的悶悶的撞擊聲。呂芳詩痛苦地咧了咧嘴，三個年輕女人卻顯得非常興奮，眼裡射出金錢豹一樣的目光。接著她們就往院子里去了。小花對呂芳詩說她們是「安撫下面的那一位去了。」

「雪蓮花，雪蓮花！千萬不要錯過了……要知道這是T啊！」

「那麼，他也是你的病人嗎？」

「其實，我比你更悲傷。我的情人拋棄了我。」呂芳詩說，嘆了口氣。

「是你的心上人，他將他自己同我們大家隔開了。」

「我們都是來自京城的姑娘！」

那個房間很大，小花的父親站在窗前，已經停止了哭泣。屋裡同樣蕩漾著綠色的氣浪，這過於充盈的生長的氣息，使呂芳詩一時有點窒息。

她問呂芳詩有沒有聽到一種聲音。呂芳詩凝視細聽了一會兒，告訴她說，聽到了。那是地下某個地方發出的沉悶的撞擊聲。

小保安怨恨地看了呂芳詩一眼，垂下了眼皮。

「老伯，您還記得京城人行道上的那些鳥兒嗎？」

「可是您看起來這麼美！」

呂芳詩小姐住在小花家的第三天才見到了她那終日矇著黑色頭巾的母親。她敲門，站在門外，她讓呂芳詩到飯廳里去吃飯。當時小花上班去了，房內的兩位女子還在睡覺。呂芳詩忐忑不安地跟隨這位媽媽朝飯廳走去。她看見一位老年男子進了一間房，然後關上了門，也許是小花的父親。

老頭聲音洪亮地笑起來。

「她的父親當年同我一塊建造了那個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