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詩小姐的腦袋快要爆炸了。她像困獸一樣在房裡來回走。

「他的歌聲美極了。就像，就像京城的傍晚！」

「您在同T跳舞。」小花肯定地說，「你們重逢了。」

沒有人回答她。房裡就好像一個人都沒有。她摸索著，將整個客廳全摸遍了，還是沒遇到任何人。她又順著過道走進了一個卧室，裏面也沒人。她起碼摸到了兩個電燈開關，但電路顯然已經壞了。她從卧室里退出來，摸到樓梯，上樓。樓上一共有三個卧室，她一個一個地檢查了一番，裏面都沒人。她在走廊里叫了三聲小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又粗又響亮，完全不像她的聲音了。

「可是我現在並不那麼悲傷了。夜晚……啊，難道他在那下面生悶氣？他伴隨我回來的。他為什麼不現身？」

在奇異的醉人的花香之中，呂芳詩小姐十分興奮。小花告訴她說這塊石頭就是「哭郞山」，年輕的時候，她坐在這裏哭得死去活來。呂芳詩說她也想哭，可是她更想笑。她說罷就衝著那些亮晶晶的星星輕輕地笑了起來。這時她又聽到了地下的撞擊聲，她望著紫藍色的天庭愣了一下，眼裡很快就湧出了淚。

「最初的幾天會有點難，慢慢就會好起來。」他說。

「不。」段梅果決地說，「這裏沒人原意露面。再說，您不是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嗎？他下樓時感覺到了您在這裏，所以他才摔跤的。」

有一名女子走過來對呂芳詩說：

當時她是坐在客廳里說的這話。呂芳詩腦子裡一片空白，可是她聽到了老爹那奔放的歌聲。他唱的仍然是維語，他的歌聲在呂芳詩腦海里復活了從前那個鐘乳石的岩洞，那個險惡的夜晚。某種堅毅的精神回到了她的體內，她的知覺漸漸恢復。「從此生活在黑暗之中是可能的嗎？」她問自己。有個東西在她裏面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時候，檯燈又猛烈地搖晃起來，地下的撞擊將呂芳詩小姐徹底拉回了現實。

「小姐，我是您的鄰居，三年前來這裏的。您願意同我一塊去尋歡作樂嗎？這個小城裡有不少好玩的地方。」

「那九-九-藏-書是一件好事。這一來，他們都來我們這邊定居了。」男的說。

「我叫段梅，我姐姐同您是好朋友。」她說。「我要帶您去流放者的夜總會，您一定會在那邊獲得快樂的。」

呂芳詩覺得段小姐的這位妹妹一點都不像段小姐，她性格外向，說話隨隨便便。她稱呂芳詩為「姐」。她走路一跳一跳的，總是衝到呂芳詩的前面去，然後停下來等她。她倆來到了小巷裡的一家人家，段梅說裏面正在舉行家庭舞會。

「我想，我是變漂亮了吧。」他一邊說一邊古怪地聳了聳他那兩道假眉毛，然後哈哈大笑。

「還有下面那一位老人，我並不願意離開他，可他偏要離開我。不過也好，這一來也許反倒永遠不分離了。我覺得你也有一肚子苦水，你為什麼不哭，小花？」

他湊近她，他那張臉讓她有點害怕，她後退了一步。這時她注意到那一群人全都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傾聽她和小保安說話。

呂芳詩和小花在那塊石頭上一直坐到太陽升起才離開。她倆有時交談有時沉默，兩人都是心潮澎湃，都說不出心裏是喜悅還是悲哀。有一瞬間，兩個人都看到了天上那架銀色的飛機。飛機飛得那麼低，無聲地從屋頂上擦過，呂芳詩甚至看到敞開的艙門那裡有一隻手在揮舞。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這架客機在做遊戲？飛機在天庭里繞了一圈又飛回來了。小花說：

呂芳詩盯著紫色的亮晶晶的天空在心裏暗想，她真的有福氣嗎？是真的嗎？她翻來覆去地想了這個問題之後，心裏得出了肯定的答覆。「T，T……」她不出聲地喚他，所有她同他在一起的場景都復活了。

「是啊。」

「是這樣。他老奸巨猾，死不了。對不起，我要走了。」

呂芳詩聽到了小花說話的聲音，她剛進來。她悄悄地在呂芳詩的身邊坐下，耳語般地問她：

「因為這是流放者的舞會嘛！」段梅高興地說。「我姐姐沒有來過這裏，我一直想要她來，但是她呢，太沉溺於她那種世俗的享樂了。她是知道鑽石城的，我多次在電話裡https://ｒｅａｄ•９9ｃｓw•coｍ頭對她描述過。我們可以大聲說話，不要怕人聽見，這裏的人全是心懷善意的。再說他們都在專心地跳舞，心裏只想著自己的事。剛才我說我姐姐很愛世俗享樂，其實我也愛享樂，只不過我是沉溺於此刻您感到的這種享樂。要是哪一天城裡沒有舞會，我就寂寞得坐立不安。三年了，我愛上了這裏，永遠不打算離開。」

「您在同T跳舞嗎？」

呂芳詩小姐夜裡去了「藍星」酒吧。她穿著一身紅衣坐在那裡，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的目光一直盯著不鏽鋼的吧台，那上面有一些晃動的影子。她一抬頭看見小保安正在幫人調酒，他穿著黑色的工作服，表情歡樂。

「飛機失事的消息也不重要，對嗎？」

呂芳詩在「T」的護送之下腳步輕盈地回到了小花的家。家人都睡了，只有小花坐在客廳里。呂芳詩感覺到「T」沒有隨她進屋。也許他到那個地窖里去了？她剛一坐下，就聽到地下發出一聲劇烈的悶響。

「真的嗎？」

呂芳詩覺得他是在笑她，於是臉紅了。

「她在我們旅館住過，她真是一塊美玉！」

「他們不願意露面，難道您沒有感到這裏的熱烈氛圍？」

「我還是不太明白，不過也許，我有點明白了。小花，我這一次來新疆后，很多看法都改變了。我想，這是鑽石城對我施加了好的影響。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老闆瓊姐，我常想到她。也許是她為我安排了這一切。」

「有人說我有福氣。」

呂芳詩小姐也覺得自己知道他是誰了，可是她就是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他應該是一個同她有極為密切關係的人。

女的本來繃著臉，現在也笑起來了。她走到呂芳詩面前，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說：

她倆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時，呂芳詩發現整個城市如白天一樣亮，頭上的那些星星都變成了小太陽。

「不，我坐在這裏沒動。不不，我不知道，我在跳舞嗎？」呂芳詩慌了。

為什麼外面如同白晝，屋子裡面卻那麼黑？她冷靜下來，回想起剛才自己那種沒來由的激|情，覺得九*九*藏*書實在是不可思議。鑽石城的夜是多麼美！在這麼美的地方，人應該離悲傷遠遠的，應該心中充滿了享樂的慾望。她現在就是這樣的。她看到街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走，他們穿著艷麗的服裝，大聲交談，臉上的表情無比歡樂。這時她聽到小保安在人群裡頭叫她，他朝她走過來了。

「您啊，您的思想很快就會轉變。在我們鑽石城，不存在什麼受不了的事情。不久以後，您就會同您的情人坐在酒吧里喝酒。那時真正的悲傷才會降臨。現在發生的事算不了什麼。」

「這種舞會真安靜啊！」呂芳詩感嘆道。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從樓上走下來了，似乎是兩個。他們下來之後就沒有聲音了。不知道他們是站在牆邊呢，還是坐在什麼地方。

「我現在就很好了。」她將臉轉向這個小青年。

「他是您的福星。」女子離開時說道。

「您非常機靈。您已經成了我們鑽石城的一員了。」

呂芳詩小姐想到這一家人堅毅的性格，她深深地受到了感染。她想，鑽石城的人們就是以這種性格來美化他們的環境的吧。

呂芳詩看見了小花臉上的紅暈，她覺得她那平平的相貌一下子變得無比動人了。多麼細緻微妙的表情啊，她自己的內心遠遠比不上這位女人！「哭得死去活來」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

「你聽說了事故嗎？」女的問。

「那是不可能的。您現在應該明白了。」

小花說要帶呂芳詩去一個叫「哭郞山」的地方，她還說呂芳詩到了那裡后所有的怨氣都會消失。呂芳詩心裏想，她現在一點怨氣都沒有了嘛。小花不由分說地拉著她走出去。可她們沒走多遠，只不過是來到了後院的一塊大石頭上，那塊石頭真大，光溜溜的，坐上去很舒服。

那是呂芳詩已經在小花家生活了一個星期後的一天，她接到「獨眼龍」的電話，說他當天下午要從京城飛到鑽石城。

午飯過後，小保安就出現了。他總是站在樹叢里招呼房內的她。

「沒有。你失望了吧？」男的輕輕地笑了起來。

當她來到外面時，冬不拉又不響了。呂芳詩小九*九*藏*書姐腦海里出現「流放者的舞會」這幾個字，她有點明白了。

可是她看到的不是小保安的臉，而是一個矇著白膜的面具。他是另外一個人呢，還是小保安戴了一個面具？呂芳詩拿不準。

「那麼，你認為他還活著。」

他回到人群裡頭，他們向歌舞廳涌去。

「啊，謝謝您！誰誇獎我爹，就是誇獎了我。總有一天我們要回到京城去！我不是說我們會離開鑽石城，這是不可能的。但是總有一天，我們要回到京城去。媽媽也是這樣想的。」

她喝得很少，她不想喝醉。她希望自己頭腦清醒，因為某種巨大的轉折已經到來了。有兩個人在她旁邊高聲交談。

呂芳詩小姐確實感到心上壓著的那塊大石頭一下子就去掉了。她站起來，向著面前的一個影子伸出手，同那影子跳起了探戈。它不是T，T已經很老了，跳不了探戈。但呂芳詩實實在在地感到了它就是T。它沒有實體，這也影響不了她同他身體上的交流。一曲跳完，呂芳詩全身都發熱了。她靠牆站著，輕輕地喚道：「段梅！段梅……」

「我早就哭完了。我的性格像我爹，您聽過我爹唱歌嗎？」

呂芳詩感到這兩個人都在朝自己這邊轉過臉來。他們在看她，他們對她滿懷好奇心。她無意中將臉轉向窗外的天空。啊，滿天都是又大又亮的星星，天空完全變了樣。這些星星，怎麼會有如此奇特的排列圖案的？而且銀河也不止一條，竟然有3條！

「我在等您。要是您一夜不歸的話，我也不會睡覺。我懂得情人的悲傷，我是過來人。」小花的聲音很沉痛。

「當然當然！那個地方是他的老巢嘛。京城刮季風的時候，圖書館里就落滿了避難的鳥兒。那個地方最安全，我看他再也不會離開了。他在那些線裝古書裡頭沉思。」

呂芳詩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難過。那麼，他僅僅是在安慰她嗎？她記得他從前是很愛他那位黑社會的哥哥的啊。

「我們在京城中心區域的十七層樓上，」她一邊用紙巾擦淚一邊說，「我聽到岩漿涌動的聲音，那些氣泡……我不敢望他，因為他臉九九藏書上的皮在往下掉。在鬧市中有那樣的一個隱蔽的處所，誰想得到？他真是一個……一個異想天開的人！他同黑社會的那些糾纏我早就知道。他是被同夥毀掉的，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他的那種理念。」

「你哥哥向你提到過十七層樓上的圖書館嗎？」她強作鎮靜地問他，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是的，呂芳詩感到了。有種沒來由的激動讓她的身體微微發抖。為什麼會這樣？這裏既沒有音樂也沒有舞者，連人們交談的竊竊私語都沒有，只有徹底的寂靜。過了好一會兒，呂芳詩聽到了有人下樓到客廳里來的腳步聲，那人走了幾步就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他開始呻|吟，呂芳詩小姐覺得他的聲音很熟悉。她問段梅要不要開燈。

「你真是心術不正啊，難道就沒有一個存活者？」

她回到了小花家裡。小花安慰她說：

可是當她們進去后，卻沒有碰上一個人，而且房裡也沒有開燈。她倆摸黑在客廳里坐下后，呂芳詩問客人們都到哪裡去了。段梅回答：

呂芳詩伸著脖子注視小保安的時候，有一件事發生了。她感到先前同她跳探戈舞的那個T的影子又來到了她身邊。他就站在她後面。像一團溫暖的雲。呂芳詩嘗試接近「他」，但是「他」總是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T！T！」她激動地小聲說。後來她放棄了嘗試，在露天咖啡館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於是T的影子停在她身後。

「他真是一位有派頭的、英俊的老爹！您真有福氣。」

院子里突然響起了冬不拉。也許他們全在那裡！

他開車，他們一起去機場。他們在半路就得到消息，那架飛機在離起飛地點不遠處失事了。呂芳詩讓他將車開到機場，她企圖飛回京城。可是所有的航班都停飛了。站在那個巨大的、像水泡一樣透明的機場里，呂芳詩的神經要崩潰了。

「你的樣子改變了。」她說。

「這不重要。」

「我也覺得我同他重逢了，但是我看不見他。」

「多麼輕靈的飛行啊！」

「就是那個種紅柳的老頭的女兒吧？」小花問。

「她應該跳舞。」男的笑著用手指了指呂芳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