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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個電話

(四)

一個電話

「我不想放棄。即使她不在這裏也如此,媽媽。我不想搞什麼歷險(他撇了撇嘴),我不是土匪。」
曾老六想,難道同呂芳詩小姐有關?他慢慢地記起了游泳池舊址上的那個老頭,一股陰森之氣從他心底升起。他是誰?他會不會因心臟病發作而死?他看來不像臨死的病人,那麼大的力氣!
「經理,我進公司時您不是看過我的履歷表嗎?我是京城人嘛。不過說到我心裏的看法呢,我認為我是一名戰爭孤兒。」
他讓曾老六在旅館外面等他,可是他很快就出來了。
「剛接到通知,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但是王強發來簡訊說,我們必須上天。經理,您有什麼打算?」助理從副駕駛座位轉過頭來問他。他的樣子有點咄咄逼人,令曾老六厭惡。
曾老六當時說不出話來。
「我一直在兜圈子。我沒法停下來,因為有人要抓您。」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突然用右手死死地揪住胸前的衣服,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他的上半身伏倒在桌子上。曾老六焦急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看見老頭的臉像紙一樣白。他一把將曾老六推開,力氣大得不得了。曾老六一邊後退一邊死盯著他,看見他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裡了。那些爛泥將他的皮鞋弄得很臟,他十分懊惱,將呂芳詩的事差不多全忘了。
曾老六想,他自己是否也面臨重大決策?他的生活是不是太被動了?有人想教育他嗎?比如說,呂芳詩小姐?
「誰知道呢?也許那就是零零零零年的鐘聲?」
「那麼,你現在有何打算?」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說。
「不知道。我能開多久就開多久吧。我年輕,有體力,車技又好。」
曾老六覺得自己在夸夸其談,就不好意思地打住了。
「警察局的人來過三次了,經理。我認為此刻您應該在飛機上。」
「經理,您看我像不像優秀的戰爭孤兒?」
曾老六忽然聽見老頭叫他的名字,於是就踏著那些爛泥來到他跟前。老頭勾了勾他的食指,命令曾老六走攏去。
「對。」
馬路上變得很安靜了,曾老六走了幾步,覺得自己頭重腳輕,那個熟悉的聲音仍然在前方震響,曾老六一會兒想去追隨它,一會兒又覺得不應該去管它,因為頭暈得厲害。他突然在一個瞬間衝口而出:
曾老六醒來時,感到全身很痛。小龍坐在他旁邊。
「公元零零零零年,公元零零零零年……」
曾老六後來懷疑起來,也許他喝的不是酒,只不過是加了九_九_藏_書糖和醋的白開水?他站起來要結賬,那人居然拖住他,說:
他們說話間車子已經上了高架橋,前方是燈火的海洋。不知是為了炫耀還是為了什麼,小龍將車速調到了極限。曾老六感到車子騰空了,他們朝著燈火最亮的那個方向飛去。
他回過頭去。多麼奇怪啊,視野裡頭一片黑暗。再看前面,卻又是點點燈火,是他熟悉的街景。他開始不安。他又想起來小龍先前哭過,而現在,他反倒顯得很興奮,很熱切。他高興地說:
他的父母攙著他在馬路上來來回回地走,曾老六記得他們三人一直在討論他要不要回父母家去看看的問題。曾老六很煩躁,很想換一個話題,可是換不了,他的思路總在同一件事上糾纏。然後突然,父親對他說:
「我這就回家去,好嗎」曾老六試探地問。
「那麼,你看我們甩得掉後面的陰影嗎?」
「您可以像『紅樓』的媽媽那樣來管理。不抓具體工作,只抓根本路線。為什麼您不嘗試一下?」
他心裏七上八下地站在那裡。當時間過去了兩個小時,他差不多在絕望中發狂了時,呂芳詩的電話終於來了。
曾老六跟隨她下到巨大的酒窖里,呼吸著那美好的氣息,他立刻覺察到這個女人那開朗的性格對自己的影響。她讓他坐在吊床上。
從一個建築物的後面竄出兩條黑影,他們衝過來抱住了他。
「我有點糊塗了。」曾老六嘆了口氣。「我還是回公司去吧。」
司機小龍正伏在汽車方向盤上哭泣。曾老六問他有什麼傷心事。
「紅樓」夜總會的媽媽已經告訴他,呂芳詩小姐去新疆的鑽石小城定居了,不再回來了。
他獨自走到街邊,也不管小龍,招了一輛計程車就上去了。
曾老六坐上了窗檯,京城的晚風吹進房裡,外面到處都是烏語,在鳥語當中,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出現了。曾老六輕聲說道:
「關燈啊!關燈啊!」
「我見過你的姑娘了,連我自己都差點墜入了情網。」他說,衝著曾老六眨了眨眼。「你可千萬不要放棄她啊。這個游泳池下面總是有東西長出來,後來他們就把它填掉了。我在當天就得到了消息,連忙將我的工作台搬來了。你的姑娘也是那天晚上來的,我們在一起探討了關於愛情的問題。也許你認為我老了,就不再有這個問題了,可是我要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都在戀愛!」
「經理,我們逃出來了。我們快離開這裏吧。read.99csw.com
曾老六對著手機不斷地喊呂芳詩小姐,她卻像沒聽見似的,說完那幾句就關了機。
「依我看,酒窖不是你呆的地方。你應該呆在天上。」
「我們去機場。」助理對小龍大聲說。
王強的長頭髮遮住一隻眼睛,這使他的表情顯得很兇狠。曾老六雖不怕他,但總是對自己同他的關係感到擔憂。這個人究竟要幹什麼?
他攙扶著曾老六齣了車門。曾老六發現外面並不是夜裡,而是白天。汽車的車頭全部壞掉了,看來已經報廢了。
「我也不知道。我從不鑽研這種問題。他們追我,我就死命地逃。每次都這樣。這橋底下有個旅館,臟是臟點,不引人注意,我們去躲一躲吧。等風頭過去了我們就回家好嗎?」
小龍仍然開得很快,曾老六覺得他有點緊張。
他們一走曾老六就笑起來了。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老客戶的號碼。然而電話里卻傳來呂芳詩激動的聲音:「老六老六,你不要給我打電話,我現在面臨一生中最重大的決策。馬上就會有結果了。」
「那我就像媽媽一樣,找個地下酒窖藏身。」
曾老六如夢遊一般下了樓。當他走到小區游泳池的舊址時,看見那地方仍然堆著那些填上去的泥土,一個老頭坐在泥土當中的一張舊桌子旁。桌子上有一把老虎鉗,他正伏在那上面做鉗工活。
在機場的外圍,靠近跑道的地方,曾老六看到半空有一團白光裹著的東西閃爍了幾下就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幾縷白煙。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顯然是發生了一場空難。
「你是要我退出管理層嗎?」曾老六探究地看著他。
「小龍,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父親的問題使曾老六十分憤怒,他要掙脫他們,可怎麼也掙不脫。他倆像老虎鉗一樣夾緊了他,硬是將他送回了店裡。然後他倆又將他送上了樓。他倆熟門熟路,彷彿來過多次,令曾老六十分驚訝。曾老六邀父母進來坐一下,但兩位老人說他們還有急事,匆匆地下樓去了。
瓊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六,你不是有那個女人做伴嗎?為什麼還來麻煩我們?」
「誰的人?」
「老六,我還在鑽石城。這裏出事了,我回不去了。不過也很好,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景色。是瓊姐給我指明了方向,我將永遠感激她……可是老六,你千萬不要來這裏,鑽石城不屬於你。」
「曾老六啊,你像小孩一樣。外面風聲緊得很呢。」https://read•99csw.com
「你們都有人惦記,只有我是戰爭孤兒,心裡頭一片黑暗。我這樣活著,同死了有什麼區別?」他淚眼巴巴地說。
曾老六走到他面前,看見桌上放著一隻黃銅青蛙,那是老頭的傑作。他怎麼選擇了這種地方做手工活?
「當然,你是我們公司的寶貝。」
然而他還是在接近中午的時分到達了「公墓」小區。
「公墓」小區里發生的事讓曾老六有種累壞了的感覺,他很快在後座上睡著了。當他睜開眼時,天已經黑了。他吃了一驚。
「誰要抓我?」他又問。
曾老六憤怒起來了。他用力甩開這個人,扔了一張百元大票到桌子上,衝到了外面。不知道是因為酒力發作還是因為呂芳詩的電話,曾老六站在大馬路邊時,看見自己眼前出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京城。到底有哪些不同他也想不清楚,只覺得每一樣東西裏面都隱藏著危險,那種一觸即發的危險。時間似乎已是黃昏(他忘了帶表),下班的人們都在匆匆往家裡趕,可是乞丐一下子多得不得了,老是擋住人們的路。天黑下來的一瞬間街邊的上空忽然亮起了一盞探照燈,有很多人臉在雪亮的燈光裡頭變得十分猙獰。一個隱藏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男低音反覆地說著一句話:
探照燈隨即滅了,人群一鬨而散。
公司的人都在照常工作,他進去時大家都沒抬起頭來看他。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回想這一天發生的事,開始還有點傷感,後來越想越覺得有意思,臉上浮現出了微笑。「芳詩啊芳詩,」他在心裏說,「你讓我的生活變得多麼離奇!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稀里糊塗的就一輩子同你們這類人結緣了。」他說的「你們」還包括瓊姐和「紅樓」的員工,甚至包括司機小龍。他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機來,又撥了呂芳詩的電話,可是那頭沒人接。有人站在門口,是助理。助理身後是王強。他點了點頭,兩人就一塊進來了。
「老六啊,我也聽到了飛機失事的消息,那是個陰謀,有人要追求極限享樂。哼,照我看,極限享樂也是出於愛的動機!」
「急著走幹什麼呢?如今這世道,您還能上哪裡去?」
「『紅樓』夜總會的人。我們不能自投羅網。」
「老六啊,這並不妨礙你對她的感情,對嗎?」她說。
「誰要抓我?你打算就這樣開下去嗎?你總得停一會兒吧?」
曾老六早上在店裡接到呂芳詩小姐打來的電話,她說她正要上飛機,九九藏書中午就會飛回京城。她讓曾老六去她的寓所等她,她還告訴他房門的鑰匙交給傳達室的老頭了,她已經同老頭通過話,說了他會去她家裡的事。曾老六接了電話之後陷入了沉思。
「曾經理,最近您最好避一避風頭。」王強板著臉坐下來。
他剛出辦公室大家就朝他走過來,彷彿某件事已經決定了似的。
那把鑰匙無論如何也打不開房門。他反覆撥打呂芳詩的手機,但她已關機。她究竟是在飛機上,還是設了一個騙局來考驗他?他記起早上接電話時,她在那一頭髮出他所熟悉的輕笑。先前有一次,他不也是被她騙了,傻傻地站在這裏等了又等?可是這一次情況不同,她是真的去了鑽石城,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終於要回家。如果他錯過了這一次恐怕就永遠見不著她了。
小龍振作起來,將車子開得飛快。
「你說『紅樓』夜總會?讓我想一想。我崇拜那裡的那位媽媽。不過,像她那樣工作?也許我不是那塊料。」
「你是說,我應該在天上飛來飛去,總不降落,對嗎?」
曾老六不明白呆在天上是什麼意思,他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瓊姐。他于昏頭昏腦中看見前面有一個小酒館,就進去坐下了。
「您怎麼還不相信我啊,經理?我的車技是一流的!」
「到底誰要捉拿我們?」
他知道他不能拋下一切去找她,倒不是捨不得這裏的一切,而是因為如果這樣做,就會遭來呂芳詩對他的鄙視。這就是她的本性,他已經領教過好多次了。
「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們說。
曾老六退到一家商店的門口,那商店的門關得緊緊的。那盞探照燈不斷地掉頭,一會兒就照到了曾老六身上,人流向他湧來。他想,莫非要出事了?但又沒出事,只不過是將他挺到壁上一動都不能動。曾老六不喜歡人群,所以他很痛苦,他希望自己此刻失去知覺,可他偏偏清醒得很。他甚至設想出自己在公元零零零零年時的情況。他不敢看那盞燈,他的眼睛很痛,他覺得他的眼睛要瞎了。這時他聽到人群中有一個奇怪的熟悉的聲音,起先很遠,慢慢越來越近了。它有點像鈴鐺的聲音,但又不是鈴鐺。那麼是什麼聲音?為什麼這麼熟悉?無意中,他睜開眼看到了他的母親,母親正在做手勢鼓勵他。將他擠到牆上的那幾個人在高聲喊叫:
「回我們的家?不,不!」父親將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這種事連想都不要想!」
「不行不行,裏面全是他read.99csw•com們的人。」
酒很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為什麼卻沒有醉。他又接到了呂芳詩的電話,但他聽不清她說些什麼。有一位中年人坐在他的旁邊。那人老是說:「您多喝點吧,反正她不回來了。」
「媽媽也認為我應該在飛機裏面?」
「我也是一片黑暗啊,」曾老六自嘲地笑起來,「你以為真有人惦記我?我告訴你,那都是靠不住的。當然我們都需要那種感覺,我們就沉浸在那種感覺裡頭,那和實際情形怎麼樣沒有關係。所以呢,你的傷感是沒有道理的。你不是說自己是戰爭孤兒嗎?那就用自己的腳走路吧。我見過優秀的戰爭孤兒,他們……」
「不,幹嗎在飛機裏面?都這麼多年了,你該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我來了!我來了!」一邊喊一邊蹣跚著往前掙扎。
「是您自己下的命令啊,經理,您忘了。」司機小龍說,「還有一個航班沒有停飛。但是我們不能冒這樣的險。我知道那個『獨眼龍』,出發前他對我說,他明知飛機上裝了炸彈還是要去登機。他是個土匪,我們可不是。我同意經理的決定。」他一邊說一邊往回開。
這突如其來的電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思來想去想不出答案。他一點都不相信她會回來。
「我偏不上天,我就回公司去!你們為什麼將我載到這裏來?」
是他的父母,兩個人的面容都極其衰老。
「我在什麼地方?」他問小龍。
傳達老頭將鑰匙交給他時冷笑了一聲。曾老六有種魂飛魄散的感覺。然後他就膽戰心驚地上樓去了。
曾老六沒有回答他。當他再次回頭時,那無邊的黑暗便向他籠罩過來,嚇得他不敢看下去了。他將雙手放在膝頭上,閉上眼想象鑽石城的天空。他曾聽人說過鑽石城有最明亮的星星。亮到什麼程度?那樣的夜晚,呂芳詩一定會夜夜在街上遊盪,思鄉之情會厲害地折磨她。她之所以打那個電話,不就是因為思鄉嗎?曾老六不再怨恨她了。他覺察到這個小龍將車子開得飛快,其實是在做一個遊戲。這個小青年真是有超出常人的聰明啊。
但是小龍沒有回公司,卻將車子開到郊區的酒窯門口來了。「紅樓」的媽媽正眼巴巴地等著他們。曾老六感到百感交集。
瓊姐看上去又年輕又光鮮,滿臉都是笑意。小龍和助理同她招呼了一聲,然後對曾老六說他先走了,等會兒來接他。曾老六對他們的行徑十分惱怒,覺得自己成了個木偶。
「很多人。您向後看一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