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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三)

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三)

「請你給我兩隻這種麵包,大媽。」
她瞅著我,急急地點了點頭,又在潮濕的、半月形的圓麵包上咬了一口。我們往前走去。一條用形狀不規則的碎石板鋪成的小徑一直通到半坍塌的台階前,石板縫裡鑽出了新長出來的又粗又硬的亂草。屋子裡外毫無動靜,沒有風,所以樓窗上掛的那件紅外套也是紋絲不動。門上有隻瓷制的門鈴拉手,連著大約六英尺長的電線,我抽回拉鈴的手,改而敲門。那小姑娘嚼著麵包,麵包皮從嘴縫裡戳了出來。
我們走到郵局。郵局在街的另一頭。剛才看見的那個穿禮服的人正在翻開一份報紙。
「你是哈佛大學的嗎?」
「你那以後就再也沒擦過燈?」
「是的。它把別的魚全給攆跑了。這一帶說到釣魚最好的地方還得算下游那個大旋渦那兒。」
我們向前走著。「喂,」我說,「要不要吃點冰淇淋?」她正在吃那塊烤得七扭八歪的餅。「你喜歡吃冰淇淋嗎?」她陰鬱地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還在嚼著,「來吧。」
「不就是它幫我們逃過了上次大水的嗎?」
「那就走吧,」我說。「我們遲早總會找到你的家的。」她緊挨著我的胳膊肘走著。我們一起往前走。一幢幢房子看上去都象是空蕩蕩的。見不到一個人影兒。有一種空房子才有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但這麼些房子不可以都是空的。如果你能突然一下子把所有的牆拆掉、便會看到各各不同的許多房間。太太,這是您的女兒,請您領回去吧。不。太太,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您的女兒領回去吧。她緊挨著我的胳膊肘往前走,兩根扎得緊緊的小辮閃閃發亮,可是這時最後一幢房子也掉在後邊了,那條街順著河邊拐了個彎,消失在一堵牆的後面。那婦人這時走到破破爛爛的院門外來了,頭上包著一條頭巾,一隻手在下巴下面抓住了頭巾的兩隻角。那條路彎彎曲曲地向前伸延,路上空蕩蕩的。我摸出一枚硬幣,塞給小姑娘。那是只兩角五的硬幣。「再見了,妹妹。」我說。接著我拔腿跑開了。我跑得很快、連頭也不回,但是在路快拐彎的地方我扭過頭來看了看。她,一個小小的人影,站在路當中,仍然把那隻長麵包抱緊在骯髒的小衣裙前,眼睛定定的,烏黑烏黑的,一眨也不眨,我繼續往前跑。
「那隻圓麵包你打算給她嗎?」老闆娘說。
「誰瞎說八道啦?」男孩說。他們繼續嘲笑他,不過他不再還嘴了。他靠在欄杆上,低頭瞧著那條他已經拿來換了東西的鱒魚。突然之間,那種挖苦、對抗的聲調從那兩個孩子的聲音中消失了,彷彿他們也真的覺得他已經釣到了魚,買來了馬和馬車,他們也學會了大人的那種脾性,只消你擺出一副沉默的矜持姿態、他們就會把什麼事都信以為真。我想,那些在很大程度上靠語言來欺騙自己與欺騙別人的人,在有一點上倒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認為一根沉默的舌頭才是最高的智慧。因此接下去的幾分鐘里,我覺察到那兩個孩子正急於要找出某種辦法來對付那另一個孩子,好把他的馬兒和馬車奪走。
「我們本來設想逮它,」第一個孩子說。「這條魚誰也逮不著的。」
「你可以到街那一頭去把她交給安斯。他肯定在馬車行里。他是警察局長。」
「你在大旋渦是什麼也釣不著的。」
「她不是住在這兒的嗎?」我說,指指小姑娘,又指指她,又指指那扇門。那婦人搖搖頭。她嘰哩叭啦地說話。她走到門廊邊,朝街那頭指了指,嘴巴里還一直不停他說著。
我們走進一家藥房,要了一些冰淇淋。她不肯放下手裡的長麵包。「你幹嗎不放下來好好吃?」我說,一面伸過手去接東西。可是她抱得緊緊的,同時象嚼乳脂糖那樣地嚼著冰淇淋。那塊咬過的餅放在桌子上。她不停地吃冰淇淋,然後又吃餅,一面看著周圍那些玻璃櫥櫃。我吃完我的那份,接著我們兩人走到街上。
沒有必要我現在不好求人以後就會設奪的不要緊的。
「安斯剛剛趕了車到城外去了,」他說。「我看你最好還是到火車站後面河邊他們聚居的地方去走一趟,那兒總有人認得她的。」
「英語俺不會,」那婦人說。她又對小姑娘說起話來了。小姑娘光是一個勁兒地瞅著她。
「這象是你的家嗎?」我說。她的眼光越過小圓麵包向我瞥來。「是這兒嗎?」我指著那幢房子說。她只顧嚼著麵包,可是我彷彿覺察出她的神態里有某種肯定、默認的意思,雖然並不熱切。「是這兒嗎?」我說。「那麼來吧。」我走進那扇破破爛爛的院門。我扭過頭來看看她。「是這兒嗎?」我說。「這兒象是你的家嗎?」
她又從柜子里取出一隻圓麵包。「把那一包給我,」她說。我遞給她,她打開來,把第三隻圓麵包和長麵包放在一起,包起來,收進硬幣,從她的圍裙里找出兩枚銅板,遞給我。我把它們交給小姑娘。她的手指彎起來把錢握緊,手指又濕又熱,象是一條條毛毛蟲。
「工廠?」他們瞪著眼看我。
「二十五年來,誰都想逮著它。波士頓有家鋪子出了懸賞,誰逮著它就給一根值二十五元的釣竿。」
「是的,先生。我得動身回去了。」
「我們到大旋渦去釣鰷魚,」第一個孩子說。
「哼,少廢話,」第二個孩子說。「瞧,魚兒又上來了。」他們靠在橋欄上,一動不動,姿勢一模一樣,三根釣竿在陽光里稍稍傾斜著,角度也一模一樣。那條鱒魚不慌不忙地升了上來,它那淡淡的搖曳不定的影子也逐漸變大了;又一個逐漸變淡的小旋渦向下游移去。「真棒,」那第一個孩子喃喃地說。
「皮吉羅磨坊怎麼樣?」第三個孩子說。「那是一家工廠啊。」
「看來也只好這樣了,」我說。「我非得把她安排妥當不可。多謝了。小妹妹,來吧。」
「我倒不想要釣竿,」另一個孩子說。「我情願要二十五塊錢。」
「咱們還是到磨坊那兒去游泳吧,」第三個孩子說。鐘樓一點點沉到樹叢里去了,那個圓圓的鍾面還是遠得很。我們在斑斑駁駁的樹蔭下繼續往前走。我們來到一座果園前,裏面一片紅墾透自的顏色,果園裡蜜蜂不少,我們老遠就能聽到嗡嗡聲了。
「我們前腳出門大水後腳進屋。我反正燈也擦亮了,就和她在那個小https://read.99csw.com山頂上的墳場後面蹲了一夜。要是知道有更高的地方,我們不去才怪呢。」
「唉,讓他走吧,」第三個孩子說。他們目送那第一個男孩走遠。一片又一片的陽光滑過他那往前移動著的肩膀,又象是一隻只黃螞蟻,在他的釣竿上閃爍不定。
一個婦人來開門了。她瞧了瞧我,接著用義大利語和小姑娘嘰哩叭啦地講了起來,她語調不斷提高,接著停頓了一下、彷彿是在提問。她接著又跟小姑娘講話了,小姑娘的眼光越過嘴巴外面的麵包皮看著她,一面用一隻臟手把麵包皮往嘴巴里推。
「我能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唄。我用自己這根釣竿,釣的魚也不會比二十五塊的那根少。」接著他們便爭起來,若是有了那二十五塊錢他們要怎麼花。三個人同時開口,誰也不讓步,都要壓過別人,火氣也越來越大,把根本沒影兒的事變成影影綽綽的事。接著又把它說成是一種可能,最後竟成為鐵一般的事實,人們在表達自己的願望的時候十之八九都是這樣的。
她從櫃檯下取出一張裁成正方形的報紙,放在櫃檯上,揀起那兩隻圓麵包放在報紙上。小姑娘靜靜地、目不轉睛地瞧著麵包,兩隻眼睛就象是一杯淡咖啡上浮著的兩顆葡萄乾。猶太人的國土,義大利人的家鄉。瞧著那隻麵包,瞧著那雙乾乾淨淨的灰白色的手,左手食指上有一隻寬寬的金戒指,戴在指關節邊,指關節是發青的。
「嗨,小妹妹。」在香甜暖和的空洞的店堂里,她的臉宛若一杯正急急往裡摻咖啡的牛奶。「這兒有人嗎?」
「加拿大人?」
她伸出拳頭來。拳頭打開,裏面有一枚五分鎳幣,潮滋滋的挺臟,那濕滴液的污垢都嵌進她的肉里去了。那枚鎳市不但潮滋滋而且還有點熱烘烘的。我都能聞到它的氣味了,那是一股淡淡的金屬味兒。
他們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去看那小女孩。
「嘿,我問你,你多咱聽說有人在大旋渦釣到魚了?」第二個孩子對第三個說。
「揍我?」
「這些外國人。我根本分不出來他們誰是誰。你還是把她帶到鐵路那邊他們住的地方去,沒準有誰會認領她的。」
我拿起兩個紙包,把那包長麵包遞給小姑娘,那上上下下都是鐵灰色的老闆娘冷冰冰地挺有主意地瞅著我們。「你們等一下,」她說著,便走進后間去了。隔開店堂的門打開又關上了。小姑娘瞧著我,把那包麵包抱在她骯里骯髒的衣服前面。
我也不知道人太多了你可以照顧班吉和父親嗎
你昨天是想找碴兒跟他打架是不是
你一定要我說嗎你以為我說了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嗎
「表還在走呢,」第二個說。「這樣一隻表值多少錢?」
一輛馬車,是一匹白馬拉的那種。只不過皮保迪大夫是個大胖子。三百磅重。我們吊在他的馬車上跟他一起上坡。孩子們。吊在車子上爬上坡比自己走還要累呢。你去看過醫生了嗎你去看了沒有凱蒂
「那根釣竿你賣不了二十五塊錢的,」第一個孩子說。「打什麼賭都成,你賣不了。」
「這是你的說法,」路易斯說。「不管在賓夕法尼亞還是在傑弗生,水都是一樣深一樣濕,這是我的看法。正是那些說大水不會淹得這麼遠的人,到頭來也抱著根梁木在水裡漂。」
「你是大學里的嗎?」
「謝謝你送點心給她,」我說。
「我今天早上把它摔壞了。」我把表拿出來給他們看。他們一本正經地端詳了好久。
「對啦,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我諒你也說不出來。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個人。」
鱒魚姿勢優美、一動不動地懸在搖曳不定的陰影當中。這時,三個男孩扛著鈞竿來到橋上,我們都靠在欄杆上俯視著水裡的鱒魚。他們認得這條鱒魚。它在這一帶肯定是人所共知的角色。
我還沒來到橋邊就已經感覺到河水的存在了,這座橋是灰色石塊砌的,爬滿了地衣,在逐漸洇上來的一塊塊斑駁處,菌類植物長了出來。橋底下,河水清澈平靜,躺在陰影之中,打著越來越緩和的漩渦,映照出旋轉的天空,在橋墩周圍發出了喃喃聲與汩汩聲。凱蒂那個
「我最初在這一帶獵負鼠的時候,人家還在用煤油洗你爸爸頭上的虱子蛋和幫他掐虱子呢,孩子,」路易斯說。
我往前走了,過了一會我扭過頭來。她跟在我的後面。「你的家在這頭嗎?」她一聲不吭。她走在我身旁,可以說是就在我的胳膊肘下,一面走一面吃。我們一起往前走。街上很安靜,幾乎沒有什麼行人把忍冬花的香味和別的東西混同起來她本來會告訴我別坐在那兒台階上聽到她在微光中砰然關上門的聲音聽到班吉仍然在哭喊晚飯時她本應會下樓來的把忍名花的香味和別的東西混同起來我們來到街角。
「誰呀?」
「那我就把它賣了。」
「想啊,」他們說。三個人都倚在橋欄上,看著水裡的那條的魚。「我當然想要啊,」其中的一個說。
「你說他說話象黑人。」
錢呢用你的學費嗎那筆錢可是家裡賣掉了牧場得來九-九-藏-書的為了好讓你上哈佛你不明白嗎你現在一定得念畢業否則的話他什麼也沒有了
「那麼門鈴怎麼沒響呢?」她瞪視著我。她真該有一塊電閘板的,真該在她那2X2=5的頭腦後面裝上一塊黑板的。「她會把東西藏在衣服底下,誰也不會知道的。喂,孩子。你是怎麼進來的?」
「是啊,少爺,」路易斯說,「我可沒用燈少照負鼠,也沒聽它們有誰抱怨過說是光線不足。噓,別吱聲。它就在那兒呢。嗚——喂。怎麼不哼哼了,這臭狗。」接著我們朝枯葉堆上坐了下去,伴隨著我們等待時所發出的緩慢的出氣聲以及大地和無風的十月天所發出的緩慢的呼吸聲,枯葉也輕輕地耳語著,那盞煤油燈的惡臭污染了清新的空氣,我們諦聽著狗的吠聲和路易斯的叫罵聲的逐漸消失下去的回聲。他雖然從來不提高嗓門,可是在靜夜裡我們站在前廊上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他喚他的狗進屋時,那聲音就象是他挎在肩膀上卻從來不用的那隻小號吹奏出來似的,只是更清亮,更圓潤,那聲音就象是黑夜與寂靜的一個組成都分,從那裡舒張開來,又收縮著口到那裡去。嗚—噢。嗚—噢。嗚—噢——噢。我總得嫁人呀
「不上哪兒去。隨便走走。」
「你和瑪莎那天晚上逃出來了嗎?」
「我買得到的。我知道上哪兒可以用二十五塊錢買到馬和馬車:我認得那個人。」
「你不去沒人硬逼你去啊,」第一個孩子說。「我又沒把你拴在我身上。」
「嗨,你這人真逗,路易斯大叔,」我說。
「這話不假,」威爾許說。「依我看,路易斯大叔逮的負鼠可比地方上誰逮的都多。」
「是啊,少爺。你有你的做法,我有我的做法。如果我只要擦擦燈就能避過水災,我就不願跟人家拌嘴了。」
「我們也不指望能逮住它了,」他說,「我們就等著看波士頓人的能耐了。」
「是的,」我說,「好吧。」我站起身來。「你們都到鎮上去嗎?」
「嗨,」我說,「沒看到你們鉤到它呀。」
「你這小壞蛋,」她說。她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不過沒有碰那小姑娘。「你往兜里放了什麼沒有?」
「我不懂你們幹嗎老說大旋渦大旋渦的,」第二個孩子說。
「你哪能賣得到二十五塊錢啊?」
賣掉了牧場他的白襯衣在閃閃爍爍的光影下在椏杈上一動不動。車輪的輪輻細得象蜘蛛網。馬車雖然重,馬蹄卻迅疾地叩擊著地面,輕快得有如一位女士在繡花,象是沒有動,卻一點點地在縮小,跟一個踩著踏車被迅速地拖下舞台的角色似的。那條街又拐了個彎。現在我可以看到那白色的鐘樓,以及那笨頭笨腦而武斷地表示著時辰的圓鍾面了。賣掉了牧場
「是誰你們甭管。我反正用二十五塊能買來。」
「咱們上磨坊去吧,」他說。「走吧。」
你都不知道是誰的那他知道嗎
「如果我們不往前走,我們更不會鈞到魚了,」第三個孩子說。
「你在大旋渦是什麼也釣不著的,」第二個孩子說。
「不,那兒不怎麼樣,」第二個孩子說。「皮吉羅磨坊那兒要好上一倍。」接著他們又就哪兒釣魚最好這個問題爭吵起來,然後又突然停止爭論,欣賞那條鱒魚如何再次浮了上來,觀看那被攪碎的小旋渦如何吮吸下一小片天空。我問這兒離最近的鎮上有多遠。他們告訴了我。
「你的意思是,要等下次發大水再擦羅。」
「你幹嗎不限他們一塊去游泳?」我說。那是個流氓凱蒂
「啊,別扯淡了,」第二個說。「你翻過那座小山崗,就可以看到鐘樓了。」
「咱們還是到磨坊那兒去游泳吧,」第三個孩子說。
「是你剛才把她帶進來的嗎?」
「哦,我得往這邊走了,」我說,「再見了。」她也停住了腳步。她吞下最後一口點心,接著開始吃圓麵包,眼光越過麵包向我投來。「再見了,」我說。我拐上了另一條街往前走去,我一直走到下一個街角時才停下來。
我們往街那一頭走去,順著有陰影的那一邊走,一幢幢房屋長短不等的影子向街心慢慢伸過去。我們來到馬車行。警察局長不在,有個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往那寬闊低矮的門洞里翹進去。一行行馬廄里刮出一股帶阿摩尼亞味的陰風,那人讓我上郵局去找局長。他也不認識這個小姑娘。
「那國發大水不是遠在賓夕法尼亞州嗎?」我說,「怎麼會淹到咱們這兒呢?」
「有汽笛的工廠,」我說。「我還沒聽見哪兒響起報一點鐘的汽笛聲呢。」
我向他們說了聲謝謝。「我希望你們運氣好。不過可別鉤那條老鱒魚啊。應該由著它去。」
小姑娘一句話也不說。她瞅著老闆娘,然後陰鬱地朝我投來一瞥,又重新瞅著老闆娘。「這幫外國人,」老闆娘說。「鈴沒響,她是怎麼進來的呢?」
當你推門時那鈴擋響了起來,不過只響了一次,聲音尖厲、清脆、細微,是從門上端不知哪個乾乾淨淨的角落裡發出來的,彷彿冶鍛時就算計好單發一次清脆的細聲的,這樣鈴襠的壽命可以長些,也不用寂靜花大多的力氣來恢復自己的統治。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新鮮的烤烘食物的香氣,店堂里只有一個眼睛象玩具熊兩根小辮象漆皮般又黑又亮的骯里骯髒的小姑娘。
「你麵包最好別吃,把它帶回家去,好不好?」
「準是新搬來的那些義大利人家的小孩,」一個男人說。他穿著一件鐵鏽色的禮服。「我以前見過她。你叫什麼名兒,小姑娘?」她陰鬱地朝他們瞅了好一會兒,下腮不停地動著。她一面咽一面還繼續不停地咀嚼。
「這幫外國人,」她說,一邊仰望著那發https://read.99csw.com出鈴聲的幽暗的角落,「年輕人,聽我的勸告,離他們遠些。」
「你的麵包是自己烤的嗎,大媽?」
「她身上根本沒有兜,」我說。「她方才沒幹什麼。只不過站在這兒等你。」
橋影落在河面上的地方,我可以看得根深,但是見不到河底。如果你讓一片葉子在水裡浸得很久葉肉會慢慢爛掉,那細細的纖維就會緩緩擺動彷彿在睡夢中一樣。纖維彼此並不接觸,儘管它們過去是糾結在一起的,是與葉脈緊緊相連的。也許當他說起來吧時,那兩隻眼睛也會從深邃的靜謐與沉睡中睜開,浮到水面上來,仰看榮耀之主。再過片刻,那兩隻熨斗也會浮起來的。我把熨斗藏在一邊的橋底下,然後回到橋上,靠著欄杆。
「你是加拿大人嗎?」第三個孩子問。他長著一頭紅髮。
「不要了,大媽。我不需要什麼了。可是這位小姐想要點什麼。」老闆娘身子不夠高,沒法越過麵包柜子看外面,因此她走到櫃檯的未端朝外看這個小姑娘。
我大幅度地點頭,「你來指點一下好嗎?」我說。我一隻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隻手朝街那邊揮揮。她急急地說著,一面用手指了指。「你來指給我看吧,」我說,想把她拉下台階。
「反正在那兒什麼也釣不著。」
那第一個孩子還在往前走。他的光腳丫沒有發出一點點聲音,比葉子還要輕地落在薄薄的塵埃中。果園裡,蜜蜂的營營聲象是天上剛要起風,這聲音又給某種法術固定住了,恰好處在比「漸強」略輕的那種音量,一直持續不變。小徑沿著園牆伸延向前,我們頭上樹木如拱,腳下落英繽紛,小徑遠遠望去融進一片綠蔭。陽光斜斜地照進樹林,稀稀朗朗肋,卻象急急地要擠進來。黃色的蝴蝶在樹蔭間翻飛,象是斑斑點點的陽光。
「我看也只好如此了,」我說。「來吧,小妹妹。」她把最後一小塊麵包塞進嘴巴,咽了下去。「還要再來一隻嗎?」我說。她一面咀嚼,一面瞧著我,兩隻眼睛烏溜溜的,一眨不眨,顯出友好的神情。我把另外兩隻圓麵包取出來,給了她一隻,自己吃另外一隻。我跟一個行人打聽火車站怎麼走,他指點了我。「來吧,小妹妹。」
「她家裡人派她出來買麵包,」我說。「她肯定是多少會講幾句的。」
「噢,」第二個孩子說,「唯一神教派教堂的尖塔上有一隻鍾。你看看那隻鍾便可以知道時間了。難道你那條錶鏈上沒掛著表嗎?」
他們說父親如果不戒酒一年之內就會死的但是他不肯戒也戒不掉自從我自從去年夏天如果父親一死人家就會把班吉送到傑克遜去我哭不出來我連哭也哭不出來她一時站在門口不一會兒班吉就拉著她的衣服大聲吼叫起來他的聲音象波浪似地在幾面牆壁之間來回撞擊她倦縮在牆跟前變得越來越小隻見到一張發白的臉她的眼珠鼓了出來好象有人在用大拇指摳似的後來他把她推出房間他的聲音還在來回撞擊好象聲音本身的動力不讓它停頓下來似的彷彿寂靜容納不下這聲音似的還在吼叫著
「我看你是想上磨坊那兒去釣,可是那麼多人在那兒濺水潑水,早就把魚兒全嚇跑了。」
「比起游泳來,你更喜歡釣魚,是嗎?」我說。蜜蜂的營營聲現在變輕了,但一直持續著,彷彿不是我們陷入了周圍的沉寂,而是沉寂象漲水那樣,在我們周圍漲高了。那條路又拐了個宅,變成了一條街,兩旁都是帶著綠蔭匝地的草坪的白色洋房。凱蒂那是個流氓你替班吉和父親著想跟他吹了吧倒不是為了我
是有過很多情人嗎凱蒂
「唉,走吧,」孩子說,「人家已經在玩了。」他們又向那第一個孩子的背影瞥去。「嗨,」他們突然說,「你要去就去吧,這嬌氣包。假如他下水游泳,他會把頭髮弄濕,肯定會挨揍的。」他們拐上小徑向前走去,黃蝴蝶斜斜地在他們身邊樹蔭間翻飛。
我總得嫁人呀威爾許告訴過我有個男人是怎麼自己弄殘廢的。他走進樹林,坐在一條溝里用一把剃刀乾的。隨著那把破剃刀一揮,只見那兩團東西往肩膀後面飛去,同一個動作使一股血向後噴濺但是並不打旋。可是問題還不在這裏。把它們割去還不解決問題。還得從一開頭起就沒有它們才行,那樣我就可以說噢那個呀那是中國人的方式可我並不認識中國人。於是父親說這是因為你是一個童男子,你難道不明白嗎?女人從來就不是童貞的。純潔是一種否定狀態因而是違反自然的。傷害你的是自然而不是凱蒂,於是我說這都是空話罷了於是他說那麼貞操也是空話了於是我說你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於是他說是的。等到我們明白這一點時悲劇已經沒有新鮮感了。
「是的,大媽,」我說。「走吧,小妹妹。」我們走了出去。「謝謝你,大媽。」
他們的聲音從小山上傳來了,那三根細竹竿就象上面流動著火的平衡桿。他們一面看著我一面從我身邊走過,沒有放慢步子。
「說不定店裡的人不幹,」第一個孩子說,「他們準是只肯給鈞竿。」
「也許她不會說英語,」另一個人說。
「鍾就在那兒,」第二個孩子用手指著前面說。「你再走近些就可以看得出幾點了。」
「你叫什麼名兒呀?」我問。她已經不看我了,但仍然一動也不動。她甚至不象是在呼吸。老闆娘回來了。她手裡拿著一件模樣古怪的東西。從她捧著的模樣read.99csw•com看來,彷彿那是她養來供玩賞的小老鼠的屍體。
「我該拿她怎麼辦呢?」我說。「她一個勁兒地跟著我。我得趕回波士頓去了。」
「你們都認得這個小姑娘嗎?她不知怎的粘上我了,她住在哪兒我問不出來。」
除了他們我還有什麼可挂念的呢我一向不就為他們著想嗎那男孩離開了街道。他爬過一道有失樁的木柵,頭也不回,穿過草坪走到一棵樹的跟前,把釣竿平放在地上,自己爬上樹的椏杈,坐在那兒,背對著街,斑斑駁駁的陽光終於一動不動地停留在他的白襯衫上了。一向不就為他們著想嗎我連哭都哭不出來去年我就象死了的一樣我告訴過你我已經死了可是那會兒我還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還不懂我自己說的是什麼話在老家八月底有幾天也是這樣的,空氣稀薄而熱烈,彷彿空氣中有一種悲哀、惹人懷念家鄉而怪熟悉的東西。人無非是其氣候經驗之總和而已,這是父親說的。人是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的總和。不義之財總要令人嫌惡地引導到人財兩空上去:一邊是欲|火如熾,一邊是萬念俱滅,雙方僵持不下。可是我現在明白我真的是死了我告訴你
「是的。那個鎮上有工廠嗎?」
「你這兒有五分錢一隻的長麵包嗎,大媽?」
「不過最近的電車線是在那邊,」第二個孩子說,往我來的方向指了指。「你要上哪兒去?」。
別碰我請你照顧班吉和父親好嗎
「我反正是要到大旋渦去釣魚,」第一個說,「你愛怎麼玩隨你自己好了。」
「給你,」她說。小姑娘瞅著她。「拿著呀,」老闆娘說,一面把東西往小姑娘懷裡塞去。「樣子不太好看。不過我想你吃的時候是分辨不出有什麼兩樣的。拿呀。我可不能整天站在這兒呀。」孩子接了過去,仍然瞅著她。老闆娘在圍裙上擦著手。「我得讓人來把門鈴修一修了,」她說。她走到門邊,猛地用力把門拉開。小鈴擋響了一聲,輕輕的,很清脆,還是看不見從哪兒發出的。我們向門邊走去,老闆娘扭過頭來瞧瞧我們。
「嗨,」第三個說,「你不怕他揍你嗎?」
「咱們還是到磨坊那兒去游泳吧,」第三個孩子說。有條小徑從果園邊岔開去。第三個孩子步子慢了下來,最後站住了。第一個繼續往前走,班斑點點的陽光順著釣竿滑下他的肩膀,從他襯衫的後背往下滑。「去吧,」第三個說。第二個男孩也停住了腳步。你幹嗎非得嫁人呢凱蒂
「先生?」她說。就這種口氣。先生?象舞台上的口氣。先生?「五分錢。還要別的嗎?」
她又從櫃檯下取出一張裁成正方形的報紙,放在櫃檯上,然後包了只麵包在裏面。我把那枚硬幣放在櫃檯上,另外又加上一枚。「請你再拿一隻那種圓麵包,大媽。」
「你家在哪邊?」我問。
他既是吹牛大王又是個騙子凱蒂他打牌耍花招給開除出俱樂部大家都跟他不來往了他期中考試作弊彼開除了學籍
「這個水潭裡只有這一條魚嗎?」
「你去大旋渦幹嗎呢?」第二個男孩說。「在磨坊那邊,你想釣魚不一樣也可以釣嗎?」
「Si,si,」她說,身子不斷地往回縮,一邊朝某個方向指了指,我也弄不清到底指的是什麼地方。我又點了點頭。
「肯尼,」第二個孩子喊道。你去對父親說清楚好不好我會談的我是父親的「生殖之神」我發明了他創造了他。去跟他說這樣不行因為他會說不是我然後你和我因為愛子女。
「謝謝。謝謝。謝謝了。」我走下台階,向院門走去,雖然不是小跑,卻也是走得夠快的。我來到院門口,停下腳步,看著那小姑娘。麵包皮現在不見了,她瞪大了那雙黑眼睛友好地看著我。那婦人站在台價上觀察著我們。
「是的,大媽,」我說。「我相信她吃你烤出來的麵包也跟我吃起來一樣的香。」
那麼你何必非要嫁人聽著我們可以出走你班吉和我到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在那裡那輛馬車是由一匹白馬拉著的,馬的蹄子在薄薄的塵埃中發出得得聲,輪輻細細的輪子發出尖厲、枯澀的吱嘎聲,馬車在一層層波動著的綠紗般的枝葉下緩緩地爬上坡來。是榆樹。不,是ellum。Ellum。
可是她只顧注視著我,一直到老闆娘從裏面開門走了出來。
「你別逗了,」其他兩個孩子說。
因為女人是那麼脆弱那麼神秘這話父親說的。兩次月圓之間恰好有一次周期性的污物排泄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月亮他說圓圓的黃黃的她的大腿臀部就象是收穫季節豐|滿的月亮。淌出來淌出來老是這樣不過:黃黃的。象走路時翻上來的光腳掌。接著知道有個男人便把這一切神秘與焦慮隱藏了起來,她們心裏是那樣外表上卻裝得象小鳥依人似地等待著人們去撫摩。腐敗的液體象淹過後漂了起來的東西又象發自的橡皮裏面氣體
「沒有必要擦它幹啥?」
「你爸爸叫什麼?」第一個說。「彼特?喬?還是約翰什麼的?」她又咬了一口圓麵包。
「哼,」那兩個說,「他啥也不懂。完全是在瞎說八道。」
「路易斯大叔是不肯用點亮的燈捕捉九_九_藏_書動物的,」威爾許說。
「我開門的時候她跟著一起進來的,」我說。「進來兩個人,門鈴就響了一回。反正她在櫃檯外面什麼也夠不著。而且我想,她也不會亂拿東西的。你會嗎,小妹妹?」小姑娘詭秘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想要什麼?是麵包嗎?」
「我要買一匹馬和一輛馬車,」第二個孩子說。
她看著我。她一聲不響,只顧不停地咀嚼著;每隔一會兒便有一小團東西在她咽喉里滑溜地咽下去。我打開我的紙包,拿出一隻圓麵包給她。「再見了。」我說。
她把門砰的關上,緊接著又使勁拉開,使鈴擋發出那一下微弱的響聲。「外國人,」她說,一面向上瞥視那鈴襠。
「反正誰也逮不著這條魚,」第一個孩子說。他們倚靠在欄杆上,低下頭去望著水裡,在陽光里那三根釣竿象是三條黃色火焰形成的斜線。我走在我的影子上,再次把它踩進斑斑駁駁的樹影。路是彎彎曲曲的,從河邊逐漸升高。它翻過小山,然後逶迤而下,把人的眼光和思想帶進一個寧靜的綠色隧道,帶到聳立在樹頂上的方形鐘樓與圓圓的鍾面那兒去,不過那兒還遠得很呢。我在路邊坐了下來。草深及踝,茂密得很。一束束斜斜的陽光把陰影投射在路上,陰影一動也不動,彷彿是用模板印在那兒的。可是那只是一列火車,不一會兒它的影子還有那長長的聲音消失在樹林後邊,於是我又能聽見我的手錶以及正在遠去的火車的聲音,火車在空中那一動不動的海鷗的下面疾馳而去,在一切之下疾馳而去,好象它剛剛在別處度過了又一個月,又一個夏天。不過不在吉拉德下面。吉拉德也可以算有點兒了不起,他在孤寂中划船,劃到中午,又劃過中午,在遼闊而明亮的空氣中簡直是飄飄欲仙了,他進入了一種渾渾飩飩的沒有極限的境界,在這裏除了他和海鷗,別的都不存在,那海鷗紋絲不動,令人畏懼,他則一下下勻稱地划著槳,克服著慣性的阻撓,在他們太陽中的影子下面,整個世界顯得懶洋洋的。凱蒂那個流氓那個流氓凱蒂
「他根本還沒釣到那條鱒魚呢,」第三個孩子突然說,接著他們倆一起嚷道:
「不,」第二個孩子說,「沒有工廠。」他們看看我的衣服。「你是在找工作嗎?」
「他口音不象加拿大人,」第二個說。「我聽過加拿大人講話。他的口音和黑人戲班子里那些戲子的差不多。」
「她說她住在這兒,」我說。「我是在大街上碰到她的。這是你讓她買的麵包嗎?」
我們來到車站,跨過鐵路,河就在這兒。有一座橋橫跨在河上,沿河是一排亂七八糟的木框架房子,它們背靠著河,形成了一條街道。這是一條狹隘鄙陋的小街,卻自有一種五方雜處的生氣勃勃的氣氛。在一塊用殘缺不全的柵欄圍起來的空地上,有一輛不知哪輩子的歪歪斜斜的破馬車,還有一幢飽經風霜的老房子,樓窗上掛著一件鮮艷的淡紅色外套。
「那你們幹嗎不逮住它呢?你們就不想要一根二十五元的釣竿嗎?」
因為我不相信別的也許有可以相信的不過也許並沒有於是我說你會發現說你的境況不公平這句話還表達得不夠有份量呢。他不理我,他的脖子執拗地梗著,在那頂破帽子下面他的臉稍稍地轉了開去。
相合的玻璃窗里,陳列著一排排發脆的點心,她那灰白色的乾乾淨淨的臉出現在櫃檯上,灰白色的乾乾淨淨的頭上長著稀稀的緊貼在頭上的頭髮,臉上架著一副灰白鏡框的乾乾淨淨的眼鏡,兩個鏡片挨得很緊,象是電線杆上的兩隻絕緣器,又象是商店裡用的現金箱。她的模樣更象是一個圖書館管理員,象是存放在井井有條而確定無疑的積滿灰塵的架子上的某件與現實早已無關的文物,在靜靜地變干再變干,彷彿一縷閱歷過往昔的不平與冤屈的空氣
我看不到河底,但是我能看到河裡很深的地方,那兒水流在緩緩移動,我往下看,一直到眼睛再也辨認不出什麼,接著我看見一個影子象根粗短的箭橫梗在水流當中。蜉蝣螃緊貼著水面飛行,一會兒掠進橋影,一會又掠出橋影。這個世界之外真的有一個地獄就好了:純潔的火焰會使我們兩人超越死亡。到那時你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到那時我們兩人將處在純潔的火焰之外的火舌與恐怖當中那支箭沒有移動位置卻在逐漸變粗,接著一條鱒魚猛地一撲舐走了一隻蜉蝣,動作幅度雖大卻輕巧得有如一隻大象從地面上捲走一顆花生。逐漸趨於緩和的小旋渦向下游移去,我又看到那支箭了,順著水流輕輕擺動,頭部伸在水流里,蜉蝣在水面上時停時動地翻飛著。到那時只有你和我置身在火舌與恐怖之中四周都是純潔的火焰
是嗎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反正又不跟他打牌
「這是人家送的禮物,」我說。「我高中畢業時我父親給我的。」
「那算個啥工廠。他指的是一家正正式式的工廠。」
「不是的,大媽。我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這兒了。」
「你的家在哪個方向?」我說。「是這邊嗎?」我朝街前方指了指。她只顧看著我。「你是住在另外那邊吧?我敢肯定你是住在車站附近,火車停靠的地方。是不是呢?」她只顧看著我,目光安詳、神秘,一邊還在大嚼。街的兩端都是空蕩蕩的,樹木之間只有靜溢的草坪和整齊的房屋,除了我們剛才走過的地方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們轉過身來往回走。有兩個男人在一家店鋪門口的椅子上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