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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四)

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四)

哦,她的血還是我的血。哦,我們走在薄薄的塵土上,在一束束光柱從樹叢里斜照下來的薄薄的塵上上,我們的腳步象橡皮一樣,幾乎不發出什麼聲音。我又能感覺到河水在隱秘的陰影里迅疾而靜靜地流淌。
「哦,真該死,小妹妹。」大約半張包麵包的報紙已經軟疲疲地掛了下來。「這張紙現在已經不起作用了。」我把它扯了下來,扔在路旁。「走吧,咱們還得回鎮上去呢。我們這回打河邊走回去吧。」
我才不在乎,你方才幹了什麼呢?
「我警告你,你這是在干涉一個警官執行法律,」安斯說。「有話要說,盡可以到法官面前去說,可以去表明你認得犯人。」我們往前走去。現在我們這支隊伍越來越龐大了,領隊的是安和我。我聽見後面的人們在告訴他們這是怎麼一回事,斯波提了一些問題,於是朱里奧又激昂慷慨地用義大利語說了一通我回過頭去,看見那小姑娘站在街石旁,用她那友好、神秘莫測的眼光瞅著我。
「年齡,」法官說。我告訴了他。他往本子上記,一面寫一面嘴巴在囁動。「職業。」我告訴了他。「哈佛學生,呃?」他說。他抬起眼睛看看我,脖子往下彎低了一些,好從眼鏡上邊窺看我。他的眼睛清澈、冰冷,象是山羊的眼睛。「你上這兒來幹嗎,是來拐孩子的嗎?」
「好的,先生,」我說。「賠多少錢?」
你別再泡在水裡了,你瘋了嗎?
我們方才是在坐著跳舞,我敢說凱蒂不會坐著跳舞。
快上來吧。
「嗯,」斯波特說,「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想可以釋放他了吧,法官先生?」
「他們瘋了,法官,」施里夫說,「如果說這個小夥子要拐騙——」
我們離開了那條路。在青苔之間生長著一些蒼白色的小花,還有對那聽不見看不到的水的感覺。我摟的是這麼一直我是說我一直是這麼摟的。她站在門口瞧著我們兩隻手插在後腰上。你推我了那是你不好把我弄得好疼
是這兒疼嗎?凱蒂跑開時是這兒嗎?
「總算還沒受到損害,」朱里奧悶悶不樂地說。
「下午好,」我說,把帽子舉了舉。「我被逮捕了。我遺憾得很,沒能看到你的字條。施里夫跟你說了嗎?」
她一時站在那裡,不一會兒他就大叫大喊起來使勁拉她的衣服。他們一起走進門廳走上樓梯,一面大叫大喊把她往樓上推,推到浴室門口停了下來,她背靠在門上一條胳膊擋住了臉,他大叫大喊想把她推進浴室去。後來她走進餐廳來吃晚飯,T.P.正在喂他吃飯,他又發作了,先是嗚嚕嗚嚕地哼哼,她摸了他一下他便大叫大喊起來,她站在那兒眼睛里的神色就象一隻被貓逼在角落裡的老鼠那樣。後來,我在灰暗的朦朧中奔跑,空氣中有一股雨的氣息以及潮濕溫暖的空氣,使各種各樣的花吐出芬芳而蛐蛐兒在高一陣低一陣地鳴叫。用一個移動的沉寂的圈子伴隨著我腳步的前進。「阿歡」在柵欄里瞧我跑過,它黑乎乎的有如晾在繩子上的一條被子,我想那個黑鬼真混蛋又忘了喂它了。我在蛐蛐鳴叫聲的真空中跑下小山就象是掠過鏡面的一團氣流。她正躺在水裡,她的頭枕在沙灘上水沒到她的腰,腿間在那裡拍動著水裡,還有一絲微光,她的裙子已經一半浸透隨著水波的拍擊在她兩側沉重地掀動著,這水並不通到哪裡去,光是自己在那裡撲通撲通地拍打著,我站在岸上水淹不到的地方。我又聞到了忍冬的香味,濃得彷彿天上在下著忍冬香味的濛濛細雨,在蛐蛐聲的伴奏下它幾乎已經成為你的皮肉,能夠感覺到的一種物質。
「胡扯。到底是什麼,你說,斯波特。」
我在河溝邊坐下來。草有點濕,過不了一會我發現我的鞋子里滲進水了。
「我是美國人,」朱里奧說,「我有護照。」
「喂,我說。你真的是住在這邊嗎?我們走了快一英里了,一幢房子也沒有啊。」
「住嘴,斯波特,」布蘭特太太說。我們沿街開去,越過了橋,經過窗上掛著件紅外衣的那幢房子。「這就是你不看我的字條的結果。你幹嗎不去拿呢?麥肯齊先生說他告訴過你條子在房間里。」
「嗯,」法官說。「好吧,小夥子,我看你得給朱里奧賠償一些損失,你耽誤了他的工作。」
「他急得很呢。我們還是——」這時我看見有另一個人,是個上了點年紀的人,在吃力地跑著,手裡拿著一根棍子,還有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孩跟在後面,一邊跑一邊把他的褲子往上提。
「六塊錢?」施里夫說。「幹什麼?」
對了。
「審判結束了,」他說。
「我也沒喝過,」斯波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多我心裏有件很可怕的事很可怕的事。父親我犯了罪。你做過那樣的事嗎。我們沒有我們沒有做過我們做過嗎?
「呀,」法官說。他沉吟了片刻。我們注視著他,看著他滿頭直直的頭髮,看著低低地架在他鼻樑上的眼鏡。從窗框九九藏書里投下的那攤黃色影子一點點在地板上移過去,抵達牆跟,往上爬去。細細的塵埃在打旋,形成了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六塊錢。」
仍然氣鼓鼓的。我的襯衫開始濕了,頭髮也開始濕了。雨點掠過屋頂,只聽得現在屋頂上響起一片雨聲,我看見娜塔麗在雨中穿過花園走去。全身都濕了。我怕你害上肺炎,你回家去吧,臭丫頭。我用儘力氣往豬打滾的水坑裡跳去,黃泥湯沒到我的腰向臭烘烘的我不斷地亂蹦,直到我倒了下去在裏面亂滾「聽見他們在河裡游泳了嗎,小妹妹?我也挺想去游一下呢。」要是我有時間——等我有了時間我又能聽見我的表的嘀嗒聲了。泥湯比雨水暖和可是臭不可聞。她轉了過去背對著我,我繞到她的前面去。你知道我方才在幹什麼嗎?她轉過身去我繞到她的前面去,雨水滲進了泥沼滲透了她的衣裙使她的小背心緊緊地粘在身上弄得臭氣衝天。我只不過是抱了抱她我方才不過就幹了這個。她扭過身去我又繞到她的前面去。我只不過是抱了抱她,我告訴你。
「你們都給我閉嘴,」法官說。「安斯,要是他們再吵吵,就把他們轟出去。」大家都不吱聲了。法官先看看施里夫,又看看斯波特,再看看吉拉德。「你認識這個年輕人嗎?」他問斯波特。
前面有一條小巷從路上岔了開去,我進入小巷,過了一會兒,我放慢速度,從小跑變成快走,小巷兩邊都是建築物的背都一沒有上漆的房子,晾衣繩上晾的顏色鮮亮刺眼的衣服更多了,有一座穀倉后牆坍塌了,在茂盛的果樹間靜靜地朽爛著,那些果樹久未修剪,四周的雜草使它喘不過氣來,開著粉紅色和白色的花,給陽光一照,給蜂群的營營聲一烘托,顯得挺熱鬧。我扭過頭去看看。巷口那兒並沒有人。我步子放得更慢了,我的影子在我身邊慢慢地踱著步,影子的頭部在遮沒了柵欄的雜草間滑動。
哦。
朱里奧蹦了起來。「瘋了?」他說,「我不是當場逮住他了嗎,呃?我親眼看到——」
「唔,」法官說。「你方才到底在幹什麼?」我告訴了他,他呢,用那雙冷冷的灰色眼睛打量著我,「怎麼樣,安斯?」
「咱們上岸去把他們扔到水裡,」另一個孩子說。「我才不怕女孩子呢!」
「我可警告過你了,」安斯說,「他是要告你一個蓄意強|奸幼|女罪。喂,那誰,你讓那丫頭別吵了行不行。」
我不是因為你跟別人接吻才打你。十五歲的姑娘家吃飯還把胳膊肘支在飯桌上,父親說。你咽東西時好象嗓子眼裡絞著根魚骨頭似的,你和凱蒂怎麼的啦?你們坐在餐桌邊我的對面,卻不抬起頭來看我。那是因為你吻的是城裡的一個神氣活現的臭小子我才打你,你說不說,這下子你該說「牛繩」了吧。我發紅的巴掌離開她的臉頰。你覺著怎麼樣,我把她的頭往草里按。草梗縱橫交叉地嵌進她的肉里使她感到刺痛,我把她的頭住草里按。說「牛繩」呀你說還是不說?
「別羅嗦了,」斯波特說。「把錢給他,老弟,給完就走。女士們還在等著我們呢。你身上有六塊錢嗎?」
「呀,」法官哼了一聲。他朝窗外望了一會兒。我們大家都注視著他。我還能聽見朱里奧撓痒痒的聲音。法官把眼光收了回來。
我沒有讓他吻我,我只是讓他看著我,這就使他變得瘋瘋癲癲的了。你覺得怎麼樣?我一巴掌給她臉上留下一個紅印就象是手底下開亮一盞電燈,頓時使她的眼睛熠熠發亮。
「麥肯齊先生,如果那隻籃子妨礙他的話,請你挪到你腳底下去。我帶來了一籃子葡萄酒,因為我認為年輕的紳士應該喝點酒,儘管我的父親,吉拉德的外公」做過這樣的事嗎你做過這樣的事嗎。在朦朧中只有極微弱極微弱的光線。
「喂,行了,」安斯說。「忍住點兒吧。」
「年輕人弄到了酒,自然就喝,」斯波特說。「是嗎,施里夫?」她的膝蓋上臉仰望著天空她臉上脖子上一片忍冬的香味
「拐走他的妹妹?」我說。朱里奧掙脫了那兩個人又向我撲來,可是警長擋住了他,雙方扭打了一番,最後那兩個人重新扭住了他的雙臂。安斯氣喘吁吁地放開了他。
我才不在乎你幹了什麼呢。
「至少有兩英里。我們差不多花了兩個小時才找到了他。」
「向他要一張收據,」施里夫說。「你交了錢就應該拿到收據。」
我不在乎她在瞧著我們仍然氣鼓鼓的地走開去了我們開始聽見叫嚷聲和潑水聲;我看見一個棕褐色的人體在陽光中閃了一下。
哦哦哦哦
我們順著大街往前走了一段路,拐上一片草坪,在那兒離街較遠的地方坐落著一座鑲白邊的磚砌平房。我們踩著石塊鋪的小路來到門口,安斯作了個手勢讓大伙兒待在門外,只帶我們幾個人進去。我們走進一間光禿禿的房間,裏面一股隔夜的煙味read.99csw.com兒。木格欄當中有一隻鐵皮火爐,周圍地上鋪滿了沙子。牆上釘著一張發黃的地圖,那是張破舊的本鎮平面圖。在一張疤痕斑斑、堆滿東西的桌子後面,坐著一個滿頭鐵灰色亂髮的人,正透過鋼邊眼鏡窺看我們。
「那麼,再見了,」我說。「我很高興能見到大家。很抱歉不跟你們在一起。」
「他打發她回家去了,」安斯說。
你抱不動,我太重了。
「吉拉德,」布蘭特太太說,「你把這些人打發走。昆丁,你上車吧。」
她緊挨著我的胳膊肘往前走著,那頭漆皮似的黑髮,那隻包的報紙越來越破的長麵包。
「你爸爸要為你擔心了。你買了麵包不馬上回家,你爸爸該拿鞭子抽你了吧?」
樹林里不知哪兒有一隻鳥在叫喚,在斷斷續續、不經常出現的斜射的陽光之外。
不是這兒。
我的天哪,咱們髒得趕上泥猴了。快起來。雨點打在我的前額上,打到哪兒哪兒便感到刺痛,我的手沾上了紅色的血給雨一淋現出了一道道粉紅色。你疼嗎?
「他想拐走那個骯里骯髒的小丫頭,可是他們及時趕到逮住了他,」斯波特說。
「他犯了什麼案,老總?」他說。「是搶了雞籠是嗎?」
「你胡說八道,」施里夫說。「你根本沒有——」
「你的家真遠,是嗎。你真聰明,這麼遠還能一個人到鎮上去買麵包。」這就跟坐著跳舞似的,你坐著跳過舞嗎?我們能聽到下雨聲,小穀倉里有一隻耗子在走動,空空的馬欄星沒有馬兒。你是怎麼摟住跳舞的是這麼摟的嗎?
「六塊錢,」法官說。他盯住施里夫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把眼光停在我身上。
「好的,」我說,使勁憋住了嗓子眼。天上飛舞著一著只黃蝴蝶,就象是一小片陽光逃逸了出來似的。過了一會,我不用再那麼使勁憋氣了。我站起身來。「我好了。朝哪邊走?」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要讓你在乎。她把我兩隻手打了開去,我用一隻手把稀泥抹在她身上,她用濕巴掌摑了我一個耳光,我都沒有感覺到。我從褲腿上刮下稀泥塗在她那淋濕而僵直的轉動著的身體上,聽到她的手指抓我臉的聲音,可是我毫無感覺。儘管我的嘴唇舔到雨水,開始覺得甜絲絲的。在水裡的那些人先看到我們,那些頭和肩膀露出在水面上的人。他們嚷叫著,其中一個蹲著的人挺直身子,跳到他們當中去了。他們看上去活象一隻只海狸,河水在他們下巴額邊拍打著,他們喊道:
「你想辦法呀,吉拉德,」布蘭特太太說。
那條小巷一直通到一扇插上門栓的柵門前,在草叢裡消失了,成為在新長出來的草里忽隱忽瑰的小徑。我爬過柵門,來到一片樹木茂密的院子,我穿過院子來到另外一堵牆前,我順著牆走,現在我的影子落在我後面了,牆上有蔓藤與爬山虎之類的植物,在家鄉,那就該是忍冬花了。一陣一陣地襲來,特別是在陰雨的黃昏時節,什麼東西里都混雜著忍冬的香味,彷彿沒有這香味事情還不夠煩人似的。你幹嗎讓他吻你吻你
「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
「你這個大笨蛋,」施里夫說,「你在這裏兜圈子,跟義大利人廝混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喝過香水嗎?」斯波特說。他一隻手就能把她舉到自己肩膀上帶著她跑著跑著。
「昆丁·康普生!」布蘭特太太喊道。
「當然啦。我是跑來的。我拚命地跑。這兒找啊,那兒找啊,後來總算有人告訴我看見這人給我妹妹東西吃。她就跟他走了。」
「走吧走吧,」斯波特說,拉著他的胳膊。「再見了,法官。謝謝你了。」我們剛走出門,就聽見朱里奧又嚷了起來,惡狠狠的。過了一會又止住了。斯波特打量著我,他那雙棕色的眼睛帶著嘲弄的意味,有點兒冷淡。「哦,老弟,我看自此以後你只好到波士頓去追姑娘了。」
「我可要警告你,你說的每一句話在法庭上都會用來反對你,」他說。「你被逮捕了。」
這時我們聽到了跑步聲,我們停下腳步扭過頭來,看見這人沿著小路朝我們奔來,平平的樹影在他的大腿上滑過。
我摟的是這麼一直我是說你聽見我方才說的沒有?我說的是……
他們蹲在水裡。他們的腦袋湊在一起注視著我們,接著他們散開朝我們衝來,用手舀起水向我們潑來。我們趕緊躲開。
「逮著了,法官。」
當然疼的,你以為會怎麼樣?
「噢,原來如此,」我說。這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又有兩個頭髮濕淋淋象石膏一樣粘在腦袋上、眼睛圓鼓鼓的男孩從樹叢里鑽了出來,一邊還在扣襯衣的紐扣,襯衣都濕了,粘在他們的肩膀和胳膊上。我想止住不笑,可是辦不到。
「把小姑娘帶開!你帶女孩子來想幹什麼?走開走開!」
「潑呀!潑呀!」他們一面潑水,一面向我們衝來。我們往後退。「滾開!」他們喊道,「快點滾開!」
「別說了,」安斯說。「你有話到法官面前說去。」
吉拉德走下車。斯波特卻一動也不動。
「是的,夫人。我是想去取的,可是我一直沒機會回去。」
「而吉拉德的外公總是在早飯前自己去采薄荷,那時枝葉上還沾著露水。他甚至不肯讓老威爾基碰那棵薄荷,你記得嗎,吉拉德?他總是自己采了自己配製他的薄荷威士忌。他調酒上頭可挑剔了,象個老小姐似的,他記住了一份配方,一切都按這配方來要求。他這份配方只告訴過一個人,那是」我們做過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如果你有耐心聽,那就讓我來告訴你那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一樁罪行,我們犯下了一樁可怕的罪行。那是隱瞞不了的,你以為可以,不過你聽我說呀,可憐的昆丁!你根本沒有做過這件事是不是,我要告訴你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要告訴父親,這樣一來這就成為事實了。因為你愛父親,這樣一來我們只有出走這一條路了。為刺人、恐懼與聖潔的火焰所包圍。我會逼你承認我們做過這件事的,我比你力氣大,我會逼你說是我們乾的,你過去以為是他們乾的,其實是我聽著我一直是在騙你其實是我你當時以為我在屋子裡九*九*藏*書
「等一等,先生,」施里夫說。
我不過是想把你衣服後背上的草皮粒屑撣掉。
「小姑娘沒受到什麼損害,這一點你是滿意的吧?喂,問你呢!」
如果你不快些回家,包麵包的紙全都要破了。你媽媽該說你了!我敢說我能把你抱起來。
我反正沒跟娜塔麗這樣下流的女孩子接吻,那堵牆沒入到陰影里去了,接著我的影子也消失了,我又騙過它了。我忘了河道是和路一起蜿蜒伸延的了。我爬過那堵牆。卻不料她正在看著我跳下來,那隻長麵包還抱在胸前。
那條路繼續向前延伸,靜寂而空蕩蕩的,陽光越來越斜了。她那兩條直僵僵的小辮子在辮梢處是用深紅色的小布頭紮起來的。她走路時包麵包的紙的一角輕輕地拍打著,麵包的尖兒露了出來。我停了下來。
「等一等,」施里夫說。
你為什麼不把衣服擰擰乾,你想著涼不成。
「被逮捕了?」施里夫說。「對不起,」他說。他使勁挺起身來,跨過那些人的腿兒,下了汽車。他穿的法蘭絨褲子是我的,緊繃在身上,象手上戴的手套那麼緊。我都記不起我還有這條褲子,正如我也忘掉布蘭特太太有幾重下巴了。最漂亮的那個姑娘也在前座,和吉拉德坐在一起。姑娘們透過面紗看著我,露出一副嬌氣的驚恐的神情。「誰被逮捕啦?」施里夫說。「是怎麼一回事啊,先生?」
「別說了,老弟,」斯波特說,「讓他按他的規矩做吧。他反正要這麼乾的。」
那裡彌謾著那該死的忍冬香味,盡量不去想那鞦韆,那雪杉,那神秘的起伏,那攪混在一起的呼吸,吮吸著狂野的呼吸,那一聲聲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自己從來不喝酒,可是他總是說一籃子酒你上回念的是哪本書在吉拉德划船服里的那一本,是每一個紳士郊遊野餐時必不可少的用品」你當時愛他們嗎。凱蒂,你當時愛他們嗎?他們撫觸到我時我就死過去了。
「你住在哪兒啊,小妹妹?難道不是住在鎮上?」
「這裏邊有誤會,法官,」斯波特說。「孩子們和狗都是這樣,一見他就喜歡。他自己也沒有辦法。」
「要不是麥肯齊先生,我不知道還要在那兒坐在汽車裡等多久呢。他告訴我們你沒有回去,這就空出來一隻座位,我們就邀請他一起參加了。不過我們還是非常歡迎你來的,愛肯齊先生。」施里夫一聲不吭,他抱著兩隻胳膊,眼光越過吉拉德的鴨舌帽向前瞪視。這種帽子,據布蘭特太太說,是英國人開汽車時戴的。我們經過那幢房子后,又經過了三幢,來到一個院子前,那個小姑娘就站在院門口。她現在手裡沒有麵包了,她臉上一道一道的,象是沾上了煤末。我向她揮揮手,她沒有理我,僅僅緩緩轉動著腦袋,用她那雙一霎不霎的眼睛追隨著我們的汽車。接著我們行駛在一堵牆前,我們的影子在牆上滑過,過了一會兒,我們駛過一張扔在路邊的破報紙,我又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感覺到它就在我的嗓子眼裡,我朝車窗外的樹林里看去,下午的陽光斜斜地掛在樹上,我想著這個下午所經歷的事,想起那隻鳥和那些游泳的男孩。可是我仍然抑制不住要笑。這時我明白,如果我過度抑制自己,我會哭起來的,我想起我以前想過:我做不了童男子了,因為有那麼多姑娘在陰影里走來走去,用柔和的鶯聲燕語在說悄悄活,她們呆在暗處,聲音傳了出來,香氣傳了出來,你看不到她們的星眸卻能感到她們用眼光在掃射你,可是如果事情那麼容易做到那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如果那算不得一回事那我算什麼這時布蘭特太太說了,「昆丁,你怎麼啦?他是病了吧,麥肯齊先生?」於是施里夫用他胖嘟嘟的手拍拍我的膝蓋,斯波特開口說話,我呢,也不設法克制笑聲了。
我能把你抱起來,你瞧我能。
「沒什麼,」吉拉德說。
「遵守法庭秩序,」安斯說。
她瞧瞧我,陰鬱的眼睛詭秘而又友好。https://read.99csw•com
我一直是這麼摟的,你以為我力氣不夠大,是嗎?
「犯人叫什麼,」法官問。我告訴了他。他慢條斯理地往本子上寫,那支破筆故意刮出一種折磨神經的聲音。
「昆丁·康普生,」布蘭特太太說,「你母親會怎麼說呢?年輕人遇上扎手的事,這倒不足為奇,可是走走路讓一個鄉下巡警抓去,這可太難以為情了。他們說他幹了什麼不好的事,吉拉德?」
「認識又怎麼樣,」施里夫說。「我告訴你——」
你快把你那雙下流的臟手拿開,別碰我,都是你不好,你把我推倒在地上,我恨死你了。
「你是撂下手裡的活兒去找她的,是不是?」
「你算不上紳士,」斯波特說,讓他橫梗在我們中間直到她的身影依稀可以從黑暗中辨認出來。
「我一定要停——停下來,」我說,「我一分——一分鐘之內就會好的。那回我也止不住要說啊—啊—啊,」我說,一面還在大笑。「讓我坐一會兒。」我坐了下來,他們注視著我,還有那個淚痕滿面、懷裡摟住一隻象是啃過的麵包的小姑娘,而河水在小路下面迅疾而靜靜地流著。過了一會,我不想笑了。可是嗓子卻不聽我的命令,徑自在笑,正象胃裡已經吐得一乾二淨,可還在乾嘔那樣。
「那是朱里奧,」小姑娘開腔了,話沒說完,一個人向我撲來,我看清他長著一張義大利人的臉和一雙義大利人的眼睛。我們一塊摔倒在地。他用雙手使勁擂打我的臉,嘴裏罵罵咧咧的,那勁頭象是要咬我幾口才解恨。這時,人們把他拖了開去,拽緊他,他胸口一起一伏,拳頭亂揮,又是喊又是叫,他們捉住了他的胳膊,他就想法用腳踢我,人們只得又把他往後拖。那小姑娘號啕大哭起來,兩隻胳膊摟著那隻長麵包。那個光脊樑的男孩在一跳一蹦地向前沖,一邊還拽住了他的褲子。這時,不知是誰把我攙了起來,我一邊起來一邊看到另一個男孩,一個一|絲|不|掛的男孩,繞過小路靜靜的拐彎處向我們跑來,跑到一半突然改變方向,跳進了樹叢,幾件硬得象木板似的衣服也跟在他後面飛進樹叢。朱里奧還在掙扎。那個攙我起來的人說:「嚯,行了。我們可把你逮住了。」他沒穿外衣,光穿了一件西服背心。上面別著一隻金屬徽章。他另外那隻手裡拿著一根多瘤的光滑的棍子。
我站在草叢裡,我們兩人面對面地互相看了一會兒。
「安靜,安靜,」安斯提高了嗓子嚷道。
「真是胡扯,」布蘭特太太說,可是她的口氣不知怎的軟了下來。她打量了我一會兒,兩個姑娘步調一致地輕聲往裡吸了一口氣。「真不象話,」布蘭特太太急急他說,「這些沒有知識的下等北方人哪會幹出什麼好事來。上車吧,昆丁。」
「朱里奧向犯人身上撲過去之後她才驚慌失措的。當時他們正沿著河邊小路往鎮上走。有幾個在河裡游泳的男孩告訴我們他們走的是哪條路。」
「好,昆丁,你把這檔子蠢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布蘭特太太說。我告訴了他們。施里夫縮起脖子,在他那個小座位上生氣,斯波特又往座背上一靠,擠在丹吉菲爾小姐身邊。
「她不會傷害你們的。我們只想看一會兒。」
法官根本不朝他看。「你跑了多遠才找到他的,安斯?」
「你就是安斯,對嗎?」我說。「我方才到處在找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班吉還在哭嗎?」
「拐走他的妹妹?」我說。「什麼呀,我還一直在——」
「快回家去,」朱里奧衝著她喊道,「看我不把你揍扁了。」
「簡直不象話——」施里夫說。
她坐了起來,接著站起身來,她的裙子沉重地搭在她身上,不斷地在滴水。她爬上岸衣服耷拉著,她坐了下來。
「是的。我是加拿大人,」施里夫說。談起了他船槳跟隨著他一路眨眼前進,那種帽子可是英國人開汽車時戴的,一路上不斷向下傴去。這兩個人合二而一怎麼也分不清了他當過兵殺過人。
「小心點,孩子們,她不會傷害你們的。」
凱蒂真的走了嗎?她進我們家了嗎?從我們家是看不見穀倉的,你試過從我們家看穀倉。
那隻鳥又在啼鳴,仍然看不見它在哪兒,只聽見一個毫無意義的深沉的聲音,高低也沒有變化,它突然停止了,彷彿是被刀子一下子切斷似的,接著又啼鳴起來,而河水在隱秘的地方迅疾而靜靜地流淌的那種感覺又出現了,這既不是看見的也不是聽到的,而是感覺出來的。
「咦,那不是昆丁嗎!昆丁·康普生!」接著我看到了吉拉德,還看見斯波特坐在後座,腦袋靠在座位靠背上。還有施里夫。那兩個姑娘我不認得。
「有意思,昆丁長期以來一直把我們騙了,」斯波特說。「長期以來我們全都以為他是個模範青年,是個可以托妻寄女的人,直到今天干出了這傷天害理的事被警察逮住,我們才恍然大悟。」
「走吧,」斯波特說,「她們一定越來越不耐煩了。」
「你剛才幹嗎不告訴我你就住在這邊,小妹妹?」那張包麵包的報紙越來越破,已經需要另換一張了。「好吧,那就過來把你的家指給我看吧。」沒有吻象娜塔麗這樣下流的女孩子。天在下雨我們能聽見屋頂上的聲音,聲音象嘆息一樣傳遍了穀倉高大香甜的空間。九_九_藏_書
可憐的班吉。
「你這混帳外國人,」他說,「我真想把你也關起來,你犯了人身傷害罪。」他又轉身向我。「你願意老老實實自己走呢,還是要我把你銬走?」
我們順著小路往前走,那兩個看著朱里奧的、小姑娘以及那幾個男孩跟在我們後面。小路沿著河一直通到橋頭。我們過了橋,跨過鐵軌,人們都走到門回來看我們,越來越多的男孩不知打哪兒鑽了出來,等我們拐上大街,已經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了。藥房門口停著一輛汽車,一輛挺大的轎車,我先沒認出車子里的人是誰,這時我聽到布蘭特太太叫道:
「聽我說,巡警,」吉拉德說。
法官打開一個積滿塵土的大本子,拉到自己跟前,把一支骯髒的鋼筆往一隻墨水瓶里蘸了蘸,那裡面盛的與其說是墨水,還不如說是煤末。
「興許就是這麼回事,」安斯說。「那些外國人說話沒準數。」
「我可要警告你,」安斯說,「你認識這個犯人嗎?」
這兒嗎?摸觸著她。
「小姑娘在哪兒?」
「沒喝過,」施里夫說。那畜生跑著,兩隻背相疊在一起她在眨著眼的槳影中變得模糊了跑著。那隻優波流斯的豬一邊跑著一邊交配凱蒂在這期間里和多少個。
那是她不好,她把我推開她跑了。
施里夫和我坐在兩張可折迭的小加座上。吉拉德用曲柄發動了引擎,爬進車子,我們便開車了。
「滾開,哈佛學生!」那是第二個男孩,就是方才在橋上想要馬和馬車的那個。「潑他們呀,夥伴們!」
「瞧著他點兒,安斯,我看他瘋了。」
「我跟你去就是了,」我說。「怎麼都行,只要我能找到一個人——來搞清楚——什麼拐走他妹妹,」我說,「拐走他妹妹——」
她把我推下梯子一溜煙地跑開了,凱蒂跑開了。
「也喝啤酒,」施里夫說。他的手又拍拍我的膝蓋。我又挪動了一下膝頭。象薄薄的一層紫丁香色的塗料。
「一塊錢就行了,我看。」
我剛才真想把你的眼珠都摳出來,我的天哪。咱們準是臭得沒法說了,咱們還是到小河溝里去洗洗吧「又來到鎮上了,小妹妹。你現在非得回家不可了。我也得回學校去了。你看天已經不早了。你現在該回家去了,是不是?」可是她僅僅用她那雙陰鬱、詭秘、友好的眼睛盯視著我,那隻露出了一半的長麵包還緊緊地抱在胸前。「麵包都濕了。我還以為我們及時跳開沒潑到水呢。」我拿出手帕想把麵包擦擦乾,可是一擦麵包皮就往下掉,於是我就不擦了。「只好讓它自己幹了。你這麼拿。」她就按我教的拿著。現在麵包的模樣象是給耗子啃過的一樣。於是水沿著蹲在溝里的背脊一點點往上升那層脫落的泥皮發出了惡臭雨點啪達啪達地打著皮膚上顯出了一個個小坑就象熱爐子上的油脂似的。我告訴過你我會讓你在乎。
「我非常喜歡加拿大,」丹吉菲爾小姐說。「我覺得那地方美極了。」
我給了朱里奧一塊錢。
「等一等,先生,」施里夫說,「我們認識這個人的。我們——」
「我要把他宰了,」朱里奧說。他還在掙扎。兩個人抓住了他。小姑娘不停地嚎著,一面還抱住那隻麵包。「你拐走我的妹妹,」朱里奧說。「先生們,咱們走吧。」
「她當時有沒有驚慌失措什麼的?」
「有,」我說。我給了他六塊錢。
別這樣別這樣。
水汩汩地流過沙呷,被吸進去一部分又繼續流到柳林中的黑暗裡去。流過淺灘時水波微微起伏,象是一匹布,它仍然保留著一絲光線,水總是這樣的。
「那你也一塊兒上法官那兒去。你在妨礙司法工作。走吧。」他推推我的肩膀。
我們走開了。他們緊挨著河岸蹲著,滑溜溜的腦袋在明晃晃的河水上排成一行。我們繼續往前走。「那兒不是咱們去的地方,是不是?」陽光從枝葉間透進來照在點點青苔上,光線更平更低了。「可憐的孩子,誰叫你是個丫頭呢。」青苔之間長著一些小花,我從未見到過這麼小的花。「誰叫你是個丫頭呢,可憐的孩子。」沿河有一條小徑,彎彎曲曲地向前伸延。到這裏,河水又變得平靜了,黑黑的、靜靜的,流得挺急。「誰叫你是個丫頭,可憐的小妹妹。」我們喘著氣躺在潮濕的草地上雨點象冰冷的子彈打在我的背上。你現在還在乎不在乎?
哦哦哦哦
「逮著他了,是嗎,安斯?」他說。
可是她沒有動,她的臉是朦朦朧朧的一團白色,全靠她的頭髮才跟朦朦朧朧的沙灘區分開來。
布蘭特太太在跟那兩位小姐講話,她們一個是霍爾姆斯小姐,一個是丹吉菲爾小姐,一見我來,便不再聽她講話,又用那種嬌氣的驚恐而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她們的面紗翻起在她們的小白鼻子上,神秘的眼光在面紗下面流星般閃來閃去。
法官不動聲色地看著施里夫。「審判結束了,」他說,聲調絲毫沒有提高。
這兒嗎?雨下得不大,可是我們除了屋頂上的雨聲之外什麼也聽不見。彷彿那是我的血液和她的血液的搏動聲。
「是的,法官先生,」斯波特說。「他不過是個到哈佛來念書的鄉下小夥子。他可是個守本分的人。我想警長會發現這裏面有誤會。他父親是公理會的一個牧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