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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篇 內面風景——讀《神曲·地獄篇》

地獄篇

內面風景
——讀《神曲·地獄篇》

痛苦的言詞,憤怒的語調,
在那永遠漆黑的空中轉動,
這便是詩人要追求的自由,即下地獄的自由。進入了這張可怕的大門的人被斷掉了一切希望,從此只能站在同死亡接壤的疆界上不斷進行那種憑空的創造,而永恆,則成了創造中的感悟與信念。那麼這真理之城中的人性,又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況呢?
也就是說人的崇高理性起源於同情心,嚴厲的戒律並不會真正傷害人,反而促使生命力繼續爆發。當「我」已同整個世俗決裂,來到那狂暴的河流上同死亡搏鬥之時,是對世俗、對人的深深的同情心挽救了「我」的生命,所以「我」才沒有選擇死亡,而是振作起來去探索那人性之謎。浮吉爾還告訴「我」,「我」的幸福就在即將到來的恐怖探索之中。如果說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是自由,我們接下去就要發現自由的真相了。
臉上露著使我欣慰的高興的顏色,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會驚懼!
此處談到的是靈魂的巨大的彈性和自愈的能力。
他的刀鋒要重新加在我們每人的身上;
這在開初時使得我流淚。
一個「惡鬼」就在我們背後,
於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那麼為那我差遣你去解除的障礙而悲憫,
從我,是進入永恆的痛苦的道路;
理性審判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讓人充分體驗「死」。(也可說是充分體驗「活」)地獄鬼魂們的死因此被稱為「第二次死亡」,其內涵就是死亡表演。如果鬼魂們是真正的死人,表演也就不存在了。在這裏進行表演的鬼魂們,他們身上那種原始的活力,他們對於理性制裁的那種既極端蔑視,又徹底順從的奇怪的態度,無疑深深地吸引著作為主體存在的「我」。由於「我」無法成為鬼魂中的一員,所以看得越多,地獄對「我」的吸引力越大。身臨其境的遊歷充分調動起內部的同情心,也「使恐懼變成了願望」。這樣看起來,鬼魂的表演也是「我」的表演,是「我」從同情心出發所參与的那種非理性的勇敢發揮。
奇怪的語言,可怖的叫喊,
叫道:「你受著吧,上帝,因為我是對準你的!」
他們已失去了理智的幸福。」
無論哪一層,在地獄中起作用的均是兩種力量:以琉西斐為王的統治者和眾鬼魂。統治者表面都鐵面無私,決不為同情心所動;眾鬼魂既臣服又充滿了https://read.99csw.com褻瀆與反抗,難以捉摸。琉西斐的早年生活是很耐人尋味的,他原是一名天使,因反對上帝才被趕出天庭,栽到了最深的地底。卻原來今日嚴謹的、一絲不苟的理性執法者是從前那個具有不可征服的原始之力的個體,也許正是上帝(最高理性)使這種力量轉化成了人類的財富,而並沒有真正征服它,徹底消除它。成為地獄之王之後,他的工作就是領導一批像開隆這樣的鬼魂,以一種高度智慧的方式來治理此地。琉西斐的身世隱喻著肉體與精神這一對矛盾的微妙轉化,因為自身就由矛盾轉化而來,他的治理地獄的方式也就別具一格。
(浮吉爾對「我」說:)
可以預料,從長著這樣的舌頭的口中吐出的語言,必定是高級的精神同原始的獸|性的交合體——一種最為理想的藝術語言。
再看表演變形的這些個體,可以說全是一些最桀驁不馴的人。即使已被打入陰沉的地獄,他們仍然一如既往地向最高理性——上帝挑戰。
以及『本初的愛』把我造成。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過來,
因為不論哪個人再走在他的前面時
在我之前,沒有創造的東西,
唉!要說出那是一片如何荒涼、如何崎嶇、
低沉而喑啞的聲音,還有掌擊聲,
他把我引到幽冥的事物中去。
一個人不是想自由就自由得了的,確切地說自由是一場恐怖電影,你自己在那影片中充當主角。在這場由自力更生而從內部發動的、前所未有的精神突圍中,「我」一開始就遇到了三個可怕而曖昧的敵人——一頭豹、一頭獅子、一隻母狼。這三種動物的意志一開始很難把握,它們咄咄逼人的樣子似乎是要將「我」逼回世俗王國,又似乎是要吃掉「我」,它們也真的在這樣做。然而結果出乎意料:它們逼出了偉大的浮吉爾——「我」身上的理性之對象化。這樣的轉折就值得讀者深思了。可以說,三隻野獸共同構成了人性的底蘊、根基,它們張牙舞爪的形象正是肉體自發衝力的形象。這個肉體,也就是生命,她的意志是如同謎一樣深奧的。表面上她阻止著精神的獨立,結果卻正相反,她促使了崇高理性的誕生。然而這是一種令「我」感到陌生的新理性——「他似乎因長久的沉默而聲音微弱」。 「我」在當時並知道這個人是「我」的理性,「我」是在盲九_九_藏_書目的恐怖掙扎中撞上他的。於是從一開篇,「我」就將這個人性當中最深處所的矛盾——原始衝動與理性的矛盾提了出來,這二者之間的微妙關係是極難理解的,任何機械的二分法的解釋都會失敗。說到底,「我」之所以能進行成功的突圍,主要還要歸功於這三隻獸的異質的活力。
靈魂法庭的內部緊張得要爆炸,在這裏正進行著人性的初級階段的審判。在這個地獄階段,所有的鬼魂還未達到高度的自覺的意識,但每一個鬼魂都處在那種洋溢到每個隱蔽角落的理性氛圍之中,對自己的行為充分地承擔著責任。他們的共同特徵是不抱任何希望,既不希望上天堂,也不希望身上被加的刑罰有所減輕。他們的抱怨與反抗只是出於天性。也許只有這種絕望的體驗本身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地獄中的理性也是冷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擺渡者開隆決不饒恕任何鬼魂,他逼迫他們徹底順從。(當然這種出於理性的意志也是模稜兩可,隱藏得極深的。後面還要提到。)
你要在那裡看到悲慘的幽魂,
那盜賊舉起雙手,用手指做出侮辱的姿勢,
當「我」將自己逼到精神的絕境,就要同死亡接軌的時候,就會發生那種絕處逢生的奇遇。因為無論如何樣的頹喪,那種「向善」的理性仍然在暗中發生作用;並且新的創造,每一次都在死裡逃生的當口發生。那情形就如一個即將摒棄腳下的大地而起飛的人,他的一隻「後腳」依然牢牢地踩在這大地之上。此處所描寫的,是「我」在黑暗的旋渦里自救的努力,也是精神要從肉體、從如噩夢般的世俗中掙脫出來而獨立的前奏。荒涼、崎嶇、原始的森林就是那黑沉沉的肉體與世俗生活,精神如不能不斷蛻變、新生、恐怖的原始森林就要將她窒息、扼殺。人在進行這種搏鬥之時,理性是隱藏的,只有感覺的弦綳得緊緊的,所以才說「我在裏面迷失了正確的道路」。而完成蛻化、找到方向的過程就「好像一個人從海里逃到了岸上」。
當我們順著這陰慘的道路繞了一圈時,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難的一件事呀,
她破除了那天上嚴厲的戒律。
如同旋風中的飛沙走石一樣。
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他的靈魂是很難出竅的。而要在靈魂出竅之後,還對其形式的變化、以及層次與結構加以審視,加以描繪,那就更需要非凡的力量了。但丁這位文學大師便是這方面的老手。實際九-九-藏-書上,精神王國是一個沒有邊際的宇宙,人的探索越深入,越靠近根源,其呈現的境界就越廣闊。只要感覺一下就會驚訝不已:關於這樣的一件似乎不著邊際的事竟寫出了如此宏偉的史詩!作者的激|情從何而來?他真的是在描述教科書上的歷史事件嗎?那些事件對於處在要拯救自己的焦急心情中的詩人來說真的是那麼重要嗎?不帶偏見的欣賞會將讀者引往更高的境界。就如魔杖一揮,眼前的詩句全都顯露出深層的、同每個人息息相關的嶄新意義。
在史詩的開頭詩人的描繪就已經向我們暗示了他寫下她的宗旨:
也自行裂開了;那另一個呢,
從我,是走進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就在我們人生旅途的中途,
因為我在裏面迷失了正確的道路,
在地獄里看到的所有的鬼魂全都將自己在上界的矛盾帶到了下面,這些無比憤怒的、吵吵嚷嚷的幽魂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作為世俗之人時的那些浮淺的情感。他們不僅僅相互攻擊,有時還攻擊琉西斐的統治系統,鑽這個系統的空子,但在他們的心底,他們正如地獄大門上所寫的,是滅掉了一切希望,並深信自己身上所加的懲罰是公正的。儘管他們儘力反抗,瘋狂抱怨,挖空心思搞鬼,但這一切並不真正是為了逃避懲罰——因為誰都清楚懲罰是逃不脫的。那麼他們為了什麼更深的理由要這樣搞呢?再看琉西斐體系的統治術。第二十二歌「惡鬼的趣劇」是這種統治術的集中說明。十個巡邏在滾燙沸騰的瀝青池邊的惡鬼,監視著池裡那些受煎熬的幽魂,絕對不允許他們上岸來緩解自身的痛苦。但卻有一個居心叵測的傢伙留在水邊,於是他被巡邏者用鐵鉤鉤住了腦袋。按照執法者的邏輯,這人罪該萬死。但情況的發展出乎意料。于有意無意之間,巡邏的惡鬼並沒有殺他,還讓他充分表演。他滔滔地談論自己的罪行,也不忘大肆攻擊他人。最後他還耍了個花招,自己跳回了瀝青池的深處,讓巡邏者再也抓不到他。這一招還使得逞強的惡鬼們跌進沸騰的瀝青之中,喪失了戰鬥力。上述鬧劇凸現出深藏不露的統治者的意志。琉西斐所渴望看到的,正是這種兩強相爭,你死我活的場面,他的統治術就是將他與上帝之間的矛盾在地獄重演的手段。在這個無望的深淵里,每一個鬼魂,必須念念不忘他在塵世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因為那是唯一的生命紐帶,可以支持他們度過漫漫長夜的煎熬;他們也必須儘力反抗地獄的法制,在反抗中臣服,這是地獄的規則所真正要求於他們的。可以想象,當執法者被瀝青燙傷時,幽魂們會怎樣在極樂中竊笑啊!就是琉西斐,恐怕也會微笑起來吧。琉西斐的法則,就是靈魂的法則,藝術的法則。這個法則的功能,就是不停地將主體帶往無出路的迷惑境界,讓其在大一統之中惡鬥,一刻也不得鬆懈。
「從我,是進入悲慘之城的道路;九*九*藏*書
那是多麼辛酸,死也不過如此……
正義感動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
浮吉爾為之高興的、他即將引「我」去看的「失去了理智的幸福」的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讀完「地獄篇」才會恍然大悟。原來他要引導「我」放棄舊的理性判斷,像鬼魂們一樣進入茫然掙扎、自發突破的境界,以其同人性之根接近,達到新的創造。然而那過程又是多麼的迷惑與恐怖啊!有時竟超出了富於同情心的「我」內心承受的極限,「我」只好以昏厥過去來中止體驗。
『神聖的權力』,『至尊的智慧』,
這裏喟嘆,哀哭,和深層的號泣
你們走進這裏的,把一切希望捐棄吧。」
響徹了無星的天空:
這些邪惡的藝術型的鬼魂,只要身上的創造力不消失,作惡也不會停止。當然他們在作惡的每時每刻又同時感到上帝的鉗制。他們即使是被燒成了灰燼,馬上又能像鳳凰一樣再生。很可能上帝最滿意的就是這些具有無限張力的、生氣勃勃的子民。
他把我們分割得這樣殘酷,
「我們已經到了我對你說過的地方,
分裂的舌頭重新合起……
而在第二十五歌中,強調的則是靈魂的那種靈活的包容與統一性,這種不破的統一使得人性成了類似牛頭怪一樣的東西。靈魂的變形是分裂的發展。俗話常說的「毒蛇心腸」、「狼子野心」等等,在此處都成了中性的指認,當然前提是這個人必須像《神曲》中的鬼一樣具有自我意識,否則就成了野獸了。人|獸|交織、融合的情形極其令人肉麻,那是善與惡、理性與衝動、生命力與意志力的最高的交媾。經歷了恐怖片似的變形之後,人性就達到了混沌的統一,那統一體中既有猙獰的獸|性,也有鐵鉗一般的高貴理性。
人沉浸在日常世俗之中時,是不會隨時感覺到分裂存在於內部的,那樣的話,人便活不成了。為了活下去,人就把這種分裂的活動移到了以地獄為象徵的靈魂世界里。在地獄中,日常生活里的遮蔽與緩解是不存在的,一切矛盾都在你死我活中緊張地對峙著,每時每刻一觸即發。第二十八歌中描述的靈魂的慘狀,讓我們看到人性的分裂可以達到何種的程度。有一個幽魂被從下顎撕裂到肛|門,兩腿之間懸著肚腸,他親自用手打開胸膛對「我」說:「請看我怎樣撕裂自己的!請看謨罕默德多麼殘缺不全呀!」 那就像是在炫耀,以此來使自虐的快|感持續。實際上,每一個鬼魂都是既被迫又主動地進行自戕的,他們不一定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僅僅就只是為了那種難以理解的快|感。還有一個最徹底的分裂者,竟然將自己的頭割下來提在手裡走。這人是一個最陰險的挑撥離間者。這就是說,哪怕是人心深處最陰險的念頭,也是可以被人自覺反省的。壓得越厲害,反得越徹底。當人身上那咆哮的獸|性完全戰勝了他的精神之後,地獄中精神的起義與制裁也就達到了極致。將腦袋與身體完全切斷的形式正是只有人才能達到的絕妙形式,「他們是二而一,一而二的」。read.99csw.com
合成了一股喧囂,無休無止地
他的舌頭,先前是完整而能說話的,
浮吉爾對「我」所起的作用很像創作中的理性對於主體所起的作用。他決不跳出來指導具體事物,也不作任何解釋,他只要求「我」一點,那就是無論多麼恐怖,多麼難以忍受也要繼續自己的旅程,每時每刻睜大了眼睛去看,為什麼呢?因為「我」的感覺是一切的關鍵,感覺發揮得越勇敢、越狂放,越能觸及真理的內核。浮吉爾和「我」合在一起構成了自願下地獄者的自由意志。那麼人的理性又是從何而來呢?下面這幾句話談到了其起源:
這一歌里還描述了靈魂分裂中的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天上有一位崇高的聖女,
他的傷口就已愈合了。
只有永恆的事物;而我永存:
自發的衝動就這樣在精神底線之處引出了新理性。但這種理性同我們通常理解的理性完全不同,可以說她是對於習慣勢力的反動。偉大的古詩人浮吉爾,他在那一層又一層的黑暗地獄里指給「我」看的,決不是有某種明顯的教益的事,或可以同上界的世俗相比,並從中發現規律的事。勿寧說他向「我」展示的,全都是從未有過的,用上界的道理解釋不通,而又顯然是受某種特殊機制控制的事。在那一個又一個的謎中之謎裏面,他從不給出答案,似乎只是出於責任帶領「我」不斷向下深入到那些不見天日、無比凄慘、希望死滅的處所。在那個「永劫的處所」一切事物的真相都要待旅行完畢之後才會逐漸地凸現出來,而浮吉爾,只要求「我」充分地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