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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篇 另一種終極之美——讀《神曲·地獄篇》

地獄篇

另一種終極之美
——讀《神曲·地獄篇》

便凋落,全憑她的
把那些陰魂疾掃而前;席捲他們,
鞭打他們,以使他們苦惱。
這是在塵世中憤怒的人成為鬼魂后的形象。貪婪轉化成財富的想象之後,他們躺在腐臭的泥潭裡用夢幻的語言繼續發泄,這種語言被記錄下來就是高級的藝術。大量的關於污穢,關於醜惡的地獄描述,表達的並不是否定,而是一種堅韌的承擔。所以「我」從來不避開地獄的惡臭,而是儘力使自己習慣,使之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只有真正的詩人才會將自己的內心化為如此嚴酷的地獄。
他把自己第一個護神調換了『施洗者』,
「他們這樣地在喉嚨里咯咯作聲,
靈魂要維持死亡意識就要到上界塵世中去獲取營養,但又決不能回歸肉體。所以靈魂就採取了折磨肉體,同肉體分裂的方式來維繫同肉體的關係,這同《浮士德》裏面瑪加蕾特對自己肉體的苦行僧似的壓制性審判是完全不同的。地獄里的幽魂不但不輕視肉體,而且在這種撕裂的奇觀中展示了精神的源頭。人的精神發展過程既是同慾望過不去的過程,也是為慾望找出路的過程,在一次次突破更新中,生命永遠是首要的。
地獄的暴風雨,無時休止,
那裡他們就咒罵神的權力。
她們各自用爪撕扯自己的胸膛;
象豐草中的蛇一樣藏匿著的判決。」
在我的末日他在盛怒之下
那裡就有尖叫聲,呻|吟聲,哀哭聲;
「假使我的言語能成為一粒種子,
及時地從人到人,從一族
然而他還不能夠因此對我施以痛快的報復。」
弗蘭采斯加的這種懺悔其實也是所有的地獄幽靈懺悔的模式,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而已。這些幽靈,雖然處在地獄理性的統治之下,但只要一被問及他們在塵世的事,無不儘力為自己辯護,在辯護中作一番精彩表演。因為那些事迹就是他們生命的形read.99csw.com態,無論高尚也好,卑鄙也好,都是非常值得回憶的,是他們在地獄里發展自身精神世界的惟一資源。也就為了這一點,幽靈們才非辯護不可,要不然的話,她或他不是完全沒有理由活在這世上嗎?既然活著,生命本身就是理由。同樣,既然生命與罪同在,審判也將永存。被地獄的無休無止的暴風鞭打的弗蘭采斯加的受難形象,充滿了宗教情懷而又並非宗教,這樣的形象只能屬於藝術的領域。
整部《神曲》所描述的這種藝術化的生存境界,是同宗教境界並列的、具有同樣高度的境界,詩人的世界觀里濃濃地瀰漫著宗教意識,並且他的描述,也常常以宗教題材作為背景,儘管如此,讀者仍然可以明顯地感到,詩人追求的理想同宗教的理想並不完全一致。但宗教精神始終是這種創造的主要資源之一,尤其是古老的《聖經·舊約》里那些樸素的故事,同這部史詩可說是十分接近。作為「另一條路」的精神旅程,它同宗教旅程的區分在哪裡呢?細細地體會這些個案就會明白。
上界下來的幽靈在樹林里被死亡意識(黑色的母獵狗)追擊而飛奔,口裡高喊:「現在來吧,來吧,死喲!」 那喊聲是引誘又是挑釁,還有迫不及待的味道。結果是他並沒有死,只是導致了囚禁和分裂——一種特殊的、異想天開的存活方式。
縱然他在吉倍洛山的黑鐵廠,
人將自己在世俗中的矛盾轉移到地獄之後,那種長久積存的惡在地獄中斗得更厲害、更露骨、也更無所顧忌了。在這個原始地帶,在混沌的黑暗中,所有的人都是要斗到最後一刻的,安息只屬於精神上已死的人。由命運女神所掌握的黃金,這貪婪慾望的對象化之物,在世俗生活里是維持精神生存的營養,即使到了地獄,對於它的想象(虛榮、權位、成功等等)仍然是精神扭斗的不竭的力之源泉。「他們這樣互相擊撞要持續到永遠。」 請看對命運女神的描繪:
由於愛與罪同在,所以愛人的懺悔便成了一邊自省一邊辯護,而且辯護往往壓倒了自省,就像藏著復讎的意願似的。從熱情溫柔的弗蘭采斯加的口中竟說出「該隱獄在等待那個殘害我們生命的人」這種話來,這就可見世俗對她心靈的傷害有多大。「我」聽了女人的話之後,對人性產生了深深的絕望(愛與仇殺離得這麼近)。我那善感的心是如此的為這對純潔的戀人鳴不平,自然而然地,「我」就同罪人產生了共鳴。暴發的憐憫強烈而巨大,以致「我」當場昏九-九-藏-書倒。
就像但丁的《神曲》絕對不是為了傷及他的仇人一樣,地獄中的烏哥利諾的詛咒也絕對傷不到他的對手。復讎的結果導致了愛和人性的升華,人在講述中豐富著精神的層次。當鬼魂烏哥利諾反覆重演恐怖劇(令人想到博爾赫斯的《愛瑪·宗茲》)時,人性就被磨鍊得更加強韌了。
地獄里充滿了復讎,這種特殊的復讎同世俗社會中的復讎具有相反的意義。所謂的「正義」在這裏已失去了發揮的對象。請看復讎女神的表現:
使我嚇得緊緊地貼在那詩人的身邊。
它們將要懸在悲號的樹林里。
當他們來到滅亡面前時,
「我是那座城市的居民,
他用何等的氣魄來反叛上帝的懲罰!浮吉爾說「他的誹謗是與他的胸襟十分相稱的裝飾」。 這句話中包含了由衷的欣賞。卡巴紐斯一點也不想減輕懲罰(他一動不動地、蔑視地躺在火雨中),不如說他有意地用暴怒來加深自己的痛苦。為了什麼呢?當然是為了更好地體驗上帝的意志。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體里去:
因為他們無法用完全的言語說話。」
你將看到我一面說話一面哭泣。」
因此一個人繁昌之下,另一個人
「我活著是什麼,死了還是什麼。
為我啃嚼的叛賊結出不名譽的果子,
弗蘭采斯加同她愛人之間的戀情那麼美麗動人,即使到了地獄里,她那顆心仍然要為塵世生活中的幸福而發抖。可惜上帝的安排總是讓看上去美麗無辜的戀情包藏罪惡與殺機,軟弱的人擺不脫這種安排,只能到地獄去贖罪——在分裂中去愛。溫柔的女人的贖罪的方式具有鮮明的個性,就像她活著是為了愛一樣,成為了幽靈的她仍然大聲地向上帝發出詰問,極力陳述愛的合理性,在審判中一刻也不停止重溫舊夢,因為只有那一件事,是她精神不死的理由。當「我九九藏書」看到人性陷入這樣可怕的境地,「我」又怎能不因焦慮和絕望而暈倒呢?
因為一個人不應該復得自己丟掉的東西。
懲罰是不加區分的,因為審判的法庭設在人心內部。無論是荒淫無恥的皇后,妖艷的女王,還是忠貞不渝最終遭到殺害的情侶,在此地都是受到完全相同的對待。就是在這裏,「我」在迷惑中第一次看到了,單純美好的愛情,同樣也要受到最嚴厲的懲罰,並不比那些淫|盪行為輕。人一來到地獄,馬上就看見了自己的罪,一切不言自明。但人已經活過了,還要活下去,怎麼辦呢?一種充滿智慧的生存方式開始了。弗蘭采斯加對「我」所說的那一番話其實是典型的藝術化的懺悔。
「她不受人類智慧的阻礙,
當「我」被三隻猛獸逼得無路可走,只好絕望地哭泣時,浮吉爾說:「你必須走另一條路」。 所謂「另一條路」其實是無路之路,它是人憑著蠻力和勇氣在空虛中打開的通道,也是人執著于遠古的模糊記憶而樹立的信心。沉迷在世俗中的個人是無法主宰自己的慾望的,已有的那一點脆弱的理智在同猛獸一般的肉|欲的搏鬥中註定要失敗。要想精神不死,惟一的出路就是進行超脫性的創造,在創造中讓慾望釋放。但人的超脫一點也不是遠離現實的,它是以世俗情緒的痛苦折磨為底色的,只不過這種體驗在地獄中已完全摒棄了功利的性質而已。在這裏,人們為痛苦而痛苦,為後悔而後悔,為憤怒而憤怒,為愛而愛,反覆咀嚼,不斷重演那些純粹的情感,其結果是提高了精神生活的檔次。要理解這些鬼魂,就必須有一種精神至上的博大胸懷,而這種胸懷,屬於那些具有創造力的個體。
地獄的第二圈裡聚集著那些因愛情和貪慾而散失了理性的人。在這個「完全無光」的地方,被審判官邁諾斯的尾巴巻下去的鬼魂們處在這樣的狀況中:
「我」看過了卡巴紐斯之後,就跟隨浮吉爾同那座偉大的雕像見面了。那位山中的「老人」向「我」展示的是人性的真諦。純金鑄成他高貴的頭顱,臂膀和胸用紋銀鑄造,再以下用黃銅和鋼鐵做成,只有那踩在世俗之上的右腳是陶土做的。除了象徵理性的高貴的頭顱,身體的其它部分全都是分裂的,同情的眼淚不斷從那些裂開的隙縫裡落下來,匯成紅色的小溪。這條小溪「熄滅了它上面的一切火焰」。在分裂當中誕生的同情心就這樣戰勝仇恨,達到了博愛。瞻仰過人性老人的崇高形象之後,卡巴紐斯的姿態也可以理解了。他的受難並不是那種內心平靜的、馴順的受難,他的受難是一種在分裂中充滿了內心暴力的受難,雖難以理解,但更符合人性。人類需要通過內心暴力來重演苦https://read•99csw•com難以形成自我意識,從而達到同宗教相類似的升華。卡巴紐斯的表演同《聖經·舊約》中那位英勇的約伯的表演非常一致。
我們要把我們的肉體拖到這裏,
每具屍體懸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樹上。」
正如他曾在夫爾格拉的戰鬥里那樣
第十三歌描述了充滿寓言的自殺者的樹林。樹通過死亡意識(哈比鳥)給自己釋加的痛苦來釋放體內的痛;也就是在醜惡的哈比鳥對其樹葉的啄食中一次次體驗死亡,以釋放恐懼。這種強制性的囚禁,這種暴力的撕裂,卻又是樹內的幽魂所惟一要堅持的形式,為了在極度的痛感中獲得滿足。那麼以這種自殺性方式生存的靈魂,他們如何看待自己的肉體呢?
從鐵匠那裡取雷電劈穿了我;
在上帝眼中,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小很小的;在地獄里,每個鬼魂的外形都幾乎是一模一樣,難以辨別,並且人人都要受懲罰。在這種不加區分的專制的一體化之中,精神如何樣得以展示自身呢?惟一的方式便是藉助於世俗情感的特殊性,在黑暗中進行那種不屈不撓的、自發的運動。即,反覆談論世俗中的悲情、憤懣、失落的愛等等,用這種憑空談論的營養,使精神之樹長青。當浮吉爾隨口說出「另一條路」的寓言時,「我」是不可能預料到後來發生的一切的。「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我不想死,我要活。「我」在被逼上這條無路之路之前,就已經充分吸取了前輩哲人們的理想主義精神,所以「我」才具備了理解地獄鬼魂的表演,並參与這種表演的基本素質。既念念不忘世俗,又決絕地超然于其上,這是一種何等難以維持的矛盾姿態啊。當然這隻是對「我」來說的艱難,作為自發衝動的鬼魂們,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不假思索的、十分瀟洒的。
此處的「財物」是不帶褒貶的。就如同黃金本身是美麗的一樣,人的慾望無論多麼貪婪,作為精神生活的基礎也是十分可貴的,不應壓制,只應設法轉移的。於是命運女神就擔負起了轉移人的慾望的職責,並通過此種活動讓人意識到,一切慾望的本質是「空」,只有渴求的本能是永恆的。人一旦具有了這種意識,也就會從物質的追求上升到精神的追求;但這個精神追求過程本身又並不是「空」的東西,她的內涵充斥著虛榮與物慾。可以看出,詩人一點也不排斥物慾,而是直接就將物慾作為根基。他所排斥的,只是那種黑蒙蒙的、動物性的追求。一個沒有多少物質慾望,甚至對他人都沒有多少感覺的人,是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藝術追求者的;同樣,一個僅有物質慾望,而缺乏對這種慾望的認https://read.99csw•com識的人,也不可能追求藝術境界。一切從人性本身出發,因勢利導,時刻不忘記那「像豐草中的蛇一樣藏匿著的判決」,這就是地獄矛盾發揮的方式。
用手掌打擊自己,又那麼高聲叫喊,
詩人在第十四歌「蔑視上帝者」當中著重描述了宗教與藝術境界的異同。在地獄的火雨的煎熬中,鬼魂卡巴紐斯以高傲的姿態對待加在他身上的懲罰。
兇惡的女神們的復讎首先是針對自身的,毫不留情的鐵石心腸顯露著自戕的決心。當然這隻是表演,一種最虔誠的假戲真做。所以浮吉爾才不讓「我」看見米杜薩,免得「我」因此真的喪命。血淋淋的復讎的目的何在?人為什麼要無限止地懲罰自己?請看三十三歌裏面烏哥利諾的例子。
烏哥利諾的幽魂惡狠狠地咬嚙著仇人的頭顱,此舉令「我」不能理解。於是烏哥利諾通過他的敘述重返往事,進行了一次藝術復讎似的表演。多年前,烏哥利諾伯爵和他的四個兒子被羅吉挨利大主教的人關在塔樓里。然後相繼被活活餓死。烏哥利諾伯爵的靈魂在地獄詳細地向「我」敘述了兒子們那毛骨悚然的過程。當一種痛苦的情感無論如何也得不到宣洩的時候,藝術復讎就是宣洩這種情感的方法,進行這種復讎的人像烏哥利諾一樣,通過「說」來一次次重演當時的情景。在表演中重新受難,在受難中超脫,這就是這種特殊復讎的目的。試想如果烏哥利諾不能進行復讎表演,或根本沒人傾聽他說的話,有過那種可怕經歷的他,精神上不是只有死路一條嗎?無論何種其它體驗,又怎能遮擋得了幼子一個接一個在自己面前活活餓死的畫面?所以惟一的出路便是一次次重返當時的情景,用這種以毒攻毒、折磨肉體的方法來維持精神的不死。人在進行表演時,所傷害的不是現實中的仇人,而是自己。同宗教意境相比,這種復讎表演雖然不寬恕,雖然滿懷怨毒,雖然殘害著自己的心靈,但對人性來說,它是一種十分有益的操練,既宣洩了情感,又提高了境界。
「像其他幽靈一樣,我們將尋找我們的肉體,
因此他要永遠用戰爭使它悲痛。」
叫喊著:『幫忙,幫忙,好伏爾根!』
到一族,轉移那浮世的財物;
累乏了一個個其他的鐵匠,
縱然朱彼忒累乏了他的鐵匠,
而且用他的全力把雷電向我打來,
施洗者約翰的職能在此處變成了興風作浪,他弄得人心無寧日,他讓陳舊的理性退避,讓絞刑架似的生命體驗給精神的拓展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