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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篇 愛的理念與藝術生存(之一)——讀《神曲·煉獄篇》

煉獄篇

愛的理念與藝術生存(之一)
——讀《神曲·煉獄篇》

而且在那裡把千種的芬芳,
以上是浮吉爾在向高貴的自由通道守門人提到人間的愛。而守門人的回答則是:
在第三歌中,「我」的攀登實驗是于不知不覺中完成的。當「我」來到無比陡峭的絕壁前面,哪怕有翅膀也難以飛越之時,浮吉爾就替我求助於那些偉大的幽靈。這時幽靈曼夫累德向他們敘述了他本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命運。他所敘述的其實是象徵他的內心經歷的寓言。這寓言展示了一種什麼都不放過的自審機制;這寓言還告訴人,即使在漆黑一團之中希望也可以存在,而懷著希望就會找到獲救的途徑;這寓言也向「我」展示了如何樣達到愛的理念的方法,即,嚴懲肉體以喚醒善的本能,「我」同曼夫累德一起經歷了他的悲痛之後,絕壁的入口也就找到了。這就是藝術中「創造奇迹」的模式,永恆的愛則是激勵人進行這種創造的根本。
「……它發現多少熱忱,自己就給多少熱忱
既然你們至多是不健全的昆蟲,
心中懷著激|情與堅定信念的人,不會懼怕凝視靈魂深處的景象。他反而要以視死如歸的氣魄,將人性的殘忍一一展示,從中獲取靈感與信心,也獲取精神上的慰藉。第十二歌中地面上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便是人性為了自身的生存與發展而向純理念突進的嘗試。「我」重溫這些畫面便是進入自己那混沌的、矛盾糾結的潛意識。那個王國里到處是野蠻的殺戮,非理性衝動造成的災難觸目驚心。但一想到這一切全是為了心中的博愛得以實現,於是一切就成了最大的安慰:
能加以珍愛的越多,那裡的愛也越多,
「我」看過了狂妄的寧祿那慘敗的嘗試;布賴利阿斯被雷電擊斃的屍體;十四個女子全被殺死的奈俄俾;半身成了蜘蛛的阿拉克尼……他們的事迹都是「我」的靈魂的寓言,讓我懂得,如要追求,如不放棄理念,就只好一千次、一萬次地對自己的慾望進行這類慘烈的剿滅,使之轉向,新生。這種深入靈魂的探討沒有嚇退「我」,「我」果然如浮吉爾說的那樣獲得了「安慰」與力量,並在天使的幫助下進入了更高的境界。在那個地方,愛的讚歌又一次響起,「唱得那麼美妙,無法用言語說出」。
由於在煉獄中被抹去了個性,幽靈們要強調自身的特殊性,他們就只好通過「說」來達到這一點。既訴說自身的煎熬,也說出自己的堅定信念,對美的嚮往。每一個幽靈的故事,都是一首或凄美、或悲壯、或熱烈、或冷峻的創造之歌,反反覆復地證實著他們心中的境界的存在,證實著矛盾的永恆性,以及他們承擔這矛盾的英雄氣魄。還有誰能像他們那樣,將令他們死不瞑目的冤屈一遍又一遍地說,將那聽了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酷刑的細節描繪了又描繪?這裏面呈現的滔滔熱情,不正是來自那永恆的愛的靈泉嗎?
『永恆的愛』不再為他們開放花朵。」https://read•99csw.com
「因此等你感到那麼輕鬆愉快,
「你可否用那曲歌安慰我一下,
合成了一股無名的、說不出的香氣。
你從這裏帶走他那不朽的部分,
『你這從天國來的,為何奪我的東西?
因此不論愛擴展得如何廣遠,
天上相互了解的人越多,
以上呈現的這種地獄——天堂的二重生存既作踐人又鍛煉人,不甘滅亡的人性只能用這種方式凈化自身。
一切萬物都沒有憎恨自己的危險;
你用她的名義向我請求就夠了。」
這樣義無反顧地迎向死亡,當然不是因為厭棄了塵世,而是心中那沸騰的愛的渴望使之。由於愛,即使折磨到了極限也得忍到底,生命的張力因此變得無止境。那不斷加大難度的飛翔,就是對於內心虔誠的測試。
魯迅先生在「過客」一文中所說的「墳」,就類似這種描述。奮鬥到死是追求者最高的幸福,崇高愛欲的歸宿就在此。在攀爬中洗罪的姿態則是藝術救贖的姿態,胸中懷有大愛的實驗者用他的表演將人性的希望充分呈現。
生下來只是要成為天使般的蝴蝶,
真感到無比的苦惱和悲哀啊。」
那野蠻的教皇,那陰險的、窮追不放的牧師,是他們同上帝一道促成了曼夫累德的新生,因為脫胎換骨的酷刑是惟一可行的方式。看來煉獄的痛苦一點也不弱於地獄的痛苦,也許還由於人的自覺與清醒而更難以忍受,當然同時信仰的支撐也更強大了。來自愛的清泉是從永恆的湖中流出的,有多大的苦難,就有多強的耐受力。
「上帝的天使帶走我,地獄來的叫道:
往上攀登成為毫不費力的事,
脫離至高的造物主而單獨存在,
你們這些夏娃的子女啊,驕傲起來吧,
十七歌中進一步討論的,其實是人類之愛同原始慾望的區分的問題。人身上的原始慾望是產生精神的基礎也是創造的動力。但原始慾望並不是愛,它必須納入精神的範疇才會轉化成愛和美德。如放任,它就有可能變成惡,讓人退回野獸的境地。
進行著這種艱苦的九_九_藏_書追求的人,又只能從愛的理念中去獲取動力。所以幽靈們一踏上不歸的旅途,就要唱愛的頌歌,歌聲為他們驅邪、壯膽,使他們能夠永往直前。
當人經歷了最深奧最難以把握的探討過程,與人性之根遭遇,從而悟出人性是一個永恆的矛盾之後,人生從此就變成了藝術的追求。這種追求在地獄中是粗獷而盲目的衝撞,進入煉獄中便轉化成了較為冷靜的、用強力鉗制的自我折磨。剿滅了一切殘存的希望的人要在此地將自己變成希望,廢棄了的歌喉要唱出最美的讚歌。理性初現,沉默已久的愛的理念也開始露面。
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們是蛹蟲,
就不用諂媚:
神聖的心啊,還在求你承認她:
在旅途中長久地凝視了人性深處的惡之後,人就會更深入地認識愛的本質。天國的事物有著同世俗相反的特徵:
觀看你們所走過的邪惡的道路!
找到絕壁的入口之後,就要用「崇高慾望」作為翅膀,進行高難度的表演了。這種表演並無匠人的技巧可言,拚死爆發就是主要狀態。在這種爆發中,新的視野和新的方位感都會出現,費盡思索也解不開的真理之謎,會在創造中看見謎底。這個時候,關於探索者前方的風景,浮吉爾是如此形容的:
這位守門的老者提到的卻是愛的理念,他已經用這個愛代替了世俗之愛。因為在煉獄中,世俗之愛已不再直接發生作用了。這裏的模式是:浮吉爾要進入自由通道就必須提起瑪喜亞的愛;守門人必須否定這種愛,並在否定的同時將世俗之愛提升為理念的博愛,(一位夫人的愛)從而讓追求者的自由意志得以實現。
就像趁著船順流而下那麼平易,
那時你將到達這段行程的終點:
永恆的『至善』總在上面增加;
那一環里,她那雙貞潔的眼睛,
「……我卻居住在你的瑪喜亞所在的
創造者,不論自己的軀體已變得多麼可怕,他對於理念的虔誠是無條件的。請看「我」對於這一點的感嘆:
為什麼你們的心靈飛往高處,
而且我們不能想象一個造物,
愛自己和愛上帝(或者說愛人類的理念)是人的天性。這種天性完全不同於動物的天性,它是長期自覺的精神追求的結果,它的保存和發展也只能通過追求實現。而所謂追求,就是反省,就是將不符合人性的慾望改造得符合人性,簡言之就是在廣泛的意義上當藝術家。這樣看來,任何一個人,從人性的角度出發都應該是某種程度上的藝術家。忌妒、貪慾等都不是合理的人性,而是病態,是人身九-九-藏-書上反人類的對立面。在達到人性的荒涼的旅途中,為人指路的只能是人的自我意識,這個以天使形象顯現的意識總在暗中護送著人,使人能在最終實現追求。天使來自馬利亞的懷抱,它來到人間,促使人通過艱難的自我審判領悟馬利亞的精神——克己、憐憫、慈愛。
沒有防護地飛到天上去受審判?
那些從外面看不到的靈魂們,
為了她的愛,請你垂憐我們吧。」
那裡你才能希望解除你的疲勞。」
大自然不但在那裡用彩色塗繪,
回顧整個的創造過程,藝術創造的衝動無時不與愛的渴望相連。很難設想一個不愛自己也不愛人類的、徹底厭世的人,會這樣樂此不疲地自己同自己作對,永不放棄同塵世的溝通。正是永生的俾德麗採的眼波,源源不斷地向「我」體內注入創造的活力,「我」才能每天奮起進行剿滅舊的自我的操練。離開這甘泉,「我」便會萎縮、封閉、僵化,喪失創造的能力。對於愛的理念缺乏虔誠的人,也不可能像「我」一樣,從一個高度升到另一個高度,永不停歇。可以說,藝術就是愛,只要還在愛就是生活在藝術之中。如果一個人從根本上對這個世界厭倦了,被頹廢所壓垮了,他的藝術生涯也就完結了。
愛要通過理性的批判和選擇來實現,這種選擇的能力就是天賦的自由意志。人具有了自由意志並不是說人就一勞永逸了,恰好相反,這個自由弄得人一刻都不得懈怠,每一輪出自愛的衝動到來,人就被追著趕著去履行他的責任——進行創造。作為藝術工作者,這種生存尤其顯得艱難。那些鬼魂們一邊憑直覺朝某個方向奔跑,一邊痛悔、哭喊,耳邊還有各種來自愛的催促,提醒他們必須義無反顧。
此處描繪的是創造者靈魂深處的美麗風景。精力充沛的帝王們在塵世中度過了罪惡的生活,現在他們進入了這個風景美不勝收的、黑暗的非理性王國,沉浸在那種博愛的狂想里。幽谷的非理性之美來自理性對人性中的惡的鎮壓,昔日放任自流的帝王們在這個愛的故鄉中得到了完全的凈化。生前的死敵成了相互理解、同情的好友;惡魔、暴君懺悔著邪惡的過去。只有將人生藝術化,是他們惟一的救贖,如今他們就處在救贖之中。接著從聖母懷抱而來的天使就降臨了,天使是來協助人進行藝術創造的,創造的方法就是靈魂同世俗的溝通。於是「我」開始同幽谷中的偉大的陰魂交流。這種交流是在愛的氣氛中進行的,在交流的過程中慾望之蛇來到現場,天使們又將它逼回原九九藏書地。蛇的表演同人的表演形成對應的景觀,愛在創造中轉化了人性之惡,理性鉗制下的非理性也轉化成藝術動力。
我要另樣對待那另一部分。』」
「我」通過對此地的觀察,洞悉了自由意志的運作機制,於是主動提出進行這個喚醒愛的靈感的實驗,其實質也就是主動進行藝術生存。愛得越深、越熱烈,對自身的否定就越徹底,刑罰也越殘酷。這些幽靈全是深通人性辯證法的大師。即使已被消滅了肉體,他們仍在煉獄中進行肉體懲罰的表演。
「如今且說,既然愛決不能掉轉臉去,
就像那還沒有完整形體的幼蛹?
人性的矛盾是由於人的進化。精神的發展使得人的原始本能一律受到強力制約,並通過這種藝術型的制約使本能在更高的階段重現。所以說人性本善如同「火焰上升」。這樣,愛的理念就成了最符合人性的理念,她深深地植根于矛盾的核心,又高高地超越了塵世。只要人忠於自己合理本性,他就應該過一種類似藝術家的生活,即,時刻在危機感和焦慮感中自審、自虐、自我否定,通過否定來豐富愛的理念,讓永遠向善的精神得到發揚光大。
就像火焰克服引力向上升騰一樣,人的本性在理性的作用之下永遠是向善的,善體現為愛的理念。又由於人性矛盾的先驗性,愛便只能在否定中得到發展。所以煉獄幽靈的基本生活,是由他們對世俗、對肉體的否定性的自審構成。一切痛徹肺腑的懺悔,再現往事的「說」,都是為了那心中永不泯滅卻又無法現身的愛。
還有一種最可怕的刑罰是用鐵絲縫住眼皮。受刑者才比亞生前懷著最為陰暗的見不得人的惡念,然而到了煉獄,心中激蕩的相反的熱情卻令她採取了這種自我懲罰。所以「我」說幽靈們「一定會見到天國之光」,稱他們為「為上升而壓制自己的精靈」。幽靈們用鐵絲縫住眼皮是為了擋住世俗之光,他們在這樣做了之後,天國之光便不斷地降臨到他們的心中。所以當「我」進入他們的境界之時,不斷聽到空中有人用出自天國之愛的語言對我講話,這些語言令悲慘的酷刑之地充滿了感激的氛圍。
把它的主體的幸福置於不顧,
十六和十七歌里進一步談到了愛的本質。
簡言之,在精神的領域里,愛是核心,是一切。沐浴著愛的光芒的人們,無不生活在藝術追求的境界之中。越給予得多,人的靈魂就越博愛。當然人無法擺脫肉體,做徹底的聖人,但恰好是這一點使得人可以追求高高在上的理念。所以人不必為自己的肉身自卑,因為這肉身給了我們追求的可能性。
只一小滴眼淚使他脫離了我;九-九-藏-書
靈魂不會因他們的咒詛沉淪得
就像鏡子互相反射光芒一樣。」
「只要希望還有一絲兒綠意,
坐在花草上,唱著「歡呼你聖母」。
有了藝術的動力之後,還得藉助神的推動人才會登上藝術的高峰。這個神就是愛神琉喜霞,她會在非理性的夢中讓人超升。潛伏的自我意識在神力的護送之下上升到真理的所在地。人一踏上那可以照見自我的台階,就被在額頭上刻上七個「P」字,以喚起罪感。接著天使用神聖的鑰匙打開堅固而粗暴的真理之門,愛的讚歌傳了出來。
「……假使一位夫人,感動你又指示你,
因此一切情感中斷無恨上帝之心。」
挺起脖子前進吧,不要低下頭來
我的帶著形骸在此旅行的靈魂,
靈魂剛剛誕生之際以近乎中性的衝動的形式呈現,它自然而然地傾向於使它快樂的那種發揮。這個時候,「若是沒有嚮導或馬勒扭轉它的愛好/它就會沉迷在那裡,不斷追逐。」 於是人就要設置法律來規範自己的慾望了。法律將慾望導向合乎人性的愛,將那些不符合人性的錯誤的發揮抑制。所以人性從一開始,便是法與慾望之間鬥爭的產物,真正的愛只能從這個矛盾中升華出來。歌中提到的所謂「自然的愛」其實是通過鬥爭產生的最符合人性的愛。也就是說,克己、美德、壓抑全都是人作為人的合理天性,人要發展,要保存種族,就不能讓精神死亡。所以人,必須將精神的事業當作絕對的理念的事業,(利末人的後代不可有產業)只有如此,人類之愛才可以實現。否則便是信仰被玷污,人民相互殘殺,人性徹底墮落。詩人在這裏告訴我們,出自慾望的自由意志要通過我們自身的不懈努力來一步步實現,和「天意」並無關係。腦子裡既要繃緊法律(理性)這根弦,又要不斷重溫美的境界。一個人如能做到這兩點,便是有美德、有愛心的人,也是生活在藝術境界中的人。
在那裡,我看到了山谷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