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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篇 兩種形象的比較——讀《神曲·煉獄篇》

煉獄篇

兩種形象的比較
——讀《神曲·煉獄篇》

地獄階段的懲罰除了盲目性較大之外,同煉獄比較起來還更帶有肉體性質。酷刑五花八門,嚎叫的鬼魂們的悲傷基本上還屬於靈魂表面層次的,在此地感覺是第一位的。地獄深淵中的惡臭,酷刑帶來的劇痛,窒息導致的恐怖,負重帶來的疲憊等等,一幅又一幅刺|激感官的畫面中,鬼魂們發自本能的反彈情緒始終主導著他們的行動。他們是盲目的,但又並不完全盲目。而上帝,他深深地懂得,人的感官和肢體是最靠得住的,所以他才讓鬼魂們在地獄里盡量表演,讓他們用肢體語言表達那種隱藏得很深的愛。的確,一種理念如離開了感官與肢體,就會化為真正的虛無而消失。沒有地獄中的肢體搏鬥,靈魂也不可能獲得那種天堂般的空靈。就藝術創作的本身的層次來說也是如此,任何一篇作品中抽象理念的傳達,都必須包含無限豐富的感官體驗于其內,否則便毫無說服力。現世中的人誤認為靈魂沒有感覺的能力,便在世俗中為滿足淺薄的肉體需要而拚命踐踏靈魂。就是這種踐踏導致了靈魂的起義復讎。凡是做過了的,都要在此地受到加倍的懲處,在懲處中,精細而敏銳的感官體驗既來自肉體又高於肉體,因這種體驗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冷靜觀照。人的肉體的直覺就是這樣經由曲折的渠道被放大、被再現的。一個最為典型的展示就是死亡之鳥啄食靈魂之樹的樹葉的畫面。哈比鳥對樹的侵犯就是人的死亡感覺一次次被刷新,這種深入主體的痛卻又為主體原有的痛提供了出口,高度理念意義上的體驗在這個肉體動作中被不斷重複。這個畫面就是藝術家的死亡表演,最敏銳的感覺上升到了抽象境界。所以幽靈為了確定自身的不死,必須反覆進行死的操練。
由於認識的方式是理性觀照下對肉體的深入,所以幽靈們盼望著與世俗相逢。這種盼望大都是一種充滿溫情的盼望,因為所盼的對象是生命的象徵,而沒有生命,便沒有認識。幽靈同世俗是互為故鄉的,一個幽靈回憶生命的輝煌時,其實是排除了善惡之間的劃分的。所以雖然「痛斥」是幽靈們對世俗惡行的反應的主調,每一個幽靈仍然深深地愛著他那不爭氣的故鄉。在這種場合,幽靈們臉上的表情總含著溫情。他們熱烈地同「我」擁抱,詳細地訴說自己的命運,希望通過與「我」的交流把有關他們的信息帶往人間。很顯然,煉獄的幽靈們超越了憤怒的階段,代之以悲憫和愛。雖然他們並未失去感覺人間悲歡的能力,但在他們的語氣里,一種超然的成份已佔了上風,這種超然滲透于回顧中,使得認識深化。因此煉獄的藝術是「更偉大的藝術」,追求的模式還是那一個,深度卻大大改變。當幽靈們「痛斥」自己生前的罪惡時,隱含的是對自身肉體的愛。悔恨是讓肉體超度的惟一途徑:「我現在只想哭,不想講話……」實際上,幽靈就是為肉體而存在的。世俗中有那樣多的辛酸、苦難,那樣多的孽債需要清算,並且那前景,似乎是永無寧日,如果靈魂不是像情人一樣深戀著那些恩恩怨怨,又有什麼必要如此地自覺受苦呢?幽靈自身沒有實體,但又絕對不是徹底的「無」,只不過他們的實體已分了家而已,隔絕是無可奈何九九藏書的,眷戀是永恆不變的,就像母親對孩子一樣。
生活在塵世中的人,靈魂被窒息、被玷污,精神處於瀕臨死亡的絕境之中。人的求生的本能在這種先驗的處境之中闖出了一條奇異的救贖之路,那就是與肉體的生存并行,開創精神生存的境界。為了這種內心的生存,人必須主動地下到靈魂的地獄,將那人性之謎進行層層的探索,以弄清人的來龍去脈。而這樣做的目的,又是為了拓展精神王國,使已經失去意義的、行屍走肉的世俗生活重新獲得意義。主動下地獄決不是一件可以輕易做到的事,對於個體來說,它既需要崇高的理想也需要對生命的迷戀,這樣的個體是具有藝術氣質的個體,他所進行的這種操練是拯救靈魂的操練。在這部史詩中,詩人為我們做出的下地獄的示範表演既是他個人的表演,也是全人類為拯救靈魂所進行的操練的縮影。
地獄的幽靈生氣勃勃,渾身洋溢著原始蠻力,愛則愛到忘我,恨則恨到咬牙切齒;蔑視權威,褻瀆神靈;耿耿於懷,有仇必報……在那黑暗的永劫之地,咀嚼骨頭的聲音此起彼伏,令人膽寒。只有當人看出了這種種的原始風景全都在一種強硬的機制的制約之下時,那些個表演才具有了真正的意義。地獄幽靈是黑色的、反叛的精靈,他們身上的反骨,正是上天給予的饋贈。一種愛情,需要通過如此曲折的方式傳達出來,該是多麼的驚世駭俗!試想這些已失去了肉體,又被強大的機制鎮壓著的鬼魂,如果不是受到一種永恆的信念的支撐,在那種暗無天日的深淵里,又如何能夠將那種來自人間的、愛恨交加的表演持續下去!只有深諳那種機制的詩人,才窺見了這些野蠻的鬼魅身上的不變的虔誠,忠貞的愛戀。
煉獄之愛同地獄情感的不同就在於這種愛是一種純精神的愛。提升過了的情感描述出來顯得有點古怪。好些個人物或他們的親屬在生前都曾作惡多端,但「我」的眼睛看到的是深層本質,「我」對幽靈們一律抱著深深的敬意。這裡是抹平區分,倡導博愛的樂園。儘管許多人罪不可赦,但心底全都明白自己是有救的,只要執著于那個不變的懺悔姿態。看到眼前景象的「我」,由於人性相通而同他們產生共鳴,深深為這些偉大幽靈的虔誠所打動。對於幽靈們相互間來說,即使在人世中從未謀面,只要在精神上產生過共鳴,他們就會向對方抒發自己內心那熱烈的愛,這種愛不受世事變遷的影響,在生命長河中始終讓人魂牽夢縈。不以世俗善惡為依據的煉獄王國,是按照靈魂深處刮出的旋風來進行自我發展、改造的,在自我矛盾中發展起來的原始慾望,無一例外地升華為精神博愛。由於情緒的抽象化、中性化,痛苦的絕食者以興高采烈的面目出現,因為無限的天恩的照耀已使他們徹悟;被烈火燒身者心中充滿了幸福與平和,因為他們正在邁向天堂;匍匐在地的貪婪成性者卻在「我」眼裡具有無限的尊嚴,因為能主動接受上帝懲罰的人,便有可能獲得高貴的靈魂;被石頭砸死的青年心中始終懷著最高的幸福。
魔鬼撒旦的形象是整個地獄形象最為生動的概括。讀者在為它的醜惡驚嘆的同時,也九*九*藏*書為它的旺盛到不可思議的生命力,它的鐵石心腸的決絕的自審方式所打動。這種可以令湖水冰封凍結的蠻力,成為整個地獄機制運作的動力。它是藝術創造的底蘊,一切高級精神活動的根源。它的醜陋來自人性先驗的構成,它的強大、不可征服則顯示著人性的力量。身上暗藏著同魔鬼撒旦同樣性質的衝力的「我」,從靈魂的表層一層一層地往下探索,最後終於同地獄之王會晤,從而從根本上弄清了整個的地獄機制。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奇迹,是人的創造力在冥冥之中製造的奇迹。但除了創造力之外,人若要成就這樣偉大的事業,還必須具有自我犧牲的美德,這個美德就是俾德麗采。在地獄的經歷中,俾德麗采雖然還未現身,但她在每一個關鍵時刻,都會成為喚起「我」的熱情與信心,鞭策「我」戰勝自我的理念化身。
地獄中,人以向死亡衝刺的蠻力撞那靈魂之門,那樣做的時候,人並不清楚自己會不會真的死。到了煉獄,人通過努力感到了自己必將永生。像浮吉爾所說:「這裏可以有折磨,卻不會有死亡。」然而這種冥冥中的感覺並不會在死亡操練時降臨,人依然要直面「死」的恐怖。只不過在此時,因為心中的信念逐漸明確地起作用,人的臉上就透出了那種冷靜和英勇,這是比地獄里成熟得多,也更為美麗的自覺受難者的表情,在未來的階段,這種表情會變成光,同其它的天體一道,將心靈的宇宙照亮。
在地獄和煉獄里,那個藝術之魂是以兩種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現的。
煉獄的幽魂則形象高貴,內心深邃,目光內斂、嚴厲,終日沉浸在沉痛的自審之中。這些飽經人間風雨的精英們,聚集在那座理性的山上,他們的身體雖然擺脫了重力,化為了近似於無的影子,但他們身負的看不見的痛苦,卻同山嶽一般沉重。「人間樂園」給每個幽靈帶來終極意義上的快樂和幸福,但當下的處境卻比地獄更為難以忍受。自覺的創造性的突圍具有更大的難度。人得不到休息,日夜不安,為的是深入更黑、更虛幻的自由境界,將自身變為純粹的精神。在此地,每一個幽靈都說著睿智的語言,那種身居兩界被分裂,卻又經由超脫而統一起來的、具有寓言性的語言。上升到高級階段的創造者不再褻瀆與蔑視,就連憤怒也基本上消失了,他們臉上掛著長年不變的沉痛的神情——一種去掉了人間煙火味的沉痛。人性的高貴使得他們的儀錶如同帝王般威嚴,他們那具有無限承受痛苦的能力的身體洋溢著天國的愛。
創造中的自覺性很自然地導出了認識論的痛苦——那個「人無法成為神」的古老的痛苦。人沒有辦法超越自己的肉體,人對肉體的第一輪更深入的認識便帶來更深的精神上的悲痛。肉體在此處的作用是提供認識的材料,只要這種材料源源不斷,精神之痛也就成為永恆。所以煉獄中對肉體或世俗的排除並不是要消滅肉體與世俗,而是一邊否定一邊深入其內,以保持精神的活力。那種不變的沉痛表情,便是人活得充分,活得高級的標誌。由於精神與肉體在認識論中互為前提,所以在那座險峻的山上,每一步的進展都同外界無關,人必須回到已被抽象化了read.99csw•com的肉體,在重返這個再造的慾望的探險中達到創造性的飛躍。煉獄中的幽靈的形象因此已大大地濾去了山野之氣,人在敘述自己的經驗時臉上閃爍著高度的文明的光輝,當然有時也會因所涉及的主題過份深邃而保持明智的沉默,那是因為「一切均在不言中」。可以說,整個煉獄體驗都是認識論的體驗,內心的矛盾雖然不再像地獄中那麼外露,但卻在深化中更加尖銳了。人不能有絲毫的疏忽,必須每時每刻專心致志於一點,否則就會大難臨頭。煉獄中的嚴酷是內在的嚴酷,那烈火也是心靈之火,人的意志必須受到烈火的精鍊才能越過肉體的致命鴻溝達到彼岸。所以在煉獄階段,人光是從情感上懲罰自己還不夠,人還得每天為自己設置死亡之牆,在死亡操練中形成優美的、有高度尊嚴的精神舞蹈。我們還可以看到,人自身的世俗罪行不能阻止人的認識,人只要具備了這種精神操守,其外貌就透出高貴之美,而不論他或她生前是否作惡多端。
地獄的姿態是永不停息的自發掙扎;煉獄的姿態則是竭盡全力的攀爬。兩種動作不一樣,行動者心中的意境也大不一樣。落進深淵的鬼魂對於前途毫無預感,他能夠主宰的,只有自己的身體了。他被死亡籠罩,卻又還活著,活著的他在這個永劫之地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掙扎了。憤怒地掙扎;不抱任何希望地掙扎;悲痛已極地掙扎;懷著惡意的嘲弄掙扎……掙扎令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掙扎也應驗著神的復讎的寓言。而煉獄是從生命的大海中聳起的、險峻的高山,山頂有人間樂園。煉獄山的陡峭令凡人無法攀爬,非得生出翅膀才能飛上頂峰。人在開始這艱險的旅程時對於山頂的情形是一無所知的,但人已經不像地獄中那樣盲目了。人所到之處,到處充斥著關於得救的圖象與聲音;而那可怕的險途,也會在橫下了一條心的人面前給人一條路。煉獄的關鍵是人是否能忍受劇痛,堅定地向內深入。只要稍有分神,面前的山就會背叛人,將攀爬者毫不留情地摔死。在這種意志較量中,任何猶豫和松馳都是不允許的,人只有「鋌而走險」。攀爬者能夠熬過這噩夢般的旅途,從根本上說還是由於求生的意志,這個意志現在已變成了自由的意志,所以攀爬者才能在每一步,每一階段都感到那種微妙的得救的暗示。在自覺的操練中,他也逐漸悟到了,要戰勝面前的絕壁和天塹,惟一的途徑就是深入自身的苦難,然後從苦難中向上升華。這種方式屢試不爽。美麗的地上樂園卻原來又是一個充滿了兇險的處所,在這裏,俾德麗采終於向攀爬者揭開了人性結構之謎。至此,地獄與煉獄的兩種努力便銜接起來,曾經深藏的理念現身,生存的格局變得清晰了。兩種奮鬥的姿態又有多重的含義:可以說是人生的兩個階段;也可以說是藝術的兩個層次;還可以說是自我的二重感知方式等等。對於寫作這篇史詩的詩人來說,這是堅定不移地向內深入的途中看到的風景。
煉獄的第一歌里便提到了一種燈芯草,這是一種極其有韌性的、長在海岸邊日日被波浪衝擊的草。燈芯草的形象就是煉獄的形象,完成了地獄旅程的人,現在已練出了無限止的韌性;九_九_藏_書一種強大的新理性也被催生出來,從此將更為顯露地發揮作用。而追求者在這個階段,已經能夠憑本能感到自由者的歡欣與幸福。但這並不是說,人到了地上樂園內心就變得輕鬆了,一點也不!人只不過是憑藉對理性的領悟在此地獲得了更大的承受力與靈活性。人變得百折不撓,攻無不克了:「就在他把它拆下來的地方,又一模一樣的生出了另一枝來。」但是以肉體奴役為主的折磨在煉獄中已不再有了,幽靈們高唱:「當以色列出了埃及的時候。」人的實體在這裏進一步消亡,只留下一個影一般的形象。那卻是非常美好的形象。「我」所遇到的第一個罪人便對我談起他心中那愛的柔情,並在我的要求下對我唱出了愛情的歌曲。不過愛卻不是隨便承受得了的,愛引起創造前的高度焦慮,衝動逼使人必須立刻找到突破口。當然這種具有自覺性的創造與地獄階段的創造又不同了,狂跑著的幽靈們和「我」都在冥冥之中感到了自己的目標——那座理性之山,而「跑」的動作,則是一半清醒一半茫然地實現理性。
由於主體的逼迫而進入地獄體驗的幽魂們,開始了一種全新的、在塵世中從未有過的生活。每一個來到此地的人都無師自通地懂得了這種生活的真諦,即,在摒棄了世俗以後重新與世俗溝通;將作惡的、盲目的生命力轉化成偉大的善行;以煎熬肉體、撕裂肉體為手段,換取靈魂的解放與發展;用審判世俗罪孽的方式,確證天國理想的存在;用竭盡全力的醜行表演來接近美;用原始生命力的超常發揮,達到對理念的深層體會……只有具有下地獄的氣魄的人,能夠承受這樣一種極端化的生活,他們深深地悟到了這是惟一可能的精神生活。這是沸騰著活力,而又怕死怕到極點的偉大心靈所發明的方式。這種生活不容片刻的懈怠,日日操練,日日奮起,一觸即發,魂牽夢縈是它的特徵。如果誰受不了了,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實際上,沒有一個幽靈受不住這種油煎火熬似的折磨,他們還下意識地追求更厲害、更恐怖的折磨!將魔鬼撒旦奉為精神領袖的他們,已經深通了地獄的奧秘,所以他們明知反抗會招來致命打擊也要誓死反抗;明知回顧世俗所產生的悲痛會令堅強的神經崩潰也要不停地回顧;即使自身在恐怖的變形中成了蛇怪、牛頭怪一類的怪物,也決不停止那種可怕的交合;明知自身惡貫滿盈,要得救難於上青天,卻還不斷自揭瘡疤,將惡行昭示于眾……這種魔鬼似的意志本身,便是他們得救的希望,不會滅亡的證明。
因為尚未擺脫塵緣,肉體的特徵仍在處處顯露。比如說,上界的貪慾在此轉化為要窮盡自我體驗的狂熱;(買賣聖職的教皇)上界火一般熱烈的性|愛在此轉化為激|情的想象;(弗蘭采斯加)上界的偽善轉化為深刻的自省;(穿鉛伽裟的偽善者)上界的詐騙、掠奪的焦渴,轉化為幻覺中的清冽的溪水;(亞當謨)上界的邪惡刁鑽轉化為獲取新生的希望的敏捷;(五個盜賊)上界的標新立異的渴望轉化為藝術性的神秘;(孟都亞)上界的深仇大恨轉化為藝術的表演;(烏歌利諾)等等等等。每一種創造性的畫面,都可以從世俗中找到形成這種幻想的原動力。這九*九*藏*書種直接的、摧毀性質的轉化因其慘烈而格外觸目驚心,然而對於真正的藝術創造來說,這種轉化都是必不可少的。人,就是為了反對人類相互間的傷害與殺戮而在內心開闢了這樣的戰場,用什麼都不放過的嚴厲的理性來強迫自己完成從肉體到精神的轉化的。所以地獄里那種人間煙火味的表情就是強大的生命力的直接顯現,這個階段為靈魂的蛻變儲蓄了能量,使其能順利進入第二階段的發展。
地獄幽靈那黑色的絕望感是不變的。他們憑經驗知道,在此地,無論幹什麼都不會對自身的處境有絲毫改善。這就意味著,一切生的希望在此地都要被剿滅。喪失了一切生的希望的幽魂卻又還沒死,自然而然的,他們開始了本能的掙扎。只要還在地獄,這種掙扎就是他們不變的姿態。他們不抱希望,他們只是活在自己的肢體運動中,那就像在漆黑一團中自行發光。可以說,這種爆髮型的運動是一切創造的核心。最高意志將幽靈們打入地獄,就是為了讓他們身上的原始潛力在高壓中迸發出來,不走這條路的話,人的生命力就會在雖生猶死的世俗生活中被逐漸消磨。所以幽靈們的絕望掙扎是自發又是自覺,意志與本能結合得天衣無縫,知與不知互為前提,就像一種藝術誕生的過程。地獄機制要求人必須滅掉一切希望,在這同時又要求人必須作為死刑犯奮力生存。接受了這兩道命令的幽靈的表情,除了不變的絕望悲痛之外,有時還會變得陰險狡詐,變得傲慢蔑視,甚至面帶嘲弄。這些表情都是由他們從事的活動的性質決定的,這個性質就是與死亡對抗的生之運動的性質。處在絕對制約中的無法制約之魂,除了一件事,已沒有什麼能使他們畏懼的了。如今痛感與快|感驅使他們進行褻瀆的發揮,因為不動也是一個死,不發揮到極限同樣是死。幽靈們雖有信念,但地獄是一個感覺的世界,信念在這裏不能直接起作用,只有全身心地投入,不擇手段地追求痛感與快|感,信念才會在微妙中悄然而至。結論是:抓住了感覺也就是抓住了一切。於是那張神秘的臉上又在不變的悲苦表情之中加上了許多其它的豐富表情,那種種表情就是種種感覺的發揮。
煉獄的另一個顯著特徵是探索意識的產生。地獄生活雖然也是探索生命之謎,但那個階段是通過盲目的掙扎和反叛來達到這一點的。上升到煉獄之後,人就會時時「意識到」,又由於這個「意識到」而不斷為自己設置更高難度的障礙,達到認識的飛躍。所以只有在煉獄階段,人才真正進入了核心,將那些構成認識論的基本原素一一加以探索,弄清矛盾的結構。而這個工作,又是為了促進生命力進一步爆發。以自覺懺悔的方法,「我」進入到了人性發源地,探索了愛與自由意志,靈魂的結構等等哲學問題。「我」通過這一系列的探索,逐步地變得頭腦清澄、目光明亮,信念也更堅定了。「我」雖然擺脫不了自己的肉體,但通過這一系列決絕的摒棄和批判,「我」的感情已被更加磨礪,理性的力量也操練得更加強大,無論什麼樣的惡「我」都能戰勝了。在煉獄旅程結束時,里西河冼掉了「我」身上的罪,「我」變得通體輕靈,隨著俾德麗采往核心中的核心——天堂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