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煉獄篇 在認識論的領域里衝刺——讀《神曲·天堂篇》

煉獄篇

在認識論的領域里衝刺
——讀《神曲·天堂篇》

那本身完美無瑕的神靈不但
終極之美是由死亡意識構成的。所以「邁諾斯的女兒在感到死的寒慄時就變成那樣的星宿」。 群星燦爛的天庭由於下界無數次的死亡衝刺不斷獲得光芒,越來越美。詩人在第十三歌里再一次論及了認識論中的完美與不完美之間的關係。既然人性決定了人只能在不完美中去體驗完美,既然肉體與精神只能永久分離,既然必死與不死同屬於人,那麼人就應該具有一種近似於神的帝王態度來對待認識的對象,這種態度的最大特徵就是明智的審慎。這種審慎將追求真理看作一個無止境的過程,即:既有信念,又不把觀念當作教條。詩人的結論是從自身那漫長而恐怖的死亡體驗中得出的。儘管明白任何人都不能成為神,衝刺后的沮喪卻沒有壓倒詩人,因為對完美的體驗讓他看到了精神的結構,並造就了他王帝般的氣魄胸懷。
這一對情人就是聖芳濟和『貧窮』。
使他們的仁愛,神奇和溫柔的容顏,
從寒冷的烏雲降下的狂風或閃電
都不會有和那兩個人一樣的性格。」
比僅是頒賜一紙赦罪令更為慈悲……」
都被命定射在預定的目標上,
一面把心靈或空間中行動的萬物
成為聖潔思想的不竭的源泉……」
旋轉運行,聲音與聲音互相應和,
這些火熱的美麗的精靈卻來自罪惡的大地,他們在如此崇高的地方為自己、也為同胞懺悔。人慾橫流的景象是可怕的,然而那卻是精神跋涉的必經階段;在一切希望均已死滅的地方,在腐敗的罪惡的肉體之上,出現了奇迹般的靈光。精靈們無一例外地同下界的人們共呼吸、共苦難,當他們用開口敘說罪惡的舉動來詰問人性時,他們就變得越來越美,其內部矛盾導致的旋轉舞蹈也越來越急速而優美。每說一次,他們就改變一次容顏,獲得更多的活力。金星天的秘密就在這裏。除了下面那個黑暗王國,沒有任何其他王國可以為精靈們提供激|情之源。這些光焰灼灼的星體同他們的下界母體之間的聯繫的確有些神秘,靈肉分離到如此程度也很難以理解,但只要他們開口說話,那個古老的矛盾就會清晰地呈現出來。如詩中描述的那樣,精靈在同下界世俗王國的交流中馬上會變形——「他變得比以前更為巨大,更為光輝!」九_九_藏_書
從物慾中擺脫出來,人獲得了精神上的富足。只有愛(貧窮)是聖芳濟和多密尼克不變的情人,正如只有寫作是作者不變的情人一樣。出生在理性的「東方」的聖芳濟,用一生的實踐實現了青年時代的理想,直到最後的時刻還「不願為自己的肉體找另外的棺柩」, 以徹底摒棄物慾的姿態面晤上帝。雖然這樣的聖人在世上不多見,「只要不多的布就可以做成他們的僧衣,」 但他的精神成了在地獄里摸索前行的藝術家心中的明燈。雖然聖芳濟的教派衰落了,雖然人心總是傾向於腐敗,但上帝的懲罰總會到來,善的火種也不會熄滅。寫作的意義(或「我」的叩問的意義)就在於重新點燃這些火種,讓人類的精神財富一代一代往下傳遞。人當然很難做聖人,人卻可以在寫作的瞬間成為聖人,窺見那群星燦爛的純美的極境。詩人在此歌頌的,正是那創造的境界。人必須用理性來鎮壓體內的慾望,使其在反叛中凈化,成為人升華的原動力。世俗中的「我」是那樣的渙散、貪慾、自私,但只要「我」堅持同天堂的精靈會面,腐敗的肉體仍能得救。所以寫作(或閱讀,或其它方式的反省)永遠是人戰勝體內獸|性,邁向文明的方法。
接下去就談到了「愛」的化身,人類的驕傲——聖芳濟和聖多密尼克。他們分別是兩個教派的締造者。他們在世俗中的愛表現為將一切私有物送給窮人,自身變為赤貧。
「就像這樣,泥土最初造得
和他們相比,都顯得緩慢而停滯。
因此我承認你所持的那個見解:
就像一支箭射中了自己的鵠的。read•99csw.com
也預見到了與他們有關的幸福。
因此它此後永遠思慕上帝。」
我就像那樣看到那榮光輝發的天輪,
就像這樣,聖母懷了身孕
然而這個美的心靈境界不是隨意可以看到的,人必須「集中精力,全神貫注」,它才會在瞬間顯現。想要達到這個王國,主體就必須執著于理性(太陽),向最高認識衝刺。只有在太陽的強光中,一切人間的色彩才會轉化為那種終極的聖光,那是超越一切的抽象力使然。而這個太陽,又是屬於愛(天使)的。所以理性起源於愛,又在愛當中實現自身。
無論是誰,都不會不對上帝讚美。
那音調的融洽和甘美非人間所有,
懷著他和聖子永遠揮發出來的
因此從這張弓上發出的任何箭矢,
第七歌用上帝對人類的雙重複仇這個例子,清楚地說明了認識論發展的階段性。雙重複仇就是認識的兩個階段:從自發的同情心到主動的自我解剖。認識的發展中,愛與自我犧牲的基調始終不變。首先,上帝為了讓人類知罪,獻出自己的兒子耶穌。這個復讎類似於良心發現、不自覺的自我懺悔、折磨的初級階段。人心被喚起了同情,但惡依然存在,所以復讎不可能徹底,因為人還可以將罪惡的原因推向外部,反正有耶穌為他們承擔。認識要前進就必須進行另一次新的復讎,在這個復讎里,上帝讓人們自己面對了死亡,一切惡都要由自身承擔了。這是更為嚴厲的自審、自戕的精神活動,人上升到了藝術境界,只要行動,身體就發出光焰。讓內心遭到撕裂,讓人看見自身的卑劣,這就是上帝的第二重複仇的內涵。只有精神上經歷了煉獄的人才可以窺破其間的奧秘。雙重複仇的方式也正是藝術表演的方式。超越了自發同情心,人表演著自我犧牲,並在這種無止境的表演中直接與神相通。
這裏的上帝完全可以看作精神理念。人的生命的特殊屬性使人成了會愛的動物,並通九_九_藏_書過奇妙的自我犧牲的表演將永恆的愛發揚光大。這是上帝的特殊恩惠,也是人性中固有的偉大。
「因此上帝必需依他自己的途徑,
而是因為安排和預見一切的神而微笑。」
造得秩序井然,看到這種秩序,
以上為什麼又這樣說呢?難道精靈們長篇大論地敘說人間的苦難不是「懺悔」嗎?仔細地體會那種特殊的意境,就會恍然大悟。那正是創造的境界,藝術的境界。它包含了懺悔又高於被動的懺悔,表面是簡單的述說,實際是高級階段的矛盾再現。所以精靈們在「說」的瞬間是歡樂的、振奮的,藝術家在創造中也是歡樂的。在天堂里,人已經無須再用世俗的方式懺悔了,同樣的詞語經過洗禮已經獲得了新的用途。當然我們仍可以將這種高級的創造稱之為懺悔,但這種懺悔已不針對具體的罪了。藝術家創作的時候,就進入了這個天堂,他在書寫人間的罪惡,但他臉上卻掛著微笑,那是近似上帝的微笑。針對具體事件的懺悔終於轉化成了藝術中的大悲憫。
不是因為罪惡,罪惡已不再在心中出現,
第八、九兩歌探討的是慾望的走向。在魔鬼肆虐的下界,當人只能無所作為時,人是否應該頹廢?這兩歌中詩人通過「說」來層層展示靈魂。表面說的是社會、歷史,實際涉及的卻是那個謎一般的自我。金星是慾望之星,當人對身體的慾望處於完全無知的狀態之時,罪惡就泛濫了。上帝的啟蒙就是教導人認識自己的慾望。不是消除它,而是為它導航,使其轉向。俾德麗采誘導著「我」不斷發問,尋根尋到了精神的故鄉,並將慾望轉化為精神的畫面向我演示:
然後在愛的時候逐漸發揚光大。」
「那兩個人」指的是亞當和基督。正因為極境永遠達不到,衝刺的個人才能體會到那種純美(即「死的寒慄」)。每衝刺一次,人就向自身證實了一次:她是存在的!向「我」揭示這個奧秘的偉大的詩人,他的娓娓道來的談話伴著仙樂進行,他終於使我明白了:真理不在任何人手中,人能做的僅僅是不斷用猛火來精鍊自己的靈魂,在精鍊中使自己的舉止逐漸具有王帝的高貴,並用王帝的姿態去體驗真理,傾聽命運(人性發展規律)的鼓點。
從此我再也擺脫不掉再聽一次的渴念。九_九_藏_書
使人類能夠重新提舉自己,
人類,不論以前還是以後,
當人要弄清自我——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時,他就必須目不轉睛地凝視那面高懸的鏡子,將那裡面的形象看清。如果不能這樣做的話,就會在「帝國」的混戰中滅亡。帝國的混戰維持了星體的活力,星體的光輝則為人性在混戰中突圍導航。雙方雖相隔如此之遙遠,卻因了這距離而能夠更好地促使矛盾向前發展。所以在這面巨鏡的觀照下的帝國的一切活動,都是符合規律的。也就是說,無論人性怎樣墮落,復讎終將到來;無論人在世俗中如何背叛,懲罰終將實施。現實中的縱慾、奸惡、流血事件等等,都是促使審判到來的原因。人只要不放棄反省,轉化就不會停止。就好像人一開口,世俗就化為了零;人一閉嘴,惡行就變本加厲泛濫。所以人不能停止「說」的高貴舉動,一停止,天堂就消失了,人就要迷失在肉體的黑暗迷宮裡,而不是相反,將力與美賦予肉體。
誰若看見他們飛奔的速度,誰將認為:
他們的融洽無間和喜悅的模樣,
「仁愛」,一面凝望著他的「兒子」,
這幾歌里敘說的都是認識的歷程。表面看,似乎人性並不能前進,似乎只能在原地繞圈子,認識不斷深化,「惡」也不斷發展自身,無論到哪個階段也只能打個平手。然而這就是人類的真實困境,詩人內心深處對這困境一直有種根本上的體認,他也從來沒有用什麼烏托邦來代替現實。相反,他正視人性與生俱來的困境,自覺地站在正義和善的立場上,批判人自身的腐敗。他的認識論既不是盲目樂觀的,也不是悲觀的,他只是用寫作(自我犧牲)來為人的慾望導航。這種寫作的深邃內涵就在此。在「東方」出生的詩人,自始至終帶著他的清晰的理性,將人性解剖的工作做到了最後,那種創造的衝刺也越來越帶有自覺的成分(上帝的印記)。在天堂,清晰與混沌之間那種密度很高的轉變如同閃電般迅速,每一輪更高的理性認識都在肉體上打下烙印,就如同有神力存在!也就是說,認識論的前進伴隨著對於更為陰險的「惡」的征服。
反過來,這顆情慾之星又加劇了下界的矛盾,因此詩人說:「那美麗的居伯羅女郎射下了痴情。」這一來一往的發射是靈肉分離后相互作用的奇異圖象。在現世生活中,慾望只能在混亂中發揮,其過程漫長而黑暗。但只要心中有天堂,高懸的明鏡就會始終觀照著人的慾望,使其在惡鬥中變形,在奔跑中轉向,從而不斷破掉舊的模式,生長出新的事九九藏書物。金星天,這個已經升華到天庭的慾望之星,她的作用就在這裏。
那不可名狀的最初的「權力」,
第十、十一、十二歌從精神起源的揭示入手,描繪了那種哲人境界的抽象之美。那是一種必須全神貫注才會感到的精緻結構,一種巧奪天工的傑作。這個王國的特點是自滿自足,它的完美是先驗的。高高在上的精神王國來自大地,世俗中那些崇高的精靈構成了它的實體。精靈們的實踐體現為戰勝物慾以達到永生。
「真正的仁愛最初都由天恩燃點,
發出了那麼美妙的和散那歌聲,
從那些最前面的火炬中間,
那麼高貴,充分具備動物的完善;
預見到了性質不同的造物,
愛是犧牲,是肉|欲的升華。所以大地上的聖人為追求終極真理,獻出了自己的畢生精力甚至生命。所謂天堂,就是這些偉大精靈的集結之地。他們的光輝不因時間而暗淡,世間的人升華到那裡之後,每與他們交流一次,他們的永恆之光又重新煥發一次。「愛來自天恩」這句話也可以說成愛是人類的最高本質。天庭中的那些精靈,全都是通過自審、自強,最後實現自我的個體,過程是千辛萬苦的,途中只有一種信念,就是對人性,對精神的信念。這種博愛終於將痛苦轉化成了歡樂的靈界美景:
「我現在就明白的告訴你,
「可是在這裏我們並不懺悔,只是微笑;
因為上帝拿出自己的身體,
只應在歡樂成為永恆的天上聽到。
使人類復得他們完美無缺的生命……
對猶太人的懲罰同樣也是上帝對人性的「提舉」。光有同情心還不足以贖罪,自戕才是自救的途徑。就是為此耶穌才降為人,為人性提供表演的舞台,也使人獲得不朽的本質的。作為今天的讀者可以從詩中體會到,雖然作者是有神論者,但他的每一種表演,都可以從中找出對稱的人性的涵義,這是因為所有的詩人都是徹底的人道主義者。詩人的世界觀,正是基於這種永無止境的人性探索。因此這裏表面敘述的是宗教起源,我們卻可以從中看出文學的規律,而這個規律,已經在這部史詩中不斷得到昭示。
不假媒介而賦給的,上帝使它產生愛,
「你們的生命卻由至尊的『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