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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彙報 二

思想彙報

食客的話雖有一定道理,可他將全部功勞據為已有也是不對的。如果在他到來之前我毫無建樹,只不過是個普通百姓,他怎麼會獨獨跑到我家裡來落戶?在他進屋的那一天,他已經明明白白地將我的發明稱之為「發明」了,現在他又要否定這一點,這是他的自相矛盾之處,也可能他患有健忘症。我並不打算利用他的弱點,也不打算冒充「超人」,我只是想讓自己心裏踏實一點,有信心一點,抬高自己或把自己說得過於低賤都是不符合我的本性的。我作出這個含糊的規定,其目的是想使自己頭腦清醒,奮發向上,每前進一步都能得到內心的肯定,從不離開自己所追求的目標,哪怕那目標有很大的虛幻性。說到底,我作出這個規定食客也不會反對,我這個規定與他的規定一點也不相衝突,他可以任意解釋,因為實在,他也從未深究過「發明」一詞的內涵,他從骨子裡不願別人在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只想虛晃一槍,含糊地繞過這件事,然後過渡到烹調之類的事情上去,將他個人的異想天開大肆發揮。我老婆和鄰居一、二之流會不會反對呢?照我看來,這群寄生蟲才不會花一分鐘動腦子來想這類問題呢,這對他們是種酷刑。他們可以在半夜來我家胡鬧,連續不斷,不畏疲勞,他們幹這種事有豐富的經驗和純熟的技巧,每一個人都能充分地發揮自身的智慧和才幹、體力。可是只要有那麼一次,有人不合時宜地問他們一個問題,他們就要全體生病了,頭暈了,不再登門了。不光生病頭暈,還要記恨、猜疑、決心報復。我早已從與他們的交往中得出了深切的體會,我的原則是不聞不問,讓他們高高興興,心醉神迷,有的時候還要故意挑逗他們,提起他們的情緒。比如一天夜裡,正當這群人顯出一絲兒疲勞之際,本人如貓兒般跳上圓桌,高呼:「請聽,權威的心臟是怎樣地以同一節奏與我們大家一起跳動啊!」於是大家重又振奮,欣喜若狂。我這一招運用過多次,可謂屢試不爽。看來以上的問題對他們來說是不成其為問題的,一旦公布出來,他們只會沒來由地欣喜,很快恢復已經停止了一向的胡鬧,重新成為我的好同志,現在所有的障礙全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個時間問題,一旦瓜熟蒂落,我就要將答案公之於眾,這于個人于集體都是一樁天大的好事。從此以後,所有那些不合時宜的努力與企圖都成了多餘的事,我只管昂頭向前邁步就是,食客可與我攜手同行,芸芸眾生緊跟在我的身後,道路日漸寬闊。
我心中一涼。
食客冷冷地笑著。於是我佝僂著背,去廚房忙早餐去了。我已屆中年,眼睛近視,手腳也不大靈便,每天仍在這瀰漫著油煙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還不時受到斥責和辱罵,這就是一個發明家的命運嗎?別的發明家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像通常所說的那樣燦爛輝煌?這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問題。很可能我的發明一錢不值,被人遺忘,我今天所乾的一切等於零,或不過是些下賤的粗活,說出來也等於沒說。即使這樣,我還得走下去,我離了這些人是會活不成了,緊緊地跟上道路前方的發光體才是我生活的宗旨。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門外,眼前一片空曠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體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從身背後悄然隱去,只有月亮在雲彩的背後發出曖昧幽暗的微光,我低頭細細尋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來摸自己的臉,也摸不到實體,一種恐慌當即襲來,趁著記憶還在,我急急忙忙從腦子裡搜尋出一個名字:鄰居二。我向空中喊出這個名字,但我聽不到我喊的聲音,一切都消失在虛空中,就這樣輕易地化為了烏有。「我搞過發明。」這一次我沒有說出聲,而是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結了,凝結之後又消失了。我的腦子裡空空如也,當然這腦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曖昧的,也許那似有似無的月亮可以作證,也許誰也不來作證,誰會相信一個沒有軀幹的大read.99csw.com腦?
服服帖帖地按照食客的意見將我發明開始的時間確定為他進屋的那一天,無疑是我所不願意的,那就意味著將我二十多年的努力一筆勾銷,意味著我在他到來之前一錢不值,我怎麼能受得了?在他來以前,我不是已經成名了嗎?有證書和報紙為證,證書和報紙上的文章證明了我的發明是為人所需要的。食客是條狡猾的毒蛇,他似乎早就意料到我會拿出什麼武器來。他反覆強調說,證書和報紙什麼也不能說明,那是上級和群眾的一次錯誤,他們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了,那個人剛好和我同名同姓,這種錯誤是時常發生的。如果我不相信,我盡可以隨便找個人來詢問,看他是否真正需要我的發明,哪怕我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一個這樣的人,我的觀點也將成立。講到他個人,他絕不是憑報紙上的宣傳認識我的發明的,報紙只起了一個媒介作用,他是由第六感覺感到的。
等我想一想,我將從什麼地方開始?怎樣開始才有利?我馬上開始,此刻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我的發明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回答之前,我要提到我曾和食客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時他強調說,我的發明只能暫且從他進屋的那一天算起,在那以前我的胡鬧算不了發明。當他在那個歷史性的時刻進了屋,提到我的發明,發明就真正成其為發明了。在這以前,儘管有工業部頒發的證書也不能說明問題。工業部並未像他這樣來到我家裡,與我共同生活,怎麼能斷定他們是否需要我的發明?據我自己說,他們也從未看見過我搞發明,從未詢問過它是怎麼回事。全部過程不過是我有一天將我的雞蛋殼給一個同事看,那同事略微瞟了一眼裝蛋殼的紙盒,蓋子也沒去揭,就將盒子交給他的一個在工業部的朋友,隔了幾天,發明證書就寄到了我家,同時,我的名字上了很多報紙,被稱為「空前絕後」,再隔了一段時間,就沒人提這件事了。只有當他介入我的生活之後,我的發明才第一次對另一個人來說成了必不可少的東西。難道不是他每時每刻在過問我的工作並加以指導?難道不是他始終在暗地裡操縱,將我的工作納入正常的渠道?他坐在我家,吃著豬狗般的飯食,將自己的全部精力貢獻於我的發明,把我的發明當成他的命|根|子,這樣的機運,我這一輩子是再也遇不到了。我當然完全贊同食客的看法,在我的一生中,確實沒有第二個人,像他這樣注重我的發明。他幾乎時刻都要提醒我,鞭策我,使我意識到自己作為發明家的重大責任。在贊同過後,我心底那層對他的隔膜終未除掉,我時常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一層:既然一個人的發明必須由別人的需要來決定,那麼這位食客同志,是否需要我的發明?不錯,他每天提到它,議論它,可他什麼時候正眼看過我的工作?他僅有一次評價過我的成果,在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稱我的發明為「狗屎」。他之所以要不停地提到我的發明,只是為了找個借口更好地奴役我,控制我。他把做飯洗衣之類的傭人工作與發明混為一談,還要我上果皮箱金雞獨立,我明知這是他的強盜邏輯,實行起來就變成我與他之間的一場遊戲,但只要我運用理智來進行反抗,馬上發覺自己寸步難行。多少次,我鼓起勇氣向食客提出疑問,結果總是他板起臉來大罵我「狂妄」。
首長同志,您不會認為我應該當眾發表聲明說,我什麼招式也沒有吧?這就等於宣布說,我根本不是什麼發明家,只是個牛皮客,社會垃圾,我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呢?很清楚,長期以來,我一直在心裏把自己看作發明家,而不是垃圾。我就默認了大家對我的看法。
我的老婆因此高興起來了,她說是她把我從歧路上拉回來的。想想從前她經歷了那麼多近乎絕望的日子,眼睜睜看著我虛度光陰,浪費才華,急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現在總算熬出頭了!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總算起作用了。read.99csw•com將來總有一天她要搬回來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為我從來離不了她的指點,就像嬰孩一樣需要她。現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決不是說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還是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每當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樣出現在我的面前。就說明天吧,當我在果皮箱上進行那種高級的升華時,她一定要站在我的腳底給我助威,這將給我極大的信心,順利完成發明的壯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這種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產生的。除了她,沒有任何人能起到這個作用,鄰居一不行,鄰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鄰居二,雖說是她的親密的同志,也不能起到這個作用,只有她本人有這個能耐,因為她不僅是我生活上的伴侶,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侶。在果皮箱上搞金雞獨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許沒人相信這點,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她不是好出風頭的女人,鄰居二早就洞悉了她這個特點,所以才會三番五次地說,她的價值只存在於她與我的關係之中。她從家裡搬出去的舉動只能說是加強了與我的精神聯繫,現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離我更近!
「你交給我的那隻盒子我已送到工業部的一個要人手中,我會牢牢地記住你的託付。我已經跟要人說了,這隻盒子里的東西是一位科學工作者三十年努力奮鬥的成果,他一定會非常重視的,因為目前是一個科學吃香的時代。老弟,你趕上了好運。我這個人,最最佩服有才華的、堅持不懈的人,從堅持不懈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你非同尋常。喂,我問你,昨天有人告訴我那盒子里裝的是一條幹鯉魚,這是怎麼回事?我一時疏忽忘了打開看一下了。你告訴我那裡面是怎麼回事,不然那位要人問起來,我一無所知,要鬧笑話的。」
貼心的朋友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說了。
「你幹嗎把門關得那麼緊?」他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正是這樣,人人都想保護自己的形象,你也不例外,其實有些事是躲不開的。你以為做好菜給我吃就能收買我嗎?做菜,是你的本職工作,可你並不能藉此收買我,我這種人是收買不了的,沒有誰能像我這樣無所顧忌。想想看,我拋棄家庭,提起一皮箱文件就來了,你不覺得這非同尋常嗎?」
首長同志,您沒有打瞌睡吧?請您用點茶,再振作一下,我馬上要說到緊要關頭了,您別皺眉,當然我不是講夢話,一切全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不是一個喜好誇大事實的人。好了,那天夜裡的事是如何結尾的呢?讓我想一想,是這樣的:當我快要化為烏有的關頭,食客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將我打回了我的卧室,現在那根棍子還放在我家門背後,以防不測之用。我記得那一棍似乎是兜頭打下來的,我至今奇怪我的頭蓋骨怎麼沒有四分五裂。是的,天將黎明之時,我回來了,食客當即宣布,他對我這種表現深感失望,因為我是如此的輕薄,好大喜功,性情浮躁。他說:「一個對自己的同胞和生長的土地毫無興趣,或者有興趣但缺乏耐心的人,當不了真正的發明家。時至今日,我仍不能確定你是否是一段當發明家的料子,我必定要推遲時間,繼續觀察你今後的具體表現。」他又補充說,即使昨夜我的舉動只屬於一剎那間的反常,並無實質性的效果,他也不能原諒,因為我在思想上背叛了他,哪怕只是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就會逼得他離家出走。幸虧他找到這根木棒,用盡全身氣力對我當頭一擊,將我打了回來,不然此刻他也就不在這個屋子裡了。就是現在,我已經回到家裡,如果我還不服氣,要繼續昨夜的勾當,我儘管去搞好了,他也將隨之出門遠行,他要及時糾正他最初判斷上的錯誤。他背靠房門,譏諷地瞧著我,一派「穩坐釣魚台」的神氣。真見鬼,昨夜的那一悶棍把我打回了原地,我感覺自己又不能動彈了。我對自己大大地不滿,甚至憎恨起來。我居然又十分地懷念起每晚來的那幫人了。我覺得,沒九_九_藏_書有他們,我只不過是個木偶,成天搞些怪動作對著鏡子自我欣賞,而那些輕飄飄的動作毫無意義。如果我能夠為需要我的同胞搞一項發明創造,即使那發明的內容不過是站在果皮箱上表演金雞獨立,也是我日夜渴望的事啊。我能幹些什麼?我能夠、惟一能夠的是與大家同生死,共存亡。
我剛才說我要換一種方式,我這就用講故事的方式來敘述我的觀點和經歷,我將使用一個第三人稱「他」,這會帶來很多方便。我這就開始。
站在果皮箱上搞金雞獨立的計劃就此告吹,食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樣,再也沒提過這件事,我也不敢提,因為我對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能耐也是懷疑的。首長同志,我覺得我的敘述有些不對頭了。我按時間的順序像報流水賬一樣和您說了大半天,這中間恐怕有些問題。對,從這中間正是可以看出我的一種企圖,一種努力,這就是我想把在我生活中發生的一切講出一個來龍去脈,我想把我這個亂昏昏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來,當我講了這大半天之後,我總算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至少用這種方法不可能。我能得出個什麼結論來呢?除了饒舌還是饒舌。回憶從前,當我老婆和鄰居們把我拉入他們的圈套的時候,我也有過這樣的企圖,也曾想作出某種努力,結果是無濟於事,反而落進一個更大的圈套,當然我落進去之後又鬼使神差般地呆在裏面,再也不想出來了。看來我應該放棄我的努力和企圖,從一些另外的方面入手,可能這樣做更有助於我達到這次談話的目的。下面我將採取自己向自己提問的方式,我相信每一個問題的解答,都會有聲有色地增加這次彙報的分量,從而使您對我形成一個明確的、整體上的看法,「整體」二字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首長同志,我想在這裏就此打住算了,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向自己提問這種形式過於古老,缺乏新意,而且容易出現重複現象了。重複是一個人的致命傷,我已經從我過去每天夜裡的工作中證實了它。我在雞蛋殼上鑽孔,每天必得創新,比如今天鑽出一朵梅花的圖案,明天就得鑽出一條牛的心臟或胃,一定要有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我才能心安理得。不然我就只能用少吃一頓飯或一睡幾天不醒等惡劣行徑來對自身施加懲罰。其結果是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只好暫停工作。休息一段之後,東山再起,這一次對自己要求更嚴,非得要腦子裡面空空如也才來動手,動手工作起來后還得不斷懷疑,否定自己的一切成就。比如有一回我緊張不斷地工作了一夜,直到黎明的鐘聲敲碎了我的遐想,我睜開眼,發現了工作中出現的某種雷同,於是敲碎蛋殼,發狂地跑出了屋子。首長同志,我不是要標榜自己,完全避免重複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事。我只能訓練自己的手,讓它充分舒展,時而僵硬時而柔軟,讓它興之所至,在那道具上刺出我意想不到的古怪圖案,既不是梅花也不是牛的內臟,而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如果連我自己都看不清,那就是成功了。重要的是舒展,同時對自己的工作半心半意。舉個例子說,在工作的同時用一個動作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個動作可以是嗑瓜子,也可以是搔自己的腳板心,反正要達到心不在焉的效果,越是一心二用你的工作的成就就越高。我發現很多同行,他們幹了一輩子的發明仍不過是個庸才,就是由於他們過於聚精會神。這倒不是一種方法問題,而是一種生活態度,對生活的態度也要歸結到一個人的天分上去。我這個人生來心不在焉,所以才取得顯著的成就,旁人想學也學不成。哈,我似乎有點自高自大了,我是個什麼東西?一隻猴子,我想說的是:一個人想學一隻猴子那樣生活,是學不會的,當然像猴子般生活也實在沒什麼好驕傲的。
可是他們沒有來。
鄰居一本來一直站在報刊亭底下,這會兒推開眾人擠進來,摟著我的肩膀說:「A君的功夫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我早領教過了九*九*藏*書。我曾獨自一人去找他打架,反覆研究了他的招式。不管怎麼說,A君是與眾不同的。然而,一個人成名靠的是機緣。多少年過去了,他的這種發明一直處在原始低級階段,可是忽然,權威來了,一切處在蒙昧中的都發生了飛躍。我們今天得以日日守候于門外,正是由於這個偶然的機遇。我們大家,全都由於這個意外的機遇改變了我們個人的命運。」
當傍晚來臨時,我已經是十分地渴望那種熟悉的喧鬧,渴望房門被「砰」的一聲踢開,一群人擁進來,做出種種橫蠻無禮的舉動,而我在那喧鬧中昏昏欲睡,不停地做夢,不停地被騷擾。現在我又認定這一切正是我所求的,僅此而已。
傍晚出門時我被鄰居和不相識的人們包圍了,他們表現出對我明天將要搞的把戲有極大的興趣,提出種種問題問個不停。大家都說真沒想到,原來我的發明就是這麼回事,過去他們一直弄不懂,不知道國家工業部為什麼要給我頒獎,也不知道我在雞蛋殼上搞了什麼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以至出了這麼大個名,通過從門縫裡透出來的消息,他們才清楚,原來什麼雞蛋殼鴨蛋殼,全是我設下的騙局,放出風來轉移眾人目標的,我的真功夫原來在這裏:用一條腿獨立表演的絕招。我隱瞞了這麼久,弄得大家都失去信心了,要是早表演給人看,這些年我也不至於門庭冷冷清清,無人問津了,肯定我已有了大批崇拜者了。我這個人就是過於保守,不開朗,這真是件令人遺憾的事。
首長同志,正是這樣,醜劇沒有結束,卻變成家常便飯了。食客命令我每天中午在餐桌上站立半小時,后又增加到一小時,他並且說還要繼續增加,場地也要改變,等我在房子里操練好了以後,就要到門外一個果皮箱上面去表演給人看,看的人越多我就越有希望,他一邊告訴我這些一邊在他的筆記本上抄抄寫寫的,他正在搞一個我今後的訓練方案,他可沒有閑著!
像我這樣一個有一定地位的中年漢子,究竟有什麼必要像一隻公雞一樣獨立在一隻骯髒的果皮箱上面呢?我沒別的更好的事要幹了嗎?我身體並不好,動作也不太靈活,要是當眾一跤摔下來,那動作肯定不怎麼優美。但這一舉動又絕不僅僅是迎合某人的突發奇想,這裏面有深奧得多的道理。不錯,我可以在雞蛋殼上搞發明,在從前,這倒的確是個已經成立的事實。現在呢,現在變了,我的工作算不算一項發明,曾經由我的菜做得如何來決定過,今天,又是由我是否能在果皮箱上獨立來決定了。世事如一團亂麻,卻又有它鐵一般的規律。什麼是必要的,什麼又是不必要的,誰說得清?如果我明天不想去果皮箱上面搞金雞獨立,我就只有放棄我心愛的發明,洗手不幹,這就是面前這個冷酷的人告訴我的真理,他從不憐惜我。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雜店、糧店、菜店,我走到什麼地方這夥人就跟到什麼地方,前呼後擁,把我當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時候,他們把我舉上頭頂,送進屋裡。我生平第一次領受到人們如此的尊敬,的確是有點飄飄然的感覺,不過當我一意識到他們這樣做的原因,立刻又滿懷沮喪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個日子,他們又會由衷地將我喚作什麼東西。於一瞬間,反抗的惡魔從我心底鑽了出來,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雞獨立又會怎麼樣?天會塌下來嗎?要是從一開始,當這個胯間吊兩塊襠布的傢伙鑽進來的那一天,我就強行將他趕出門外,永不理睬,其結果也不過是我仍舊落入我老婆和鄰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見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雞獨立更猥瑣、更難堪。就因為他一進門就不三不四地對我提起我的所謂發明,我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樣過去了,想起來真噁心,可又是事實。回憶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條灰不溜丟的狹長衚衕,如果說在那迷濛的前方有過什麼發光的東西的話,那發光體無非就是導致我變成搖尾乞憐的小狗的所在,這是鐵的規律,搖尾乞憐可以稱之為條件反九*九*藏*書射。退回去並非不可能,但偶爾回首,身後空蕩無物,我註定了是一條要向那迷霧中的發光體飛奔的喪家犬,雖然有時也步履維艱。我不能不承認,自從這個奇怪的鞋匠住進我家裡以來,那令人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時在我的前方招搖了。可是我就不能甩開了他,開始我獨自的追求嗎?我應該肯定自己,就是說,沒有他,沒有他關在卧室里設想出來的金雞獨立的怪招,我照樣能做一個有價值的人,做一個能夠從事發明創造的傑出的傢伙。正是這樣,明天早上,當他從卧室里踱出來時,我就要用低沉的語調告訴他,請他離開這個家,因為他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從今以後,我要克服自身的軟弱,獨自走完人生的小衚衕。我不是廚師,也不是雜技演員,這兩項工作都與我的形象不相稱,我是個有理想的發明家。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對著鏡子,將我要說的話練習了幾遍,弄得十分興奮,周身燥熱。當然我並沒有任何行動,夜漸深,一種怪異的寂靜包圍了我,電燈還亮著,熟悉的傢具擺設全部飄浮起來,使人膽寒,牆壁又白得讓我發怵。今天夜裡,他們不來了嗎?拋下我了嗎?這可是幾個月以來的頭一次。什麼使得他們對我不感興趣了?就在剛才,他們還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熱!誰會知道我本人在這一瞬間內心的微妙轉化?他們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蟲了嗎?
我不想描述那半小時內我的感受。我這是怎麼啦?首長同志,您看,我真是丟人,一個人活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那天從桌子上下來,我的腿像被打斷了似的一拐一瘸,我畢竟是一個中年人了啊。我想衝著在沙發上打呼嚕的食客大吼一聲,叫他滾蛋,又想將那一箱子雞蛋殼踩碎,扔出去,還想找門外守候的那伙人打架,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結果當然是都沒實行,卻瘸著腿收拾起碗筷來。我慢慢平靜下來,開始自寬自解。這件事算不了什麼,我站在桌子上的那一幕醜劇並沒有其他人看見,當時門關得緊緊的,屋內只有我和食客兩人,就算我當時形象惡劣,旁人並沒看見,何況這事已經過去了,這個小插曲,日子久了,連食客也會忘掉的,真的,這算不了什麼。當我將桌子收拾完畢時,心情已經好轉了。我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支歌子。這時食客醒了,用一種陰險的眼光掃了我一下。
果然,我費盡心機搜尋我的記憶,實在想不出有誰真正需要我的發明。一般人提都不再提,個別人在談話中有時提到它,但這個它不是指發明本身,而是指證書和報紙上的文章,他們對發明本身是模糊不清的,如果我硬要強迫他們感興趣,他們就說我「瘋了」。將我的成果送到工業部的朋友可說是最理解我的了,我在這裏摘錄一小段話,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看待發明一事:
然而食客到來之後發生了什麼呢?是否事情起了本質上的變化呢?他強調他需要我的發明,強調一項發明的存在是由別人的需要來決定,這就是全部。現在由我對這「需要」二字鑽起牛角尖來了:是真需要還是假需要?為什麼需要?這裏面真是複雜萬分。首長同志,現在我要對自己作出答覆了,我打算將我開始搞發明的時間定在我出生的那天至見上帝的那天之間,雖然仍然模糊不清,但畢竟有了一個規定。也就是說,那燦爛的一瞬是以我本人的生存為前提的,也就是以「我是一個發明家」這個鐵的定義為前提,有了這個前提,就萬事通達了,餘下來的問題就只是為本人的發明成立找出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了,這種理由總是找得到的,不論食客和廣大人民群眾怎樣看,發明家總之是發明家,不是老百姓,不然怎麼會持有工業部頒發的證書?不然食客怎麼會偏住進我家裡來?還有每天夜裡衝進客廳里來吵鬧的這些人,全都是圍著那個前提打轉轉,就像群星繞著太陽轉。
去門外果皮箱上表演的前一天,我的思想激烈地鬥爭了一整天,我為自己的表演找出種種理由,又逐一推翻這些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