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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彙報 三

思想彙報

「回家搞發明!」他誇張地大笑起來,「發明非得回家搞?我看你在這裏發明搞得不錯嘛!本來你在自己家中做飯給我吃,現在你在別人的廚房裡搞烹調,這不就是一個最大的發明?你已經有了一點進步,你還要在人前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這比較難。」
「您說過那種工作是『狗屎』。」
食客站起身回到卧室,劈面對我關緊了他的房門。
「我還要說是狗屎!誰關心你的東西來著,我關心的是不要讓你閑著!你這好逸惡勞的花|花|公|子!」
我們去敲鄰居一的門。老頭子探出腦袋來將我們攔在門外,滿肚子狐疑地打量我和食客,就好像他是根本不認得我們了。我想,也許在白天強烈的光線中,我們看起來完全變了樣,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他眯著眼說道: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妙處。我們去鄰居一家裡住,可他是我的仇人,他總使我當眾出醜,我和他打過架。」
前面我已經和您敘述過,這個不討人喜歡的鄰居二,是怎樣忽發奇想要和我作對,又是怎樣串通我老婆和所有的人,將我弄到一種極其可笑的境地中去的。後來我經過一段時間的反省,得出了一個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客觀結論,這就是鄰居二的所作所為,在實際效果上來說大大促進了我的事業。假使沒有他的存在,後來的一系列事件就不會發生,從表面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當我的發明家,而實際上,那是一種不自覺的腐爛和死亡,我將一輩子在平庸中度過。雖說現在我仍未徹底搞清真正的發明是怎麼回事,但我一直在竭力朝那個方向邁步,這比坐等死亡不是好多了嗎?這個鄰居二,他洞悉了事物的本質,將我逼上一條布滿陷阱的小路,又給我送來一位專製冷酷的同行者,他做這一切都是無意的,我卻從中得到了好處。不久前他用那種傲慢的態度對我說:「你這個傻瓜,我用了這麼長的時間才使你明白了你的穿著是何等俗氣,我告訴你,任何人想要在我面前固執己見都會碰得頭破血流,後悔莫及,您早該認識這一點。我的職責就是使人露出他們寒酸的真面目,揭穿偽裝,並且對人負責到底。我要說,你從前的某些行為是很卑劣的,你毆打老人,與自己的老婆過不去,我將時常提起你從前的這些醜行,使你對自己有一個清醒的看法。」他說話的時候我躲避著他的目光,我的心中忐忑不安。真奇怪,我無話可說,我只有當他離開之後才能與他產生某種交流。而他,每次從我桌上拿走我開的廢品清單的時候都顯得憤憤地,每次都故意踢翻我的一把椅子,或者把茶潑在桌布上,如碰巧遇見食客,他就倉皇逃走。他不能和食客見面,所有這些人都不能和食客見面,這種情況我已經提到過了。什麼原因呢?我實在想不出。在平時,他們無比痛恨我,說我獨佔了他們稱之為大人物的食客,把他們與他完全隔開,真是自高自大。有時越說越氣,還假裝要去撞開那扇緊閉的房門,其實全是虛張聲勢。只有我心裏明白,他們怕死了食客,從來也不想看見他。
「你要學會尊重我!我在這個家裡是至高無上的,如果沒有我的話,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你一定要去結識河邊那個釣魚的老頭,他在同一塊石頭上坐了整整一個世紀了,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乞丐。你哪裡敢貿然退休呢?你總是過分誇張自己的情緒,似乎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其實你也明白,你這種人是不可能有心肝的。現在,趁著這爐火燒得正旺,我們推心置腹的時刻到了,我要好好地談一談我自己,也要聽你談一些事。」
文章在報紙上登出之後,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們一批批登門向我表示敬意,每個人都說著類似的話,大約是這樣的意思:這篇奇文真是感動人啊,若不是通過它,沒有一個人能夠在精神上與我真正相通。過去十幾年中,他們雖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與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為我不知出於何種忌諱一直沒有講真話,總愛將自己的真實面目隱藏起來。現在是雲開霧散見太陽,我首次與大家溝通,達成了某種諒解。這一舉動使他們每個人更加明確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應該如何調整步伐,直奔偉大的目標。
我當然不相信他們的詭辯,不過有一點倒是事實:這就是幾十年來,我老婆從未關心我的箱子。我每天夜間工作,她把這看作理所當然的事,我不記得她有一個字談論過我的工作本身,並不是故意如此,不是矯情,卻是根本就沒注意過,她用一個抽象的字眼「工作」代替了我的花樣百出的具體勞動。她向人說起我的「工作」的崇高性質,其中包含的無窮奧妙,於是聽的人肅然起敬。要說現在,她突然就對箱子里的東西生出了極大的興趣,我自己也覺得勉強。至於鄰居二,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這箱蛋殼有什麼意義,以往我談到我的具體勞動時,他很自然地隨大家一道認為我在故弄玄虛,他當然不會對箱子里的東西產生好奇心。說起來,我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具備這種好奇心的,對我個人的勞動他們一貫採取不聞不問的疏忽態度,誰也不能逼他們感興趣。那麼是誰搬走了我的寶貝,我的生命的支柱呢?我倚著門框苦思苦想,將我熟悉的臉孔挨個回憶了一遍,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對這些東西產生過好感和惡感,也想不出有誰仔細瞧過它們一眼,但東西是擺在此處的,總不會不翼而飛吧?是不是時髦同行或鄰居一為報復我而搬走了我的寶貝呢?也不會,他們只關心我的衣著,要報復的話也只會將墨水倒在我的褲子上,他們已經這樣做過一回了。我悶悶不樂地回到鄰居一的住處,看見食客站在門口等我。
「回去?回去幹什麼?門窗都鎖得好好的,不會有小偷進去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家去干捉老鼠的勾當!你早就有必要開闊視野了。」
「我該做什麼?」
「沒有什麼可找的,你這是白費力氣。」老婆說道,「你想想看,誰會要你那破箱子呢?莫非他瘋了不成?我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它一眼,幾十年來,我總認為那東西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也就談不上對它發生興趣,我們根本就不會去碰你的寶貝。據我推測,一定是某個拾破爛的從這裏路過,鑽進來將箱子偷走了,因為那可是幾口好牛皮箱子,我敢保證,正是這個情況。」
這樣表白了之後,他又詢問我關於大人物的近況,以及我與大人物通過什麼秘密方式會面。不等我開口,他又跳開去狡猾地笑著說:
我不想和他們對話,我急忙去找我的那幾箱寶貝,但是很明顯是出了問題了,我的所有的成果和工具全都不翼而飛。我在那間房子里翻尋了好幾個小時,滿身臭汗,灰塵蒙面,鄰居二說我的形象「令人噁心」,還說他沒料到我竟是如此貪婪的人,我已經有了世外桃源般的住處,而他沒地方可住才搬進這破屋子裡來,可我還找借口來破壞他的安寧。
現在他的世界觀有了很大的改變,但這種鬥爭仍將持續下去,他還在反抗食客的專制。
「他是一位大人物,你這樣對待他要後悔的。」我說。
他(心存僥倖地緊盯老翁抓蛋殼的手):為什麼你對它們如此重視?
「同志們,」他一手抓住我背後的衣領,一手向大家揮舞著說道:「你們大家看看這個人這副狼狽的樣子吧!你們面前的這個人,長相很平常,可以說貌不驚人,談吐也不怎麼樣,說起話來還有點口吃,時常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老生常談,今天他還闖了禍,和人打了一架,他總喜歡惹是生非,我和他說過好多次了,叫他改掉這個壞毛病,他就是不改。現在可好,製造出流血事件了。這樣一個人,他就是你們心目中的大發明家,你們看吧,他絲毫不比你們高明,你們怎樣來接受這個倒霉的事實?如果你們要參觀他的工作崗位的話,請到那邊廚房裡去,我向你們披露,他還兼任我的貼身僕人,這些都是真實的,我一點也沒誇張,諸位知道,他一直和我住在一處。我是個什麼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修鞋的,諸位不相信,非要設想出另外一個大人物來代替我,不承認大人物就等於修鞋的,也即等於我本人,不信的話我親手修雙鞋子給你們看看。你們中間很多人對我視而不見,罵我不要臉,臭無賴,是死纏A君的窮親戚。現在我要向你們坦白,我僅僅只是修鞋匠和窮親戚,我的大人物的身份是看不見的,它只存在於想象之中,只要你們刨根問底,來到這個地方尋找你們心中的理想人物,A君頭上的光暈,你們就會發現,你們只能找到修鞋匠和貼身僕人。這個修鞋匠是如此卑賤貧苦,只能靠略施小計賴在別人家裡混飯吃,可他仍然是一條寄生蟲,在此種情形下,他還帶著貼身的僕人呢!我聽見你們的心在悲嘆:大人物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為什麼期望中的光暈不再顯現了呢?請你們睜大了眼再看看我,看看這個A君吧!當然你們什麼都看不出,你們在迷霧中彷徨,猶豫著不敢作出判斷,問題就在這裏!什麼事妨礙了你們的判斷?這裏面隱藏了什麼樣的機密?你們一次又一次地跑來,暗懷著什麼樣的企圖?為什麼你們在想象中刻畫我,當面卻似乎素不相識,擦肩而過?諸位,請你們伸出腳來,我這就給你們表演擦皮鞋。」
「母親!」他喊道,然後戲劇性地跪下來。
表示敬意的事大約延續了一星期,老兩口的房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這些人到處亂翻,隨地吐痰扔果皮,還在房間里拍照,閃光燈亮個不停。只要我輕微地皺眉頭,食客就威嚴地瞪我一眼,而這個時候,兩個老傢伙就充當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來拜訪的人介紹我的飲食起居,我的身體狀況,每一次都用一個驚嘆長句來結束:「A君的生活從裡到外都與常人沒有兩樣,卻在我們眼皮底下干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情。這不由得讓我們想起祖先的古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們身邊的這個例子是多麼富於教育意義啊!」待到那些人離開,兩老和時髦同行又陷入傷感情緒中,開始了漫長的回憶。他們並排站在窗前凝視著夕陽,用娓娓動聽的聲音談到從前的日子,也談到與我之間發生的小小的誤會,以及通過誤會如何增進了雙方的友誼。然後他們,在暮色漸深時,在板凳上擠在一起,顯出沉醉的神情,繼續說呀說的,飯也不做,房間也不打掃了。看來他們對身外之物已經沒有感覺了,因為他們談論的事情實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個多星期中,他們每天就是如此打發日子。有時忽然想起肚子餓了,就衝進廚房,胡亂熬一些粥,三個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後馬上又沉浸在那種憂傷甜蜜的回憶之中,既飄逸又超脫。與此同時,食客監視著我的烹調,小心翼翼地愛護著自己的身體。
「這件事已過去了十來天,我們一從家裡出走,當天夜裡我就去幹了這件事。我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你不要老是在這件事上糾纏,你的任務還很重,我幫你甩掉了包袱,你可以輕裝上陣了。請問你有沒有感覺到某種微妙的心理變化?」
「我大小是個發明家吧?啊?」
「你何必找,我把它們扔進了垃圾箱。」他平靜地說。
他們圍住我不停地說呀說的,任憑我頭上的血往下流,沒人來幫我一把。他們似乎是要滿足好奇心,看看我到底有多少血,每個人都在慢條斯理地敘述自己的看法,同時又在欣賞我的狼狽形象。他們還將圈子擠得緊緊的,生怕我衝出去,還說我這副尊容是沒法衝出去的,他們決不讓我衝出他們的包圍,他們不想讓我再干見不得人的事。
「你是怎樣伺候我的?請問,你是否盡了心了?今天早上,我發現你再一次將牛奶濺在盤子里,顯然你在想別的事。我問你,你究竟怎樣看待你目前的生活?」
「我們會要你付出代價的,你這老狐狸。我要再一次讓你嘗嘗拳頭的好滋味,你膽敢將大人物關在門外。」
我就說,既然我是這樣一個粗鄙的傭人,他為什麼還要處處跟著我,對我有如此大的興趣?他完全犯不著這樣。
「為什麼?!」我的臉紅了。
他:我沒說你偷,你把它們拿去,我高興得很。不過既然你不認為你拿的是東西,我的高興也就成了自我欣賞。好啦,你走好啦,沒人阻攔,你快走,天色已暗,外面看不清路啦。
「哈,你是A君那位莫逆之交,我聽說過你!」
「我在雞蛋殼上繪出了一幅地圖。」
「我對庸人的意見沒興趣。我問你:你是否竭盡了全力?背上是否出了汗?是否將夜間的工作與白天的菜譜研究掛上了鉤?還有,是否走出門去結識了那個釣魚的老頭?你的聽眾是否日益增加?如果沒增加反而減少,你是否用加倍的勞動來強調了自身的存在和我的存在?這些才是我感興趣的。」
老頭子躡手躡腳地鑽了進來,被瞎眼老太婆好一頓臭罵,她說他是白吃冤枉的老不死,差點就壞了她的好事。這個世界上的瞎眼人太少了,真是一大悲哀。眼睛有什麼用處呢?人們都將眼力濫用了。生動敏銳的感覺比什麼都有用,不過這感覺不是天生的。一個人要獲得超出常人的感覺,他就九九藏書必須從小操練徒手逮住老鼠的本領。看看她手上這些疤痕,就會什麼都明白了。她這麼一說,老頭子就無緣由地感動起來。
首長同志,我就這樣開始製造我那些離奇古怪的報告了。隨著我一天天放任自流,那些生活報告也一篇比一篇荒唐放肆。我這一次將自己變成一位下凡的神仙,下一次又將自己變成一個高利貸者,再下一次則將自己變成一隻關在籠里餵養的母雞。關於母雞的那篇報告我是這樣寫的:
不久前有一位老翁鑽進他屋裡來,順手抓走了兩個蛋殼,在門口與他相遇。讓我們聽聽以下的對白:
尊敬的首長同志,您現在對我有什麼看法?我把什麼都告訴了您,您現在總不會對我的身份產生懷疑了吧?當然,一般來說,您有一百條理由對我的身份質疑,什麼稱號都可能安到我的頭上:廚師,傭人,騙子手,偽善者,寄生蟲。您瞧,我都代替您說了,這是我一貫的風度,我承認每一個稱號都適合安到我的頭上。即使這樣,我仍然要堅持認為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為什麼呢?就因為我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夜間勞作,就因為我的別出心裁的手藝,我是因為這個獲得發明家的稱號的,沒有誰能在這個領域達到如此的高度,我就要向您證明——很可惜,我一時失掉了我的勞動成果,但我相信,食客不會將它們毀於一旦,他一定是藏起它們了。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他知道我獲得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麼,同樣他也一定懂得,如果他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穩固的地位對於我是十分必要的。我總不能對外人去說,我是靠烹調的技藝獲得光榮稱號的吧?哪怕我真這樣說了,人家也只會認為是一句謙詞。這樣看來,現在的焦點就集中在那幾隻皮箱上頭了,我只有找到它們,才能理直氣壯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終於把這個意思向食客講了,而他怎樣回答我呢?
尊敬的首長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這樣誕生了。那是一篇怎樣的文章呢?通篇極盡吹牛編造之能事,又臭又長,無論誰都能看出文字後面那張流氓無賴的嘴臉。我在那裡面振振有辭地陳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陳述我作為一個天才應該享受的特權。我還提到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墳塋間怎樣與那位神出鬼沒的大人物會面;那位大人物其實是沒有實體的影子,但聲音響亮如洪鐘;他對我作了何種只有我能意會到的指示等等。寫到這裏,我又回到文章的開頭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許是神仙投胎,一切發生的怪事全是天意;從今以後,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隨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遠站在我的背後對我加以保護;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著他寫給我的密碼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譯。
「那傢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二流子,只要看看他的穿戴就可以明白一切。他穿著你的衣服,將褲腳卷了起來,一個有教養的人怎麼能卷褲腳?這不是明擺著玩世不恭嗎?我真為你的處境感到痛心啊。」
他飛快地從衣袋裡掏出一盒鞋油和一把刷子,就勢捉住身邊一個人的腳,熟練地飛舞起刷子,幹了起來。那人坐在地上,臉上表情無比痛苦,其他人全都落荒而逃。食客擦完一隻腳,又去擦另一隻,鞋子的主人死死地捂住眼睛,決心不看眼前這可恥的一幕。隨著食客的動作,他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抽搐著,似乎要掙脫食客的手,最後他終於下了決心,猛的一下蹬在食客的臉上,站起來飛跑著追他的同伴去了。食客的臉上一會兒就出現了一大塊青腫,腫得一隻眼都變小了。周圍只剩下了我們孤零零的兩個人,鄰居一從門縫裡探出頭來朝我們做了個鬼臉。
第二天,他略感少許憂鬱,隨即歸於心平氣和。
食客的講話對於我們周圍的人沒有產生任何反應,實際上,沒有人聽見他講了些什麼。人們紛紛傳說,有一個橫蠻無禮的傢伙,到處強行給人擦皮鞋。
「發明家又怎麼樣,我總以為他已經失蹤了,沒想到他在這裏佔便宜,看來他也和我們尋常百姓差不離。我們不應該人為地拔高他的形象。」
「我怎麼知道?您來問我真豈有此理。我只能對您說,新的嘗試是充滿了崇高感的,像一座大山矗立在您的面前。您聽說最近城裡發生的當街賣藝的事嗎?那真是偉大的創舉,那位乞丐征服了每一個人的心。我要說,他是一支火炬,而您,只是一個灰色的氣球,您虛無飄渺,您家的大人物也沒能使您實在起來。」
老翁:(悻悻地):你這個詭辯論者!
在我說話的時候,食客已挨到門邊,現在他猛地一推,將房門推得大開,老頭子四腳朝天仰翻在地。瞎眼婆子摸索著出來了,食客立刻上前去擁抱她。
「你難道不認為這個地方對你我都很合適嗎?」他反問道。
苦難終於到頭了!這個關於他的、乏味的故事,終於結束了!他,四十五歲,乾巴瘦小,眼神驚恐,語調吐詞含糊,關於他的那些反常的舉動,我們實在無法規範。看來講故事的形式又一次失敗了。在一個人談到自己的時候,是不可能有一種清醒的理智的,別的人,雖則對他不無興趣,但描述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對他的描述都不會超過五句話,他是一個無法描述的人。
「我真是發昏了。」
我是在他們吃飯的時刻溜掉的,誰也沒有注意到我。我沿著馬路狂奔,終於回到了家裡。房門洞開著,我走進客廳,聽見卧室里(就是食客住過的那間)傳來笑聲,我就去敲門,門不開,我敲了又敲。後來我老婆和鄰居二出來了,他倆看到我,詫異得閉不上嘴,而我突然就臉紅起來,手也沒處放了似的。
我向前來致意的人宣讀這個母雞的報告時,不斷地被一陣一陣的歡呼聲打斷。大家都說好極了!妙極了!沒想到我還有這一手。後來有一個人代表大家向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謝,那個人是一個性情傲慢的傢伙,我從前與他有一面之交。他對我說,他和大家都被我的口才迷住了,這就叫作身懷絕技,能文能武。從前他們只知道我是一個搞發明的科學家,沒人目睹過我的演說天才,看起來,我在演說上的天才甚至超過了科學上的天才,真了不起啊!經過剛才這一場洗禮之後,他們對我是五體投地了,何等的高深!何等的富於哲理!他們大家還注意到,我在演說時有個與眾不同之處,這就是左邊的耳朵不停地抽|動,他們認為這正是我的高明之處。他們觀察過近千名職業演說家,從未發現有誰能下意識地抽|動一隻耳朵,那些人要麼是兩隻耳朵一齊動,要麼都不動。單憑這一點也可以斷定我是一個罕見的天才。同時他也知道,演說是由演講人與聽眾一道完成的,從今以後,他們就要主動積極地來配合我,以便我把報告作得好上加好。他還建議我要始終提起聽眾的興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不放,為做到這一點我一定要不停地抽|動左邊的耳朵,要動出許許多多的花樣來。我要充分利用這個特技,因為我的天才就體現在這一特技上。有很多人,雖然口才好,但根本不懂耳朵的功能,那又有什麼稀罕呢?誰又耐得煩去聽他滔滔不絕地講它個大半天呢?他發現在今天的演說中,所有的人都不眨眼地緊盯我左邊的耳朵,連幾個心神煥散的傢伙也提起了精神,所以我獲得了成功。動耳朵這一招太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每個人的心!人們不僅觀察我,還在暗地裡打主意模仿我呢,看他們那種全神貫注的樣子吧。通過動耳朵這一招,他們又發現,原來我還有驚人的潛力,埋藏的地火。他們願做一個引火人,讓我的靈感之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燒起來,照亮宇宙。引火人的工作至關重要,沒有他們,哪來的發明家?據一項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不,他們不願多講了,這不符合他們的本性。
「南瓜!」食客興奮起來,「好事情!烹調方面的革新就這樣開始了!你想用南瓜來做試驗,我很讚賞。不過你有時過於局限於某一個念頭了。現在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你還坐在桌邊發什麼呆呢?你對於你所乾的事總是有某種成見,你寫下了這兩個字,又坐了一個小時,這不就夠了嗎?你還等什麼?並不會有什麼好東西出來,再坐下去就是浪費時間了!」
大約是我們在鄰居一家裡住了一星期左右吧,有一天,我老婆來看望我了。在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我們住在這裏,因為我們從不出門,而那老兩口,似乎也不想出去張揚這件事。那老太婆說,他們要獨享勝利的喜悅。可惜,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老婆還是發現了這件事,於是她來了。她首先鑽進廚房,看見我正在炒菜,她就大聲奚落我,說真沒想到,她一直以為我在干大事業,原來我在做廚子的行當,這件事叫她的臉都沒處放了,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進去。早知我的工作是做廚子,她又何必離開我?單是做廚子倒也罷了,我還死皮賴臉跑到別人家來騙吃喝,掠奪兩位無依無靠的老人,這可把她氣壞了。她站在這裏,看見自己的丈夫系著圍裙,兩手墨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她真是火冒三丈。回想從前在家裡,我從不幹什麼家務,現在為了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臭親戚,就顯出這副媚態,可見我這個人是難以成大氣候的,誰又聽說過一個廚子能成得了大氣候啊?老婆說到這裏突然從我手裡奪過鍋鏟向我頭頂挖下,頓時我的臉上血流如注,她也嚇壞了,扔了鏟子就跑。我覺得自己要完蛋了,就用一塊毛巾捂住傷口,嚎叫著跑出屋子,搞得一大群人將我圍住。
「誰叫你鬧出這一場好戲來的?真是丟人現眼啊!」
那一天吃過飯坐在火爐邊,因為身上暖洋洋的,我一下子就傷感起來,我向食客試探地提出退休一事,食客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他走進卧室,一會兒就嚷起來,說他在床底下掃出了一個老鼠窩,他用雞毛帚到處亂抽,將衣架上的衣服抽落在地,說是打老鼠。我害怕極了,站在門口連聲道歉,請求他息怒,我還說我的話算不了什麼,就當它耳邊風,只要他不離開我,我願意終生為他效勞,我已經快要找到我的工作與菜譜之間的聯繫,一個陌生的嶄新的世界就要出現了,等等等等,總之胡說八道,專揀好聽的說,說過之後又極度緊張,預感到我的話必將成為現實。
食客說完這番教誨之後,划等號的時代就到來了。他把房門打開,放進人群,弄出一種飄忽不定的呼嘯聲。在人們不曾發覺的情況之下,新的一天迅速到來,而食客在他緊閉的卧室中大聲讚歎:「好!」這種活動是與記憶無關的,每一天都得從頭做起,創造出一種新鮮的愉悅感,如達不到這種效果,食客那鄙視的目光就會穿透厚厚的磚牆,致他于尷尬的境地。他感受到這通體自由的同時覺得自己成了玩物,因為天一亮,他就必得鑽進廚房。

正文二

在此處,他要做一個關於特種工藝和金雞獨立之間的比較,然後在二者之間劃上等號。
我真該死,我的確感到了他暗示的那種轉化。現在,我失去了我一貫將自己與他人區分開來的特徵,用不著通宵工作,也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了。當然,我還是一個發明家,但是我不能確定自己要用什麼語氣與別人談話了。只要一開口,我就覺得自己不三不四。舉個例子吧,我有一個從前的老同事來看我。他一進門就恭喜我獲得的成功,然後,在坐下來喝茶的時候,他要我談談我個人的奮鬥經歷。比方,我是怎樣努力掙扎,從一個垃圾工爬到工程師的地位的?在這中間,我得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幫助?我能否將其中的一件事寫一個材料,發表在近期的晚報上?再有就是,我當垃圾工的時候,吃過哪些苦頭,我又怎樣戰勝困難的?在那段過程中,我那位共患難的老婆,完美女性的象徵,給了我何種有力的支持?一開始,我答不出他的問題。我想說我從未乾過垃圾工,也未得過任何人的幫助,一切全是機運。可是兩個老東西和時髦同行站在一旁不斷插嘴,說正是這樣,A君的經歷可以說得上是一個動人的故事,真是坎坷曲折,充滿了傳奇色彩,可以想見,這裏面定有無窮無盡的秘密,有待我本人來揭開,這些事迹將會是非常有教育意義的素材。後來他們就一起勸我按他們的設想寫一篇報道。我拚命推卸,可他們愈加興緻勃勃,緊追不捨。這個時候,食客就坐在對面陰險地微笑著。
「這是因為你的神經太脆弱。仇人就不可以成為朋友么?我敢打賭,今晚我們會在他家混到一頓豐盛的晚餐,那老婆子,我觀察她好久了,她是一個心腸仁慈的楷模,你會從她那裡學到很多東西,比如做菜的手藝之類。你不要使自己過於緊張,應該全身放鬆,讓自己感到自由自在。」
關於退休一事,食客的態度是十分嚴厲的。他說,他永遠不能讓我退休!即使我老掉了牙,行動不方便,耳目失聰了,即使我成了十足的廢物,他也決不讓我退休,他要對我也對他自己負責到底,我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當時我聽了食客的話覺得有些奇怪,我就問:
大約食九-九-藏-書客住進我家一年多之後,有一天早上,食客命令我將兩人的行李鋪蓋捆好,然後我就挑著行李和他一道出門了。下面是我和他之間的對話:
起先那些年頭是在混沌和自足中過去,他自認為與外界融為一體,每逢他在自己家裡吃下一個包子,他就歡欣鼓舞地認為這一舉動是與人類的進步緊密相聯的,為此他可以通宵達旦地興奮,制定發明的計劃。有一天,鄰家的頑童用足球打碎了他家一塊窗玻璃,他立刻認為這是蓄意的破壞,認為有人在日夜監視他的工作,於是休息三天。這樣的例子不計其數。混沌的好處便是使人思路清楚,消除盲目。奮發有為的歲月一直持續到他進入「現實」。現實指的是他與他的老婆、鄰居們、同事們的關係,這些關係形成一個複雜結實的網,所謂持槍的獵人就是指他們。自從進入現實之後,他就成了兔子,持槍者反覆逗弄,折磨他,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忽然有一天又引來喚作食客的漢子。食客將真相告訴他:無人需要他的發明。同時又留下一線生機:出路乃在於降低理想和人格,當一名做粗活的傭人,剔除任何不切實際、不甘心的妄想,以獲得他本人的首肯。他對食客的感情是極其矛盾的:他既仇恨他又不得不徹底依靠他,因為他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靈魂,他的發明賴以存在的最後前提,反對他就是否認自身的價值。總之他完了,最後俘獲他的獵人是一名鞋匠。
在我夜間備受折磨的這段時間里,食客不聞不問,他很少與時髦的同行照面,偶爾他走出卧室與他相遇,只是戲謔地說一句:
鄰居二:這位女士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我是她惟一的知己,我的事業就是她和她丈夫的事業。誰都看得出,我是一個有才氣,審美情趣極高的、有雄心壯志的人。「他」雖是一個人物,但不是從天而降的。他只能步步登高。登高需要有強有力的自信心,我就是他的自信心。一般人只看見現象看不見本質,總認為先有成名者後有我輩之流,這正好將我們彼此的關係顛倒了。「他」正是從我製造的氛圍中誕生出來的,反過來,我又以他製造的奇迹來擴大我的氛圍。在大人物住進他家以前,我就將划等號的事完成了。回憶當初,我是怎樣調|教過他,又是怎樣毅然下決心在他家住了一段,迫使他接受我的新觀念,為大人物的到來打下良好的基礎。當然他已經不記得過去的事了,他在生活中並不重視我們的意見,只知道瞎闖,可我能放得下心嗎?他的每一點成就,難道不都是我和這位女士嘔心瀝血加以引導而取得的?我們還常常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設置障礙,以訓練他的靈活性,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覺中順利進行,這也就是我與這位女士非要住在他家附近的原因:「他」一刻也離不開這種訓練。
第二天早上,食客聲明他不願和我們同桌吃飯,要老婆子專門為他一個人另做一份,然後由我端進他的卧室,在旁伺候他獨自享用。他的這一舉動惹得瞎眼老太婆大為生氣,鄰居一也走過來幫腔,說什麼要吃好的自己做去,他們管不了這麼多了,憑什麼不把兩個老人放在眼裡呀?他們已經犧牲了自己的住處和養老金,把一切都無私地奉獻出來了,卻落了一個這樣的下場,很可能他們是上了當了。
我鄭重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準備好聽他高談闊論,可是他沒有下文了。他說的這一件事正是我極想做的,我一直渴望弄清他的來歷,也渴望有個人傾聽我內心長期鬱結的疑惑,我不能老是在鋼絲繩上搖擺,在不信任的氣氛中度日如年。我看著他,他側著頭,似乎右邊的耳朵特別怕冷,他將它貼近火爐,似醒非醒的樣子。過了一個小時,我忽然明白我的等待是白費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生活中的謎是沒有答案的,假如真有答案存在於某處,可能食客此刻就不會待在我旁邊了。他和我本人,都是這樣一個謎中之謎。
「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出色的地方。我憑什麼要放你們進去?當然,也許這是一次機會,你說的是事實,但我還得慎重考慮一下,我不想干那種得不償失的事。我今年七十歲了,隨便衝動可不是我的天性,那會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的。」
「我一直在努力發展自己。」
「請問您的實際行動?」
他始終與食客鬧對立,守在廚房裡向我慷慨陳詞,痛斥食客的寄生生活(雖然他自己照樣坐享其成),慫恿我造食客的反,不給他單獨做吃的,奪回自己的衣物。
「既然您已經認識到您的衣著是那麼的俗氣,為什麼您沒有在事業上繼續不斷地發展自己?」
食客停止了手中的抽打,氣憤地說:
接著他又正色道:
「真奇怪,A君有自己的家,怎麼會佔據兩位老人的房子啊?要知道他是一位清高的發明家呢。」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以什麼為生?」
於是我又進了廚房。我想,食客現在不僅是不想與兩個老傢伙一道用餐,他還趁機不准我與他一道用餐了,他可找了個好借口來讓我當眾出醜。時至今日,我也只能豁出去了。可以想見,不到明天,流言蜚語就會滿天飛,大家將說我以發明為幌子,原來一直在干傭人的工作。他們會揭穿我的老底,這兩個老東西還會添油加醋。
按照他的規定,我必須不得超過一小時,這個念頭就像毒蛇一樣鑽進了我的腦子,在裏面盤踞著。我的表咔嗒咔嗒響,一刻鐘過去了,半小時又過去了,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我就在這種狀況下隨便亂畫了兩個字,一看,畫的是「南瓜」。為什麼是南瓜?風馬牛不相及,我要寫的是老鼠,老鼠!關於老鼠的報告!我這就來寫——老鼠!寫完后定睛一看,又是「南瓜」,我又似乎從這兩個字後面感到了一點什麼異樣的東西,但說不出。莫非我的神經分裂了嗎?我再一次努力嘗試寫下「老鼠」,我的手顫抖著,寫下的分明還是「南瓜」。
「問個屁!你還能有什麼工作?」
8月23日他的老婆出現在客廳里,面色紅潤,略微發福。她聲稱自己從未離開過這個家,還聲稱自已是家庭的棟樑,因為正是她幾十年如一日地擔任了老媽子的工作,還養育了兩個兒子(均已成人)。她的最大成績就是造就了非凡的發明家。跟著老婆進屋的是打抱不平的義士鄰居二,他聲稱目睹了這位女士在社會輿論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要伸張正義,呼籲全社會都來關心這個女人的命運。為此鄰居二與他有過一番短暫的衝突,最終兩人又重新握手言歡,成為好同志,達成和解的契機就是划等號的觀點,兩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在特種工藝和種種怪招之間劃上了等號,還大大地為過去的單純和遲鈍感嘆了一番。基於與他的依存關係,他老婆和鄰居二在他家附近租了一間房公開同居了,至於為什麼到如今才公開關係,這兩個人有一番很雄辯的言論如下:
在雞蛋殼上鑽孔的特種工藝,是他的一種天才。自從他自發地迷上這種絕世的發明之後,便幾十年如一日地操練著。在眾人毫不理解的情況下,他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層次。他惟一的缺陷是沒有將這一創舉放進「現實」中去,他想在密室中完成一切,一鳴驚人。後來鄰居進來了,像霧一樣從門縫裡擠了進來,佔領了他的地盤,大有將他驅逐之勢。從退卻、固守、到全盤接納,最後到完全被替代。
老翁(有點耳背):什麼!?
我機械地站起來,食客將歪歪斜斜寫著「南瓜」的紙張收進他的上衣口袋,告訴我:「這就叫存了檔案了。今後凡是你搞的都要存檔案,以前的我不管,雞蛋殼不算數。倒是你這兩個字還有點模樣,南——瓜,好!有點意思,你不要自慚形穢,你寫下的收也收不回,存在我腦子裡了。重要的是不把這回事當回事,寫什麼全一樣,不寫也可以,坐在桌邊也不要坐得太久,工作時隨時用一隻腳敲擊地板。腦子裡浮出南瓜這一類的詞來時就是成功,現在你就不行了吧?你再將這兩個字寫給我看看。」我拿起筆來寫,這一次我寫的是「南瓜」,卻發現紙上出現的是「老鼠」,搜索枯腸,怎麼也寫不出「南瓜」二字。食客哈哈大笑:「這就是訣竅!在你不當回事的情況之下,你寫出了,那兩個字就從你的字典上消失了,你無法回顧。不要擔心,它們已經存在我的檔案里了,這類事我有經驗。我從前也浪費過很多寶貴時間,像你一樣動不動呆坐幾個小時,我是有資格教導你的。我還要教導你如何對待真正的榮譽,一切都要從頭來。以前有一回,一個鄰居老頭來向你挑戰,那個時候你的行為幼稚極了。當然現在你還是不像個樣子,我可是耐心耐煩,每天等待,你以為這是有趣的事嗎?我說到哪裡啦?對啦,那老兩口,你這樣不斷貿然出走,就不怕他們兩老傷心嗎?我可知道老母親在夜間痛哭過數次了。我們既然寄住他家,就每一次外出的行動都要經過他倆的批准。像你這樣我行我素,別人還怎麼生存?據我的了解,老兩口自從你的到來,就整個地改變了生活習慣,順應你的需要。可是現在,他們得到了什麼?被忽視,被遺忘,你的一切成就都沒他們的份,你的一切錯處都由他們來承擔,他們已經被壓得直不起腰來了,你看!」
每次我端著盆子給食客送飯,總在門口撞見時髦的同行。他審視我幾秒鐘,沉痛地搖幾下頭放我進去。我進去之後,他又守在門口,一直等到我出來,為的是觀察我臉上的表情有什麼變化。我就問他既然這麼關心幹嗎不進去與食客談談。
「簡直受不了了!」他一驚,捂上了耳朵,「真他媽的荒唐!究竟怎麼回事?誰要聽人訴苦,莫非我吃得太多了?請你行行好吧!」
「這就是和人們拉關係的結果!」食客喃喃地說,「誰會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瞧我們這一對現世活寶,瞧我們身上的傷痕,這就是不安分的下場!」他忽又轉身朝我怒吼:
婆子用顫抖的指頭撫摸著食客的頭,斷斷續續地呻|吟著說:「我等待了多長時間了啊,這一天,唉……他終於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呢?我不會高興得昏過去吧?唉……我家老頭子,真是有眼無珠啊!剛才我剛起床穿衣,聽見門外有人講話,我就在心裏對自己說,『來了』。這就是瞎眼的好處,我有生動敏銳的感覺。……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好機運了。遇見了我,真是A君的幸福啊,唉……親愛的孩子,茅棚子裡頭的那兩頭豬,你把它們怎樣安頓了呢?你毅然決然來看望我了嗎?現在我敢對你保證,A君也是一個好孩子,我親手撫養他長大的,他一直努力工作。唉,我等待了多長……」
「好啦好啦,」鄰居一向大家揮手致意道,「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們的A君,既然他可以寫出母雞的報告,——毋庸我來贅述此文是如何精闢——這就是說他上路了。不久之後,他就要向我們提交老鼠的報告了,為什麼不?他一定要提交這個報告的,我們只要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等待那一刻,等待房門那『吱呀』的一聲。此期間,我們盡可以不去想這事,天南海北的閑聊也可以,嗑瓜子也可以,撩撩打打也可以,只是不許睡覺,大家要造成一種熱熱鬧鬧的氛圍,因為老鼠的報告只能從熱熱鬧鬧的氛圍中產生。誰又見過死氣沉沉的氛圍中出過什麼好報告呢?大家不要不耐煩,心不在焉正好。只管打鬧,只管裝出忘記了初衷的神態,沒準房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同志們,我剛才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是一個純學術的問題,我也無法在這裏來同大家討論這個問題,我只想稍微地暗示一下。我告訴你們,它是與A君的住房有關的,簡單地說,A君完全不適合於住在這種狹小的,束縛人的籠子里寫報告,把它稱之為籠子一點沒錯。好了,這是純學術的問題,提一下也就夠了,提得太多也不好,會傷了大家的自尊心,大家知道有這麼件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老婆緊挨我站住,咕咕囔囔地向大家解釋。她似乎是在解釋鄰居一的話,其中有這樣一些句子:「為什麼不呢?」「誰又不想一步登天?」「人人都要抓緊自己的好運氣」,等等。待我凝神細聽,又發現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含糊地發出一些音節,眾人也就應和著這些音節,把屋裡搞得十分嘈雜。我想,這就是鄰居一所說的熱鬧的氛圍吧?我這樣一想,果然就從心底升出一種慾望,要作一個關於老鼠的報告,並在肚子裏面打起了腹稿。嘿,真是!為什麼不?!老鼠的報告不正適合於我這種人嗎?真有意思!真有情趣!當然這和我的發明是兩碼事,倒不是說我今後就只管寫報告,再不搞發明了。發明的事我要一輩子銘記在心,只要稍有空閑就搞。現在我當然沒有空閑,我必須寫報告,有一種衝動在我心底。我知道我這樣搞十分庸俗,也知道那伙人正在台階上等著聽我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打開之後,他們就要撲到我身上來東問西問,要是我答不出,說不定要挨他們一頓死揍。如果我胡編一些話來哄他們,他們又會像剛才那樣來議論我。這些都沒有什麼,我太想寫老鼠的報告了,我https://read.99csw.com馬上要寫!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就關緊了房門,在房裡踱起步來。我瞟見食客正陰險地盯著我,我就故意聳了聳肩,大聲地說:「這又怎麼樣?一切都很好!」我說了這話之後,他還是盯著我,真把我氣壞了。我就去找筆,我要坐下來寫,但我不按他的要求寫,我寫的是我的感想,不是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我剛一提筆,食客的臟爪子就按住了我的肩頭。「好小夥子,好,再寫一點什麼鬼話吧,把那班傢伙騙它個暈頭轉向。你的吹牛皮的才能倒是很可以,不過不要花太多的時間在這上頭,一天一個小時足夠,半個小時也可以。搞完這個,你就繼續鑽研烹調吧。」
「工作室里冷得很,沒燒火,北風鑽進來。近來我似乎患了恐懼狂,對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放心……」我不知趣地往下說。
「他真有點讓人失望。頭上的傷疤可以長好,靈魂的腐爛無法挽救。」
我好像已經說過一次,這個討厭的傢伙就像一枚銹釘子,專門揀我的痛處戳,毫不留情。他教導我的時候,屋裡那兩個該死的老東西偏偏又總是呆在一旁。他們特別愛聽他說話,只要他的嗓音在屋裡的什麼角落裡響起,那兩個傢伙准在一眨眼功夫鑽了過來。瞧,他倆又來了。
尊敬的首長同志,天快亮了,天一亮,我的敘述就不會這麼流暢了,我真是憂心如焚啊。我已經和您講了一整夜,我對自己講過的話又沒有什麼印象了,似乎我敘述的都是發生在第一階段的一些平凡的小事,其間又夾雜了一些矛盾衝突什麼的,第一階段只不過是一個初級階段,要想了解我的生活,我們最好馬上進入第二階段。該怎樣對您說呢?我簡直無法用語言來敘述這一切,這個第二階段,它太不可思議,太破壞思維的常規了,不,我絲毫沒有編造,正是這樣,在第二階段我變成了食客的貼身僕人,自己也充當起食客的角色來。
在所有的拜訪者都離去之後,鄰居一彷彿從夢中驚醒,他搖搖晃晃地來到我的面前,說道:
「我並沒有說你就真正是個傭人,你只是天生有些小缺陷,沒有及時加以彌補罷了。我到這裏來,目的之一是要督促你改掉你的老毛病,我從來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同行,不是別的。我要用我的實際行動來影響你。」
「這件事,我想得出,這不算什麼。您知道嗎?這種手藝當然有它的過人之處,但畢竟很一般,您過分相信了您自己的這套法寶了,給我鑽子和那些倒霉的蛋殼,您能肯定我不會超過您嗎?您應該不滿足於已有的成績,拋開您從事了幾十年的熟悉方式,另闢蹊徑。」
(十分鐘后):喂,首長同志,您睡下了?您睡您的吧,晚安。我剛才說到關於打電話的形式問題啦,也就是,現在談話涉及到我和您之間的關係啦。我和您之間是什麼關係?上下級的關係。今晚您屈尊光臨我家啦,當然,我沒問您的來意,我這個人,很少問別人的來意的,您一來,我就對您講話,最近以來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不管誰來了,我都將他認作我的聽眾,我認為任何人都只能作為聽眾而來,哪怕他是我的上級。不然他來幹什麼呢?您有沒有體會到,除了上下級的關係之外,我們之間還有一層另外的關係,這層關係很微妙,它是從您踏進家門那一刻開始的,這層關係勿需您開口講話就成立啦。對於別人的言論,我往往置之不顧,因為我的內心太豐富了,千言萬語吐不完,如果讓我講,又有人耐心聽,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講它一年。在這種情況下,別人也實在沒必要再來開口啦。閉上嘴是最有修養的表現,就如首長同志您今晚這樣,今晚我真是興奮啊。您作為我的第三位聽眾來到我家,我將在心中憋了幾十年的悄悄話一股腦全講給您聽啦。
「你好!」老婆說,「我真沒想到還會在這裏看到你,這使我難堪,我將這稱為精神上的倒退,我親愛的朋友!我原來以為你已經足夠堅強,可以獨立生活了,沒想到我估計錯了,你還是這麼稚氣,像個離不開娘的吃奶的娃娃,你到這裏來幹什麼呢?」
每天吃過晚飯,天還沒黑,大家就都睡下,因為確實沒有什麼事好做,連想都沒什麼事好想的。於是時髦同行和食客大打呼嚕,兩個老傢伙開始興奮地交談,那交談的內容總是千篇一律——關於他們餵過的一條老黃狗。我在被子里睜著眼無聊已極,可是只要我試著翻一個身,時髦的同行就會坐起來,陰沉著臉問道:「你想上哪裡去?」這個時候,兩個老傢伙就會從閣樓上爬下來,打開燈,湊近我的臉研究一番,然後用肯定的口吻說:「他走不了的,這不過是青春期的煩躁不安罷了。」這樣搞一次,我就休想入睡了。後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偶然的機緣使他得知:原來他的發明是無人需要的,大徹大悟不是突如其來,而是像被追擊的兔子一樣,一步一步被逼到那上面去的,「事實」便是持槍的獵人。
「那位大人物一定也對他深感失望了,他放下自己的專業不搞,和一個什麼親戚鑽到這裏來掠奪兩位老人,誰料到他會墮落成這個樣子啊?現在又搞出這種兇殺的場面,叫我們大家還怎麼與他相處啊?」
首長同志,我怎麼好意思給您講敘後來發生的事呢?這整個第二階段,是充滿了心靈的危機感的,從屈辱、退讓、到接受、自覺執行,這中間隔著一道萬丈深淵。當然,是食客幫助我插上翅膀飛越了深淵。偶爾回首,不免心有餘悸。幸虧您現在上班去了,因為我正要講到一件使我極其難堪的事,這件事,即使我現在知道話筒那邊沒人,我都要臉紅的。我這個人是無可救藥了,怎麼說呢?我生性靦腆。
首長同志,您睡著了?好,我送您回家,我的彙報還根本沒完呢!最多才三分之一。我有一個建議:您回家躺下之後,將電話機的聽筒放在您的耳邊,就這樣一直放下去,不要摘下,這樣您一邊睡覺我一邊和您通話,這種方式對我倆來說都十分合適,如有可能,我就將這種方式運用到底,一直到我的彙報完畢。在這期間,您的生活日程不受任何干擾。您照樣起床、吃飯、出門等等,只是不要掛上電話,因為那裡面傳遞著我的心聲,我需要一個傳聲筒。您可以將話筒擱在床頭,然後干您的事去好啦,我相信,您是具有這種寬大的胸懷的,何況這對您又沒有損害。從您對待我的態度來看,您正是這樣一位高尚的人,您已經坐在這裏傾聽了四個多小時啦,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迹。好,我這就送您回家,現在已是深夜兩點,您的司機早就不耐煩了,請您一定費心記住,放好電話機的話筒,老實說,用打電話的方式彙報於我要自然得多。我這個人,怎麼說呢?有時喜歡臉紅什麼的,我不夠世故。打電話的方式避免了我的短處。再見,祝您睡個好覺,我馬上打電話,您一回家就拿起聽筒。
時髦的同行第二天就拜訪了我們,並和我們一道賴在鄰居一家裡不走了。他說這些天他一直在打聽我的行蹤,若不是我這個親戚當眾拉生意擦皮鞋,他還不知道我藏在這麼個世外桃源里,我這個人做起事來真是滴水不漏,連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顧及的。現在他既然找到了我,一切都好辦了,他要和我一塊住在鄰居一家裡。既然我住得,我的那個擦皮鞋的親戚也住得,他就可以住,他和鄰居一還是老交情呢,他的地位說什麼也比一個擦皮鞋的傢伙要高。他發現那人在擦皮鞋的時候敷衍了事,憑什麼我對他如此器重?於是他就住下了,他和我同擠在一張窄床上。他比較胖,渾身熱氣騰騰的,夜裡又不停地翻身,嘆氣,把我擠到床沿,一動也動不了,與此同時,兩個老人又在閣樓上竊竊私語,搞得我頭痛欲裂。折騰了一夜起來,我的同行頭泡眼腫,不停地埋怨,自憐,然後又大談他那高級的審美觀。
食客在用餐的時候向我眨著一隻眼,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麼鬼主意,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問他還要在這一家呆多久。
老翁(暴怒):啊!你認為我是個賊!你看錯了人!我從未偷過東西,閉上你的臭嘴!
當然一下子是講不完的,您得具備超人的耐心。為了談話的順利,我又想出了打電話這個好辦法,只要您堅持不掛話筒,我們之間那層微妙的關係就會變成一種最為持久的關係,我預感到您是能夠做到這點的。您主管著一個工業部,這令人敬畏,但在這層關係中,敬畏是不存在的,我不再把您看作首長,而是看成電話機的聽筒,一個我可以對其傾訴的物件,您不會生氣吧,生氣也沒用,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大概和您今晚的光臨有關,您知道,您是作為第三位聽眾來的,您一走進客廳,我就把您當作了第三位,這事就這樣發生了,也許我過於無禮,但與其欺瞞不如道出真相,真相就是您是一隻聽筒。首長同志,我忽然就擁有三位聽眾了,這都是最近相繼發生的事。現在連食客在內,有四位好同志需要我的發明了,他們各自都以獨特的方式體現我的需要,例如您以聽電話的方式,食客以培養訓練廚師技巧的方式,還有一位同志,我搜集破銅爛鐵,然後開出清單,他每天來拿走清單,我們就這樣彼此心照不宣。我的清單上畫的全是些毫無意義的符號,我相信他從不去細看,可這並不妨礙我和他交流,您說是嗎?我當然不要您回答,因為我聽見您在打鼾。我再告訴您一件事:我有一個同事,是一個腦子有故障的人,他在上個星期五跑到我家裡來,專為對我說一件事,他說他發現沒有一個人理解我,他為這事感到悲哀,夜裡睡不著覺,也許我應當從此改變自己的工作作風,到人民中間去。他說到「作風」二字時猛地提高嗓音,嚇了我一跳。我們講話的時候食客走過來了,他一把揪住那矮子的頭髮,質問他「作風」是怎麼回事,然後在那矮子胸前猛擊一拳,打得他翻白眼,他大聲吼叫:這就是我們倆的作風!請他收起這套花言巧語。這座房子是他和我的實驗室,誰也別想騙得我倆走出房子一步。我們用不著要那些「草民」來理解我們,有他食客一個已是足夠,何況最近又增加了三個持友好態度的人。我的發明是一種高級的專業發明,如果人人都懂得,又能運用,那算個什麼名堂?我和他就是要堅持這種工作作風,保持這種神秘性,在最後靠自身的力量戰勝整個世界,第二條路是不存在的。那個腦子有障礙的傢伙當然氣壞了,他一邊逃走一邊警告我說,我的這位親戚(食客)會把我的前程給毀掉的,我是過分相信這個人了,這裏面很有問題。
「不過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並且我還要回家搞發明。」
「我能進去嗎?」他不自然地扭了扭屁股,「我無法與裏面的那個人對話,這你是清楚的。誰能和一個冒名頂替者對話呢?別以為我和大家都是低水平,把人看得很死,其實並不是這樣。我們不想無所謂地浪費時間。我們,我們要正正經經地幹事業。」
「半途而廢,可恥的行為!我生平還從未受到過這樣一種羞辱呢!你腦子裡打的什麼歪主意?你以為我是街頭理髮店裡的學徒嗎?還記得我到你家裡來的那一天嗎?那就像是從天而降呀!」
「你想要理直氣壯嗎?我來談談這個問題。長期以來,你是過於理直氣壯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自信。想一想我不遠萬里來這裏,受了多少磨難!我就是要粉碎你的夢想。這一次我終於將你賴以吹牛的東西搞掉了,這倒不是說我反對吹牛本身,你可以大吹特吹,只是不要為自己留下什麼紀念品之類的,我本人就從不留什麼紀念品。你當然記得我來的時候光著身子,我在身上掛兩塊襠布是為了避免被人注意,至於那隻破箱子,是我為了冒充鞋匠,好迷惑別人的。誰又能證實我的鞋匠身份?」
食客說道:「為什麼我不再提起金雞獨立的事了呢?想來好笑,那其實是我隨意想出的怪招,我還可以隨意提出好些另外的建議,問題不在於提出什麼,而在於一個人的承受和應變能力。從明天起,說不定我要一天來一套花招,徹底打垮你的自信心。坦白地說,一切技巧方面的努力全是可笑之至的,無窮的困惑會導致你放棄一切揣測的企圖。」
「我想說一說自己。」我的優柔寡斷的性情促使我開了口。
我的同行瞪他一眼,回敬道:「寄生蟲!」
首長同志,這倒是件新鮮事,居然有人懷疑起大人物來了。首長同志,既然您已入睡(我又聽見了您的鼾聲),而現在離天亮又還有一段時間,我就乾脆一頭扎進去,把我和您之間在將來的聯繫也搞它個一清二楚。您將在我以後的事業中充當什麼樣的角色呢?我在和您談話的時候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我已經從您的態度中得出了肯定的結論,這就是您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變成我的聽筒,但是您決不會自始至終和我站在一起。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這種關係對您來說是一種煎熬,也是對您的神經的承受力的一個考驗。在目前,由於某種不便聲張的需要,您可以咬緊牙關渡過苦海,可誰願意無故受刑呢?我可以斷定,您九-九-藏-書一定將我們目前的這種關係看作暫時的,您盼望著早日擺脫我的糾纏,這種心理是很正常的。這個世界上除了食客,任何人都不可能與我有什麼長久的聯繫,從這個意義上說,食客對於我就相當於一個青春常駐魅力無窮的情人,離開他我就一事無成。現在您成了我的聽筒,我要抓緊時間,盡量地利用這個大好機會,尤其是現在您又睡著了,這機會千載難逢!我巴不得加快講話的頻率,將那些最關緊要的事都傳達給您。可惜我的舌頭不怎麼伶俐,腦血管也時常阻塞,越是情急思路越死死地固定在一點上。我的天,我現在簡直想不起要講什麼話了,我的表達能力一貫差得要命,自己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這一點。我還從不去看醫生,讓疾病自由發展,我老婆的男朋友鄰居二就在上個月告訴過我,說我患的是一種「饒舌症」。我不太喜歡這個鄰居二,但目前他也成了我的聽眾之一,就是我前面告訴過您的,用那種列出破銅爛鐵的清單的方式。我當然只有選擇他。想想看,我與他是經過了幾十年考驗的朋友,他至今沒有完全對我失去信心,我預計他的忍耐力還可堅持一到兩年,在我的一生中,這種情況可不是太多。下面我給您講講鄰居二是怎樣重新獲得我的信任的情形。
「您所指的工作是不是我每天夜裡乾的工作?」

正文一

首長同志,您看,現在我是徹底淪為囚犯了。我成了人形木偶,行屍走肉,我的生命已被這個專制魔王吸幹了。每天早上睜開眼,我就問自己:我為什麼要起床,為什麼要去拙劣地扮演一個古怪的、不光彩的角色;我這樣不討好地作出努力,究竟有什麼意義;我有什麼急事,需要我這樣馬不停蹄地朝前趕;我是個什麼東西?!當然這些問題只是從我腦子裡一閃而過,很快我就聽見了食客的大聲呵斥:是他醒來了。他照例每天早晨一睜眼就狠狠教訓我一頓,據說是為了抑制我的小市民情緒。經過他這一番呵斥,我的神經麻木了。當然食客在每次的結束語中,都要向我展示我的工作的非凡前景,而我也就無端地興奮起來,開始一天的枯燥的勞作。整整一上午,我忙來忙去,感到自己無比的空靈,清高脫俗。廚房裡瀰漫的油煙也可使我飄飄欲仙。然而吃過中飯之後,情緒就開始下降。我開始厭惡這種生活,開始對周圍的人疑神疑鬼,憎恨每一個人。挨到傍晚,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睡覺前我已是百感交集,沮喪不已了。我恨不得將擠在我床上的時髦同行痛打一頓,又為自己不能做出此舉而頹廢不堪。到了第二天,又要由食客來振奮我的精神,提起我的興緻。如此循環,日復一日。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食客已成了我的興奮劑了,離了他我恐怕活不成。這一套生活程式是不能寫進報告中的,誰會對這種刻板無聊的生活程式有興趣呢?食客早料到了這個,因此他鼓勵我編造吹牛,以便矇混眾人。他認為我的報告是極為重要的。他說要是我不寫報告,不向眾人宣讀一點什麼,我這個人也就銷聲匿跡了。一個人要想得到別人的承認,就只有誇張自己的存在。在這個喧鬧的世界上,誰會去注意一個沉默的傢伙呢?
「人家說我偷工減料,投機取巧,機械重複。」
「我要向你提一個問題。請你回憶一下:在我倆首次交鋒,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時,我們倆那場關於儀錶的討論達到了一種什麼樣的層次?你有沒有這方面的記錄?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終生都在搜集這方面的資料,為什麼我不能回憶起當時的對話呢?啊?」
他是一個發明家。他發明了一種特殊的工藝。他已屆中年,前程遠大。他的發明得到了工業部的承認。
兩人就像招待上賓一樣招待我們住下了,他們自己住進了一間閣樓,整夜興奮得像雀子一樣嘰嘰喳喳的。
長期以來,我每天都在完善我的發明,沒有一天停止過這種努力,這種工作是永無止境的,我每換一種花樣,都能在心底激起一種熱情,而時光,就在這種變換中不知不覺地溜過去了。我不正是在不斷地另闢蹊徑嗎?還有誰能像我這樣不滿足於已有的成績,在開拓中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可惜這種努力只是一種主觀的設想,誰也看不到它,在眾人的眼中,一幅地圖、一隻蜜蜂、一個老人的禿頭、一隻嬰兒的腳板,通統都是一碼事,他們對我這種單純的勞動感到膩味,再說誰願意終日手拿放大鏡,沒完沒了地來鑒定這些個奇怪的圖案呀?我就不能搞點另外的東西出來嗎?得了一個工業部的發明獎,也不能說明我那一套就是萬能的了呀!那位衣著時髦的同行乾脆告訴我:他真為我感到由衷的惋惜,因為我在如此地浪費自己的才華,對整個發明界來說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一次,得知我要到門外的果皮箱上站立,他是怎樣地興奮了一整天!他還打算穿上他那件心愛的、款式新穎的風衣前去觀看,與此同時,他還和一些三教九流之輩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堅決站在維護我的形象的立場上,將他們駁得體無完膚。他認為在果皮箱上站立的姿勢是我走向人民的第一步,邁開這一步之後,形勢就會變得明了起來。他等待了好久,始終沒看見我從屋裡出來,他終於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我邁不出那關鍵的一步。從那以後又過去好些日子了,我在幹些什麼呢?同行們全都失望地看到:我在千百次地重複自己的工作,我在揮霍自己的生命,這和他們共同的、沒有說出來的期望是多麼不相符!為什麼我不再做一次努力?如果不能再做一次努力,又為什麼還不退休?工業部頒發的獎金作為我的養老金也是綽綽有餘了啊!
說起來,他們也和食客碰過好幾次面,第一次是在門口,他們全都不認識他,視而不見地擦過他進了屋。後來我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全體起鬨,說我弄虛作假,愚弄人,又說難道他們有著如此良好教養的人們,竟會認不出自己日夜崇拜的偶像?他們到這間房子里來,不就是衝著那位大人物來的嗎?莫非我以為他們是些粗人?後來的幾次都是這種情況:食客打開房門,嚴峻地看著這些鬧哄哄的傢伙們,他的目光就如秋風掃落葉似的,將這群人掃出了房間。毫無疑問,他們通過我的介紹模糊地感到了這位大人物,於是覺得很恐怖。但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大人物就是這個樣子,所有的人都認定這裏頭有鬼,認為這個人一定是個替身。關於他們心目中的大人物,他們一貫有一個完整的形象,那個形象和眼前這個人有幾分相同之處,可決不等於這個人,這之間的差別太大了!我個人可以將這個替身當作偶像,那是我私人的事,他們大家決不認賬。在食客到來的第一天,我老婆和鄰居二碰見過他,我明明記得他倆憑直覺就感到了他,所以才那麼匆忙地出走的。他們完全知道他是誰,只是不想也不能夠承認罷了,他們心理上有不可逾越的障礙。現在我和他們倆談起這件事,兩個人都說記不清了。有這麼回事嗎?為什麼他們一點也沒注意到?又說當時門口的確站了個人,不過不是我所說的大人物,那個人是一個過路的,他們還和他聊了一會天。他們從家裡搬出去的事怎麼會和一個過路的有關呢?之所以搬出去,完全是為了成全我的事業,也是為了讓大人物和我住得更寬敞一點。我究竟把大人物藏在什麼地方啦?從真正的大人物住進我家之後,他們一直在觀察等待,盼望自己與他會面的日期早早到來,他們堅信這也是大人物本人的心愿。可是他們很失望,他們看出我一直在兜圈子,含糊其辭,又想用一個替身,一個我本人的窮親戚來打掩護,我還說那窮親戚也修過鞋,這種擺架子的做法也搞得太過火了,這也說明我這個人有不相信群眾的毛病。是我在把事情搞得萬分複雜,將大人物的身世和特徵吹得玄而又玄,同時又將他藏到閣樓上,不讓眾人看見他,當我這樣做的時候,鄰居二說他看出了個中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我本人對那位大人物的真實模樣也是心中沒有數的,我不能確定某一天來的那個人是天才還是騙子,又怕別人搶先對他加以審查,這才採取了避人耳目的做法。總之我的出發點還是好的,我的確在追求一種真實的理想,在這一點上,我與他,與我老婆是很接近、很一致的,我們三人都在努力實現自身的價值。今後我們三人要相互支持,相互提供情報,以便取得事業的進展。他和我老婆心裏完全明白,與大人物見面的那天指日可待,他們重視的不是這個,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們一生中什麼人物沒見過?他們重視的是追求的過程,這才是最有意義的。從第一階段對我的教育感化,到目前這個階段對我的個性的塑造,他們倆已走過了何等漫長曲折的路程!難道這不是奇迹嗎?誰能說發明家本人比他倆更為重要呢?如果我要偷偷摸摸,搞秘密行動,那也很好,他倆不計較我的工作方式,他倆理解我的苦衷,在必要的時候,他倆還打算放一顆煙霧彈,加強我的神秘性呢!
食客並不戳穿我,只是每天詢問我的工作幹得怎麼樣了,我對目前這種生活有什麼看法,我是否已將全部心思放在執行他的旨意上等等。當他用冷冰冰的語氣問這些問題時,我倒情願他看出我內心的焦灼。我要找回我的箱子,但又無法開口,因為我沒有充分理由與他那套鐵的邏輯抗衡。
「我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要放你們進去,你們這兩個人,是想來佔便宜的吧?挑行李的這一位我認識,你是我的一位鄰居,這些年似乎干出了一點成績,可是你未免太驕傲了。至於後面那一位,我從來也沒見過,他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親戚吧?」
「我也來證明一下。」鄰居一說道,「他在我們這裏住了一星期了,我看得出他一直努力要做好工作,只是力氣使得不是地方。他的確很努力,比如今天做那隻雞,真可說是專心致志。他不是那種無賴,我了解他。但有什麼辦法呢?一個人,天生有弱點。意志不夠堅強,風度方面有欠缺,他怎麼能在一朝一夕擺脫這一切呢?我邀請他住在這裏,也是想親自監督,慢慢培養他,這種工作可是大有學問啊!」
剛才我好像是在講周圍的群眾與我的關係,我還沒有談論過他們與我的朋友食客之間的關係。要談這個問題似乎有很大的困難。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是表面上以我、實際上以食客為中心的。一涉及到大人物,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振振有辭,並以極大的熱忱來投入與大人物有關的某項工作,孜孜不倦,奮發努力。他們的行動似乎表明他們大家與我和食客有一種天然的緊密關係。我不由得想到:食客已經到我家來了很久了,他有時露面,有時不露面,在他露面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我的窮親戚,一個街道清掃工。在他不露面的時候,真奇怪,大家都能清楚地說出他的特徵,也能說出他對我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搞烹調時,人人都叫好,再比如我在飯桌上用一條腿獨立,大家也說是我的創新,他們還一眼就認出食客帶來的修鞋工具,作出種種設想。每當他們談論起他來,就彷彿是談論自己的家人那麼熟悉。在最初,我與食客的相遇還是通過眾人的介紹呢!簡直可以說是他們將他派到我家裡來的。儘管這事的發生很突然,有點曖昧不明,儘管我從那以後再也沒見過叫做「桃子」的大漢,有一件事我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是他們把我帶到那個黑屋子裡去的。我時常想:大家也許都認識這個食客,至少是曾經相識。可能是漫長的歲月沖刷了大家的記憶,也可能是食客的面貌大大改變了,還可能是有人願意將他想成另外一副容貌,現在明知他就是那個人,硬是故意裝作認不出。大家都談論著他的事情,但又不敢與他見面,見了面或不認識,或逃跑了事,這種局面是我沒有料到的。因為不甘心,我做過多次努力,要大家與食客見面熟悉,可是人心莫測,我招來的往往是一場嘲笑痛罵。他們不見大人物的面,他們說,他們不能容忍由我來將大人物介紹給他們的做法,任何人介紹都不行。誰也不能小看他們的眼光,他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包辦代替,他們自己有很好的判斷力,而且需要那種高度自然和諧的會面方式,比如在小路上或山谷中不期而遇,閃電式的目光的交叉等等。食客本人的思維方式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自恃清高,從不與外面這些繞著他轉的人進行對話,還時常將我的某些行為與他們等同起來稱之為「庸俗」,似乎他一貫獨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他多次告誡我:在我的發明與周圍人之間,要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這樣的發明才是真正高級的發明。另一方面,食客又于無形中對周圍的人們卑躬屈膝,命令我和別人同樣地生活,還命令我將自己的發明送交他們檢驗,以此來確定是否為人所需要,從而進一步確定發明本身的價值。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本人並不感到這種矛盾的困擾,他在混亂中鎮定自如。舉個例子說吧,有一天上午read.99csw.com,他關起門來慷慨陳詞,痛罵這些人愚昧無知,附庸風雅,還說任何發明都與他們無關。到了下午,他又忽然斥責起我的懶惰來,他說看見我工作上拖拖沓沓,畏縮不前,想想看吧,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賞識,因為我沒出成果,沒東西給別人賞識。我比起他從前的一個學生可差遠了,那個聰明的傢伙一夜之間征服了整個世界,人人對他頂禮膜拜,人人需要他,只因為他是那麼的腳踏實地,又有幹勁,不像我整天飄浮於人群之上,自以為高人一等,以至看不見別人的需要,一味做些空泛的思索,又懶懶散散,不善於傳達給人,終於到了無人過問的地步。過了幾天,食客將我從屋子裡趕出去,逼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一次,我在郊外的林子里昏頭昏腦地轉悠了一天。起先沒碰見人,說心裡話,我也害怕碰見人,我不知道我要怎樣走向人群。假如迎面來了一個熟人或生人,我應該向他談些什麼呢?談釣魚?談烹調?談衣著?他肯定認為我俗不可耐。那麼談雞蛋殼上搞的名堂?談在餐桌上金雞獨立?他會說:「是的,你很幸運,因為爆了個冷門!」後來我的確在林子邊上碰見了一個人,這個人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挽著我的手,提議要與我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我還未開口,他就很嚴肅地責問我:
「你以為我是要帶你出去旅遊一番?我可沒有那種閒情逸緻,只不過在你家裡呆久了,出來透透空氣罷了。我們去的第一家應該是那對老年夫婦,那天晚上我聽他們說他倆救了你的命。憑我們倆這種風度,他們必得要向我們提供最好的食宿,我看他倆還會因此受寵若驚呢!日子長了,周圍的人都會來爭奪我們,你不覺得這事很妙?我看妙極了。」
不過他倆從不正式交鋒,而是彷彿無意地相互迴避。
「你又想騙人?每次你都將你的親戚抬出來矇混我,這種伎倆我已經熟悉了。我知道,你給人當貼身傭人,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以前聽了我的話,注意了培養自己的風度,那就要好得多。你的舉止一貫有些,怎麼說呢?粗鄙,使人聯想到傭人,你的親戚第一眼就在心裏將你划入了傭人階層。」
我寫完之後,就拿給食客過目。他皺著眉頭看了好久,後來他批評我的文筆過於拘謹,說我還未充分展開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論事。從這裏可以看出我腦子裡的舊框框還遠遠沒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對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鬆懈。(他將這玩藝稱為工作!)
他:你手裡的東西。
老婆:幾十年來,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名,第一次不被稱為××的老婆,這樣的快|感,不是諸位感受得到的。這倒不是說我離了××就活不下去。諸位看到,我離了他反而大放異彩。在我不曾離家時,我的不同凡響的個性全部在他身上體現(他是一張白紙,我是奇異的色彩)。終於到了這一天,英雄已經真正站立起來了。造成英雄的人應該及時隱退,可功績不可埋沒,並且英雄不是完人,時刻可能犯錯誤,遭誤解,要有人隨時對他加以引導,要有人不斷為他辯白,擔負這種義務的我甚至比離家前更為責任重大,每時每刻面臨精神崩潰的危險,可是現在畢竟好了,我有名有姓,我那寶貝丈夫也不再拘泥於呆板的形式,成了一名出色的廚師,這就是划等號的好處,化神秘為簡明,人人參加發明創造,我預料我的歷史使命快要完成了。不管誰嫉妒我,我都願以自己今天的地位與他直接調換,然後告老還鄉。這位先生(指鄰居二)的想法也如此,他和我的經歷幾乎一模一樣,我們共過患難,在我丈夫還未得到全面的重視時,我們克制著各自的情感,現在我們以這種最好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情感,我們統一了步伐。
就在我與眾人相持不下的時候,食客推開別人衝進了包圍圈,我由衷地佩服他的臂力,彷彿見到了救星。這時他向眾人發表了一通講話,我可以把他的講話一字不漏地複述一遍,因為這些話觸及了我的靈魂,令我終生難忘。
他答覆了我之後,又說了一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看法。他說我一次又一次地往家中跑,其目的是為了觀察我的老婆,看看她是否有回心轉意的苗頭。他板著臉告誡我:如果我不克服自身的怯懦,老是暗藏這種與人和解的念頭,就永遠別想做成我想做的事。他還對我作了一個硬性的規定,命令我每天在房間里搞衛生,不得四處亂跑,除此之外每周還要寫一篇關於自己生活的報告,向前來拜訪的人們宣讀。我可以在文章中盡量吹牛編造,但不得流露傷感情緒,因為傷感是小市民的玩意。

後記

他總是這樣咄咄逼人,我答不出他的問題。像往常一樣,一切答案全在他本人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再次感到我想完成的事業實屬多此一舉。我能搞出些什麼名堂來呢?我對我目前這種傭人生活似乎有一種厭倦,可我又能創造一種什麼樣的新生活?顯然是不可能的。在過去了的幾十年中,我對自己的估計有很大的偏差,這個偏差使我不能適應今天的環境,使我對人人習以為常的事感到萬分屈辱。真的,我在搞一種什麼樣的發明呢?在這些人的眼皮底下,我根本就不能胡思亂想,食客算是找了個好辦法來懲治我。現在他感到萬事大吉了,他心情舒暢地在屋子裡踱步,欣賞我與另外三個人發生衝突的場面,那眼神在說:怎樣老弟?我指出過你服侍我的時候沒有盡心,可你不服氣!瞧他們在怎樣教訓你吧!現在你該明白過來了吧?你應該好好地努力!可是要我完全忘掉我為之奮鬥了幾十年的事業也是不可能的。我朝思暮想,一心要等待機會重操舊業。我暗想只要有半天時間,或者更少,兩個小時,我就要溜回家去工作一陣,至少要整理一下我的箱子,將我那些勞動成果擺得整齊一點,檢查一下是否有損傷。我的手現在已經變得有點僵硬,差不多要忘記是怎麼操作的了,每當想到此處,我就不由得懷疑起食客的動機來:他把我帶到此處,遠離了我的發明工作,這一切,是不是與我有什麼宿怨和私仇呢?為什麼他一定要將我引到邪路上去才痛快呢?在幾十年中,我的手是如此的靈活,就是閉上眼也能運用自如,我的技藝舉世無雙。突然之間,食客不准我從事我已經得心應手的工作了。他強行將我拉到這個地方來,每天演出一幕一幕的鬧劇,而他,若無其事地在別人不曾察覺的情況下當導演。他用他的表情暗示我:不用搞什麼發明了,把心思放到眼下無聊的事情上面來。有時候,他就通過別人的口將這種意思反覆地傳達給我。經常到了半夜,閣樓上的兩個老傢伙還在討論怎樣培養起我的學者風度,還聽見老婆子主張讓我穿男式高跟皮鞋什麼的。時髦的同行整天告訴我我的素質在一天天退化,他真沒料到我是這樣一個缺乏潛力的人。當然我也許不是缺乏潛力,而是懶惰。將我的現狀與十幾年前比,比的結果讓他傷心。為什麼我正當盛年,卻不能保持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呢,不管氛圍是怎樣於我不利,我仍然打定主意要回去一次。奇怪的是我總找不到時間和機會。每一天,他們幾個就像輪流值班一樣守著我,還疑神疑鬼的,我一動他們就跳起來擋在我前面,鐵青著臉問我要幹什麼。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這種事,我要談談深層的含義。難道我,一個如此有教養,富於哲理思考的老人,竟會不經過深思熟慮,隨隨便便對一件事發表意見?真倒霉,你我的記憶力都是如此糟糕,將那段最富於戲劇性的談話徹底忘卻了。這種損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報上的那篇文章,就開始使勁地回憶。可時間過去了,我一無所獲。現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齡不饒人,我的精力出現了某種衰退,幸虧這種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彌補了。可惜當時我倆交手時,老太婆不在旁邊,為什麼我事先沒考慮到這一點呢?」
這個時候瞎眼婆子就走到我們當中,顯出很擔憂的樣子。首長同志,說來害臊,我仍然惦記著我的發明工作,我不死心。您現在已經知道我成天都幹些什麼,我是怎樣放棄了自由,也放棄了我惟一的精神寄託,我的做人的價值所在。有的時候,我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就試著向食客提出回家去住的事,他想了一想,裝作迷惑不解地問我:
「早晨七點,主人準時給我餵食。主人是一個生活刻板的傢伙,總是在六點半起床。我懶洋洋地啄食混合飼料,一點食慾也沒有。不過我必須吃完槽里的飼料,因為今天下午我要下蛋。如果我不吃東西我就完不成這項美妙的工作。其實也談不上什麼美妙,不過就一個蛋罷了。我把這過程說得十分美妙,也是想設下一個騙局,騙主人也騙自己。整個上午我就在籠子里無所事事。我從不向外張望,我對外界的事不感興趣。我上面的籠子里關著一隻鸚鵡,它成天嘮叨不休地談起外面的好風光,真把我厭煩死了。我以前也在外面呆過,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好。是我自己主動要求主人將我籠養的,籠養的生活更為單純。有時候,我也在籠子里走來走去,不過那決不是煩躁不安,也不是想要出去。不是的。我走來走去的時候,通身有一種自由感。那種時候我停止了思維,我不喜歡邊走邊思考,走路就是單純的走路。而在外界就享受不到這種自由,到處有騷擾。比如鄰家的小孩,路過的大黃狗,忽然落下的大雨,樹上掉下的爛果子。總之影響我內心自由的因素太多了。過去在外面的時候,我長期營養不良,失眠,憂心忡忡,蛋也下得很少。白天里我總是疲於奔命,時而受到我的異性同類的誘惑。那種誘惑每次都沒有結果,我徒然興奮一陣,一轉背就將那對象拋之腦後。好了,我對外界的種種壞處早就有了透徹的了解了,還是籠子里千好萬好,外面一點也不好。每天下午三點鐘,我生出一個蛋,這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所有的母雞都這樣。我之所以要在這件事上找出些特殊的意義來,是因為我有一種天生的自我意識,我知道自己不同凡響。我是惟一的一隻主動要求籠養的母雞,其它的雞們都是被迫進入籠子的,並且它們中間沒有任何一隻像我這樣怡然自得,腦海空空。它們在籠子里是不安分,不甘心的,它們日夜側著腦袋仔細傾聽外界的聲響,一片枯葉落地也可以使它們嗚咽不已,主人的腳步則使它們做出媚態。在籠子裡頭,時間以加速度向前飛馳。我不朝前看,也不朝後看。從前經歷過的事一片模糊,對今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我漠不關心。我只是漫不經心地聽一聽自己的心跳,偶爾數一數毫無意義的數字,說『滿意』或『不滿意』。一般來說我對自己總是滿意的,自從籠養以來,我對自己就更加滿意了。我感到個人生活總算有了合適的定型方式,我的神經和消化系統開始工作得極為有規律,生的蛋也越來越多,幾乎每天一個。如果哪一天沒有生,也是我有意放鬆自己,為了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子成了我的天堂生活。當天蒙蒙亮,那隻公雞在隔壁籠子里高聲啼叫,唱著太陽的頌歌時,我從心裏感到無比厭惡。這種淺薄之徒,你能指望它唱出自己的歌來嗎?它沒有靈魂,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受制於外界的某物,例如太陽星星之類。實際上外界也並沒制約它,它只是在作態罷了。太陽升起了,與它毫無關係的一件事,它偏要啞著嗓子去唱什麼歌。說到我,我對周圍仍然很敏感,但我力圖不受制於這些感覺。好啦,主人送食來啦,我的報告就到此為止。」
「當時你指責我毆打老人,要大家來看你的傷處。」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還是偷著回家。我在家中東找西找,躡手躡腳,生怕弄出過大的響聲,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時間,我仍然落得一頓臭罵。鄰居二說,只要我不到這塊領地(他把我家稱作他的領地)來騷擾,他保證要與我好好合作,他還將給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舉個例說,他有許多報界的朋友,他可將他們全部召集攏來,合力宣揚我的成就,我現在最缺乏的就是這種宣揚。至於現在,他不想強行趕我出門,一切都要自覺自愿,我應該趁早認識自己的錯誤。他倆實在想不出,我到這裏來找什麼東西,明白人都知道,這裏的一切早就與我毫無關係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確是空空蕩蕩,所有我原來那些傢具什物都不知被他們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張床沒動,大概他倆就睡在那裡。每個房間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麼呢?我故作神秘,東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臉皮,每次我都做出發現了一點什麼的樣子,竭力露出笑容來,其實是空手而歸,什麼都沒發現。到了下一次,我又重複老把戲。
當初食客第一次向他提出要以在果皮箱上搞金雞獨立來代替他的特種工藝時,真使他無比憤怒,憤怒的結果是他將那幾筐蛋殼踏平,成了一堆破爛。而食客一揮手,心猿意馬地說道:「好。」於是他與漫長的三十年決裂,一切從頭開始。
「你不能這樣蔑視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後食客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