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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彙報 四

思想彙報

「我與首長同志通話這件事是否激怒了他?」
啊,尊敬的首長同志,我現在到了哪裡啦?為什麼我的頭這樣昏,手這樣抖,我在屋裡轉來轉去,是一種怪病發作了嗎?我要向您報告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這個秘密發生在又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我這就開始:在一片渺無人跡的山坡上,一個似人非人的影子飄然而下,這個影子像是在朝一個目標飄,又像是漫無目的。因為在它看起來,落腳的地方是絕對沒有的,山坡給它的感覺不過是一大塊霧。不錯,遙遠的林子里似乎傳來鳥叫,但那林子是太遠太遠了,以至它無法確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將那隱隱約約的叫聲當作頭腦里的幻覺。它就這麼猶猶豫豫地往下飄去,很可能是往上飄吧,山坡不過是個設想的東西。
為什麼我不能進入他們的意境呢?為什麼我總是只能站在外面冷眼旁觀呢?我應該如何來拯救自己的靈魂呢?喂,首長同志,請您給我一個回答吧!我知道,現在天色已晚,您吃過晚飯已經到街上散步去了,您用不著就給我回答,我想得出您的回答是什麼樣的,還是讓我們將這個回答擱置不顧,我們來談談心吧。我很需要在這個關節眼上來談心,因為此刻,食客正對我窮追不捨,他每在屋裡踱一個圈就用腳尖踢我一下,為了躲避他,我的惟一的辦法就是和您談心,一談心,我就忘記了自己的絕境了。下面我就來設計一下這場談話。
每當心底的騷動佔了上風,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從屈居於他之下以來,便屈居於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於所有人之上。當今的地位似乎帶來種種的踏實感,同時卻又窒息著每個毛孔的呼吸。每當靈光一閃,蠢蠢欲動,眼前又化為暗無天日。
升華吧,被桎梏著的靈魂!天堂並不在頭頂,天堂就在你的腳下!只要改變思維的方向,只要反戈一擊,或者如食客所說,只要跪在鄰居一的腳下,或許就有那麼一個新的軀體,一個身輕如燕的軀體長成。為此我開始懺悔:
心裏一有確定的企圖,我就會停滯不前,陷入陳腐。話雖這麼說,要做到可不容易,我這個人,長期有種向後看的習慣,比如剛才,我就為自己失去了發明工作而大發了一通感慨,按照兩老的眼光,這又是不健康的情緒作祟,一種要不得的傷感情緒,我應該將構成這類情緒的詞彙從腦子裡徹底剔除,心懷坦然地迎接新生活。食客已經不見了,他的陰魂還據守在這裏。現在他通過過路同胞和鄰居一來向我發號施令,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與他相處的這幾年來,我逐步地領悟了他的精神實質,這種東西已經深入了我的骨髓。現在他離開了,我仍然可以條件反射似地按照他的意願來工作,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我這樣做,他安插在我周圍的這些親信(鄰居二、時髦同行、我老婆等等)也在盡職地提醒我的所作所為中的問題。只有一件怪事,我怎麼也琢磨不透。首長同志,也許您還記得食客在我家裡時常提到一個釣魚的老頭,當時我並沒十分在意。他離開的第三天清晨,天剛蒙蒙亮,這個人就出現在我的房門口。您知道,我因為夜裡和您談話過多,所以總是睡不熟,他並沒弄出任何響聲,我卻馬上醒來了。我暗暗地吃了一驚,不知道他是怎麼潛入我的房間的,與我同睡一床的過路同胞,也在這個時刻不見了。老頭手執一根我看著很眼熟的釣竿,于昏光中晃動著他那衰老醜陋的臉孔。只見他的嘴動了一動,毫無表情地說道:「我在釣魚的時候注意到了一個事實:終點是看不見的。當然,在空無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時候,對這個事實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他離開的時候悄無聲息。他來過很多次以後,我就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食客裝扮的。
喂,我到底在講些什麼呢?是狠狠地批判自己,還是炫耀?我是怎樣一個人,早已由前面的彙報決定了,我一邊講就一邊塑造了自己的形象,抹也抹不掉。我這個人總愛搞什麼生活小結,每次我總結自己時,就是想抹掉以前所做的一切,這種企圖十分明顯。最近一段時間我很想把自己變成釣魚的老頭,但根本做不到。有一天下午,我買了一根釣竿往河邊去,剛走到半路,忽然看到鄰居一將他家的一座黃金底座的鍾送進當鋪,不知怎麼,我恍惚中認為那座鐘是我自己的,我就上前去與他吵了起來,大聲指責他,搞得好多人都來圍觀,結果是他的鍾沒賣成,我的魚也沒釣成。和鄰居一回家的路上,我從鄰居一曖昧的態度里悟出,賣鍾一齣戲原來是他有意導演的,不由怒火萬丈,可又有什麼用?每次他導演了一出什麼戲,我都不自覺地加入,這已經成為一種本能了。回到家后我就一把捉住老頭的手腕,很嚴肅地問他為什麼要搞這種騙人的把戲?他甩開我的手,嘶啞著喉嚨告訴我,因為他一看到我去買什麼釣魚竿之類就覺得噁心,「別裝模作樣了!」他說。後來我還不死心,又想用少吃飯的辦法來減輕體重,消滅食慾,這種做法也遭到他們三人的嘲笑,因為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一星期之後,不僅恢復了食量,還比從前吃得更多了。他們說我像豬一樣吃東西,還說我節食的做法是十足的虛偽。「一個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大可不必裝什麼樣子,裝得了今天裝不過明天,何苦?」老婆子說,「再說你也不能見一個人就學一個人,昨天見了大人物,就學大人物的風度,今天見了一個釣魚的,就去買釣竿,這還像話?要是我們都像你這樣輕浮,都走出家門去趕時髦,這個家還能維持得下去嗎?一個人總得有種可靠的品行,才有可能與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們對你的這種作風實在感到厭倦了,我們是因為大人物的關係才和你維持我們之間的友誼的。你一直調皮搗蛋,這也罷了,我們都能忍受,因為這是命運,希望你也認識這一點。」近來老兩口經常使用「維持」這個字眼,用得多了,我就漸漸地明白他們的意思了。看來今後要發生、要做的一切都只能是一種維持,我這個人就這樣固定下來了:我將一直住在這個鄰居一家中,永遠像現在這樣生活,即使有什麼事發生也不過是杯水風波,這個模式再也不會有根本性的改變了,這一點一天天明確起來。也許有一天,過路的同胞會消失,但一定會有什麼另外的人來取代他的,這件事可以料得到。
「注意!」食客朝地上啐了一口,「這又是你俗不可耐的地方,每時每刻,你都想要別人注意你,這種作風實在令人厭惡。比如剛才,你寫了一紙什麼懺悔書,被老人家好心好意撕掉了,你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將破紙片拿到我鼻子下面來叫我欣賞。要是換了別人,早就忘記了這件事。你這個人,就是斤斤計較,又愛炫耀,顯得又下流又小氣的樣子。請你看看那兩位老人,他們的儀錶多麼端莊,行為何等大方。你說他們忘記了你,這正是他們的瀟洒之處。不斷忘記人和事,這就是精神豐富的標誌。他們的目光從不確定在某個人、某件事上,而是拋向一個很遠的、不明確的所在,看的時候也不是盯住不放,一定要似看非看。我的本意是要你加入兩老的事業,向他們好好學習,現在你卻要他們來注意你的一舉一動,這不是胡纏蠻攪了嗎?你現在要注意的,不是這些破紙片,你應該注意那兩位老人的目光,看看它們射向何處,有何含義,你自己離那目光還有多遠的差距等等,你現在可以溜進去找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越隱蔽越好,比如那個書桌下。」
我通過細細的打量,發現他和食客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別的不說,談話的風度就全然不同。食客的每一句話都明確、生硬、有權威性,這個老頭卻從來不談論現實中的事,每次總是描繪一些從未見過的風景之類,還總忘不了提到他釣魚的河邊。比如剛才他又說起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井台旁的蕨類植物長得有一人高,紅嘴小鳥在草叢裡叫得凄涼等等,還說他在釣魚的時候聽見了小鳥的叫聲,絕對錯不了。他用不著去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腦海里有一架攝像機,裏面的圖像比電話還清晰。老頭走動的腳步是聽不見的,雖然緩慢但是靈巧。根據我的計算,他來得越來越勤了,有時傍晚也來。他一來過路同胞和鄰居一就不見了,他總是單獨對我說話,他那些話,也有可能並不是對我講的,他太執著于自己的意境了,從未朝我看過一眼。除了這些風景的故事之外,他還講一些恐怖的小故事,他的故事與常人所理解的也大不相同。所有的故事都不具備完整性,只是一些碎片。一次他提到一隻無頭鳥,無休止地朝太空飛去,還有一次他又提到他坐在人群中冥思苦想的事。在外人看來,他將這類事稱之為恐怖的故事實在是誇大其詞。說也奇怪,他敘述這類片斷故事時,我從頭到腳都在發抖,我並沒聽清他講些什麼,只是說話的語調使我害怕。怕得厲害時,就用被子蒙住頭。在那種時候,我總感到房間里的空氣過於混濁,缺少氧,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窒息得厲害。我估計也許是老頭吸掉了大量的氧氣,造成了這種污濁的空氣,於是我暗暗乞盼老頭快快離開房間。這類願望總是適得其反。你越盼他走,他越停留得久,直到你暈倒為止。在害怕的同時,我又暗暗盼望他,有時隔了一段時間他不來,我就感到無比的焦慮,簡直不能自制,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在等待中看著生命溜掉。當然他總是要來的,這已形成習慣了,不是在傍晚,便是在清晨。我渴望恐怖的刺|激,我的神經已向我表明了這一點。
三、怎樣對待懺悔神父的問題。是如食客所規定,採取俯首帖耳的姿勢,還是一如既往,既服從,同時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時成功地將神父與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剛才,老頭兒就命令我將這一紙懺悔書撕掉,說因為都是些廢話,我是完全遵旨,還是既聽取意見,又自顧自地寫下去為妥?看起來,我的懺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衝動,又言過其實,食客將這樣一個人規定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奧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這位老人的話,必要犯大錯誤,看來還是領會其精神為妥。試想如果將這一紙懺悔書撕掉,有朝一日,食客過問起此事來,我將如何回答他呢?如實相告的話,我的「成果」又在什麼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這一紙馬馬虎虎湊數的「成果」,將來總算有個交待,因為食客一定要過問的。
首長同志,我剛才談的只是一種設想,這個設想作為一種秘密在我腦子裡每天出現,我不願意對別人講,僅僅只對您透露,因為您手持聽筒睡著了,我最喜歡聽眾的這種姿勢,或者說形式吧,我特別講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沒有于無意中找到這種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會要在心底保留一輩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我們之間達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從口中流出來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確定的形式表達出來,雖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虛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愜意。當我這樣向您報告時,就是食客也拿我毫無辦法,他可沒料到這一招!他神機妙算,對我的舉動了如指掌,凶神惡煞,掌握了生死大權,可就是沒料到我會用打電話的方式彙報思想!為什麼他會沒料到呢?很簡單,他認為沒有人會耐心來聽我的荒唐冗長的嘮叨,可他萬萬沒料到我們之間的交流可以採取這種單方面的通話方式。這個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誤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響我的自由發揮。我一邊和您談,心裏一邊覺得輕鬆了好多。
我:我苦死了,我想找一個生活下去的理由,一個支點,但是這個東西分明找不到,我只能不停地向您訴苦,因為您,只有您才對我無比寬容,別的人都像惡鬼一樣追逐我。
「我們對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當然沮喪的時刻時有到來,這個人對我是毫不留情的,在他激烈抨擊我的時候,我曾多次失去信心,不再說話。前天夜裡,我正在被窩裡向您彙報,這個人搶去我的話筒,說我又有幾天沒改變說話的姿勢了,我現在這種姿勢他已經看厭了,簡直使人發狂。當然我一下子想不出什麼別出心裁的姿勢,我就只好沉默了一夜,那一夜簡直比死還難受。依照這個人的規定,我必須每次彙報都採取一個不同的姿勢,或站,或坐,或躺,或跪,或彎腰。您也知道,一個人無非就那麼幾種姿勢,要每一次都出新花樣不可能,所有的姿勢我都用遍了。於是昨天,我就邊跑邊彙報,在房間里兜了一夜的圈子,結果他說「馬馬虎虎」。意思是並不讓他完全滿意。今天我該怎麼樣來安排自己呢?首長同志,我是這樣做的:我根本不說話,只是對著這個話筒吹氣,此刻我就是這樣做的。當您在那頭聽到這些單調的「呼呼」的響聲,內心做何感想呢?也許有很多人認為這是一種陰謀詭計,一場騙局,但在我本人,這也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姿勢,正如食客說的,「換湯不換藥」。我吹得得意起來時將唾沫星子都濺在話筒上了呢!當我想出了這個出人意料的新招時,這個人就安靜了,顯然對我還比較滿意。我知道,在一個不同的時刻,比如明天,我的危機又到來了。俗話說「把戲不可久玩」,意思是,一個把戲玩一次也就夠了,下次再玩就令人倒胃了。這裏又要強調一下,我的把戲與一般的把戲大不相同,是一場無法識透的陰謀,它的變換並不在於表面姿勢的變換,而在於內部深藏的詭計,這種詭計無法言傳,所以此刻我只能用姿勢來打比喻,我的比喻只有這位同胞能意會。我明天應當採取什麼樣的說話姿勢呢?這是我今天一直在苦思的問題。首長同志,我告訴您,當我閑下來的時候,那感覺就像坐在火山口上。為第二天的說話姿勢擔憂,可不像搞烹調。搞伙食工作只要計劃好第二天的飯菜,按部就班去搞就是。而能不能設計出好的講話的姿勢,全憑手持話筒那一瞬間的靈機一動。這靈機一動有時產生一個好的結果,有時什麼也產生不https://read.99csw.com出來。在什麼也產生不出來的時候,那位同胞就表示不耐煩了,他會說他只是一個過路的同胞,進屋來看看我的,從來也沒打算在我這裏永久居留。既然我再也搞不出什麼新招,他打算明天早上就離開,他相信這也是大人物的旨意,他本來就是來協助我工作的,現在無事可做,只好走了。最壞的結果當然是我又出了新招,他也就不走了。我的招數就沒有一個窮盡嗎?就沒有枯竭的那一天嗎?我不知道。早幾天的一個夜裡,我乾脆不拿話筒,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什麼也不幹。我這樣躺了一夜,過路的同胞不但沒走,還說我表現不錯,說這也算一種姿勢。「你以為你非要幹什麼嗎?什麼都不幹也算一招,為什麼你就沒想到這上頭去?」他還說,我越是情緒低落,心灰意懶,越說明我還有點希望,他就愛看我心神不定的樣子。
就這樣,我的懺悔書成了垃圾,我本人則生平第一次學會了下跪這件事。當我指著字紙簍里的紙片向食客報告時,他臉上顯出極其厭惡的表情,他指著我的鼻子說道:「這是什麼東西,難道有值得一談的價值嗎?你這個人,總是用這種庸俗的問題來麻煩我,好像我是個有閑階級,成天什麼也不幹,只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要向我提起字紙簍里的紙片這一類的事,這類事使我心煩氣躁得很。我這一生里,只有一次陷入了庸俗事務的糾纏中,那就是踏進了你的家門,我一直想要將你從庸俗中挽救出來,可你就是死死抱住過去的殭屍不放。」
「如果我從此不洗臉,不洗澡,不下廚房呢?如果我將你們從這豬欄似的房子里趕到外面去呢?你們還這樣看我嗎?」
我順著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見門縫邊有兩雙炯炯發光的怪眼,那種可以讓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說,那就是鄰居一和鄰居一的老婆,他們倆等在我家門外,是在無聲地表示抗議,我必須停止偷跑出來的行為,回到他們的懷抱,才對得起他們的一片苦心。我就走過去開開門,但他們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擔心大難臨頭,想追隨他們去表白一番,又怕沒有什麼作用。食客也說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問題是我是否真正將他們放在心裡,這是值得自我檢討的。我就使勁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視過他們的意見呢?似乎是從一開始,我就有一種敵視的態度,後來雖勉強應付,並沒有很當一回事,更談不上尊重了。和老頭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沒有覺悟到自己有什麼很惡劣之處,只是覺得迷惑,弄不清,所以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從他們家溜到自己家來,從來也沒想過應當向老兩口請示彙報,這當然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我這個人,做事總是虎頭蛇尾,看上去膽大包天,過後又憂心忡忡。尤其那兩道目光,簡直無異於最後通牒了。好,寫報告的事只好又暫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總是正事幹不成,整天瞎胡鬧。
二、我既然懺悔,就應該有個對象。食客給我規定的這個對象是鄰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開始,這個神父往往轉化成我本人,於是一切顛倒過來,糾纏不清。曾經有好多次,我決心將鄰居一化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結果總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對立,以致鬧到同盟破裂,要成為死敵,從這屋裡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樣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樣成功地站在廣場宣布:鄰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沒有答案。現在首要的一步是解決走神的壞習性。只要全神貫注地納入軌道,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最終會有某些成績的。
說起死,我又想起食客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了。食客說,他帶那個老漁夫去過懸崖了,一走上去,老頭子就簌簌發抖,兩眼射出貪婪的光,一直往前沖。他死死地拖住老漁夫不放,他們之間有段對話:
漁夫:我是一個例外,與這種煎熬相比,往下跳具有更大的誘惑力。
「什麼記錄本?」
首長同志,我本來在這裏安排了五個人的講話,可是時髦同行剛剛講完,就有一位自稱為過路人的同胞進了屋,他一把搶去我的檔案文件,飛快地往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就拿起棍子趕走了我的鄰居和同行。這個人像個行劫的強盜,他惡狠狠地命令我交出手錶和現金,說不然他就要放火燒房子了。該死的傢伙朝我亮了亮打火機,竟然伸手去扯我的電話線!首長同志,我和您說,我可不是個軟骨頭,可這個人身壯力大,而且他已經抓住了電話線,如果我反抗他,結果不言而喻:我馬上會失去與您的聯繫。一旦失去了聯繫,我還算怎麼回事呢?所以說,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惟一的解救方法就是屈服了。您已經知道,我這個人,什麼下賤事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失去與您的聯繫。這個強盜,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傢伙,正是抓住了我的弱點。閑話少說,我此刻正被他嚇得口呆目瞪的呢!我不知道幹什麼才好。他提醒了我,再一次叫我交出現金和手錶。好,我就從手腕上取下表交給他。這隻表是我死去的父親留給我的,可是人到了這個關頭什麼都顧不上了,還管他什麼父親!我還掏了掏口袋,裏面有二十元錢,也一併給了他。他接過錢和手錶,又將檔案遞給我,要我在那上面簽字。我一看,原來他已經代替我寫了一個保證書,保證今後再也不和您,首長同志,在電話里談心。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看來這個人不是一般的強盜,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不想簽字,可是瞟見他做出一個扯斷電話線的姿勢,心想這下完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先答應他,再慢慢從長計議。再說檔案又算個什麼?歷史的記載又算個什麼?我何必當回事?反正人一死,什麼都不知道了。問題是我現在還沒死,還要以現存的方式活下去,對這種方式我還比較滿意。想到這裏,我毫不猶豫地簽了字。這個人放下了電話線,細細端詳了我一刻,忽然大笑了,他吐露出真情,說他是大人物派來試探我的。又說像我這種什麼信仰都沒有的人,根本沒有資格裝設一部電話機,不過現在既然已經裝了就算了,別以為大家都對此寄什麼希望。實在是,我裝不裝電話機絲毫不會對我的品行改良起什麼作用。
一、當我與鄰居一首次交鋒,將他打倒在地,我的腦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輝燦爛的。當事實走向它的反面時,我驚惶失措,不能自已了。這裏的問題是:誰需要拯救?誰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來的,還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並沒有認出?或者反過來,需要拯救的是對方,因為我放棄初衷,因為我性格散漫,行為多變,忽左忽右,才導致了今天這樣的局面。現在兩種觀點在我腦海里並存,誰也不能戰勝誰,為此我來懺悔了,這種奇怪的懺悔有誰能懂得?
「你,把你的記錄本交出來。」
首長:我總是忠實地傾聽著你,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方便、更優惠的條件嗎?不管是半夜還是凌晨,只要什麼時候你心血來潮,就可以拿起話筒一頓哇啦哇啦亂說,得罪了我也沒關係,別人哪有這種優惠呢?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家裡有電話,就是知道,也永遠查不到我的電話號碼。所以你可說是得天獨厚了,稍微受點苦是算不了什麼的,還有好處。
首長:請你將心中的苦水徹底倒出來吧,你需要暫時的鬆弛。
那老頭和老太婆正在議論我的事情。
就這樣停停寫寫搞了十多天,懺悔書終於寫完了。
我遵照食客的指示潛入書桌下面,一動不動地從那個位置觀察那兩個人的目光。書桌很矮,我的腿子很快就酸痛得厲害,越呆越煩躁。細看那兩人,他們的目光像死人一樣獃滯,老婆子更不像話,競眼皮一搭拉,頭垂到胸前打起呼嚕來了。
「…………」
「好像什麼也沒做,只是在這裏冥思遐想。」老頭子說,「那A君搞什麼去了呢?我總覺得他身上投機的傾向太明顯了,況且對老人也不夠尊重。我一直不計前嫌,願意幫助他,可他一點誠意也沒有。」
對話就到這裏了,首長同志,下面我們來做一個遊戲,讓我來猜測一下您的身份。我們現在已經是老朋友了,我每時每刻都在和您對話,可是對於您的身份,您所從事的工作,我從來也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我只是含含糊糊地稱您為首長,而您,出於寬宏大量,一次也沒有挑剔這個稱呼。現在讓我來決定一下:您應該是從事何種工作的呢?從稱呼表面來看,似乎是政府官員,不是科學家、醫生之類,那麼對於我來說,您也許是一個科學文化方面的官員了?好像也不是。您似乎和我是一流人了?也不是,您還是和我不同的一個存在。您高高在上,同時又讓我覺得親切。讓我怎麼猜呢?您在我的腦子裡就是這麼含糊的一個東西,像這個稱呼表面一樣,籠籠統統,一筆帶過。如果我不稱您為「首長」,而稱您為「A」,像我自己的代號一樣,那也是可以的。不過您絕不等於「A」,您絕對是一個獨立的,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東西,我可以向您傾訴,但不能為所欲為,您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時常叫我發抖。記得有段時間,我實在是累死了,沒有精神向您彙報了,我甚至想就此躺倒不幹算了。當我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的時候,您知道我看見了什麼?什麼也沒有!那上面空空蕩蕩的,蚊子掛在蛛網裡,旁邊有一攤水跡,我看久了就害起怕來,覺得自己畢竟還是一個膽小的傢伙,一旦置身於空無所有的場合就要打退堂鼓,不能在那種地方久呆的。後來我就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一把抓過電話機的話筒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還故意將嗓門提高,以壓住襲來的恐懼。
首長同志,這個人又踢了我一腳,看來我又說漏了嘴了。多年來,我總是有說漏嘴這個毛病。以前我不大在乎,別人也不在乎,現在看來成問題了,有這個人在旁邊,我每說一句話都要受到限制,現在我比較謹慎了。每說一句,我都不自覺地用這個人的眼光來衡量一下,不斷地反問自己:有沒有問題?有沒有誇張和信口開河的成分?也許您要說我這下子失去了好多很好的樂趣了,我至少已經把秘密向一個人公開,這可是一大損失。我要告訴您的是,非常奇怪,自從這個人像吸血鬼一樣附在我身上以來,我從頭腦到身體都有了某種改變,我那種秘密的樂趣漸漸平淡下來,激|情消失,化為一種習慣,我仍然每天向您彙報,但情緒比較平靜,思路也比較有條理了。這究竟是壞事還是好事呢?我已習慣於與這個人聯成一體了,有他在,我甚至感到自己與食客有了某種溝通,說起話來也有了某種空靈的成分。我時常感到不解:這個人也是一個過路的陌生人,像當初食客一樣,不知從何而來,一來就堅決地在我這裏住下了。在過去幾十年中,或許我已見過他們倆許多次,只是不認識。為什麼在我前方引路的都是這些偶然路過的陌生人呢?我睜大眼睛掃視周圍的人們,看到的都是些單個的人,不像我這樣有什麼人和我住在一起,時刻伴隨、限制我,他們似乎都自由自在,不像我這樣行動笨拙,眼神獃滯。但這又是我所選擇的,我所願意的好方式,尤其這個人來了,與我同吃同睡之後,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根單線一樣,一直牽向目標的所在,目標是看不見的,但線是綳得緊緊的。如今每天的彙報不再是我個人的隱私,而是食客、過路同胞和我本人三位一體的工作了。
「當時大人物叫了我一聲母親,這就可見我肩負的義務之重。我猜他是一個儀錶堂堂的人,我摸過他的臉,也摸過A君的臉,兩張臉可說是天壤之別。我這種用手摸臉的辦法比之你們用眼看要精確好多倍。用眼看絕對看不出一張臉是什麼質地,這就是我個人先天條件的優勢。A君對我這雙手也是不由得不佩服的,他剛才寫懺悔書的時候一直在回頭瞟我的手呢!」
老太婆馬上附和道:「不光沒誠意,他的問題還大得很!我想起來了,他剛才在這裏寫了一張懺悔書,滿篇都是攻擊謾罵,那氣勢像是要我們兩老的命!我們撕了他的東西,他又趁我們想問題的時候,溜得無影無蹤了。這種人向來就是恩將仇報!」
瞎眼老太婆激動起來了,她邊說邊摸索著往外走:「怎麼會這麼難聽,這個人說話的口氣簡直像個導師,我真是受不了了!」
我就向食客請教,怎樣行事才符合他的意願,我告訴他我現在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鄰居一和他的老婆顯然是對我不感興趣了,他們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這個過路的同胞見我不肯拿出東西來,也沒有強逼。不過他說,他從此要和我寸步不離,以便監視我,將我每天說過的話分析一遍,指出我的錯誤,也肯定我的成績。因為大人物只能對我下達指示,不能每時每刻伴隨著我。尤其是夜裡,大人物習慣於一個人安靜地就寢,而我的大部分與您的聯繫活動都在夜裡進行。他做了這個決定之後,當天夜裡就擠進我的被窩和我並排躺下了。當然他絕不入睡,我也沒睡好,我不能中斷與您的對話呀!我就只好在他的監聽下說起來。就比如此刻,他正在揪我的耳朵,說我的談話裡頭有誇大的成分,為此他還踢我一腳,威脅說要沒收我的記錄本。
我真的已經學會了基本的生活態度了嗎?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呢?回首往事,我只不過是由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變成了一個嘮嘮叨叨的人,由一個意志堅定的人變成了一個優柔寡斷的人,由一個有明確生活目標的人變成了一個奴隸。這就是我的基本生活態度:成天喋喋不休地解釋,患得患失,惟恐主人發怒,小心翼翼,什麼事都不幹徹底。舉個例子來說,每次我向您彙報,從不曾說什麼胸有成竹的話,也不敢抱著一個什麼目的,總是東扯西拉,不著邊際,完全像個多嘴的婆子。一種無形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舌頭,使我只能說這些鬼話,說了才舒服。當然也可以暫時不說,但絕不能說我習慣了的那些話,因為那是背離基本生活態度的,過路的同胞不會答應,食客知道了的話更不會答應。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我每次說話前,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根本不read•99csw.com去考慮自己的舌頭如何動,因為那是被控制好了的。我總是直到拿起話筒的前一刻還在忙碌著什麼其他的事,將每一分鐘時間都佔去。這樣,我一拿起話筒,腦子裡茫茫然然,舌頭就按過路同胞或某個妖怪的指示動了起來,顯然結果只能是胡說八道。首長同志,這一切當然您已經領教過了,您早就看出來我在怎樣混日子,從您坐在那張破藤椅里聽我講話開始。不務正業,多嘴,渾渾噩噩,放任自流,糾纏不休,不求甚解,等等等等,這些惡劣的作風就構成了我的新的基本生活態度。
我跳上桌子,朝他們喊道:「請看我身上的這套衣服吧!這就是大人物所穿的、超凡脫俗的衣服!如今他已借給我穿了,難道你們就沒有一點知覺?你們好好看看我吧!」
他們還在嘮嘮叨叨地說下去,食客還在莊嚴地踱步。當然他們此刻看不見食客,而食客卻看見每一個人。真怪,食客並不是無形的,但他只在自己願意讓人看見時別人才認出他來,而大多數時候,大家對他視而不見,為什麼我會每時每刻看見他,感到他,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了最後,我終於發狂了。我一下掀翻了書桌站起來。房間里一聲巨響,書桌抽屜連同種種什物倒在地上,接著我又大吼了一聲,把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這個時候房間里的三個人仍舊保持原狀,食客還在踱步,背著手,兩個老的還在相互嘮叨。原來他們都沒聽見我弄出的響聲。看來我已是如此的虛弱,我弄出的響聲只有我自己聽得見,我被這個事實擊倒了,頹然癱在地板上。
當然群眾的輿論是傾向於我的,可我又並不以群眾的輿論為準。我只是想搞清,A君與我進行的這場服裝競賽,已經達到了一個什麼樣的階段呢?我想在這裏藉此機會將我所見過的A君描述一下:我一共見過A君五次,但每一次都是隔著人群遠遠地遙望。眾所周知,A君的身旁總是圍著那麼些人,使我覺得不便與他照面。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總是顯得有點無精打採的樣子,臉色灰白。但我從未聽清過他講話,他的嗓音低而又低,像是在掩飾著什麼,又像是不屑於和人談論。我注意到,別人也不聽他講話,一方面可能是他的嗓音太低,另一方面,我認為,像我們這些搞發明的,完全沒有必要讓別人來聽我們講話,所以別人沒有興趣也是正常的,我們身上的衣服式樣就說明了一切。奇怪的是A君似乎不了解這一點,他總是在不停地說,儘管聲音低,儘管別人不聽。在我見到他的五次當中,每次他口裡都在說些什麼。我覺得非常感慨:當一個發明家是何等難啊!即使像A君這樣高傲的人也免不了世俗的煩惱,似乎要被這煩惱拖垮的樣子。為什麼他一定要眾人按照他的思想模式來理解他所穿的衣服呢?這一點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把精力浪費在這上頭,又是多麼的可悲啊!相比之下,我覺得自己遠比他活得洒脫。我經常告訴別人,我並不是什麼發明家,搞發明只是業餘愛好,我也不在乎別人的意見,身邊也沒有一大堆人圍著,但我確實在干工作。一個人,弄得像A君這樣,陷入日常事物的糾纏中,才能得不到發揮,變成一個庸庸碌碌的人,是十分可惜的。說到我,別看我的服裝式樣鋒芒畢露,我對名利的感覺是淡於煙雲的。很多人告訴我,說A君對於我在服裝方面的感覺耿耿於懷。據我分析,還是他無法從世俗的感覺中超脫。這類問題也不限於他一個人,這是發明家的通病。我的朋友鄰居一告訴我說這是個敏感的問題,還說同行相嫉妒是正常的。怎麼說呢,我對於這個敏感的問題毫無感覺,我想,即使A君有感覺,恐怕也不如眾人估計的那麼嚴重,好像我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我估計,他只是偶爾,在別人對我誇讚過頭的時候,有那麼一丁點兒不舒服,這就是平庸的日常生活對他的腐蝕。我回憶起十幾年前,我剛剛從事發明的時候,曾經有幾個朋友在一起搞發明,那個時候我們都不認識A君,同住一個地方,都不知道有這麼個人,直到他出了名,我們才隱隱約約地聽說,後來名聲越來越大,簡直就滿城風雨了。從這個過程也可以看出,一個人在事業上的發達,是全憑個人的運氣,與實際才能並沒有什麼關係的。一個朋友告訴我,A君在發達以前還偷過鄰家的一隻雞呢!我聽了之後一點也不驚奇,要是說他成名以前是個聖人我才奇怪。當初我得知他在讀《道德論》的時候就斷定:此人一定有難以啟齒的隱私。最近幾年他已經不讀那種書了,這說明他已經敢於正視現實了。既然他每天的所作所為都記錄在案:發明的事也好,偷雞的事也好,被老婆趕出門的事也好,一律都以同等重要的位置寫在他的檔案上,逃也逃不脫的,讀書又有什麼用呢?徒生煩惱罷了。還是我這樣好,什麼書都不仔細讀,倒練出了超脫的胸懷。像我們這種人是不在乎什麼檔案不檔案的,分析我的行為也可以看出,我是直來直去,首尾一貫,A君是忽左忽右,步態飄浮。我聽說A君最近將大人物的服裝穿在身上,發表了一些象徵性的講話,這無疑是一個較好的開端,我們大家都經歷過這種由表及裡的過程。長此下去,他會練出大人物的風度來的。
食客:任何人都可以適應在恐懼中度日。
啊,首長同志,我的話好像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我還有什麼新招呢?啊?最近以來,我實在搞不出什麼新招了,我成了一個空瓶子。以前在食客的監督下,我完成過一系列的新動作,例如金雞獨立,寫懺悔書等等等等,雖說不上特別的新,總還可以騙人。自從食客遺棄我之後,我成了無家可歸的鬼魂了。我怎樣打發這懶懶散散的日子,怎樣掩飾自己的空虛和窘迫呢?外面早就謠言四起,對我加以種種的誹謗了,鄰居一也開始用針一樣的眼光來盯我了。首長同志,坦白地說,我實在毫無對策。我只有一條出路,這就是消除外界對我的神經產生的種種影響。有一回我發現流言是從客廳里的一個窗口進來的,我就從堆房裡找出幾塊木板,將那扇窗子死死地釘上了。安靜了幾天後,流言又從鄰居一的閃爍其詞中透了出來。流言的內容無非都是一個:我早就成了真正的寄生蟲,卻還在繼續矇混眾人。看來躲是躲不開了,我必須將自己的神經搞得麻木不仁。今天上午我又去了自由市場,遇到了各式各樣的目光,我儘可能坦然地迎接了這些目光。我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我是寄生蟲,因為我什麼也不幹,那又怎麼樣?我還要照此下去,別說是流言,就是正面的攻擊也不可能傷害我。為了鍛煉我的承受能力,我還打算故意將自身變成一個活靶子,掛在自由市場賣雞鴨的熱鬧地段,讓大家來射擊,這樣我就真正解脫了。我這樣叨念著,腳下果然飄飄然起來。
我現在的態度是:過一天算一天,醉生夢死,這樣就好多了,舒暢多了。我還有一個妙法就是盡量提起自己的虛榮心,設立一些目標,每天忙忙碌碌的,好像時間總也不夠一樣,這一來就沒有時間想那些無聊的、抽象的問題了,將死亡也置之腦後了。我最近的目標就是從鄰居一那裡偷聽到一些真實的情報,然後制定一個新的、切實可行的計劃,按部就班來實行,一步一步地接近這些神秘人物的內心生活。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要做好多好多的工作,吃別人不曾吃過的苦頭。即使這樣做了,我也不能將弦綳得緊緊的,每時每刻都處在振奮中,我常常陷入消沉。舉個例子說,有一天,我上街去買菜,走到一條小路上,忽然覺得踩在了一塊尖銳的石子上,我就愣住了。我停下來,反覆地思考自己正在乾的事和將要去乾的事。正在乾的是去買菜,將要乾的是買回去供那三個人吃,食客的一份另做,每樣菜的烹調都不能掉以輕心。我一邊分析一邊覺得很厭倦。結果那天烹調食物的時候心灰意懶,搞得不怎麼好,後來受到食客的呵斥,以及鄰居一的輕蔑。為此食客還建議我乾脆改行不要當發明家了,因為我裝樣子已經裝得夠久了,再裝下去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新的發展。結局嗎,當然您猜到了,結局是我又恢復了正常的生活軌道。食客總是將我的弦拉得緊緊的,每當快要鬆懈,他又更加用力地緊拉一把,也許這正是致我于死地之舉。我總是想休息,我的天性中有懶惰的成分,可是自從被食客纏上身,我就失去休息的權利了。試想我現在拋開一切,躺到一個山包上去睡覺,其命運肯定與那隻被老鷹捕捉的小雞無異,可能還更糟,因為並沒出現什麼外在的老鷹,我就被自己嚇破了膽。在那種意境中,自己的心跳成為最恐怖的聲音。我天生怕死,只好來服這沒完沒了的苦役,要是不怕死,我還不早就到山上閉眼冥思去了?食客和鄰居們必定是發現了我的怕死的弱點之後才找到我頭上來的,他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把柄,有了這個把柄,他們就可以自由左右我的行動,搞出很多新花樣來。每當我要擺脫,他們就做出一種暗示來嚇我。我也時常捫心自問:為什麼我不能鍛鍊出一種視死如歸的品格?看來這種品格只能是天生的,怎麼練也練不出來的。一提起死我就臉上變色,怎麼也解脫不了。我這一生是成定局了,只能是幾個神秘人物掌心的玩偶,現在回憶起沒當玩偶以前的自由生活,覺得也並非真正自由,說不定這幾個人早就掌握著我,操縱著我,只是我不知道罷了。他們一直讓我獨自坐在家中干手工活,直到干出了一定的成績,他們才相繼露面。首先他們派鄰居一來與我交手,喚醒我體內的這種恐懼,然後不斷加深這種恐懼,搞得我無處安身……
我當然沒有還擊,而是乖乖地從桌子上跳下,縮到門背後去了。後來我就穿著這身奇異的裝束下廚了。他們三個人都視而不見。
我:我當然喜歡這個得天獨厚,這正是我的虛榮心所致,我寧願受苦而死也不放棄這隻話筒。您已經看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是何等悲慘,可是只要一和您談心,我又恢復了信心,認為自己又像一個人物了。就比如此刻,雖則我是躲在門背後,心裏卻感到是走在金光大道上了。我越下跪,越被逼,拿起這個話筒心裏就越感到安慰。只是我別把電話號碼忘了,我這就寫好貼在牆上,真的,我怎麼從沒注意過您的電話號碼呢?每次我都隨便亂撥一個數字,每次都通了,您的號碼究竟是多少?
我自始至終都在努力執行食客的旨意,這,您也看得出來。但是要把我珍藏的這個秘密公之於眾,我是不太情願的。這一來,我等於向眾人宣布,我家裡設有一個電話機,一個特殊的小東西,我用不著撥號碼,就可以直接與您,首長同志通話。另外,他還要讀我的文章,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最害怕聽到的就是自己說過的話,時常無緣無故的,我就臉紅起來。無論什麼話,我說過一遍之後就不想再回顧,更怕別人知道。我把這些話記在一個本子上,只不過是為了督促自己,以便將來有一天翻開它,可以看見自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我當然不能交出筆記本,這太滑稽了。這個本子既不同於雞蛋殼、懺悔書,也不同於烹調、竊聽,那些都是別人看得見的,惟有這件事是秘密進行的。
時髦同行:說起來,我和這位老兄已有十幾年深交了,開始的時候,就像是「冤家路窄」,不管我走到什麼地方總是撞上這位老兄。我深思了一下這其中的原因,最後得出結論:這是因為我和他有共同的愛好!對,我們倆都在衣著方面狠下了一番功夫。我的成績是眾所周知的,至於A君,我們不能說他就沒成績,他也是有成績的,任何一個人像我們這樣孜孜不倦地追求,都會取得一定的成績。我要說,我與A君追求的方式不同,我追求的是風度翩翩,他追求的是不拘小節的瀟洒。誰在這方面更出色,還有待歷史的評價,不要忙於下結論。
我現在已經知道兩老對我的基本態度了,既然已經知道,我也就不大感興趣了,老頭子和老太婆照樣每天嘰嘰喳喳地討論有關我的問題,我站在廚房,一心撲在烹調上,什麼也沒聽見,也不想聽。不久食客又有意見了,說我又會滑回老路上去,他並且要我扔下正在火上燉著的湯,到客廳去躲在門后,偷聽兩老的談話。他還說,站在門背後偷聽的樣子對我來說最合適了,因為只有這樣才真正搞得清別人對我是怎麼看的,要是我現在還不趕快去搞清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恐怕就來不及了,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偷聽到的話往往是最可靠的,要相信任何人都不會當我的面說什麼真話,我要想接近真實就只有偷聽這一條路。我已經浪費了很多大好的機會。舉例說,從前兩老時常通宵徹夜長談,為的是喚醒我那沉睡在深谷里的靈魂,我卻毫不領情,躺在被窩裡睡大覺,老兩口知道我的態度后傷心已極,再也不搞夜間談話了,他們寧願避開我,到客廳去說悄悄話,所以我現在只剩下偷聽這一條路子。他說著話,我的湯已在爐子上燉幹了,我想去加點水,卻被他「啪」的一聲關了火,一邊將我推出去一邊吆喝:「湯?什麼湯?還有什麼比拯救靈魂的事要緊?你真是腐朽透頂了!」
五、徹底被動的做法是否真正妥當?自從我老婆和鄰居們佔了上風以來,我似乎是很少表現過我的獨立精神了,如像從前在蛋殼上鑽孔的那種精神。可是根據食客的標準,在蛋殼上鑽孔並不屬於一種高級的創造階段,還不如金雞獨立和在紙上隨便寫點什麼亂七八糟的句子夠意思,理由是前一種形式太拘泥,隨時有被人看破的危險,后一種形式則神不知鬼不覺。雖則后兩次行動是在食客的規定下完成的,我本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兩項確實對自己產生了更為深刻的影響,在實施這兩項行動時產生的小小的興奮也比從前高級了好多。從前一個人通宵蠻幹的時候,所取得的成績是以數字來標示的,比如一千個孔或五千個孔之類,現在的標準卻盡在不言之中,十分微妙,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全憑當時的情緒而定。回頭再來看從前那種一成不變的死標準,實在顯得幼稚可笑。所以相對來說,現在的被動是否是一種主動?從前是否過於盲目樂觀,才因循守舊地按既定方針走了十幾年,而進展甚微?或許我這種人,離開了食客、老婆和鄰居們,是不可能成立的一種人。正如掃帚,因為人用它來掃地它才成立,離了人就不好稱它為什麼東西了。我現在這種主動純粹表現在與從前行動規範的一種對抗上,凡是從前認為不可能、不協調的,現在都可以任意打破,這種主動的權力由食客賦予,只是對於這個食客來說,本人才是徹底的被動。假設有一天,食客與我分道揚鑣,那將是權力的喪失,藉以對抗外界的堡壘的崩潰。看來看去,現在這種做法並不是妥不妥當的問題,倒是生死存亡的問題了。創造是什麼?就是天馬行空,自由馳騁吧。似乎我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從前搞發明,只知在蛋殼上鑽孔一種死硬的方法,現在搞發明,金雞獨立,寫懺悔書都可以,什麼都不搞,只鑽研烹調也可以,越是心不在焉越瀟洒。只是有一條,必須機動靈活,隨時傾聽食客的心聲,善於做違反自己意願的怪事,越違反得厲害越有益,成績越顯著。反過來一看,又似乎根本沒有達到創造的意境,只是一個可憐的奴才。https://read•99csw.com
懺悔書
「不,大人物只是認為他對你的考驗已經完畢,他可以離開了。你著什麼急,還有我在呢!你目前的情況用不著勞駕大人物與你同住在一個屋頂下了,你至少已經學會基本的生活態度。比如現在,你就在廚房為那老兩口做飯,而不是和他們打架。你總不會拋下他們,回到你自己家裡去念《道德論》吧?」
首長:其實哪裡有什麼號碼呢?你說你每次亂撥一個號碼電話就通了,不過是你想讓我放心罷了。你每次拿起話筒就直接對我講話了,我們之間有種常人不能理解的聯繫。用不著不好意思,我要指出的是,你從來也沒有撥過什麼號碼,那部電話機也只是一個裝飾罷了,你完全可以不要電話機,對著空中向我講話,時間也沒有限制,白天半夜,想講就可以講,一邊睡覺一邊也可以講,我總是聽得見的。自從你那次把我叫到你家裡,讓我坐在你的有軟墊子的圍椅上,我就成了你的忠實的、永不背叛的聽眾了。儘管你在外面受盡了欺壓,在我面前你還是毫無顧忌的。我從來不限制你,也不跟在你後頭嘮叨: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你想說什麼全由你高興。像你說的,多少人都嘗不到這個甜頭,他們想打電話又找不到號碼,想對我講話我又聽不見,哪有你這樣隨意消遣的本事。你看,我簡直成了你的僕人了,一聲不響,又體貼又耐心,任憑你東說一句,西說一句,我從來也沒有評價過你,我知道你不喜歡評價這件事,才這樣迎合你的。你要珍惜我們之間的這種友誼,一有空就和我保持聯繫,不論是消沉的時候還是得意的時候都要這樣干。
又過了一天,首長同志。今天早上起來,過路同胞跟著我走進廚房,很神秘地對我說,難道你就沒注意到嗎,食客已經好幾天不見了?我當然注意到了,因為他幾天沒吃飯了。我還暗自高興,心裏想著省去了好多麻煩事,我以為他出去一陣又要回來的。過路的同胞說,食客從此以後就與我分道揚鑣了,他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我現在可以自己去發展自己了。他還給過路同胞留下話,讓他與我多呆一段時間,因為我現在的生活方式雖然已達到了某種高度,但還很不穩定,我這個人,時時要人敲警鐘,自從不久前他得知我一直用電話與某個空想的首長通話以來,他就感到離開我的時刻到來了。他在房子里好好地沉思默想了幾天,終於收拾起他帶來的破皮箱遠走他鄉了。
這個時候鄰居一就在一旁冷笑著說:「A君這是何必呢?太難為你了!A君穿什麼衣服,難道我們看不見,值得這樣大肆張揚?實在是過分了。我告訴你,對於你的穿著,自從我們不再計較以來,已經形成固定的印象了,這個印象我們心裡有數,無論誰也改變不了。不管你把自己吹得多麼高,我們也有一個一定的標準,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別再在這上面出花樣了,老實說吧,我們早就把你搞得清清楚楚了,什麼秘密也不會有了。」
「你們難道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我為什麼會住進你們家?有什麼必要?這可是個深奧的問題啊!想想看吧,誰每天為你們烹調,為你們打掃這個豬欄似的家?」——我。
如果將漁夫換成我的話,我將在石頭上呆下來,繼續向您,首長同志,搞我的思想彙報。懸崖就在我的旁邊,但我目不斜視,口中滔滔不絕,並在此中自得其樂,領略到一種隱秘的快|感,這種快|感不同於漁夫的快|感,漁夫的快|感只是一兩秒鐘內的事,我卻總在持續的快|感中。說來說去,每個人都想生活得快樂,只是各人追求的方式不同。多少年過去了,我是不是一步步接近了一種純粹的方式呢?是不是迷霧已從眼前退去,前方一片開朗呢?如今,我用不著去呆在什麼石頭上了,我就呆在家裡搞烹調,搞竊聽,同樣領略了老漁夫的快|感,只是多一點麻煩而已。因為我時常脫離了我應該有的意境,落入凡塵,食客對我這一點總不滿意,他要求我有一種純粹、老道的風度,而不要像咿呀學語的小孩,任何舉動都由模仿而來。我是否老道起來了?您也看得出,還差得太遠呢!就比如現在,我躲在門背後說了這一通廢話,能說明我就老道了嗎?您一定會說,剛好相反,我比以前還更幼稚了。我躲在這兒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學玩躲貓貓一樣。但是要知道,這正是食客要求於我的,這或許正是那種通向老道成熟的訓練,不過那目標是看不到的。我只能不斷地感到慶幸:總算又學會躲貓貓了!總算又學會寫懺悔書了!總算又學會什麼也不幹了!等等等等。但我決不能高傲到認為自己具有某種純粹的風度,因為那種風度是不可捉摸而又變化無常的,或者說它出自於某人的信口開河而已。您怎樣看?
食客踱步到我面前,用一隻手提起我的衣領,說我的工作崗位還是在廚房,並不曾有什麼改變,我最好馬上回到廚房去,呆在此地久了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還怕引起什麼誤會。他邊說邊回頭看鄰居一,顯出擔憂的樣子。
首長同志,請您原諒,我居然打攪您這麼久了,有五年了吧?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從前有一天,您來了,您那麼彬彬有禮,坐在我的惟一的一張有狗皮墊子的椅子里,耐心耐煩地聽我談了有十分鐘,然後我倆就通起了熱線電話,這件事彷彿是昨天的事,又彷彿過去一百年了。當時我對您說,我心裏有著可怕的痛苦,一定要向您傾訴,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過於小題大做了。您看,我至今仍在向你傾訴,但痛苦已於無形中消失了,我逐漸學會了隨波逐流,現在可說是得心應手,坦然處之了。除了偶爾襲來的恐懼之外,我基本上活得自由自在。也有沮喪的一剎那,比如我去回憶我從前讀過的《道德論》之類,想來想去,竟然一個字也想不出來了,我又去回憶我讀過的其他書籍,也是一個字也想不出來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始終記憶猶新,就是「食客」這個名字從他本人的口中宣布出來的一瞬間對我的震動。當時我的背部像針扎一樣疼痛,腦瓜里空空洞洞,過了一會兒,一個頑固的念頭鑽進腦海:「完了,食客來了!」但是這種下意識的反應很快就消失了,您看到,我是怎樣將他當作了救星,引路人。食客是誰?誰能回答我這個問題?這個食客,他是命中注定要來的,還是某人派來的?沒有人能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想深究了,因為一切都發生過了,一切還要自然而然地發展下去。最近我已經感到了衰老將至,雖然一到半夜神經還是無比興奮,嘮叨起來也滔滔不絕,但每天從床上爬起來是越來越行動笨拙了,剛才我竟在門口的台階上摔了一跤,摔得還不輕,到現在手腕還很痛。中午的時候,我還誤將醬油倒在飯裏面,浪費了一鍋飯。還有一件事,就是我越來越愛計較小事情了,有時簡直糾纏不休。比如我每天煮飯放四杯米,一人一杯。昨天,鄰居一多吃了半碗飯,鍋里剩下的給我吃已經不夠了。到了今天中午,我就搶先裝一大碗,我飛快地吃完這一大碗,又裝了一大碗,結果是他們三人都少吃一點,而我沾沾自喜。也許這就是精神衰老的跡象?我記得我從前從不計較這類小事,我一心撲在我的發明上。而現在,我因為無事可做,是一天天地變得瑣碎,庸俗,妒忌心重了。
「我可以告訴你,他穿什麼無關緊要,我還可以告訴你,他根本沒換衣服,因為他沒衣服可換。他總是要我們對他另眼相看,真是貪婪啊!我看見了什麼?什麼也沒有,還是那個人,只能用抓老鼠的辦法來對付的人。說句老實話,一開始我們就沒有注意過他是什麼樣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形象不定的傢伙,說他是一股氣也可以,他在此地住了幾十年也不能對他的形象有所確定,就是住到死,我也只能說,我們這裏住著一個發明家,一個矮小的愛說的傢伙。如此而已。」——鄰居一。
漁夫:除了往下跳,再沒有第二條路。
當我看著自己十幾天的心血變成垃圾時,當然是很心痛的,因為那裡面寫著很多精彩的體驗和哲理,那些句子可不是時刻能想得起來的。我應該怎樣對待鄰居一和他老婆的挑釁呢?是再一次溜出去,還是又和這已經站立不穩的老頭子打一架?在此種情形下,我一下子出乎自己的意料,學著食客的樣子,跪在瞎眼老太婆的腳前,叫了一聲「母親」,眼裡居然湧出了淚花。我也說不清我當時的感情,反正只覺得似乎傷感,又夾雜一種喜悅,一種新鮮感,我一跪下去就覺得自己的舉動理所當然了。老太婆似乎也感到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很有意義,也陪著我流淚,還撫摸著我那微禿的頭頂,喃喃地叨念著「好兒子……」我就耐著性子跪了半個小時,後來我想站起來了,但老太婆還沉浸在那種熱烈的遐想中,鄰居一也沒開口叫我起來,我就不敢貿然起身。沒想到又過了半小時,他們還不叫我起來。我的膝頭已是疼痛難忍,抬頭一看,老太婆仍是淚流滿面,大約她已忘記了我的存在了。我只好偷偷抽出身站了起來,挪過一把椅子坐下。別以為他們就注意我了,他們絲毫沒注意到我的行為,他們倆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後來他們就面對面地坐下,默默地沉浸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中,不再理睬我了。似乎我在他們當中扮演的,只是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沒有我的搗亂,他們的生活更有意義。
「別裝蒜了,你每天對著這個話筒說的話的記錄。我知道你一字不漏地記下來了,這很成問題的。我要審查你所說的東西,萬一你記下了你的信口開河的句子,可就是我的失職了。我不能容忍信口開河,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要出自大人物的旨意。」
「這些日子他倒是幹了廚房裡的活,我們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嗎?什麼也沒有!他的心不在廚房裡,搞得我們提心弔膽。飯菜是可以吃現成的了,操心的事卻一件接一件,比較起來,還是從前自己做飯省心得多,我們是出於義務感才來承受這副重擔的,誰會無緣無故來當這個傻瓜啊!我心裏是這樣想的:反正我們要有一位發明家,與其去很遠的地方尋找,還不如在眼前扶植一個,何況這一個是在我們眼皮下長大的,他小的時候我還摸過他的臉,所以他想翻天也翻不到哪裡去。再說我眼睛不方便,想出遠門去找個人來也麻煩。」
在我的印象中,A君是一位什麼樣的人呢?高傲中有點冷淡,這就是我對他的印象。我多年的宿願就是想與他做個知心朋友。每次在馬路上、商店裡、集市上遇見他,我總想與他攀談,誰知每次他都掉頭而去,我真是傷心啊。兩個同類型的人,追求著同一個目標,卻無緣無故鬧起彆扭來,真太不應該了。即算根據大家的不公正的議論,認為我在穿著方面比他高一籌,他也不應該把賬算到我身上啊!因為我本人一點也不是那種自以為是的淺薄之徒。我一貫認為在衣著追求上無高低之分,我有我的愛好,卻一點不想因此貶低A君,我願意與他攜手並進。隨著認識一年一年地深化,我越來越感到自己知識貧乏,在衣著的講究方面還有許許多多的不足之處,只能說是一個小學生。我時常納悶:A君到底是怎樣估計自己的呢?我聽說他最近搞出了一個新的服裝式樣,我很想知道他的這個發明。自從他得到工業部的承認,獲得發明家的稱號以來,我還一次也沒有研究過他的發明成果呢!我聽人說起他的發明成果都是裝在一個破皮箱里,很神秘的,這一定是一種誹謗。我可以肯定他的發明就是服裝的式樣,這些式樣都穿在他本人身上。我這樣說,並不是暗示我在這方面有什麼優勢,再說我也沒有得到國家工業部的什麼稱號。
「不要慣壞了他,讓他誤以為我們總在惦記著他。這件事不過小事一樁。我們可以這樣來敘述:『有一天,本地的一個發明家到德高望重的老年夫婦家借宿,經過短暫的商討,仁慈的老人答應了他的要求。』這樣,我們就把與他同來的那位大人物省略了,因為他只不過是偶爾路過,促成了發明家借宿這件事,幾天後他就不見了。我們用不著強調他的到來,是A君借宿,不是他,或者可以說他將A君交給我們,自己就遠走高飛了。」
「你們難道沒有看見我身上穿的衣服嗎?我已經大變樣了,從頭到腳!從今天起我就要你們對我另眼相看!別以為我是你們的鄰居,見鬼,我是從萬里之外來的一個使者……」——我。
首長同志,此刻我又躲在門背後偷聽鄰居一和他老婆對我的談論了——他們倆談論的話題總是離不開我。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仍然搞不清他們的用意。他們為什麼對我的事情如此津津樂道?他們試圖將我引向何方?或者通俗一點說,他們要我幹什麼?有段時間,我從字句上去理解他們的話,我注意自己的儀錶,在他們家努力搞家務,將廚房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對兩位老人態度恭謙。這樣做了之後,https://read.99csw.com他們似乎並不滿意,一談論起來就說我淺薄,沒有功底,只會做些表面功夫。等到我去向他們請教要如何理解他們的談話精神時,他們又陰陽怪氣,怪我不該當面談論這種事,怪我總是將他們的談話庸俗化,一點也不理解他們的苦心。我只好憋著氣,下一次更用心地躲在門背後竊聽,結果當然是聽來聽去的沒什麼收穫。他們的話太虛無飄渺了,今天說他們要像抓老鼠一樣抓我,明天說要對我嚴加管教,後天又說我馬上要出大問題,真是高深莫測。只有一件事他們視而不見,這就是我放棄了發明工作。他們對我的發明本就不感興趣,現在更是提都不提了。他們感興趣的只是我的發明家的頭銜,現在他們就用「頭銜」這個詞來代替我的發明工作了。根據他們的談論,這個頭銜就是我的人格,至於人格究竟具體如何,他們的解釋又十分複雜,可以說他們的解釋只能意會,按照我的想象,他們心目中的發明家應該是一有時間就謙卑地藏身於門背後,手執一個筆記本,將他們的談話記錄下來,然後反覆閱讀,加以發揮,根據談話的精神來塑造自己的形象。不過因為他們的談話是虛無飄渺的,我塑造的形象也應是變幻不定的。
「哈哈!他穿著什麼衣服?他究竟穿得怎樣?為什麼我不知道?我雖瞎眼,總不至於連他身上的衣服也搞不清了吧?莫非我不中用了?這可是天大的奇聞!」——老太婆。
首長同志,在這裏我要向您提到一件極為重大的事情。不久前,由鄰居一發起,對我個人的品質和社會地位,對我的工作的看法,來了一次總的評價。一共五個人發表了意見,這五個人是:鄰居一和他老婆,鄰居二和我老婆,以及時髦同行。在這些人之外,還有一位自稱為過路人的同胞,發表了一點補充意見,這裏我就將他們的意見摘錄如下。
過路的同胞拿起話筒,對著電話哇啦哇啦亂喊了一陣,然後又把話筒一扔,逼視著我的眼睛。
後來我躡手躡腳地躲進了門背後,瞎眼老太婆正在做一種徒手逮住老鼠的示範表演。一隻抓來的小老鼠被她用繩子系住一隻腳,它一逃跑,她就將它抓回扔進一個沒有蓋的盒子里,待那小鼠拚命跳出盒子,又開始逃時,老太婆又用空著的那隻手看也不看一把捉住它,如此反覆,滿足而又其樂無窮的樣子。鄰居一在一旁喝彩,很熱衷,很興奮,我聽見他衝口而出:「A君這個小子,插翅難逃!」原來那老鼠是我,他們哪裡會放過我呢,食客總是言過其實。我躲在那裡看來看去的,並沒有什麼新花樣,一個老套他們玩了又玩,還很陶醉,可能這就是食客所稱讚的「豐富的內心世界」吧。
「這種天氣,總是懶洋洋的。」老太婆打了一個哈欠說道,「心裏一旦空空的,瞌睡馬上就來了。我忘記我們剛才在做什麼了。」
哈,發明!那是多麼遙遠的往事了啊!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走進了創造者的行列,又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從他們中間退下來,成為無所事事的、饒舌的二流子。命運就是一個陰謀,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將我改造成了這種二流子。首長同志,不瞞您說,從上個星期開始,我性格里又有了一種新的趨向,這就是懶惰。現在食客已經走了,我用不著怕什麼了,過路同胞除了我夜間的彙報外,根本不過問我白天的活動。所以,我這幾天總是睡到中午12點才起床,並趁機不做早飯。老兩口也許是敢怒不敢言,我甚至可以說他們對這事漠然處之。我不做早飯,他們就不吃,也不指責我。我12點起床后,就躲到門背後去聽半小時他們對我的議論,他們都是說的從前那一套,閉口不提不做早飯的事。然後我就下廚房,胡亂做兩個菜給大家吃。吃飯時過路同胞總是垂著頭,從不對飯菜加以評點。下午我就睡一大覺,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然後懶洋洋地起來搞晚飯,搞完后再提個籃子去自由市場買菜,專揀那種容易做的菜買。這樣,每天白天我基本上是睡,只有到了半夜才活躍一陣子。半夜裡我醒過來拿起話筒,一下子興奮起來,一切冗長單調的廢話都開始變得生機勃勃,我說了又說,連自己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覺得趣味無窮。過後一分析,實在找不出什麼有意思的地方,只是走火入魔了而已。這種興奮總是在凌晨以前轉化為厭倦,於是過路同胞用力踢我一腳,暗示我說走了題,我就自然而然放下話筒,呼呼入睡了。如果釣魚的老頭不來,我會一直睡到中午12點。那個怪人每天都來,很謙卑地站在門口,輕輕地說話,並沒有人叫我,我就於睡夢中醒來了。
我不知道這會有什麼結果,也不打算將來有一天來搞什麼自我改造了,那完全是我的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我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一切發生過的,都是不可彌補的,我還能改變到哪裡去呢?我只能是這樣一個人了。有時候我覺得毛骨悚然,有時候又覺得心安理得。最近以來,心安理得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偶爾甚至起了一個歹念:要以瘋作邪,矯枉過正。當然這隻是一閃念,我畢竟只是一個有點獃頭獃腦的本分人,這點到死也改不了,假如我忽然風流倜儻起來,像時髦同行那樣穿戴好走上街頭,那太嚇人了。首長同志,您也注意到,我已經很久不搞發明了。我掛著發明家的稱號,暗地裡天天鬼混,早把該乾的事業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有時我也覺得,總該做點什麼樣子應付應付,好讓自己良心上過得去。做什麼好呢?蛋殼上鑽孔這檔子事我早就生疏了,連工具都失落了,重操舊業不僅不可能,也太滑稽。首先這種搞法就與我目前的基本生活態度相悖,而且我也失去了干這種活的激|情和專註。現在哪怕是再搞一回那種工作都讓我發狂,不,我已經不適合那種工作了,我的注意力早就集中不起來了。那麼就寫懺悔書,以它濫竽充數,作為發明成果?懺悔書也不想寫,因為已經寫過一回了,現在想起來,並沒有什麼意思,當然也缺乏激|情。說到激|情,您也許不相信,我的內心在這些日子里早已變得像一塊石頭,沒有一絲裂縫的卵石。
回首往事,自己也感到詫異,想不出自己從前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能量,竟可以在一隻蛋殼上鑽出五千個孔來,情緒總是保持那種奇怪的亢奮。現在這些熱情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從鏡中打量自己:呆板,木訥,眼球混濁,左手不停地顫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前居然搞過令人矚目的發明!我現在到底在搞些什麼呢?簡言之,什麼也沒搞。如果我不向您,首長同志彙報這件事,這件事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外界只當我又在試製一種新的產品。哈,我忘了,當然有人知道,比如食客,不過我早已將食客、過路同胞、還有鄰居一之流算作我自己的一部分了,當我說「外界」的時刻,我指的是一個我所不認識的、遙遠的假定的地方,我知道那地方的人們的一舉一動,但我從不加入其中去結識他們。他們是誰?「他們」是我這個報告假設的聽眾,「他們」是從前那些夜裡擁到我家去見大人物的人們,「他們」是授予我發明家光榮稱號的上級領導。他們看不見摸不著,但總是躲在某處窺視我的一舉一動。只在一件事情上我矇騙了他們,這就是我早就拋棄了發明工作,而他們不知道。當我在屋裡架設了電話專線,開始這冗長乏味的彙報工作時,他們卻誤認為我關緊房門在房間里搞出一種新圖案。他們並不總在關心我的事,還有很多人需要他們關心,所以我就輕易地走上了這條懶惰的道路。
四、當鄰居一首次闖進我家來之日,正是神旨降臨,我的命運發生轉折之時,這種認識是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有的。在當時,本能的抗拒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現在認識到了,不等於就心情舒暢了。每時每刻,仍然在抗拒著鄰居一,雖經食客反覆教導,態度大為改觀,細究之下,卻並不屬於心甘情願。即使心甘情願了,將態度化為狗一般的追隨了,也可預料到後果並不理想。所以還是採取這種被動式的態度為好,落實到行動就是時時懺悔,時時糾正偏差,永遠處在不安寧的狀況中,永遠細心傾聽食客和鄰居們的意見,不要有任何確定不變的觀點,和一勞永逸的想法。具體的做法就是這樣:比如今天寫了一紙懺悔書,明天就將這懺悔書加以否定,找出種種毛病來批判一番,並將認識的結果報告食客和鄰居們,讓他們對我的內心世界了如指掌,以便對我更加苛刻。而一旦他們看出我的問題,給我指出了一條新路,我又要全力以赴,進行一次新的嘗試,在嘗試中並不忌諱暴露自己的弱點,有時還要將這種暴露作為自身的一種義務,反覆試驗,看看其反應如何。
啊哈,首長同志,您別忙於相信我的話,剛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誰知道他有沒有正在暗算我呢,我還是謹慎點為好。想要徹底解決我心裏的問題當然是不行的,我這個人,本身就是個問題。我還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鄰居一和鄰居一老婆的懷抱。我這樣說有點誇張,不要以為他們兩老會張開兩臂來歡迎我,沒有的事,首先他們就不讓我進他家大門,他們故意把門關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我覺得奇怪,我並沒有出走,只不過每天溜出去一會兒,平時他們也不介意,而正當我要改變態度,與他們做貼心人的時候,他們卻來這一手,像是誰給他們通風報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於干這種密探工作的。那麼就是他們自己揣測出來我要改變態度,他們就先來給我一個下馬威,待我進到屋裡,他們又假裝對我恨恨的,不同我說話,一旦我低聲下氣去請教,他們的耳朵忽然又聾了。這個時候食客從裏面出來了,他趿著拖鞋,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睡衣,很愜意地從裡屋踱步出來。這裏我想說說我當時對他的感覺。他穿著質地柔軟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給他做好菜吃,可是這個人,總是這麼瘦骨伶仃,臉上滿是刀刻般的皺紋,從來也沒有一絲紅潤,他吃下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呢?據我了解,他從來不鬧腸胃方面的毛病,仔細想想,大概還是他的壞脾氣害了他,要是稍微隨和一點,何至於如此的辛苦。我還懷疑他究竟是不是經歷了千辛萬苦之後才來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設想他一直就過著舒適的好日子。從前我輕信他吃過大苦,是因為看到他剛跨進我家門時是如此的臟、瘦。現在一回想,臟是可以裝出來的,至於瘦,現在他已經太上皇似的過了這許久的好日子,不仍舊是瘦得像個鬼嗎?噓噓,靜一靜,他就這樣從裡屋踱出來,「啪」的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會寫嗎?將你要表達的懺悔寫給兩位老人,他們心裏才會踏實的。俗話說『口說無憑』,你只有寫下來交給他們,讓他們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諒解,不然的話,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鬧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我買完菜回到家裡,不等鄰居一開口就搶先說:「我今天又是什麼事都沒幹,我這個人,不會再有什麼新的發展了,我走到頭了,只想就這樣打發無聊的生活。誰也不要在我身上寄什麼希望了。比如今天,吃完午飯我就睡覺,我將在昏睡中打發這衰老的時光。」我說完之後,鄰居一和他老婆之間的竊竊私語漸漸低了下去,慢慢地又變得聽得見了。當然他們還在說我,這不要緊,反正我沒聽見。現在不要說新招,連舊招我都懶得搞。我的整個精神一天比一天渙散,竟然走路都是東倒西歪的,像是目空一切,又像是有氣無力。反正我是完了。我就用這種撞撞跌跌的步子走向昏暗的老年。我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兩天前我居然睡過了吃中飯的時間直到下午4點才起床。家中所有的人都只好餓著肚子,一天里只吃了一餐飯。當然這是個例外,這種日子並不好受,第二天我馬上糾正了這個錯誤的做法。因為早上起床比一直睡到下午要舒服得多,何況現在,我夜間彙報的時間逐漸在縮短,有時不到一個小時就完畢了,根本不怎麼影響我的睡眠。除了夜間彙報,我現在的一切活動都是自發的,我只圖自身過得舒服。也許您會說,我為什麼不甩掉鄰居一和他的老婆,返回原來的家,繼續過原來那種生活?那不是更舒服嗎?首長同志,這件事我已經多次設想過了,得出的結論始終是維持原狀。不錯,鄰居一老兩口是討厭,與他們一起生活也要增加我的勞動量,但回過頭來一想,我現在並沒有什麼事情可干,如果更加懶散的話,很有可能會患心臟病。再說我已經習慣了傾聽老兩口的嘮叨,這是我與外界聯繫的惟一通道,如果連這個也堵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會衰老得更快。
「我們一點也不感到深奧,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個鄰居,住在自己家裡不快樂,提出來我們家寄宿,我們接受了。我們是樂善好施的老人,這樣做給我們帶來身心的健康。至於工作,那是應該的,人人都不應該遊手好閒,我們為你操了多少心!現在你反而擺架子,說自己是什麼使者了。從前我為你的衣著問題傷透了腦筋,後來我們總算將這個問題忽略不計了,你卻又一反常態,重新亮出這箇舊傷疤。你換了什麼衣服?不明明還是那副老樣子嗎?我已經通知過你,我們不再計較你穿什麼了,為什麼還要死纏不休?總不會要我們向你賠禮道歉吧?」——鄰居一。
首長:這就牽涉到一個根本的認識問題了。不錯,你可以走另外一條路,像你說的坐在家裡搞蛋殼發明,而不是像你現在這樣成為孤家寡人,寄人籬下。但是根據你今天的認識,從前的好日子是一錢不值的,你早就唾棄了那種生活方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決定的,怎麼可能走回頭路呢?我可以預言,假如你現在拿起一個蛋殼,細細研究那上面的花樣——你從前的勞動,你一定會感到乏味至極的。幸虧食客強行切斷了你和那幾箱破東西的聯繫,我要說他的行動很及時,那箱子里的破東西該扔!你還有一個荒謬的地方,就是以上這個問題,你已經在我面前提過多次了,你糾纏不休。我要和你說,答案是在既成事實中,不是在設想read.99csw•com中,這種問題,只在於你如何行動。
為什麼不寫懺悔書呢?反正決定了要低頭,就低到底吧!一開始我躲起來偷偷地寫,因為畢竟有點不好意思——這麼大年紀的漢子了。剛寫了一天,食客就來打岔了。他要求我打開門,讓兩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來監督我寫,並隨時閱讀我寫下的,以便提出寶貴的意見,因為這隻能是一件「集體的工作」。這一下子可好了,門一開,兩個老的就如穿梭一樣跑進跑出,還經常在我書寫的時候一把搶過手稿,高談闊論,評頭品足,說我病語連篇,居心不誠,又說簡直不像篇懺悔書,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從我們家跑出去,傷害了我們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說,「我雖眼睛不好,可是通過剛才與我丈夫的一場討論,也知道他搞的這個懺悔書有很多問題。不是吹牛,如果我們自己來搞可能更貼切,更像那麼回事。我們等在這裏,一定要A君寫這個懺悔書,是要給他一個機會。因為畢竟,他才是我們的大發明家,我們的寶貝,他有了錯誤,我們有責任幫助他,監督他。我們不要包辦代替,而要旁敲側擊,使他時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見,時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處。」她說完之後就奪過我正在寫的懺悔書,將鼻尖湊到紙上去辨認,認了半天認不出,又命令我讀給他們兩個聽。我每讀兩三句就被他們打斷,憤怒地指責我「聲音太小」、「含糊其辭」等等,我一停下來讓他們說完,他們又指責我「拖時間」、「不把老人放在眼裡」、「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好戲就要收場了,首長同志!所有這些表演和詭計都要告一段落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將您拖進了這個泥坑?我的嘮嘮叨叨就不會有個完的時候嗎?它終於到頭了,首長同志!謝謝您的耐心和同情心,您真是具有良好的教養的紳士,不,好同志。如果沒有您,我真不知道自己算個什麼東西。在今後的一段時間里,我將不再向您彙報,不過請您別誤會,我並不會因此而改變我的日常生活習慣,所有的程序都將一成不變。這就是說,雖然不彙報,我夜間照舊醒來,我將睜大眼瞪著天花板,胡思亂想一個小時。這也是一種形式,與彙報並無實質性的區別。當然在這種不出聲的遊戲中,過路同胞不會再陪伴我了,他告訴我,他只是對有聲的和形諸文字的東西負有一種使命,他不會幹涉我個人的私事。那麼現在,我的遊戲與誰都沒有關係了。這下可好了,我工作不工作全一個樣,反正沒人知道。這意味著我可以提前退休了。對於我這個想法老兩口也沒意見。目前家裡只剩下我們三個人,終日廝守在一處,他倆對我的興趣似乎在減退。我感覺到他們關於我的種種嘮叨越來越稀少了。大部分時間我們就是默默相對。老太婆現在是成了真正的瞎子了,她挺直身板坐在門口,但分明已不再關心身外的任何事了。她自負地告訴我:她本身就夠豐富的了,幹嗎還要管別人的事?我的體力也在一天天衰退,我做出的飯菜越來越乏味,有時為了圖簡單,就將飯菜胡亂煮在一塊。現在已經沒人指責我了,我越發膽大胡來。有一天,我忽然發現我和兩老並排坐在門口一張長凳上,痴痴獃呆地打量過路的行人,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與他們坐到一處來的。我們坐在中午的太陽下,看著自己短短的影子,三個人都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我回憶起幾年前,也是在這個太陽底下,時髦同行和這些鄰居們在我那騷動的內心激起的種種情感。當時我是多麼的富於激|情啊!我扭了扭臉頰,想做出一個激動的表情,但我猜到我做出的一定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明顯,我的面孔也在老化。食客並沒有走遠,他就在附近注視我的一舉一動,但他不會再回來了。他知道,一切都在按預定計劃發展,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我居然打擾了您這麼久,首長同志,我真是慚愧啊!首長同志,您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質的化身,我的才能的體現,您是一切,我什麼也不是!只要想一想切斷電話線這件事,只要想一想!是誰在我們之間架起這根電話線的呢?神奇的命運!古怪的命運!且慢,我又在扭面孔了,這於我很不相宜。我還是就此打住算了吧,我實在想不出高級、優雅一點的詞句了,我還是沉默算了。沉默對我來說不是好事,可我已經漸漸衰老,扭起面孔來也十分吃力,對我的心臟功能大有影響。首長同志,麻煩了您這麼久,您總算可以自由了,現在您可以睡安穩覺了,您的夫人也一樣,再見!
我的懺悔書寫到這裏就被鄰居一搶過去了,他當場就「嘩啦嘩啦」撕了個稀巴爛,還對我說:「你不撕我來替你撕算了,你想將這種東西留作你的成果,我們不答應。首先,你說自己是一個奴才我們就不太同意,可你還在『奴才』前面加上『可憐的』幾個字,更顯出一種不健康的自怨自艾的情緒。」
首長同志,我剛才說要猜測您的身份,那只是說大話罷了,我不可能猜出,也不是真正有興趣,我是借口探討我內心的問題呢。
在這個好時候,食客就出現了,他背著雙手,神情嚴峻地在屋裡來回踱步,而我猥瑣地蹲在那張破書桌下面,累得全身簌簌發抖。鑽出來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無望地忍下去。昏頭昏腦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食客在我耳邊說話,他彎著腰將頭伸到桌子下面,湊到我耳邊告訴我老太婆已經醒了,在這個時候,我應該顯得精神抖擻,給他們一個好印象,像我現在這種萎靡不振的樣子不僅得不到好印象,他本人看了也沮喪,更覺得自己看錯了人。他說完就又踱起步來。我只好努力撐開眼皮,我的腿和腰痛得要發狂了。
有一天,在那種傷感的緬懷(我又陷入了這個泥坑)中,我不禁想到,食客已經離去,釣魚的老頭最後也將離去,所有的事都將有一個最後的結局,雖然這結局乏味得很。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了真正的獨自一人呢?回憶從前在蛋殼上鑽孔的日子,雖然辛苦,雖然寂寞,但和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現在我連寂寞的感覺都早就消失了。是的,我已經不再寂寞,因為每天有人注視我,關心我的一舉一動。我再也用不著關起門來,也不企圖干一點純屬個人的私事,只要我一行動,就至少牽扯到五個人的看法,這五個人您當然明白是誰。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獨自一人,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了。我並不孤獨,我是由五六個人組成的複合體,我每天做許多「工作」,思想也總在動蕩中發展,可我又明明是獨自一個與外界對立,所有我想的,做的,全是不可思議的事,按常規不能理解為「工作」。我早就不再讀書,也不搞發明。我成了什麼人了呢?一個寄住在別人家中的僕人,一個雙頭人(過路同胞就如我肩上長出的另一個頭)。曾經有過一段熱鬧的日子,那時每天傍晚有一大群人衝進我家,來關心我的工作,現在他們不來了,因為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們關心的了。
「那也一樣,絲毫不會有什麼改變。再說我們也不相信你吹的牛皮,吹一吹是可以的,誰會當真呢?事實是,你呆在這裏,接受我們的抓老鼠的試驗。你看,我,包括我的瞎眼老婆,我們倆年邁體衰,但我們在你面前如此強大,這是為什麼?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早就被規定了的,不管你如何調皮搗蛋也不能改變這種關係的性質。就說現在,我在你腿上咬一口,你又能怎樣?」他果然撲上來,在我腿上用力咬了一口,痛得我呲牙裂嘴。
我內心有一些什麼樣的問題呢?說老實話,最大的問題就是什麼問題都不發生,空空蕩蕩。尤其是在夜半時分,老兩口和食客都已入眠,我一人醒著,感到沒有什麼事可做,又沒有什麼事可想的時候。哈,我又吹起牛來了,還是回到我和食客的關係上來吧,我可以告訴您,我之所以要和食客維持這種關係,其目的就是為了可以向您彙報。回想一下,我一直所嘮叨的,不正就是與食客的無休止的糾纏,以及通過食客達到的與他人的糾纏嗎?要是斬斷了這種糾纏,我還有什麼可以彙報的呢?要是不彙報,我又還有什麼事情可做呢?設想一下吧,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半夜裡踱步到外面,萬物在他面前巋然不動,頭頂黑糊糊的太空向他壓了過來,他除了跑回家拿起話筒急匆匆地和您對話這一條路,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您可以說,腿生在他自己身上,跑不跑全在於他自己。對了,我正要告訴您,像我這樣一個人不跑回去的話肯定會因恐懼而死的,我最怕的就是死,長此下去,有一天也許會因怕死怕到極點而死。我養過一隻雞,一天它出外覓食,一隻老鷹朝它撲下來,並沒有成功地叼走它,它也沒受傷,但它因膽囊破裂而死。當時我想,假如這隻雞像我一樣,有一個工作,就如思想彙報一類的工作就好了,那樣也就不至於因怕死而死了。可是它不過是只雞,哪裡會有我這種得天獨厚的工作呢?它心裏是真正的空空蕩蕩,所以恐懼一來,靈魂沒有地方可躲,就出了竅。當然工作本身也是我發明的避難所,到底能不能長久避難也是個問題。
啊呀,對不起了!我說了這麼多了,讓我回到開始的出發點吧。一開始我就說我過著地獄般的生活,您是否得到了一幅我的日常生活的完整的圖像了呢?有一個人,我向他描繪我的生活,描繪了老半天,他忽然說,A君,你真幸福啊!我就問他為什麼,他說,住在別人家裡,老兩口待你親如骨肉,你還要怎樣?他又說他由此斷定我是一個極其自私、不顧別人死活的人。還說,在這個世界上,有房子就是最大的享受了,可我,不但自己有房子,還可以隨便走進一家人家就住下來,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優惠?總之他根本不理解我,看來別人也都是這樣想的。還沒讓我來得及披露自己的想法,食客就發脾氣了。他說他的生活已經無法忍受了。他決心將這種生活來一個結束。於是,早上起來,他宣布要和我互換身份,讓我來當食客,他來當我。他不由分說就從我身上剝去衣服,他自己穿起來,又把他系過的那兩塊骯髒的襠布扔給我,叫我系起來。我這樣裝扮起來之後,看著鏡子裏面,覺得自己一副猥瑣樣子,一點也沒有他那種自信和威風。我走了兩步,那兩塊布總是纏住我的腿,磕磕絆絆的。別以為食客要代替我去參加勞動了,沒有的事,他穿了我的衣服就坐下不動了,對我說該幹什麼就還是去幹什麼,日程並無大的改變,只是規定我說話時改變語氣,說些他愛說的話。我照辦了。當天在廚房幹完活之後,我就學他的樣在房裡踱來踱去,像他剛來那會兒一樣,信口開河地說了些怪話,還指責屋內臟,像個豬窩。奇怪的是鄰居一和他老婆完全沒有反應,既沒有看見我的奇特穿著,也沒聽見我在吹牛誇海口,他們真是花崗岩腦筋,始終在商量用抓老鼠的辦法來對付我。他們茫茫然地瞪我一眼,又低下頭去嘰嘰喳喳地說那些老生常談了。我就衝到他們面前,讓他們看我的裝束,可他們就是沒看見,鄰居一還說:「這個人一點也沒什麼出新的地方,就是喜歡說個不停。」
「原來他沒有逃跑,那就是說,他把我們剛才對他的議論全聽在耳朵里了。這個人有他厲害的一面,別看他目前在努力改錯,心裏可是絕對不服,總想玩玩花招,掩人耳目的。」
我:我心裏有一個解不開的疑團,這就是食客這個人。我告訴過您,他是提著破皮箱來的,可是現在我糊塗了,我覺得也許我當時可以有另一種選擇。假如當時我不收留這個人,我照樣可以和您對話,照樣可以搞發明,而且我的生活遠沒有現在這麼複雜,您看有道理沒有?試想我當時將他趕出門外,坐在家裡繼續鑽研我的蛋殼藝術,現在不照樣大有成就嗎?就因為我收留了這個人,才踏上了這條漫長的、沒有歸途的崎嶇小路,真的這一切有必要嗎?
「當然不會了。我對自己過去的事臉紅,那個家勾起我很多羞愧的感覺。我現在越來越容易臉紅了,睡夢中也如此,所以我很怕睡著,我不喜歡我臉紅時的那種感覺。」
食客叫我與他互換身份的含義又在什麼地方呢?首長同志您看得出來嗎?食客說得好,這叫「換湯不換藥」。按照他的意見,這齣戲要一直演下去,讓我好好體驗他的意境。您當然知道寒冬臘月之際系著兩塊破麻袋片可不是什麼好受的事,我將暈倒在屋裡。食客說,我應當每天進行至少半小時的訓練,他雖然是夏天來到我家的,但這以前,他穿著這身服裝度過了十幾個嚴寒的冬天,吃盡了苦頭,而那個時候,我正穿得暖暖和和地坐在家裡享福。我咬著牙,每天早上赤身裸體,系著那兩塊破麻袋片在食客面前轉悠半個小時。當我凍成了重感冒時,又受到他一頓恥笑,說我死心眼兒,這麼搞下去一點成功的希望都沒有。這個時候老兩口也跑來大驚小怪,說他們也沒料到我怎麼會如此低能,好好的偏要把自己搞出病來。老頭子還詭秘地朝我眨眼,講了一個風馬牛的故事,那故事是說一條蛇鑽進了一個死洞,入口又被人堵上了。我知道我再這樣下去就要完蛋了,所以我就乾脆穿上厚厚的棉衣,將食客的襠布象徵性地圍在腰上,走到食客面前。不料這一次,食客讚賞地說道:「好,總算摸到門了。一個人最難能可貴的就在於長期吃苦,默默忍受,這一下你有了一點體驗了。你現在的客觀條件這麼好,我來你這裏之前吃過的苦可是駭人聽聞。我一直對你穿衣的樣子看不順眼,今天你這種方法與往日不同,可說是一個進步的起點,不信你去問問鄰居一。」鄰居一也說我這副樣子好看多了,說我生平第一次少了一點庸人的味兒。瞎眼老太婆則湊攏來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點著頭,強調我的革新還很不夠,因為起點太低,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想想看,我們第一次提出他的服裝問題時,他那種庸俗的味兒是多麼使人倒胃口啊!一個人的起點是非常重要的。比如A君,幾十年後才第一次穿上了讓我們看得見的服裝款式,他自己卻聲稱他一貫努力改進自己的風度,為什麼我們看不到,也摸不到?就因為他起點低,我們提不起興緻來注意某些雞毛蒜皮的小變化。」